2010/06/09 | 汴京异话系列一二三(猫鼠)作者:玄衣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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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异话第一 《豆腐脑》

这个怨念很大的系列终于动土了……我说……正在吃一切半流质食物者慎入。

这不是演习,请慎重考虑以上警告……

再重复一遍,这不是演习……

 

 

《豆腐脑》
 

只说是——

十里荷花,三秋桂子。

金明池,川桥夜,樊楼灯,里瓦曲。

汴梁城。

这年,景佑二年,也正是展昭入开封府的第二年。

今日清晨他领着府里衙差,沿着西角楼大街一路向北开始一日的巡街时,不知怎的就想起元年时第一次随着包大人入宫面圣时的情形,也是沿着这条路——

他头也不回地离了江湖,入了庙堂。

当日他这番决断,之后又生出多少事来……

“啪!”什么东西打中展昭的官帽后落地,他回神低头一看,却是颗炒豆子。

仰头看去,却见潘楼酒店的二层雅阁上有个人倚栏而坐,一身白色绡衣正见华美,“哟,失手了,对不住,猫大人。”

修眉凤目的俊美面貌合上那笑容却是说不出的可恶,展昭见了是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人怎么还在京城?

楼上那个人——松江府陷空岛的五当家,锦毛鼠白玉堂。

须知耀武楼今上面前献艺并非展昭的打算,官家亲封了那个什么“御猫”的名号更不是他的所愿,他入庙堂是自有心愿要达成的,这劳什子的虚名也不知要来有甚用尝。

偏就是这虚名还惹来那样大的一场烦恼。

半年前就是这白玉堂,夜探开封府以“借”为名盗去三宝,指名道姓非要他展昭上了陷空方可归还。

一是“猫”而一是“鼠”,这是非因何而来明眼人一看便知。

本来江湖厌弃故友割袍展昭都是心中有了底稿的,却只有这场祸事当真意外,可事到临头他也少不得
亲身前往松江府,好一场风波,亏得卢方大义蒋平精明,才将白玉堂自陷空岛带回复命,他亦在玉阶前上禀,说道一番争执全因意气,一力担待才没将祸事惹的更大。

可虽然那日他在金殿上确说过些“白玉堂此人桀骜不驯,随意而至”之类的话,但那只是为了与那人脱罪,并非说他展昭便如何地赞赏于他。

实话上说,他对这只不过因为一个名号的缘故便大闹东京的人,甚无好感。

此刻见了是他,除了一皱眉之外,展昭也真不知该应答些什么。

收回目光,平视向前,轻挥了挥手,身后一班衙差仍是齐齐跟着他迈开步子。

无理取闹的人,越理会他越闹的厉害。

常州老家那边俗称这情形叫作“人来疯”……

想到这一茬,御前四品带刀护卫的嘴角不禁露出些笑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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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瞅着那一队的人离去,白玉堂眯了眯眼,“呵,好大的官威么。”

“五爷说什么?”一旁一个添茶的闲汉没听清问了一句。

白玉堂的目光仍落在远去的那队人为首那个着红的身上,“没什么,说只仗了人势的猫。”他冷笑了一记,

“仗了人势的猫?”那闲汉挠了挠头,“五爷说笑了,小人只听过‘狗仗人势’,可哪有‘猫仗人势’的?”

白玉堂哼了一声,再不答他的话,那人也是识趣的,收了声添了茶低头就要退开。却听白玉堂又是一问,“对面那铺子租出去了?”

闲汉伸头一瞧,却是街对面的那间空铺里来来往往的有人进出,“这倒不知道是何时的事,五爷稍待,小的去打听打听。”

说罢便一溜烟地往雅间外头去了。

白玉堂未置可否地撇撇嘴,拿起一旁案上香茗细啜。想起那个人,心里又是不快,方才他也并非有心去招惹他,只是想自己好端端的在这里吃茶,怎么一抬眼的也能见着那晦气猫,搅了一早的好心情。

也不知大哥是怎生想的,本来夜盗三宝的事情了结,再剩了什么也合该只他们兄弟间的事,要打要骂要家法伺候自可回了陷空岛再说,可大哥偏要撂他一个人在这儿,还交了一摊生意与他,要他着意打理修身养性。

只是先番自家兄弟帮外人的冤气,叫展昭逃了算计的怨气,还有那些从未真正消停过的好胜,这三件纠结了一处,惹的白玉堂每一见了开封府衙那班衙役的那个领头就恶向胆边生——方才那颗豆子就是见证,他自个儿还没想怎么样呢,手里已上了力道,见了那人抬头看过来,他没歉意还恶质地想就是口上讨些便宜气了他他又能怎么样。

气不过——天下的纷争,多有从这三个字上来的。

而那展昭供职的开封府本就是这汴京城的地方衙门,日后见的时候怕是只有多没有少。

这般如此,还修的什么身养的什么性。

好在汴京城天子脚下,头等的繁华风流去处,虽然有那么一个两个的人招人讨厌,也应不是那么容易遇见的,因此上白玉堂还是颇喜爱这地方。

越是热闹喧哗地,他越是喜欢闹中取静的意趣,耳听得雅间外头人渐渐的多了起来,这清净时光也快过去,他起了身排下茶钱,自离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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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这可不就是年前那群流民的遗祸么。”

衙役在旁边七嘴八舌地说,展昭低头看着墙根那个蜷了身子缩成一团的老乞丐,看他瘦的不成人形的脸,心知多半是饿死的。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在这条断头巷子里发现死人,眼下虽已到了春中,可那些乞丐不禁寒,夜里都想找个挡风的地方,破庙旧祠挤满了,这样的巷子便是首选。

去年京城周边遭了场旱灾,虽然不是大旱,可还是有大批的饥民涌进了城,他尚记得那时饥民成群乞讨乃至当街抢劫的情形,如今数月过去虽然灾情已缓,大部分人已回了乡仍作耕种,却留下些老弱病残的再不管了,照衙役的说辞,这样的老乞丐,城里哪一天不死上两三个。

忽然听见巷子外头好一阵喧闹,只见一群破衣烂衫的都争先恐后举着碗往一处去,展昭皱了皱眉,早有个机灵的衙役跑去看是怎么个缘故,过了一会儿回来,一脸的不屑,“东榆林巷马善人家里头作善事,给叫花子们施粥,去的早了一人还有五枚铜板,所以才闹腾的这样。”

展昭点了点头示意明了,心中却是一阵气闷,刚才跑过去那些人眼见得是有手有脚乃至年轻力壮的,竟不想去好好的作些营生,只爱这不劳而获的勾当。

偏真个要人救济的,却多捱不过这道坎去。

他的一声叹,轻的连离的最近的那个衙役都没听见。

几个衙役好阵忙活,明了了老乞丐的确是受饥而死,报了展昭知晓,他点了头留下几个人与一句“好生安葬”,便带着其他人走了。

出巷子时展昭回了回头,见衙役用席子卷了那老乞丐的尸首,想来城外那乱葬岗上累累坟冢又得添上个新的了。

其实也没甚好说的……却问哪个人的结果,不是如此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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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潘楼酒店吃了早上茶水回来,白玉堂一路沿潘楼街往东走,昨夜里查账查的是头昏脑涨的,今日也提不起精神去游玩,此时倒想回去歇个晌。

远远的他就望见潘楼街上那户高姓的人家又把灵幡火盆的张罗出来了。

话说白玉堂新置的宅院就在这户人家的对面,古怪的是那宅院的大门却不临街开着,反而开在那条叫界身巷的小岔道上,本来他只是觉得新奇有趣,如今看来倒是有先见之明了。

那高姓人家半个月前死了小儿子,也不知怎么的到今日也还未入葬,照规矩停灵一日就要闹腾一日,虽有高墙隔着这几日白玉堂尚叫烦的火起,若是大门对着了还不知道怎样。

丧事办的这样拖拉,也真是古怪。

到底要不要回去,回去也是闹,在外头也是闹的,什么叫汴京城……夜市也要开半宿,白日里更是哪有清净地方。

白玉堂这番一时不进不退的拧了剑眉立在街边,这般如此,街旁茶肆里的谈话就顺风吹到耳朵里来。

“这高家怎么回事?连日价的闹腾,他们不烦旁人也烦了。”

“可不就是没处下葬么。”

“笑话了,他高家也是个员外人家,能买不到处好阴宅?”

“不知道了罢,近些日子也不知遭了什么邪,城外那几处地方接二连三的有人盗墓,还都是新墓,这不,高家本最疼这小儿子,怕他日后也落个尸骨不全,正找人相看风水好的稳妥地方……”

平头百姓的话题就是这样的,说来说去离不开声色犬马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么,还不就惦记这些。

只是市井里四处可见的闲言碎语罢了。

白玉堂这样想着,到底是迈了步子往自家宅院的方向去。

不晓得叫白福拿绵纸塞了窗缝是不是会安静些……

想想这汴京城,哪里还有比自家地方更叫他愿意去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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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二月十九。

这日黄历上写着,财神正东,凶神西北,宜嫁娶、祭祀、开业、忌发蒙、动土。

于是这一日光潘楼街上新铺子就开张了三家,跑的那捡剩鞭炮的小鬼个个满头大汗。这潘楼街在城东的热闹地界,这三家铺子一家卖的绫罗,一家造的首饰,都是瞅着那几处瓦子里好这些的粉头恩客去的。

只有这最后一家,是户卖吃食的,可那招牌口气却大——

一钱一碗。

先不论这一碗是什么东西,单说这一钱,若是一文钱的意思也就罢了,可那鼻孔朝天的堂倌就指着那牌子大声冲围观的人嚷嚷这一钱可是说一钱银子众位可别会错了意进了店再说挨了坑。

这可不是明着把客人往外头赶?哪有这样作营生的。

再来,就是这一碗……

一钱银子的价码,若是鲍参翅肚山珍海味倒也勉强说的过去,笑话的是这一碗不过是一碗豆腐脑。
要说卖豆腐脑的小店小铺小摊位偌大汴京城怕是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倒不知他家有哪样是新鲜的,竟这样漫天要价。

众街坊听了看了笑了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了也就罢了,说完了大家也就要一哄而散,这街上生意来的快去的快,一年何曾少见了开张倒闭,人家要怎样做生意是人家的事。

话说人这事物就是这样的古怪,一件事,若是众人都觉着不去碰是比较好的,偏就有人会冒出来要去试试了。

先是个绛衣的公子迈了进去,有人识得那是甜水巷张家的少爷,有了名的是个饿鬼道的投胎,汴京城各家酒楼的名菜没有他没尝过评过的,那酒楼的老板都当他财神爷似招待,只盼他往新菜上说声好。
张公子在里面待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他出来的那一刻围观的都伸长了脖子看这不要钱的热闹,却见他一副腾云驾雾的模样,步子踩下去都不是实的,侧了头反复与那堂倌叮嘱,“一日一客往我府上送,可千万别忘了。”

堂倌那笑的,甚有扬眉吐气的意思在里头。

看张公子口里念叨着“美味,美味”的字眼神神叨叨地往西边去了,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各自惊疑不定样子。

有了头一个,自然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二月十九,宜开张。

话说这日,潘楼街上这“一钱一碗”的古怪名声,随着那第二个第三个砸巴了嘴一副回味不够的样子出来的人,借着众人的口耳相传,一日之内,就传遍了整个城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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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大人,今天黄历上说不宜动土。”有个年纪小的衙役举着铲子有些犹豫的说。

一旁赵虎笑骂,“就你小子花样多。”一拍他后脑勺,叫嚷着快埋。

展昭不言语,但也笑不出来,此刻他们这一班人正在城外的乱葬岗上,今日气候不佳,天色阴沉着冷风阵阵像是要下雨,远处那几棵杨树上虽然有了新绿点缀,可停了几十只黑老鸦乌沉沉的没了绿色,聒噪叫声不断传来。

大约是在恼这群人扰了自个儿享用美餐。

黑老鸦好一口死人肉,这是谁都知道的。

现在他们十几个衙役就正围着四个死人站着——不是杀人越货的案子,这四个死人都是汴京城里乞丐,看衣裳一个是前日汴河里溺水的那个,两个是争馒头时叫人踩死的,还有一个就是那日巷子里饿死的老头。

说看衣裳才分辨的出,是因为这四个人的头都没了。

其实这四个人是这几日才由衙役们叫人来葬的,可这才几天就又叫不知什么人翻了出来,若说是盗墓的这乱葬岗上都是一身一命草席一卷的穷人,哪有值钱的物事,若说是野狗埋骨头刨出来的可野狗却不会割去人头。

早上几个衙役又来这里埋人,见了这情形大惊之下赶紧回开封府回报。正遇上有几户人家合着作了苦主,来开封府报案,他们都是家中新近有丧事的住户,只因下葬不足几日的亲人都叫人掘了坟割了头去,这死无全尸的是大凶兆,那些人跪在堂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求包大人快些寻到毁墓盗尸的凶手。

于是展昭他们一早上走了几个坟场,见那尸骨外露的样子初时还有衙役去吐的。

后来大约吐着吐着就习惯了,直到了乱葬岗,竟都有说有笑了。

好人家的尸骨自然有人收拾,这乱葬岗上的只有他们尽心去埋了。

只是这段“无头公案”可怎生好,端是毫无头绪……

“呱——!”

远处,一只黑老鸦一声叫。

跟着就是好一阵的聒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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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白玉堂还在江南一带东游西逛的时候,就听人说过汴京的夜市最是有名,可那会儿他一时舍不下江南的烟笼寒水月笼沙,便直到这次“因缘际会”才来见识了。

果真热闹的紧,入了夜,月上了天,中瓦里瓦里头敲锣打鼓弹琵琶唱曲的声音震天价的响,进不了瓦子的便多寻处空地拉开架势就练,左右汴梁城人口多,总有人看的,看的总有不好意思白看的。

还有那樊楼的夜灯,川桥的明月,都是能叫人流连的。

眼见得白玉堂这一流连,就流连到了月上中天。

他手中提着樊楼里才觅到的上虞老酒,沿长街往潘楼街那里走时,歌舞已散,繁华已休,已到深夜,汴京城正渐渐地往静里去。

那些拿大顶的,卖把势的,捣鼓小吃的现在都不见了,一眼看过去,长街上只有孤孤单单快要打烊的店子一个。

白玉堂走过那店门时才发现那是家卖豆腐脑的,就这么他想起今天白日里的事来——

他既然就住在潘楼街上,那“一钱一碗”的邪乎名声这几日自然听的耳朵茧子也出来,说来那高家的小儿子前些天终于下了葬,那钟鼓铙钹的声响也终于归静,今日早上他白五爷心情一好便想去“一钱一碗”尝个鲜了。

他是个喜好新鲜有趣事物的人,他喜欢汴京的理由之一便是这地方每日都有新鲜有趣的事。

今日他第一回进“一钱一碗”,倒就把两位掌柜的见了齐全。

那两人笑呵呵的自来熟的过来见礼,两人称是兄弟可看着却没有半分的像处——一个矮胖如猪,一个瘦削如羊,偏还留把山羊胡子,都是生意人的活络眉眼。说话倒是一应的客套,立时叫堂倌端了碗豆腐脑放在白玉堂的面前。

细瓷的碗里浮着葱花芝麻什么的,香气倒也动人食指,可白玉堂看着碗里头那一块白白软软的物事,听着边上那些客人吸汤咽羹引出唏哩呼噜的动静,猛的就觉着一阵反胃,立时起身拍下银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此刻回想当时情形他也还是这么觉着——

着那家店子和它的名声一样,邪门。

他是喜好新鲜有趣的玩意,可那里只新鲜,不有趣。

忽然间白玉堂停了步子,眯起眼向前看。

他站的地方是个拐角。

夜里头春雾正上来,街上雾气茫茫的有些看不清,可别说这些雾气,就是江口浓雾那样的也好,方才那个跃上人家屋顶的身影他白玉堂是决计不会看错的。

那人是展昭。

想他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官家面前都能带着兵器走来走去,有什么事不能光天化日的办,这夜深不眠上房揭瓦的是要做什么?

这样想着白玉堂已展开轻功追了去,他想好了,那只猫多半是做些什么不公不法的事才要掩人耳目,他跟了去抓了他的短处也叫世人看看这猫的真面目。

当然,最要紧的,还是直觉告诉白玉堂,这一跟去,多半能遇上有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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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里展昭纯是睡不着,本来只想到衙外走走,不想脑子里徘徊着那件“无头公案”,也不在意身边是人声鼎沸还是夜阑人静,这样一路走一路想,等他回过神来连御街都已经过了——他竟从城西走到了城东,大半个更次,这时候街上早是空的了。

怪道觉得这样安静。

立在长街之头,展昭一眼望过去街上空荡荡的,白日里喧闹的汴京城此刻却见了萧索,春夜里的风带着点湿意吹来,倒也几分舒适。

可他这会想的全是乱葬岗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照以往在江湖上听过的传闻,这样的事多半与什么修行邪术的有关,莫非是南疆一带的来人么?
忽然间有些不寻常的动静惊了他的耳朵——那是谁踩着瓦片了。

夜深人静有大路不走偏要飞檐走壁,怕不是干正经勾当的。心念电闪,他一侧身躲进路边一个小巷子里,屏息静待,不多时果然见一个黑影自头顶上方掠过。

他也不多话,施展轻功纵跃上房,直追而去。

说起来轻功是他所长,当日耀武楼御前献艺,那“燕子飞”也是惊动天子的,但此刻他追着那个黑影,竭尽全力尚不致落后,却始终隔着五丈开外,再也近不得一步,这般一路追踪展昭不由得心下惊疑——虽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但轻功一路上真能胜过他的人却是不多,而那几个人也多是名动一方,断不能来干这宵小的勾当。

那又是谁……

忽然间觉得身后有掌风袭来,想也不想回身同是一掌推去,两下里掌力抵消,他见了来人却是一怔,“白玉堂?”

白衣人嘿了一声,“正是你白爷爷。”

两人身形翻转,同时落地,展昭目光一扫,那黑影已不知往何处去了。四下环顾,见潘楼酒店酒帜飘摇,却是到了潘楼街的地界。

他心下着恼,狠狠瞪了白玉堂一眼,旋即一跃踏了蓬架一借力,腰一拧轻轻巧巧就上了三丈高的房顶。那锦毛鼠看在眼里,心中也暗暗钦服,先番在陷空岛他未曾见识展昭的轻身功夫,倒不想此时得见。

这只猫也不是全然浪得虚名——他这样想着好胜之心便起,虽然自知轻功非是上佳,却硬是提了一口真气,一心只要一般的一跃而上。

却不想到底差了一步,房是上了,落地时着力不稳险些摔倒出丑,他心里自叫声好险,转眼见展昭只顾左右张望,却又有些着恼,“展昭,这夜半三更的倒是找什么?”

展昭看了他,仍是剑眉紧锁的样子,“你跟上来作什么。”

“笑话了,这房顶是你家的?许你上不许旁人上。”

展昭懒得与他胡搅蛮缠,转过身仍是四处顾看想找到些蛛丝马迹——那黑影这样好的功夫,这般时候出现,定不寻常。

忽然只听白玉堂在身后笑道,“可是找刚才那个影子?”

他猛的回身,“你看见了?”

白衣人见了他着紧样子,反而好整以暇地笑笑,竟提起挂在腰间酒囊,拔了塞子饮着——分明是打定了主意要为难他。

“事关东京安宁,白兄方才若见了一二,还望赐教。”展昭略一沉吟,双手抱拳,甚是恭谨问道。
见他这样白玉堂却只是冷笑了一声,心中却也疑惑那鬼魅般身形的是什么人,刚才他一掌拍去引的展昭回头, 自己却看的分明那黑影是投潘楼酒店对面那铺子里头去了——

咦,可不就是那邪门的豆腐脑铺子?

心念一转,白玉堂返身便往那“一钱一碗”的地方去,展昭见状也不多话,只提气跟上。

两人在“一钱一碗”的后院里落地的时候都有同样的感觉——这地界,如何这样静的出奇?

说起来二月春中,今年时节来的早,此时连惊蛰节气都已过了,虽然正是深夜,但看这后院里草木茂盛的样子,多少也该有一两只虫鸣不是。更不提那清凉夜风半丝也不曾吹进来,树叶都没一点响动。

果然遇了这只猫便没好事么?白玉堂这样想,煞有介事叹了口无声气。

“白兄。”展昭忽然叫了他一声,语气里有些微警醒,白玉堂本没觉出什么,被他这一招倒唬出些异样感来。

风中那淡淡的味道……

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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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身边的白衣人一脚狠狠踹开库房大门时,那私闯民宅实不是一个开封府供职人所为的念头也曾在展昭脑海中一闪而过,只是片刻后便消失的一干二净。

那血腥气是淡,却弥漫了整屋,他们两人都是在江湖上走惯的,这气息早已刻在骨里洗不去,此时全身的紧张感也因此而生出来。

屋子里摆着十几口大缸——展昭知道这类做豆腐的人家都有这样的缸,泡软了黄豆才好研磨。

两人在门口立了片刻,终是开封府借调的四品带刀护卫先走了进去,一言不发揭开一口缸的盖子看了看,然后又严严实实地盖好,慢步走了出来。

“里头什么东西?”白玉堂借着朦胧月光看他脸色,却什么也瞧不出来。

“没什么。”展昭淡然答道。

你不说,爷不会去看么。

这样想着锦毛鼠即刻行动,进了屋就捡方才展昭看的那口缸一掀盖子——

只见一个人头端端正正地摆着,两眼圆睁正望着自己。

他是刀光剑影里生人,这场景也吓不住他,放了盖子他还细看起来,只见这口缸里摆满了人头……忽然他觉得那看着自己的头有点脸熟。

好象是那个高家的小儿子。

联想起近日里那沸沸扬扬的盗尸案,他开始多少有些明了展昭是来干什么的——却不知道展昭也不过凑巧遇上了这一道事。

有句话说他们俩此刻倒正好——瞎猫遇上了死耗子,只是两人谁也不会往这上头想就是了。

白玉堂再看了看,发现那些四人头的鼻孔里都有白白的东西流下来,他知道那是脑髓,只是看着看着就想到白日里放在自己面前的那碗物事。

豆腐脑。

这三个字闪现的同时,白五爷立刻就丢了盖子飞奔出去,扶着棵树大吐特吐。

边上的那棵树旁,展昭也正吐的厉害。

“好你个展昭,这就是你说的没什么?!”吐的只剩了酸水,白玉堂直起身便冲对面那人大喊。

“不这般说白兄怎么会去看。”

“白爷爷正是见不得这种脏东西。”

“白兄要不会吐展某也不请白兄看了。”四品护卫这话说的好悠闲。

白玉堂要再不明白人家这是特意消遣自己就不是七窍玲珑而该七孔流血了,心知这一回确是输了这猫一仗无话可说,左右他人在汴京日后连本带利讨回来的机会多的是,定了念头,他白五爷立刻转移去话头,“这店果然邪门的紧……”

展昭不言不语,只是看着他身后。

果然邪门……

白玉堂因着展昭目光转了身,看到那一胖一瘦两个身影时再一回这样想到。

“嘻嘻。”

“嘿嘿。”

那掌柜兄弟俩互相看着对方发出这般呼呼呵呵的声音,静夜里只叫人听着起鸡皮疙瘩。白玉堂听着刚想上前出手,展昭竟快了他一步,“事关要案,请二位与展某往开封府走一趟!”

“南侠”的身形动作自然是极快的,不想那掌柜兄弟二人竟比他更快,白玉堂在一旁看的明白,只见那两人互相抓了对方的手,露出个诡异至极的笑容,一矮身,竟钻入地下不见了。

说起来他的二哥虽然名号“彻地”,可那也只是开山过涧挖地道的功夫了得罢了,此刻眼前这二人却是扎扎实实没进了土里,人不见了,地还是那块地,连地上的草也不见少了一根。

“这是搞的什么鬼……”白衣人这样说着,慢慢踱步到拧着眉的四品护卫身边,看展昭那眉头锁起来的样子,白玉堂忽然觉得自己这回可真是无聊。

当时,怎么想都没想的就跟过来了。


*       *       *       *       *       *     *     *       *
第二天清早,一队衙役来了潘楼街上,一阵吆喝的把众人都吵嚷了出来。

“一钱一碗”的店子叫官府封了,说是欠了人家银钱,两个掌柜携了钱财已经潜逃,一应家伙物事都要充公,折变银两归还债主。

众位看热闹的街坊有惋惜的,有说落井下石风凉话的,初时说的喧哗,待衙役贴了封条走了人,半个时辰不到,众人就各自散了。

这一日开封府结了一宗案子,说是结了其实不完全,因为只寻到了失物没有找到凶徒。

一共二十七户人家,每户取回了一个一尺见方的盒子。

那里头是他们亲人的头颅。

没有人问案子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这掘尸取首的事,本就是隐隐透着诡异的凶事,再看衙门的人讳莫如深,聪明的自然不会再问。

廊下大榆树树影里,展昭看着最后一户苦主离开。

不告诉他们自然是为他们好,谁知道这些人里有多少人去过“一钱一碗”喝豆腐,谁又知道他们喝下的东西究竟是哪个空空脑壳的填货?

有没有他们的叔伯,兄弟,九族亲眷?

只不过是贪了个“味”字罢了,不带这样恶心人的……

其实“一钱一命”还有许多无人来领的“物事”,最后都只能归了乱葬岗,现在想来年前那场大疫,说不定正给了那两个“掌柜”的契机。

“展护卫。”公孙策抱着案卷从南衙那边过来,看到他在廊下出神就开口叫了一声。

“先生。”展昭一抱拳,闻到一股清香,“柏树?”

“展护卫好灵的鼻子,我才叫王朝带人到那‘一钱一碗’里头栽树去……”他们二人边说着边往案卷库里去,展昭听他的话心下也明了——

这案子怕是“子不语”的那些物事所为。

《晋太康地志》里有那物事的原貌——似羊非羊,似猪非猪,在地下食死人脑,能人言。用柏枝插其头方可杀之……那物事唤作“媪”。

“展护卫待的日子越长,经手的事越多,日后就越明白了……”公孙策拿朱笔在案卷上添了几个字,慢条斯理地卷好,系上线,“汴京城这样的大,总有些案子,始终是悬而未决的。”

说着,他将案卷挂上了“悬案”那一档。

展昭看着那些在空中晃晃悠悠的卷宗,忽然好象看见了什么,有些惊诧地眨了眨眼。


*       *       *       *       *       *     *     *       *
转眼半月消遣,日升月落的,可潘楼街还是一样的热闹,什么都没有变。

替人跑腿的闲汉,卖糟姜的小丫头,挎个篮儿叫卖新出杏子的小哥儿,此刻三月里天气,杏子都上市了……汴京之繁华,不会因为一人一事的变化而有什么改变的。

展昭问小哥买了几个杏子,一时不想吃,笼在袖子里觉着那甜香暗暗的散出来——今天不是他当值,此时也只是便服,没有了两旁人们的招呼,倒走的自在随意,正好细细地看这城繁华若梦,这人熙熙攘攘。

路过潘楼酒店时他不知怎么的就抬了抬头,还是看见那个白衣人正吃茶。

今日倒没看见我了?展昭想着便笑起来,是不是自己穿官服就真的那样扎眼呢?每回巡街经过着潘楼酒店时不是得了豆子就是几句冷嘲热讽的话。

真怕日子一久,还会成习惯呢。

这白耗子,还真是能扰动人的——这话可不是没凭据乱说,要不是不胜这白耗子的烦扰,那日他怎么会花了眼,分明什么都没有——

他却明明地看到那“悬案”的卷宗上,吊着只神气活现的小耗子呢。

真是个笑话了。
 

汴京异话第二 《粉骷髅》

怨念系列第二篇,随着放送不断……怨念逐渐减轻中,阿弥陀佛……

 

 

《粉骷髅》

淫欲修行,欲图成道,如蒸砂石,欲求成饭。

早上的南门大街总是整个汴梁最先热闹的,只为这条街上卖吃食的住家最多,包子、煎饺、烙面饼什么的,吃食不分老少男女,总是有人喜欢的。从来卖东西都讲究个吆喝,吃食自然也不例外,卖包子的拿塞缝儿的布打着蒸笼,让白白的热气四散倒像云里雾里,卖烙饼的拿个铁夹子敲着炉边,叮叮当当的却也动听。

于是乎沿街过去,各式各种的香气飘来勾人馋虫,各般各样的动静听进耳里都是喧闹。

好一场市井的繁华。

也就是在这般的情景里,谢君望抱着几卷画慢慢地走,忽然的这一句《金刚经》就入了耳。他停了步转头去看看,却见是个行脚僧,身上僧服补丁缀补丁的不亏“百衲衣”的名字,正在巷子口立定了眼观鼻鼻观心地讲经呢。

可再瞧瞧听他说话的都是些什么人——三个扎小辫儿的小鬼,仰头张口嘴角还流着亮晶晶的涎水,倒不知能听懂什么?

看了这情形他忍不住笑出来。

只因当今赵官家崇禅这是众人都知道的,古语说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这上行下效的风气在如今的大宋漫开来的结果就是释门弟子这样的众多,偌大的汴梁到处都见得着他们,也到处都用得着他们,忏悔法事送灵祈福自不必说,就连辰时叫人起的梆子都是那些头陀四下去打响的。

还记得他初来汴梁时,头一天叫个头陀搅了清梦,一骨碌从榻上下来赶到窗边就抱怨,却不想那头陀圆睁了眼看他片刻,问出句极没头没脑的话,“你个酸秀才,你知不知道什么是梆!梆、梆、梆、梆——梆——梆——”

七个“梆”字愣是问的他傻了眼,那头陀走了许久,谢君望脑子里还满是个“梆”字。

从此不招惹出家人。

想着初来汴梁时的遭遇,谢君望脸上净是些往事不堪提的笑容,就这般笑着,他一脚跨进描影堂的时候,掌柜的看他脸色还以为他方才路上遇了什么好事。

今日谢君望是来此交割几副观音像的,话说汴梁百物皆贵,他如今借住的北婆台寺虽然免去了房钱,但一应日常用度还是要自开销,当日带来的盘缠早已用尽,幸喜他尚画的一笔好画,画中仙眷佛众甚有吴带当风的神韵,颇得人喜欢,自与这描影堂立了约,每月几两银子总可寻觅,温饱不成问题。

只消挨到明年大比之时便好……看着掌柜又是满口称赞收了画去称银子,谢君望也是暗自松了口气。

收了银子,他与掌柜寒暄了几句,看看时辰就要走,不想走的急了在门口与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捧的画卷散了一地,他边念叨着对不住边蹲下身替人家拾起来。

这人画的好一笔花鸟——趁着收拾的工夫谢君望瞥见些边角,白梅安素,灵雀高歌,没有一样不是栩栩如生的,用色从雅,取形从简,没有一番苦功,没有七分天才,怕是作不出这样的画。

“好……”他才称赞了一个字,画的主人便劈手夺了去,连着手中的一股脑儿地放去掌柜的面前,“您好歹给瞧瞧么。”

谢君望这才看清了那人是个少年,身形比自己略矮些,甚是清秀面容。

那边掌柜的却是看也不看,直摆手。

少年急了,“我都来了几回了,您别总是摆手,好歹给句话……如何拒人千里之外呢。”

掌柜的也跟着急了,“郑家的姐儿,你说你一个好好女儿家,作什么扮了男装出来抛头露面?早说了我这里不收,你怎么老不死心?”

这番话出口,那少年满脸通红,谢君望也恍然大悟了——原来是个闺阁的女儿。

倒真不见这样身份的却来卖画。

那女子冷不防叫人说穿了身份,正是又急又羞,又见谢君望怔怔看着自己,一咬牙扭头就要走,竟是急的连画卷都不要了。

这时却有个白衣的客人走进阁里,那人也真是眼尖,一眼看见那副展开的《雪梅冬雀图》,笑了笑看掌柜说道:“老苏,你又寻见高手么?”

描影堂里另外的三个人,要走的也不走了,原发愣的更愣了些,本来烦恼的立时就换笑容满面。

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无论什么地方,只要他一出现,旁人就只有乖乖成了衬角的份儿。

谢君望头一回见白玉堂时全然是用个画者的眼去看的——这人的面目甚美,只是眼神这样凌厉,谁看了怕是都不由得就想退避,还有那一身的风流意味,也不知要怎样去描画来。

只他随随便便站在那处笑着,便如合浦明珠一般叫人一时移不开眼去。

过了一会儿三个人都醒了神,掌柜的上前殷勤招呼,谢君望方知白玉堂这个名字,他虽不知这名字的来头,但看掌柜的样范也知是位贵人。

最甚的,白玉堂只是对掌柜的说了一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你留下这些画五爷包你赚个满当。”
那个女子的画卷就此便被尽数留下了,她忙不迭学男子向白衣人拱手作揖为谢。

谢君望在一旁看着这事有了尚算圆满的结果,便想再没自己什么事,转身出了描影堂离去,才走了没几步就听身后有人叫,“兄台慢走。”

他回了头见是那白衣人,要不是此刻左右只有自己一个他断不会答应,“叫我?”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白衣人笑出声来,“我想请兄台喝酒,不知赏光否?”

“你我素昧平生……”

“只为我两人今日都慧眼识英。”听对方大笑起来,谢君望忽然有种叫人捉弄了去的感觉——敢情刚才他一直在描影堂外看着么。

想归想,却无半分不快,他想这叫白玉堂的人说的不错,逢才不易,识英不易,遇得所见略同的更是不易,三不易加起来。

确是当浮一大白。

于是很多年后谢君望在句容老家的院子里想起与那个叫白玉堂的人初逢那一日的情景时,留下最深刻的记忆便是关于樊楼二两银子一壶的玉楼烧——一如二十年陈酒,甘冽醇厚正是极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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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六月十七。

都说六月天孩儿脸,早起的时候那一场大雨下的如天河漫水,展昭本以为这趟门是出不成的,不想到了卯时三刻,太阳就火辣辣地照上了,湿地一晒水气全升了上来,不行不动也叫人觉得身上是潮的。
这情形,倒叫展昭有些想起远在江南的家乡。

天气好了便照原来的打算出门,话说这两日正合着他休假,想起四月初时师父曾来书说道师叔近日要路过汴梁,在北婆台寺挂单一段时日,他当日得了信就此记挂下,今日有了空自然要去拜望。

想起师叔,幼年时寄住在寺院那段时日也跟着浮上来,清苦寡淡都已忘了,只剩下师父与师叔的宽厚亲切。

他着了便装出门,一路沿着御街往朱雀门那里去,快到汴河时远远就看见河边围了一大群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就能传老远,闹哄哄的听不出什么倒像一大群蚊子在嗡嗡。

“你说这潘家的二姐这是怎么回事?”迎面过来两个闲汉正相互议论,这两人说的却响亮。

“能怎么回事,年轻女子的,夜里头单身行路,非奸即盗,八成是去会相好的,夜路去多了总得遇鬼,这不出事了……”

擦肩而过片刻,展昭听了这两句,心中隐隐有了谱,待再走近些进了人群,先是见几个开封府的衙差正对一个少年女子问话,那女子散乱了头发,额角青了一处,一张瓜子脸惨白着,眼圈也红红的看来甚是憔悴,展昭再听左右人议论,不多时便得知了事情大概——

这女子是甜水巷潘家的二姑娘,今日早上叫人发现在汴河桥下抱着桥柱叫嚷救命,待救起来,衙差来了问话,她说她昨夜出门访友,却不想路上遇到有人拦住了她欲行非礼之事,她死命挣扎,末了跳入汴河里头,本以为要死,不想醒来时已浮到岸边桥柱旁,贼人也不知哪里去了,她本想上岸,奈何岸堤又陡又滑攀爬不上,只有牢牢抱着桥柱过了一夜。

又是采花的案子,展昭不由得皱眉——想起案牍上那两个悬案的卷宗,半个月前也是这汴水河里的无名女尸,还有一个月前佑神观外死巷子里发现的那个被人一刀捅穿了心的女子。

两者生前都曾遭人玷污,死后还被弃尸,却不知昨夜里究竟是怎生情形……展昭心中有了几分计较。
忽然听有人痛哭失声,他抬头一看却是那潘二姐不知怎的大哭起来,人群里有百姓跟着起哄,一旁的衙差顿时闹了个手足无措面面相觑。

有个年少的衙差一眼瞥见人群里的展昭,直如看到个救星般冲过来,“展大人,你看这……兄弟们不过问了她几句话,她就……”

展昭苦笑着摇了摇头,只说了一句,“去叫张稳婆来就是。”这些细节要害处,平日里分明都是教过的。

那衙差恍然大悟,拨开人群飞也似的去了。

那边衙差早护着潘二姐往僻静处去,人群有的跟着,更多的是渐渐散开,展昭见此情形,立在原地想了想,依旧往朱雀门那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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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汴水,出了朱雀门,往东走上一个多时辰,便能踏上条两边都是合欢树的小路——这路是通往北婆台寺的。

此时合欢正开的茂盛,绒球一般的粉色花朵聚在枝头,远看了倒像红云天降一般,可惜这样的美景展昭却无心欣赏,只一味急匆匆地赶路。

小路越走越是僻静,虽然与佑神观才隔了没多远,却几乎看不到什么香客。

大约正因为如此,他扣响山门后,那个来开门的小沙弥才一副吃惊的脸色。

“请问了念禅师可在?”

“施主寻方丈何事?”小沙弥听到法号,顿时露出笑来,这话倒叫展昭一愣,本以为师叔只是云游到此暂时歇脚,不想竟然作了这里的方丈?

一时间没分解处,他只道,“故人来访。”

小沙弥点点头,也不多问,开门请他进去,一路引着他往寺庙里头走,展昭边走边看——虽然来了汴京已有年余,这北婆台寺却是从未来过,此刻过殿穿堂,眼见四大金刚像上蛛网覆盖,佛祖宝相也是金漆班驳,好生破落迹象。只是虽然大雄宝殿内因烛火不足显的阴暗,殿外院落却是花草有致生机勃勃,几个正拿剩饭粒喂鸟的小沙弥比替他引路的这个年纪更幼,看鸟儿不避人地来啄食,一个个的都是喜笑颜开样子。

综观一览,很像是师叔会有心落脚的地方——四品带刀护卫苦笑着这般想。

小沙弥引他至方丈室,只说了一句方丈外出化缘,请施主在此稍待便去跑去奉茶了。

到底年纪尚小应对不周——不过既然是师叔的弟子,这般如此也是能想见的。不愿独自枯坐,展昭索性走了出去,院落门外几个小光头探进来,偷眼一看又立时缩回去,只听一阵嘈杂脚步——小鬼们又跑开了去。

忽然间隔墙的院落中传来叮咚琴声。

“施主……”恰好方才的小沙弥奉茶来了。

“小师父,那边院落中有人住着?”

小沙弥听了听,“谢相公又在弹琴了,他是来寄住的,大约两个多月前,一日方丈化缘回来,见他在山门外走来走去……”

虽然入了四大皆空的地界,可孩童就是天性的爱说话,展昭不过问了这么一句,小沙弥便絮絮叨叨,将前因后果一一细细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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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可见那条合欢小道么?就是通北婆台寺的。

大约一个时辰前展昭走过的那条小路上,此刻白玉堂也正走过,只是他比休假中的四品护卫更悠闲了许多,边走边看风景,又想起方才那个指路的脚夫说的话。

合欢小道——名字说的这样风流,却是通去和尚庙的。

汴梁百姓于“四大皆空”这句话的理解,果然比别处深刻许多——这般想着,陷空岛五当家只觉得额角筋突突的跳。

“呱——!”忽然树上一只老鸦一声叫,白玉堂想都没想便飞蝗石出手。

没来由罗唣什么,嫌弃白爷爷比你白么?!

只见灰影自眼前一掠,一声阿弥陀佛的诵声入耳,待他停步时只见一个须眉花白的半老和尚立在五尺开外。

对于僧道一流,白玉堂向来秉持井水不犯河水的做派,想到此刻他是正欲杀生被人家抓了现行,后头怕是有好一堆废话,这般想着就头痛。

那老和尚上下打量了他两遭,伸出左手来,掌心里赫然是萤白的飞蝗石。

白玉堂心中不由得一惊,这老僧虽然老的皮都皱了一处,但骨骼清奇目有朗光是个习武之人,身手如此之快不说,他既然能及时而动,刚才必然就在近处,自己竟然未曾察觉……若是敌人岂不是连命如何丢的都不知晓?

这样想着他眼中戾气一闪,全身微微紧绷。

却听那老和尚笑嘻嘻说道:“这颗石子品相好,拿到当铺也能当玉卖几个钱,施主若是不要了施舍给老衲可好?”

方才那只黑老鸦聒噪着自两人头顶飞过。

“你若喜欢拿去便是……”白玉堂抚着额角说道,忽然想到一事,“师傅往这条路上走,莫非是去北婆台寺?”

“老衲正在那处落脚。”那老和尚把玩着飞蝗石喜不自胜,倒像得了什么千金万金的玉石一般。

“寺中可有个叫谢君望的借住?”

老和尚闻言抬眼又仔仔细细将白玉堂打量了一遍,“施主莫非是谢施主的……”

白玉堂本道他要说“友人”。

“债主?”

额角上青筋又是一跳。

那老和尚却自顾自地说下去,“老衲奉劝施主一句,谢施主如今一穷二白两袖清风不然也不会借我北婆台寺栖身,施主你纵使上门逼债也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怕会落个‘人财两空’的结果,老衲看施主一表人才……这个,非富即贵,想来也不差谢施主那几吊房钱……”

白玉堂还记得自己幼年时,最久的一次干娘足足训斥了自己一个时辰,可那是干娘——面对一个素昧平生的老和尚他哪里来这样的耐心。

于是忍无可忍,身形一闪,跃上一旁合欢树,借树枝反弹劲道离去。

却闻耳边仍旧传来锲而不舍的喊声,“施主……”

他开始后悔为什么突然想到要来北婆台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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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来北婆台寺的本是一时起意,两个多月前描影堂一会,他结交了一个谢君望,听他说在城东北婆台寺居住,只因今日无事,便想来此处看看他,顺便也探探城东的风景。

却不想路上遇到这般缠夹不清的老和尚。

更没想到的是这老和尚竟然是北婆台寺的方丈——果然什么庙藏什么贼秃。

到寺中,说开就里,那老僧才摸着光头自离了去,白玉堂终于得了耳根清净,小沙弥引他去谢君望的院子里,那书生见他来了甚有喜色,白玉堂看他却觉得有些不对,才十数日未见,这人竟清减了一圈,眼眶下隐隐浮着青黑,是劳思过度的样子。

两人谈了几句,谢君望便打起呵欠来,白玉堂见他神色中困倦已极,便叫他回去休息,说道自己自可游览不用他作陪,谢君望虽然十分歉意,但到底困的狠了,拱手边道失礼边返回去了房中。

小沙弥一去,谢君望一去,偌大的院子里便只剩了他一个人。

除却清风鸟鸣,便只有树叶的声音。

好生寂静——他想到自己潘楼街上那所宅子,虽然说是闹中取静,可东京城到底是大宋闹的最狠所在,无论怎生取,也比不上此处静。

或许该叫白福另觅处地方了。

他信步走到院墙边那几株丹桂树下,看墨绿叶子叫早上的大雨打的油亮,不由得想象三秋时分细小红花映了这叶子当是分外好看。

“师叔。”

忽然这么一声唤清清楚楚的越墙入耳里来。

白玉堂的师父说过绝不许弟子谈什么师承来历,这一声师叔自然不会是叫他的。

可他一听就上了心,只因说话的这个声音他熟——展昭。

想到先番小沙弥来寻那老和尚时说有个人自称是师侄来求见,咦,莫非那只猫是那老和尚的师侄?

“贫僧道是谁,原来是殿前四品展大人。”老和尚的声音。

片刻沉默,只这片刻沉默里白玉堂便觉出些不待见的意味来。

“师叔,近日城里接连出了几宗案子,其中头一件尸首就在佑神观外头的巷子里被发现,只是那里不是出事的地方,此地离佑神观不远又是僻静,上个月望夜,这附近可有什么不对?”

展昭语气里急切,大约是着紧案件,白玉堂听着只在心里暗暗哼了一声。

又是好一阵的静,旋即那老和尚不疾不徐的口气,“老衲自云游以来四处听闻贤师侄入庙堂一事,如今看来,师侄这鹰犬倒是当的高兴的很。”

他不过是问你案子是否知情,那也是为汴梁百姓,与鹰犬不鹰犬的又有什么相干?再说你一方外之人管这许多?白玉堂不知怎的只觉一阵气闷——这老秃驴竟比自己以为的还要缠夹不清。

此刻他却忘记了先番究竟是哪个也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便指了人家是仗人势的。

许久安静,“师叔。”展昭声气甚是无力。

“噗!”却是有人抵不住破功,“哎,好师侄,师叔不过是逗你。”

“展昭知道师叔是在逗我。”

“知道还这般一本正经……到底是师兄的徒弟,狗改不了……啊,说错了。”

墙那边传来展昭忍俊不禁的笑声。

白玉堂扶着额角叹了口气,想起那时为“豆腐脑”一事两人在“一钱一碗”店中扶树大吐特吐的情形——原来这猫黑心黑肺是师传的本领。

“什么人。”

自己一声叹气就引了他过来,这猫当真尖耳——白玉堂看到展昭睁大了眼看向自己的模样,径直想到前日早上在墙头看到的那只黑身白足的猫。

“白兄?”展昭略见诧异,怎么连这样的地方都能与这人遇见。

“正是白爷爷。”

展昭听了他这话,只笑了笑便返身回转。

还以为他多少会说些什么,怎么一言不发就走……白玉堂忽然觉得有些不忿。

“师叔……”墙那边,展昭仍与了念禅师叙说案件,声音不轻不重,显是对墙这边的人毫不疑忌。
而“墙这边的人”听着那边的话语声,两手环抱立于桂下,刀削一般剑眉微微拧起。

倒象有心事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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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白玉堂是在北婆台寺住的,他一时间不想回潘楼街的宅子去——想来今夜那里歌坊酒肆也不会少了半分热闹,想起来就心烦。

以手为枕躺在榻上,白玉堂仰头就见房梁上的蜘蛛网——打扫禅房的小沙弥身量短小,够不到那处,这禅房也甚简陋,除了一案一椅一榻,竟就没有别物事了。

想他白玉堂何曾住过这样的地方,只是这样的地方房钱倒贵,黄昏时他才对了念禅师提了要借住,那老和尚啪的一声就往虚空里出了一掌——一根手指一钱银子。

借住一晚五钱银子,他当时不禁怀疑这老和尚到底是不是释门弟子。

还是个奸商来的?

管他呢,左右他现在已是住下了。禅房外头夏虫不住地鸣,他忍不住翻身下榻推开窗去看,今夜虽然层云蔽月,但此刻往院子里看,草丛里一闪一闪的都是萤火,倒像漫天繁星今夜落了地。

忽然从谢君望住的那个院子方向传来琴声。

初时他道这书生白日里气息奄奄,连晚饭都是小沙弥送去的,不想夜里倒好兴致,但再仔细听那琴音断断续续不成曲调,与之前听过的流畅如溪大不相同。

正觉的古怪,却听闻有动静从那处过来,他心念一动灭了烛火,身子一缩从窗子钻了出去,就地一撑借力纵跃而起,堪堪截住那个越墙而过的黑影。

落地时两人已拳来脚往交换了十余招,他越出招越是心中疑惑,这人路数竟有三分熟捻,他忽然一拳挥去,那人恰好架住。

“展昭?!”

“白兄。”

两人同时住了手,也不知哪阵风来吹去层云,初亏月的光直直落下来,照了展昭神色有些古怪。

“你怎么了?”白玉堂不由得问。

“没什么。”

他答的爽快倒更叫白玉堂起疑,随即想到他从谢君望处来,又想到刚才不寻常的琴声,虽一时尚未理清头绪,人却是先展了轻功往那边去了。

留下展昭拉他不及,在原地重重叹了口气。

白玉堂在谢君望院中点落,尚未站稳便已听到房中除了琴声还传出些别的动静——

幽幽的一个女声,似叹息又如呢喃,好不温存意思。

过了些会儿,又是十足慵懒婉转的低语口气入耳,“君望哥哥……”

几句嬉笑,跟着悄声低语,虽然听不清说些什么,但凭他白五爷风月场中常过,如此情形摆在眼前,如何料不出几分。

他心道倒看不出谢君望这书生却会这琴挑西厢的勾当,自己这番撞见好事,一时间面上微热,只觉尴尬,立时离开。

回到自己院中却见展昭还在那处,他忽然想起前番“豆腐脑”一事,怎的每次这猫都说“没什么”,难道不知道他越说没什么他越想去看个究竟么?

一时怒从心头起——

“展小猫,你又是故意的不是?!”

展昭乍闻“展小猫”三个字不由得圆睁了眼,“白玉堂你说什么?!”

“说什么……你是不是故意装的没事人哄白爷爷去看?”

他这般一说展昭不禁失笑,“这一回展某倒真是不想白兄去看……”

看什么他倒说不出来了。

哼,管个和尚叫师叔,只怕自己也是和尚庙里吃三归五戒养大的罢,白玉堂忽然便觉得没那么气了,何必呢,草木皆兵的,倒显得白爷爷小气。

心定了,才觉着自己正揪着展昭衣襟——好个兴师问罪样子。

放了手,正想说些什么,两人忽然同时移开身形。

正好让出地方让那个着僧衣的从屋顶上头下来,“舍利子,色即是空,色即是空啊,老和尚什么也没听见……”却是了念禅师也从谢君望的院子那边来。

白玉堂傻了眼,展昭口气无奈地喊了一声,“师叔,小声。”

“吓死老衲了,我见师侄你进去了跑出来,跟着白施主也进去了跑出来,还以为有什么有趣的事物……吓死老衲了,呼……”了念禅师边摸戒疤边喃喃自语,直把昭白二人听了个哭笑不得。

想来禅师也是听了那边禅房里传出的旖旎音色,这才落荒而逃。

“师叔,”展昭上前一步,“我已回过了开封府,那潘二姐道歹人以布蒙面,她并未看清形容,除此之外再不多说一个字。”

下午还见着他人,这功夫就已回了开封府问了案子?他这一往一返的就不嫌累的慌,白玉堂闻言看了看身侧的这个人。

“师叔要我今夜去那谢君望的院子里待着,到底要说什么?”

展昭这般一说白玉堂才明了方才他怎么会从谢君望那里过来,如此一来他也上了心,老和尚这是唱的哪出,连自家师侄都戏弄的么?

了念禅师反复摸了摸光头,“哎,师侄随老衲来吧。”

他二人一脉同门的都是轻功卓绝,临动时展昭回头看了看白玉堂,到底欲言又止。

若出口相邀,这到底是公务,若嘱他切勿随来,这人可是听的进去的?

因此最后什么也没说。

转身刹那他清清楚楚听到身后人的一声冷哼,然后是衣袍翻飞动静。

果然还是要跟来的。

展昭嘴角不自觉的扬起。

*       *       *       *       *       *     *     *       *
圣人曾言,非礼勿听。

三归五戒中亦有:戒淫邪。

这两番教诲在开封府借调的四品带刀护卫心中尚算根深蒂固,只是如今他职责所在只好暂时将圣人与佛陀都关去开封府大牢,待案子有了线索再将他们放出来。

话说谢君望那院子中有一棵极大的紫槐,此刻他与白玉堂正随了念禅师一同伏身其上。

身畔两个人,一个是色即是空的,一个多半是叫色即是空的养大的,与这样两个人伏着听人墙根——白玉堂心道这古怪情形倒是首次遇见,幸甚离的远,谢君望房中纵什么动静也听不到。

不然还不知道如何尴尬了去。

三人也不知伏的多少时候,直待的白玉堂耐不住性子就要动身落下,忽然禅师回头来向他俩作瞪眼状,一手往下指去。

禅房的门吱呀一声洞开,一个娉婷身影先是在门口张了张,旋即轻手轻脚地出来。

白玉堂只觉身旁展昭动了动,凝目看去月下只见他脸上甚不自在,心里不由得暗笑这只猫倒是皮薄的。

月光下头只见那女子钗荆裙布寻常人家女儿打扮,他们居高临下看不清形容,三人都不出声,看着她往庙外去,轻车熟路,显是来的惯了。

算她脚程快至山门,三人方施展轻功追去。

一路跟踪,途中白玉堂几次较劲,身法速度却总是略输展昭一筹,心中不免懊恼,却又见他专注神色,想到自身只因一时长短如此计较未免有失度量,当下收摄心神,专心于事。

那女子脚程甚快,暗夜之中穿林过径毫不减速,三人随她身后走了也不知多久,白玉堂轻声嘀咕,“赶着去投生么。”

了念禅师忽然回头向他一张,“白施主,天就要亮了。”

这与天就要亮了有什么关系?

忽然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身上一打寒战,不由自主往展昭那里看过去,却见他也正望过来。

彼此都是神情古怪的。

这时他方惊觉映亮了展昭面目的不是月光而是东方微明晨曦——夏日夜短,他们追着追着竟将天明了。忽然听得展昭咦了一声,白玉堂顺着他目光向前看去,那女子不知怎的忽然没了踪影。

“师叔。”展昭禁不住唤了一声,了念禅师却充耳不闻,径直进了前头的竹林,展昭与白玉堂互看了看对方,各自心有疑惑,终是一同赶了上去。

竹林之后是一片空地,四下里野草不见,那个堆起的坟头也就格外显眼。

了念禅师正在坟前默诵。

昭白二人直到他诵完才上前,“师叔,这是……”

展昭看着那个坟头,忽然背脊涌起一阵寒意。

“话说这是四月月中之事,彼时老衲方接任此处住持不久,一日在林间失道,恰好走到一条深涧旁,却听见一声大响——远远看过去是个女子落水,老衲虽然赶急了去救奈何水流湍急冲了那女子便往下游去,待数日后老衲在下游寻到尸首,已然腐烂的厉害,只好就地将她葬在此处。

展昭仔细倾听果然听到潺潺水声,想来那道深涧就在此处不远。

“那女子心口左三寸处有一道极深的伤口,显然是利刃所致,大约她落水时已然死了。”了念禅师说罢叹息一声。

倘若抛尸处在北婆台寺附近,那自离佑神观也是近的,莫非这女子才是第一个遇害的?展昭心念急转,面色阴晴不定。

白玉堂想的却是另一回事,“禅师,你方才说这女子已死,那我们之前追踪的是哪一个?”

了念禅师嘿嘿一笑。

“难道说……”他方要出口一个“鬼”字,只见禅师双手合十,“白施主,佛曰不可说。”

不可说,一说便错。

一说,假也成真,无中生有。

只见他形销骨立,面色发暗,是神思过劳的样子——白玉堂想起昨日见到谢君望的情形,那书生往日里是清明潇洒的,故而短短时光竟如换了个人,着实叫他惊异。

原来如此,原来是叫这般东西纠缠上了。

“不可说,难道禅师就这般任由她去?”陷空岛的五当家挑了眉,半是疑惑半是质问。

展昭在一旁也道,“师叔,如此下去,那谢公子……”

纵使他是年少风流,也不合丢了命去,为何师叔竟这般放任自流?

见他二人都是出声询问,了念禅师也不答,只是拉扯那把胡子,许久才眯了眼看向自家师侄,“好师侄,可还记得当年师叔与你讲的《俱舍论》?”

展昭一怔,“师侄愚钝,只记得些许了。”

“哦?那‘四贪’的也忘记了么?”

“那个倒还记得,当年师叔讲……”四品带刀护卫似乎明白了什么,忽然住口不说,露出些微诧异神情来。

了念禅师见他如此,嘿嘿一笑,返身往竹林里去了。

“展昭,你师叔说的什么?”白玉堂在一旁看他二人打的半天哑谜,好不气闷——这什么意思,救还是不救?

“白兄,谢公子,只怕此劫难逃。”展昭皱眉看着那座孤坟。

“好个此劫难逃!你二人不管就罢了,白爷爷的朋友,我自来救!”白玉堂一怒,拂袖离去。

留了展昭一人看他背影,面上微微苦笑。

待到那白影再看不见,他方收回目光,转身面向独立的坟茕。

只待夜来。

*       *       *       *       *       *     *     *       *
夏日日长,待到天色全黑星斗漫天时,展昭都禁不住生出些倦意。

只是那股凉风袭来刹那,那星点倦意,立时消散无踪。

“展大人好耐性。”轻轻细细的声音,吴侬软语,是江南地界的口音。他定了定神,看向那个如一缕轻烟般飘然现身在坟边的女子。

身量装扮正是昨夜看到的样子,看她着衣仍是南方风尚,想来是远道来的京城,却不想于这里惨遭毒手。

展昭踌躇一记,仍是拱手道,“开封府展昭,敢问姑娘何处人氏。”

“民女姚氏,小字纹环,句容人氏。”那女子福了一福,清秀面容尚有稚气,想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听她应对有致,生前怕不是书香人家的女儿。“展大人候至深夜,可是想知道那害命的贼人是谁?”

她倒是开门见山。

展昭点了点头,“但在此之前展某尚有一事相请,关于谢公子……”

他话未出口就叫一旁的人打断,“展大人!”

那个书生几乎是从竹林里跌了出来,发髻散乱,衣裳叫竹枝勾破了,甚至脸上也有几道微小血丝——今夜月光尚明,他这狼狈样子是看的清清楚楚的。

“展大人!切莫为难环儿!一切都是小生咎由自取,心甘情愿。”也不知他是立足不稳还是有心,总之到了展昭面前他便双膝跪地,深深一个伏拜,倒吓了展昭一记。

“师叔……”展昭看向随后而至的了念禅师。

“前因后果,师侄你就先听谢施主一言罢。”禅师捻着胡子,看向另一边的竹林内,“白施主也不妨现身了。”

白玉堂果从那林子里走了出来,冷冷哼了一声。

他早上离开后本待径直去问谢君望,到了山门却又临时起意去了别处,待回来时正好见禅师与谢君望十万火急一般出门,心中疑惑便跟在其后。

那书生不识武功脚程甚慢,待到了这里竟然天都已经黑了,方才他在竹林中见那姚纹环现身甚是惊异,本想不动声色静观其变,此刻被了念禅师说破,只好黑着脸出来。

看谢君望这番作态他禁不住生怒。

这书生,是作死么,叫个女鬼迷的命也不要了?

“君望哥哥。”姚纹环见谢君望如此,移步到他身侧一同盈盈下拜。

“展大人,我与环儿自幼青梅竹马,我本待明年大比有了功名便迎娶她,不想她家中老父逼嫁,她不得已离家前来寻我,这才……横遭不测,展大人,她虽入幽冥却不害人,还望大人明鉴!切莫为难于她!”谢君望说罢又拜,展昭见状哭笑不得。

不害人,难道你不知道这般如此下去,第一个被害死的便是你自己?

眼见那书生叩拜不止,他身旁的姚纹环却是不动,只是仰着头,静静看向自己。

展昭心中一动,看他二人挨的这样紧,地上影子却只有一个,不由想起当年了念禅师与自己说法时情状——

心好朱唇皓齿,明眸善睐之类,谓之显色贪。

心好形貌端庄,修目长眉之类,谓之形色贪。

又或恋慕男女体之柔软细滑,种种殊妙好触,是为妙触贪。更甚者供奉贪,冀望他人无微不至的看顾,以悦己心。

世间男欢女爱,多自这四贪上来,或显色或形色,贪之悦目,或妙触或供奉,贪之悦心。

这世上的人,多是迷恋皮囊,又或是想得了别人的情意却又想死守了自己的情意的。

要解这样的贪毒,法子自然多的是,种种不净观也好,种种苦修也好,或是当头棒喝醍醐灌顶,都是道路。

可只有一种,那是佛祖都无能为力的。

有些人,是将心都许了出去,从此三魂七魄都成了另一个人的,什么也不贪图,一心的只要那个人好,纵他心念的那人化了白骨成了灰成了烟,在他心里,那人却仍是活的好好的,他只想着……只要他自己活了一天,他心里头的那个人便活了一天。

这样的人,那就是没得救了,佛祖也称他们是没佛性的了。

好师侄,你日后若见了这样的人,可要好生怜恤……他们是自甘沉沦的,三毒全犯八苦不离,可也就因着有了他们,这世间生灵,方称的上“有情众生”这四个字。

你明白么?

展昭此刻还清楚记得禅师当时问那句“你明白么”时,眼中那几缕狂态。

正与眼前的谢君望,一般无二。

有情众生——

好苦,好苦……

“行了!”却是白玉堂怒喝了一声,过来拽起谢君望,“你对着他罗唣什么,这人待的是开封府却不是城隍庙,只管阳不管阴,是不是,展昭?”

白玉堂这般一问,展昭看他眼色,心道若是说个“不”字这人还不拆天毁地。

“此事确不在展某管辖之内。”他微微扬了唇角。

谢君望满脸感激,险些又要下拜。

倒是那姚纹环的魂魄仍是那样淡淡地笑着,一言不发。

怕是她心中已有决断——看她形容,展昭忽然生出这样的念头,轻咳了一声,“如此,还请姚姑娘说一说那凶徒之事。”

“民女自当从命。”姚纹环欠身一福,站定后略加思忖,便细细道来。

“那日正是四月的既望夜……”

*       *       *       *       *       *     *     *       *
“威——武——!”

这日清晨,开封府外挤满了百姓,虽然衙差已设了栅栏不准闲杂人等入内,但众人仍是伸长了脖子张望,公堂公堂,本就许人听审,因此上大堂隔的也不甚远,于是堂上衙役的“威武”呼喝,甚至包大人的那一声惊堂木,都是听的清清楚楚的。

两对夫妇是那两具女尸的苦主,那潘二姐此刻垂首敛眉看不清神色,还有左方的——疑凶。

立于大堂一侧的展昭细细打量着堂下诸人,微微叹息。

自他处看去大堂左侧跪着的那个男子,虽然名为疑凶,在他而言却已是凶手了。

昨日姚纹环的魂魄曾对此人详加描述,谢君望甚至据此替展昭画了一副人像方便他追查。

眼见他三十开外年纪,方口大耳,五官倒也端正,只是左脸上有两指宽的一道黑色胎记。

慌乱中民女扯下他脸上蒙布,他左脸上胎记约莫二指宽……

据衙役报,此人姓张,在城东麦稍巷口的刘记肉铺中当个屠夫,杀猪分肉的是好手段,又有力气,单人压的住一头老母猪,人都叫他张屠。

那两具女尸俱是一刀毙命,凶手下刀既准且狠,他即搬运得尸体,必然好力气……

还有最要紧的——

那夜民女魂游城外,汴水畔正见那凶徒与潘二姐纠缠,潘二姐拔了金钗伤了他,才跳河脱的险,那凶徒还拾了那只金钗去……

展昭回过神来,堂上开封府尹已看了状纸,叙过案情,正讯问疑凶。

那张屠自然震天价的叫屈,口口声声不认。衙役呈上他卖与金铺的金钗作为证物,他一口咬定是路上拾得,而背后与肩上的伤痕,则是日前往郊外运货时荆棘所伤。

当真巧舌如簧,水泼不进。

如此只剩了最后一个证物。

“人证可有话说?”包大人转向潘二姐时,竟有一丝迟疑。

展大人,那潘二姐不愿说出当夜就里,自然是有她的缘故……

展昭想着姚纹环的魂魄说的那些,握拳的左手不由得紧了紧,皱眉看向堂下那个女子——那潘二姐数日间竟似消瘦许多,此刻只见她脸色惨白,紧紧咬了毫无血色的下唇,神色恍惚,显然心中正自挣扎。

“大人,那夜民女遭遇凶徒之时……”她终是开口,声音却压的甚轻,“也曾扯他蒙布,那人……那人左脸黑痣宽约二指,正是这张屠!”

她话语落地,堂上一片寂静。

展昭心下一宽——从来这等的案子,受害人的证词便是最有力的证供,这张屠眼见就是天网恢恢了。

“你个不要脸的贱货!那日在爷下头叫的快活,如今提了裤子便不认人了?!”忽然只听张屠高声叫嚷,一旁两家苦主都是一愣,旋即窃窃私语起来。

潘二姐满面惨色,眼眶微红,身子晃了几晃,回过头,极怨极恨地看着张屠。

那杀猪的见状,竟是益发得意地高声了。

潘二姐咬的唇都出了血,神色里迷离,本待要强撑,可怜到底捱不过这场屈辱,晕厥了过去。

展大人,当日民女所见,那潘二姐也是身遭玷污,想来她不愿说是怕传扬出去吃人耻笑,因此只得打落了牙合血吞,但我看她行事,也是知情识义的人,大人晓以大义,或许能说动了她……

姚纹环的话,言犹在耳。

“公堂之上不得喧哗!”堂上包大人怒色满面,一旁衙役早上去押住张屠。

奈何此人无赖已极,仍然污言秽语骂个不休。

展昭正欲出手,忽然张屠声音一滞,强咳了几声却再出不得声——显然是叫人封了哑穴。

旁人不知就里,展昭却分明看到那颗滚落的石子,仰头一看,天窗处只见了雪白衣袍一角。

白玉堂……

案情已明,疑凶已获,开封府尹朱笔一点,天子所赐狗头铡伺候,刀下头落,恶贯满盈,这为害的终究要害去自身。

消息传开了去,汴京城内人人拍手称快,一时间无尽议论。

*       *       *       *       *       *     *     *       *
这夜里月仍是明的,姚纹环的坟茕月光下更显冷冷清清,她笑说过本来还想随夜游神往东京城里逛逛,奈何自己是客死异乡孤魂野鬼,城隍老爷都不许她入城的。

所以,该当归去。

白玉堂看着她月光下苍白面容,虽有清清淡淡笑意,却掩不住那层落寞。

那个死在狗头铡下的当真死有余辜……

他禁不住这样想。

“多谢白公子成全。”姚纹环伸手来接他递出的一个瓷瓶子。

白玉堂忽然缩了缩手,“你这样决断,谢兄只怕……”

他忽然有些恨自己,当时自己究竟计较了些什么,才会去佑神观求了这符水来?那日竹林中听谢君望一番剖白,他便知自己错的厉害。

可现在。

姚纹环仍是自他手中拿过了瓷瓶,她手上冰冷的触感叫白玉堂不由得打个寒战,“他自然要伤心……只是长痛不如短痛,我留在他身边,迟早要了他的命去。”

这女子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白公子,妾身再求你一事。”

“姑娘请讲。”

“请你将我的骨殖带去给君望哥哥,再与我带句话……就说能与他夫妻一场是我的福分,只是要我看着他死是绝不能够的,如今我去了,只盼他……好好活着,就是怜惜了我。”

话音刚落,她便笑着,将那符水一饮而尽。

一切,月下烟消云散。

当夜白玉堂回到北婆台寺,将一个衣帛掩成的包裹交给谢君望,那书生接过时神色惨然,显然是多少知道那里头是什么——

干干净净的一堆白骨。

白玉堂看双臂拢着那个包裹,越抱越紧,禁不住说:“谢兄,节哀顺变。”

谢君望却是看着他笑了笑,“白兄弟,你莫笑话我,我就是这个样子……”

话音未落,到底忍不住,蹲下身,紧紧抱着包裹,失声痛哭起来。

白玉堂在一旁看他这番形容,那姚纹环叫他带的话一时也说不出口,只静静地听那悲泣声暗夜里四下回荡的好不凄凉,倒勾起他心念一动。

却不知,是否有朝一日,他白玉堂也会为了这三千大千世界里头的哪一个人——

这般的痴。

*       *       *       *       *       *     *     *       *
转眼就是六月末。

这日早上白玉堂叫雨点落瓦的声音吵醒,自榻上坐起身的同时,想起昨日该是谢君望离开汴京的日子。

还记得当日那书生向他辞行说要带着姚纹环的骨灰回乡,他尚有些惊讶地问那么明年的大比谢兄如何打算?谢君望仍只是笑着说了一句——

既然她也不在了,我又何苦图这个虚热闹。

于是昨日白玉堂并未去送行,想来那些什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话是没甚意思的,后会有期的言辞也不过水中捞月雾里看花。

虚热闹,确是没甚好图的。

他起来吃了早膳处理些生意,事情完了便又觉得聊赖起来,忽然想到不知展昭知不知道谢君望走了,多少也该告诉他一句。

于是即刻往城西开封府去。

到了府衙就看见两个面熟的衙役议论着从里面出来,他扯住一个就问:“展昭可在?”

那衙役认得是盗三宝闹皇宫的主不敢怠慢,“白少侠来的不巧,展大人先时出去了。”

“他可说去了哪里?”

“这可不知道……”衙役想了想,“白少侠往什么风景好的僻静处找找说不定能寻见,展大人心绪不好了就喜欢往那样的地方去。”

他心绪不好?作什么心绪不好?

白玉堂有些摸不着头脑,站在开封府大门前半晌,想了又想,只想到或许那人上北婆台寺去了,于是又折返了往城东去。

一路经过许多茶店酒肆,这时候正是东京城的早点时刻,多少人都聚拢在一块儿说些有的没有的,议论纷纷里白玉堂听了一路,多多少少知道了些事——

却说甜水巷潘家的二姑娘前日里到底投了汴河,只为她原来与城东的一个秀才有来往,本来款曲暗通鸳盟私定的,两人浓情蜜意都已论了婚嫁,谁知出了那张屠的事,这秀才便反悔了,潘二姐几番上门都叫赶了出去,只说残花败柳的他书香人家丢不起这个脸,那二姐也是刚烈性情,见此情形,索性舍去性命。

一干二净。

白玉堂一路走一路听,除了想想世态炎凉,再不论别的。

本是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说起来,那个人莫非是为了这烦扰?

他到了北婆台寺,小沙弥见了他笑说白施主怎么每次都和展师兄一前一后的,他一拍那小鬼的光头,不用引路自走了进去。

路过后院时却见展昭独自一人立在院中,望着远处百岗连绵,眉峰微聚,看不出心绪如何。

这个人,叫人看不透……

不知怎的白玉堂觉得有些懊恼——

为自己看不透这个展昭。

正要进去,边上一声佛号,却是了念禅师神不知鬼不觉的到了身侧。

“禅师。”

“白施主,我那好师侄有时候就好一个人的,你且放放你二人猫鼠之争,由他去吧。”禅师又是颠三倒四说了一段,不由分说要引他去看大雄宝殿里的壁绘。

白玉堂本想这寺院没倒塌已是佛祖保佑,还谈什么壁绘,一看之下才知道是谢君望新绘的佛经故事,惜乎只完成了部分。

眼见画中观自在身畔龙女妙相,与月下那一缕香魂,好生相似……

“老衲本想若是这‘婆台壁绘’能成,也当是汴京一景……”禅师在一旁说,白玉堂听的有心无心。
成了一景如何,好引多些香客来么。

这老和尚真不是奸商来的?

只是也无可厚非罢,那十余个小沙弥,不知什么时候大饥大荒天灾人祸的这北婆台寺便又要添了孤独人口,住持要不奸商来的怕还真镇不住。

“晚辈倒认得一个朋友是画的好的。”他想起那日描影堂认得的女子。

“哦?”

眼见得禅师不止昏花老眼,连脑门上的戒疤都亮了去。

*       *       *       *       *       *     *     *       *
话说那日描影堂内白玉堂遇见的女子姓郑,单名一个线字,相识的都唤她作郑线儿,她家中止一个失明的老父,原是个秀才,也好绘图一道,因此才学了这一笔,她天资甚高又肯下苦功,惜乎是个女子,屡屡都叫画阁拒了,那日白玉堂在描影堂一句话助了她,她心下自是感激,这日白玉堂前来请她去北婆台寺绘壁,自然的满口答应下来。

只因两人要去北婆台寺看看,郑线儿便自去换男装,白玉堂在她画室中四下观看,见了她案上一副山水草稿,触动心念,待她出来,便问能不能相与。

“这画不是线儿所长,不过画来练习,可不是佳作。”郑线儿有些诧异,“五爷当真要?”

白玉堂想了想,到底是嗯了一声。“到时候你裱好了只要送来我这里就是……”说着他自顾自地出去了。

郑线儿心中有些纳闷,自己近日最得意的那副白鹤图就在一边,那人却看也不看,怎么就相中了这戏作?她过去又看了看案上那副画——

真个没什么特别……

青山隐隐,有个过客正远望了起伏峰峦——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天晓得,她不过是一时感了这两句唐诗中的寂寥意味,随兴而作罢了。

真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见了什么,就上心了呢?
 

汴京异话第三 《仲秋桂》

OK,手里头的存货清空了,下章《素鹤》出现了问题不说,还挨上这天杀的会计上岗证考试,老娘已经从学校毕业好多年,竟然还要考试,这世界还有没有天理……

汗,不发牢骚了,发送新章,话说……这章水分真足。

 

 

 

 

汴京异话第三 《仲秋桂》

 

自古语里说来——

春、夏、秋、冬四季,称是四时成岁。

一年共分一十二月,又道是三月成一季,每季的三个月就如人有兄弟长幼一般,分别加上孟、仲、季的说法。

眼下的八月,正在秋季,排行第二,因此称作仲秋。

从来整整的一个八月都是极好的时节,此刻方是月初时候,且不说汴京城郊的百姓今年里眼看丰收在即,泰半的心都闲下来。也不说城里头三瓦两舍的子弟见秋高气爽的正好游玩,都琢磨着新鲜花样变着法快活。

只说城东郊合欢小道通的那处所在——北婆台寺。

这时节合欢树是已落叶了,地上积的厚厚一层,可寺院中的桂树却益发鲜活起来,说起来桂花虽然细小,却是金贵——只因城郊比城内要凉气许多,这几日连下了几场秋雨,雨水凉意都是够的,这才悄悄地冒出花芽来,虽然星星点点,那香却是藏不住,弥弥漫漫,甜的人骨头都酥。

白玉堂在院子里,看着那棵丹桂,细细红花衬着墨绿的叶,果然如先番料想的一般养眼。

还是这里好,清净。

真该叫白福另寻一处宅院了。

说起来连白玉堂自己都觉着奇怪,自己明明与那只“御猫”是不相得的,他的这个师叔倒甚对自己脾胃,乃至他师叔住持的这所破庙都对自己脾胃。

怪事。

忽然有小沙弥飞跑了来,“白、白施主,那边的绘壁好了呢!”小鬼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说话都不利索了。

“好了就好了,值得这样跑?”话虽这么说,他也知道这群小鬼是盼他去看看。

与小沙弥一同到了正殿,了念禅师正与郑线儿商量,却原来完工的只有正殿一侧,还余了一侧未曾动笔。

眼见完工的那一侧,释迦说法,罗汉听经,药叉护持,天女散花,好一派西方极乐世界的景象。

只是白玉堂于这些从来不上心,目光一扫,对着墙角的一处扬了扬下巴,“小鬼,那是什么?”

那甚不起眼的角落,画着一个身披璎珞的天人,跟前一团熊熊烈火,火中却有一只洁白的兔子。

这是什么?天人烤兔子肉?三归五戒里不是不许杀生么……

只是白五爷再不拘小节,这样的话还是问不出口的。

“白施主你不知道么?那是《兔王本生经》里头的故事,说是往昔佛祖曾转生成了一只兔子,一次为了叫一个路人活口,自愿投生火里作了果腹的菜。”小沙弥边说边双手合十,一脸虔诚模样。

变成个兔子也知救苦救难?佛祖就是佛祖,果然做什么事都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

不过这郑线儿花鸟鱼虫上确是好手段,那兔子如同活的一般,胜过一旁菩萨罗汉的庄严样貌许多。

“白施主。”了念禅师方走了过来,“今日有空过来?”

他只笑了笑不答。

其实也不是十分得空,这仲秋正是忙活时节,只是他近日忙的狠了,就管不住的想到这里来清净清净。

“说起来,白施主过些日子可往江南去?”

“怎么说?”

“老衲听说白施主的几位义兄都在松江府居住,再过半月便是月夕,白施主难道不回江南去么?”了念禅师边拉扯胡子边道。

确是有这话不错……白玉堂这方想起来,八月十五,仲秋之中,年年这夜的月是最亮最圆的,往年无论他在江湖上何处游荡,将近这时节都要回去的,只为大嫂说的,人月当两圆,才是一家人。

只是今年——

那会儿分明是大哥叫他在此修身养性的不是么?

一想那回事赌气好胜的性子又上来,白玉堂一下子就打定了主意,除非陷空岛来了书叫他归去,不然今年他还就在汴梁过这月夕了。

这般想着,忽然又恼起那个人来。

展昭,若不是你,哪来这许多的事?

*       *       *       *       *       *     *     *       *
开封府南衙的廊下,展昭走着走着忽然就打了老大一个喷嚏。

“展护卫,天气转凉切需小心,汴梁却比不得江南。”一旁公孙策正走过,见此情状不由的出声提醒。

“有劳先生挂怀。”展昭揉着鼻子有些纳闷,自己习武之人身体强健,轻易不受寒的,这喷嚏好没来由。

不过说起来,汴梁确比常州老家气候不同的许多。

他至汴京已是一年有余,旁的事情都好习惯,只是这气候总觉着有些跟不上步——想想自己到底是江南人氏,大约再多过几年就惯了。

收了神思他捧了案卷仍往南衙里头去,迎面过来两个衙役正谈论,“你怎么出来了?不是在问孟家的话么?”

“里头小九正问着,你说这孟二娘子咋这样能哭?我问她一句话,她答不了三个字便哭起来,兄弟我生平最见不得女人哭了。”

“人家如金似玉的一个单传儿子没了影,能不哭么,孟二娘子一个作小的,还不就指望着母凭子贵。”

两个衙役说着渐渐走远,展昭想起清晨时大门口自己也见了一个年纪小的妇人叫个老家人扶着,哭哭啼啼的进衙,难道都到了这会儿两个时辰过去还没问完?

话说开封府的南衙是公孙先生管着,这里接的多是汴梁城里街坊争架小儿迷途等鸡零狗碎的案子,因此一干的程序进行起来,总比别处更烦琐些。

还未进南衙的门,展昭十几步外就听里头传出妇人凄凄切切的哭声,想里头的兄弟好场辛苦,他苦笑着仍捧了案卷进去,进门时迎面撞上个人,正是方才两个衙役口中的小九,眼见他神神叨叨样子,见了是展昭双眼一亮,“展大人展大人,可救兄弟一救。”

话说这衙役姓李唤作李九,虽然人称小九,可那是因他身量短小,真论年齿他尚长了展昭几岁,只为四品带刀护卫向来是个少官威的,于是这些衙役有事也不怕央告他。

只是不知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堂堂开封府南衙里头,一个开封府衙役有甚要紧的事要自己救的?

待被拽着往有哭声传出来的厢房里去,展昭便明白了几分——怕不是要叫自己一同去问案么?那哭哭啼啼的孟二娘子……

到了门帘子外,那李九先装模作样喊了一声,“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展大人到!”

这拉里拉杂一大串,断句重音咬的这般弦外有音,惹的展昭看他一眼,明白他这是要借势唬人,只盼那孟二娘子收了声方能好好问案,于是便也煞有介事重重咳嗽一记,这一来倒也见效,帘内哭声立时的就住了。

那李九眼色只差没拜天告佛。

两人正待要进去,忽听一阵快步,回头见一个家仆装扮的人风风火火进来,见了二人一躬身,“二位官爷,小人是孟家的人,敢问官爷可见我家二夫人么。”

李九自放他进去,展昭在外头只听里头一记惊喜至极的呼声,随即那孟二娘子便与先前的老家人一同出来匆匆地去了。

待他与李九进去,里头只有方才来报信的那个,说是小公子不知怎么的又找着了,就好端端的在房里坐着,因此大夫人着他赶紧来报。

遣走了那人,李九哭笑不得地向同僚抱怨——耳朵白遭了这半日荼毒。

其他衙役也觉着事情古怪,怎么明明不见了好几天的孩子,突然就好好的出现在家里头了?

“想那拐子也知道过几日是团圆日了,就放小孩子回来。”有个新来的衙役说笑道。

“真要这样,还要你我兄弟吃这碗干饭?早些去上了供保佑天下好人这样的多得了。”李九说着砸了那新来的一拳头。

这边正说的热闹,却见王朝与马汉一同进来,二人见了展昭拱手一见礼,随即招了众衙役到院子里列班,说是本月十五夜,只为明月佳节,官家特准夜市开个通宵,一应礼庆,汴梁城中商户各自便宜行事,只消往官府处报备即可。

如此一来当夜城内防务便要加重,只是又想佳节难得,因此大人安排府中衙役分作两班,子时为限,分轮上半夜与下半夜,虽是辛苦些,却也得些时候回去与家人团聚。

展昭在一旁听着也不插话,本来他也是要去,只是昨夜入宫当值时冯侍卫向他央告十五那夜换个班次,他自是一口答应下来,就此没了空。

只是当值只去上半夜,下半夜他尚空着,且留着看看到时有哪个弟兄赶着要回家的,他自可替上。
左右……他也只是孤身在汴梁罢了。

*       *       *       *       *       *     *     *       *
话说往昔在陷空岛时,白玉堂就一直觉着自家大嫂是神人来的,一家五个兄弟,以大哥为首,对她是言无不听听无不从,偌大的一个陷空岛,事无巨细的都过她的手,样样精准事事周到。

好比说这一回,前几天他尚想着若无书信便赌气不回去了,今日卢大娘子的书信便到,掐着时日正好给他三天理行装七天走路上,月夕夜到松江府。

此刻潘楼酒店的二楼雅座里,白玉堂将那封短书翻了几遍,念着兄嫂与江南秋景,一时间先番那几点怨气早抛去了九霄云外。

一旁白福看他高兴样子,不用吩咐,自跑去张罗回程的事。

白玉堂叠好了书信收在怀里,靠了栏杆,看街上人来人往,心里盘算着要替自家大嫂带些新鲜花巧玩意儿回去才好。

忽然他眯了眯眼——却是楼下展昭一身皂色便装,进了潘楼酒店里来。

常见他路过是真,登堂入室倒是头一回。

白玉堂想着便起身出了雅间往楼下去,在楼梯上看见展昭向掌柜的那里问了几句话,掌柜的摇了摇头,他想了想似乎还要再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那只‘猫’一大清早的来问什么话?”下了楼,陷空岛五当家径直去问掌柜的。

“哟,是五爷啊……展大人没说别的,就问问我们楼里有桂花酒没有。”

原来是来打酒,“怎么,不卖给他?”

“五爷说笑话,展大人的生意我们这里揽都揽不来,哪能拒了,实在是那桂花酒别说我家没有,怕汴梁城的酒家一家也没有,那酒甜腻绵软的,不招汴梁人舌头的待见,早先还有人做的,这两年都绝迹了。”

吓,在江南这时节桂花酒早遍地了,赶到京城倒比甘露还稀罕一般。

“不过五爷放心……”掌柜的还想说点什么给白玉堂听,可一回头,自家酒楼大股东的京城管事早已没了影儿。

果然是好功夫啊,来无影去无踪的。

掌柜的这么想着,拍拍脑门继续监督伙计们做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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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城,汴水入城。

话说有水则兴,汴梁也是因这汴水直通了大运河,航道便利通行无阻,往来贸易才这样的兴盛,可凡事都是利害两面,水道交错生意兴旺是好,害处却也不是没有的。

好比说这些个断头的小沟,多在僻静处,深约六尺说浅不浅,往日也多有小儿在里头溺毙的消息传到开封府的。

因此展昭捞着那险些落水的孩子时心里只道好险。

轻点水面,一个借力他抱着那孩子就到了对面,正要说什么,眼前白影一晃,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小鬼,为了这个命都不要了?”

那白衣人将一枝尺许长的桂枝伸到那梳着抓鬏的小丫头面前,从河里捞起来的桂枝上是点点嫩黄将开未开的桂花,白衣人俊美面目上挂的笑是能叫汴梁城的二八少女都芳心一跳的那样。

只是那小丫头看了看展昭又看了看他,再去看看展昭,目光在他俩身上移了好几个回合,忽然“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

这会儿展昭终于多少明白了前几日李九受的那场苦处。

白玉堂则拿着桂枝好不尴尬,心道自己怎么就把人给惹哭了?

“你、你、你们是不是黑白无常?”小丫头边抹眼泪边说,“我、我是不是死了?”

可不是么,一个一身皂色的,一个白衣如雪,真的很像……

白玉堂眼看着展昭扶了额角人抖着想是在苦笑,心上恼火,半真半假地道,“老黑你笑什么。”

四品带刀护卫咳嗽了一声,向那个小丫头温言,“我们不是……”

“呜……”奈何那丫头越哭越响,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丫头!”忽然白玉堂大喝了一声,倒把小丫头唬的愣了,哭都哭不出声来,只直愣愣地看着他。

“告诉你丫头,今番我两个就是来勾魂的,除了我俩还有牛头马面也一块儿来了,刚才既然老黑救了你,那你的魂儿我们便不要了,你拿好这桂花,要是见了牛头马面他们再要勾你,就把这个拿给他们瞧,就说是老白说的,你这小妮子命该百岁的,明白了没?”

那小丫头眼也不眨地点了点头,一把抢过白玉堂手里的桂枝,转眼就一溜烟的跑的没影了。

“白五爷果然不亏了风流天下的名声,端的是好手段。”

白玉堂听了这话,转眼见展昭一脸的似笑非笑,冷冷一哼,“展大人点水过沟,也是好手段,不愧了‘御猫’四个爪子比常人灵动。”

这个人的轻身功夫,当真是好。

虽然嘴上说的那样,但方才那记身法力道时机都漂亮至极的蜻蜓点水,锦毛鼠心上头却是扎实佩服的。

展昭才要说话,忽然远处轰的一声巨响,两人望过去,却见是一道烟花火龙也似蹿上天空,片刻便熄灭了只余青烟袅袅。

“想是伙计们试炮。”白玉堂见那方向是自家产业金记烟花的,脱口而出。

转眼看见展昭仍看着烟花消散处出神,“散都散了,还有甚好看。”本来光天白日的就不合试炮……

“幼时在家乡也曾见过,后来离了家就再没功夫看……”

展昭不知是答他的话还是喃喃自语。

又过了片刻,四品护卫方复了平时里清明平稳的样子,看了看白玉堂,“展某有事先行一步,白兄还请自便。”说罢一拱手,转身径自去了。

他身后,白衣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自己都不觉得的,就皱起了眉。

白玉堂想到展昭先时里问的桂花酒,又想到他说的话——

幼时在家乡也曾见过……

他最末了就想——

展昭啊,那只猫……

是不是,在想念江南?

吓,自己又想这个作什么。

猫在想什么,又关自己什么事了……

他立在河边思绪不定,一旁岸边的桂花一颗一颗悄悄地开,甜香顺着汴水慢慢流出去。

仲秋,正好呢。

半个时辰后白玉堂回了潘楼街自己的宅子里,白福正在花厅里候他,手里抓了长长一份礼单,见了他便要他过目,白玉堂却挥了挥手,自在交椅上坐了,想了想——

比出了两件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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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日白玉堂原是与白福一同去看宅子的。

自从觉得城东吵闹,他便着白福往城西寻找新下处去,只为汴梁城西多是官司衙门,少有商家,因此比起潘楼街那一块,真不知宁静了多少。

于是这日早起,与白福一同去。

于是,就看见西甜水巷的那户人家闹哄哄的张罗着搬家。

只为秋日就是将冬,这时节挪动的人家从来是少的,更兼这户人大呼小叫下人丫鬟进来出去的大阵仗样子,白玉堂便不由的多看了那宅子两眼。

在六尺高墙的外头他就见了茂盛的树冠从墙内探出来,枝头是小米似的桂花。

好一阵香。

再看看左右,闹腾的这样也没什么人出来看,真是清净的可以了,想是因为离得开封府近,人道是万事有官差,所以都不上心。

说起来,离的开封府还真挺近的,才隔了两条街。

如此前思后想左右考虑四面八方都捣腾了一遍之后,白玉堂到底给了白福一个眼色,“去问问这宅子愿卖还是愿租。”

白福一点头,进门去了。

白玉堂在一旁等着,许久也不见人出来,正百无聊赖的时候,却见一旁一辆马车门那里一个黄衣绿裤的小孩儿正把着车一跳一跳的,可怎么跳就是撑不上车。

门里头忙的人声鼎沸的,怎么没个大人出来,就放这样小的孩子一个人在外头,白玉堂想着便走过去,“小鬼,要上车么?”

那孩子闻言仰了头看他,五、六岁样子,白净小脸跟剥了壳的嫩鸡蛋似的,浮着两片红晕,细眉大眼,眉心一点朱砂痣,生的好不喜人。见了白玉堂他扑扇扑扇眼,伸了俩小手,“抱——我,上车。”

白玉堂哈哈一笑,却是提了他领子跟拽个猴儿似的丢上了车。

“呀——坏人。”小鬼霎时间眼睛鼻子都皱一块儿了。

看那小鬼委屈样子,正要取笑两句,就听见身后白福喊了声五爷,就一回头的工夫,小鬼就不见了影,大约是钻车里去了。

他转身只见白福拉了个管事模样矮矮胖胖的中年人出来,那人见了白玉堂衣绡着锦,知道是贵人,点头哈腰的请他进去。

到了花厅,那管事道了声贵客稍待,便去请家中主人。

只为这日正是搬家,上下忙碌的也没人来招呼,白玉堂方才在外头候的久了,此刻等了一会儿仍不见有人来,皱了皱眉起身就往后院去了,白福少不得苦着脸跟着自家任性主人。

果然如他所想,后院那一围的桂花生的极好,密密树冠隔着,外头纵有行人过也少去许多动静,此刻正当时节,那香气弥漫的整院,合着那般空旷清净的感觉,倒与北婆台寺好几分相似。

“你个死鬼呀,那狐狸精说什么你便是什么!”忽然一声尖锐女声传来,搅了清净。

白玉堂冷哼了一声,回身去看那出好戏——

一个身高体壮的妇人,满头钗环金晃晃的刺人眼,此刻正扯着一个中年男子的耳朵从内堂出来,那男子四十上下年纪,白净面皮三分髯须的看来也颇斯文,只是神色间畏惧是一目了然的。

那妇人的叫骂声不住传来——

“这宅子是祖上留下的,她说邪门便邪门了?我呸!那小娼妇有什么好?不就有个小崽子,你就那样金贵她?我看这全家上下,就数她最邪门!连带养个小兔崽子也是邪门的!不见了两三天,熬油费火的折腾了满府,他自个儿倒好端端的又出来了,我……”

她忽然住了口是因为终于瞧见了白玉堂,本来就大的牛眼更是又睁大了几分,扯着自家相公的手也不知不觉松了去。

这白衣的人,大约谁初次见了,都要疑心一下今夕何夕的。

那男子见有客人在,赶紧整整衣袍,咳嗽一声作出些威严样态来。

白玉堂心里头暗笑了一声,向身旁白福使了个眼色,“或租或买的,随你怎样,总之月夕夜五爷是要在这里过的。”

留下了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于是这一日,西甜水巷孟家的那所宅子连带它那几十株城西有名的桂花一起,统统的暗暗易了主人。
没什么人知道。

话说白福是白玉堂自幼便跟在身边的人,向来手段老道脑子精明甚是得力,这日白玉堂说了月夕夜要在这宅子的院子里过,真到了月夕的这一日,白玉堂踏进这原来的孟宅现在的白府时,全宅上下已经打扫干净修葺一新,色色布置安排都是合他心意的。

白玉堂边走边看,偶而出声夸赞一句,待进了花厅,一眼瞄见一旁摆的两个酒瓮,便问是怎么回事。
“是潘楼酒店的掌柜的送的,说一是应个景儿,二是贺五爷乔迁之喜。”

白福在一旁答道,却见白玉堂看着瓮口上大红的封条——

若有所思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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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话说的好——

八月十五,仲秋之中。
月夕玩月,户户望圆。

这一夜,明月是争气的,圆圆满满一挂,四周一朵云彩都没有,常见的星子光芒都被遮了去。
而这一夜的通宵夜市,说早了汴梁城的百姓是从月初就开始盼的,整整的一宿,怕是一年的这一季里最大的一场热闹了。

可纵使如此,汴梁城里到底还是有冷静的地方。

展昭刚到金梁桥上的时候人还是多的,都挤在那里看一队人耍把势,他往人群里四下一看,随意的就张到几个开封府的衙役身着便装混在众人里头。那一队耍把势的边耍边走,人群也就跟着走走停停,忽然人群里跑来个小丫头,望他手里塞了枝桂花,“黑无常哥哥,白无常哥哥怎么不见了?”

是那日河沟里救起的孩子。

他拈着桂花笑了笑,看着那孩子的父母过来满面惶恐的领了孩子走了——他们却识得展昭是开封府的官员,一叠声的对不住,走的脚底抹油一般快。

就这一打岔的工夫,展昭抬起头再看时,人竟已离了大半。

刚还是喧哗的,忽然金梁桥上就没剩下多少人——西城到底是不如东城热闹,结饰台榭的,争占酒楼赏玩冰轮的,樊楼那边的歌舞声虽隔的远却都还有些传过来,想来大家都奔那里去了罢?

展昭却不想去那里——他知道自己其实还是喜欢清净地方的。

本来此刻他应在宫门值宿,只是今日黄昏入宫时,官家一道口谕下来,说是要微服出巡与民同乐,天子身系一国,这随意一逛也是要劳师动众。官家微服,他与其他几个御前护卫也就着了便装随驾护卫。

待到日落西山,满月初升,夜往深里去,夜市也益发的热闹。微服一路行来,官家见百姓欢娱自也是龙颜莞尔,顺着南门大街一路走的畅快,新酒也尝了,曲子也听了,街口买的石榴更是掰了一路。

忽然见某处楼边一户人家正举家的比着月猜谜,那家的小儿子想是得了彩头,高兴的直往自家爹爹怀里钻了献宝——也不知触动哪头里的心思,官家忽然就说去八贤王府看看。

到了王府,王府上下全吓了一跳,八贤王急出来迎,他们几个护卫本待跟了进去,却让官家摆手留下了。

到了八皇叔这儿还有甚好护卫的——

官家笑了这样说。

于是众侍卫尽皆散去。

散了后展昭沿着路慢慢走,不知不觉就到了金梁桥这里,今夜没人来与他央告了换班,也挨不上他插手汴梁城的防务,难得的,倒是“偷得浮生半夜闲”。

可是这闲了,却反而不知道做什么才好。今夜有家室的且回去共聚天伦,有公务的且去尽心竭力,但是如此这般,莫名其妙的——

他就没了着落。

扶着桥栏看桥下汴河这样的暗,偏又映了一轮明月在面上,金梁桥上不知何时连人都已经空了,他回头一顾,只剩了满月,他,还有他的影子。

好个“对影成三人。”

心里,不知怎的就有些空荡荡起来,当下再不想独立桥头,急急下了桥,往西角楼大街的方向去。
还是早些回去,再看些案卷,权当打发了这一夜……

展昭心里头这样想,才想加快脚步,却不意看见路边的城隍庙,想起昔年爹娘在世时,每年这时节,都是要叫他往城隍老爷处祈福的,这并非什么大规矩,只是爹娘为了他方想出来的彩头。

念起这番情由,他不由得信步走了进去。

其实汴梁城正经的城隍庙在城东,城西的这一处因为香火不甚旺盛早废了,亏得新庙里头的庙祝虔敬,偶尔的也来打扫,因此展昭进去,才不见结网缠丝的破落样,尚算得齐整。

甚至那神案上还有香花蜡烛的。

他上前拈了半截残香,取火折点了,青烟袅袅的直往上去。

神明在上,弟子虔心一祝,莫嫌香火轻慢。

立在神前,展昭心中默念了这一番,到了临发愿时却又怔了——发什么愿好?

末了,到底这般说——

“愿我大宋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

他如今,只剩了这个念想。

已不知道自己这一躯是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还有甚别的可念着……

只有这个了。

往香炉里插了残香,展昭正要离去,却听暗处软绵绵的一声唤,“官差——哥哥。”细细软软的声音是个孩子的,他惊了转身看过去,却见个小孩儿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到了月光亮处,仰了小脸看他。

月光下展昭见他黄衣绿裤,眉间的朱砂痣衬的小脸如满月一般,杏核样的眼睛扑扇扑扇的好生讨喜,只是这般的一个孩子,怎么独自在这里?

他皱了眉过去蹲下身,才要说话,冷不防那小娃儿伸手抽了他腰间别着的桂枝。

他看着那桂枝在小娃儿手中转眼枯萎下去。

那孩子仿佛手脚瞬时有了力气,站起身来,月光下展昭再细看,竟觉得他比方才又长大了些,方才是三、四岁的懵懂幼儿,此刻却是五、六岁孩童模样了。

“你……”

小孩儿嘻嘻一笑,“官差——哥哥,你抱我回去罢,我走不动啦。”

到了这时,展昭心下自已有几分明了——

汴京秋夜,虽然皓月当空,可暗处,仍旧是有些不当白日的异类,四下行动。

他微俯了身看那孩子,那孩子伸了手作势要他抱,“我认得你的,你是那个大衙门里顶好——顶好的一个了。”

听了这话展昭忍俊不禁的笑了,到底将他抱起来,“你家住哪里?”

“西甜水巷有好桂花的人家。”小孩儿答的爽快。

西甜水巷的孟家……

他心下暗忖,抱着那个孩子,走出了城隍庙。

说起来,这孩子真是好轻——

与寻常孩子,是大不相同的。

*       *       *       *       *       *     *     *       *
“我说,那几日孟家的小公子不见了,可是你弄的?”慢慢地往西甜水巷那里去,展昭边走边问。
那件众人都说邪门的案子,结是早结的,他不过想求个明白,权当作打发时间。

“就是我弄的,小四子与我好着呢,他说他的大娘总欺负他和他的娘,他不想回去了,就想和我一起……”小孩儿说着说着便笑起来,“那傻小子,他却不知道我是个妖精,他同我一处,等他七老八十发脱齿落的死了,我却还是这个样子呢。”

“所以就送他回去了?”展昭边问,边拉下那只不安份去抓他发带的小手。

“那是自然,不送他回去,我也不忍心见他老了死了的,他回去了,日子久了就会忘了我,我也不过是个妖精罢了。”

虽是孩童的样貌,说出来的话,却好象经了多少年沧海桑田的老人一般。

“可我真是喜欢他,从没人像他待我那样好,他说要长久与我一起……我就忍不住跟着马车了,想同他一起走,要不然送送他也好的,可我离了本家到底是不行,还没出城我就受不住了……”

小孩儿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有了些呜咽的意思在里头。

展昭心下生出怜惜来,一声轻叹,伸手摸了摸他软软的头发。

“……没法子了,我只好下了车,躲在庙里头,幸好遇见了你,不然天亮我就没命了。”那小鬼说着直了直腰,向展昭好好笑了笑。

展昭也不禁朝他笑。

就这么着,夜里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慢慢地行路,没人的小路上头,展昭只见月亮映了他们两人的影子,长了短短了长。

待那阵甜香散过来时,他便知道到了。

“到家了。”他摸着那小孩儿的头轻道。

站到门前,抬了手正要敲门,手还没碰上,门却吱呀一声自行开了。

门里的那个人见了他却是一怔,“咦?”

展昭见了那人俊美面目,一袭白衣,月光下只觉得比白日里更扎眼些,他虽未出声,心中讶异却也是只多不少——这人如何在这里?

话说白玉堂见了展昭此刻在自己新宅子门口,这惊讶里头却有两重缘故,一是本来今日下午他曾着人去开封府寻过这“御猫”大人,却叫告知“御猫”大人往宫中值宿去,下人回来禀告,他心上头就为这往日南侠自入樊笼好好嘲讽了一回,便道今番自己的好意那只猫是消受不得了。再来他方才在院子里待的无趣,想往樊楼那里去看看,却不想——

一开门,就见着“猫”。

再一看展昭抱着个小孩儿,尚未瞧的真切,陷空岛五当家指着小鬼脱口的就是三个字——

“你儿子?”

“啊?”四品护卫尚未反应过来,却听那小孩儿一声叫,“呀——坏人!”

说罢小鬼头对着白玉堂当胸的就是一脚,雪白绡衣上头眼见的立码就是个黑糊糊的印子。

待展大人与白五爷都回了神,小孩儿已极轻巧地跳落了地,一溜烟地往后院跑去了。

一时间变故陡生,四品护卫倒叫个小鬼弄了个措手不及,看着白衣人衣襟上那个脚印子,又是歉意又是哭笑不得。

想想到底不放心,“白兄,对不住。”匆匆拱了拱手,他也追着往后院去了。

果然见了这猫就没好事……

只是那小鬼……

白玉堂沉吟片刻,到底是那一声“坏人”醒了他,细细想那小鬼样貌,眉间的朱砂痣是最显眼的。

原来还记着叫他给当成沙包丢的仇来着。

*       *       *       *       *       *     *     *       *
“到——家了。”

后院里头,最大的那棵桂树下,小孩儿负了手立着,仰头看着树,倒像个大人的样子。

展昭看别的桂树早已花蕊满枝,却只有这棵一粒桂花都不见,心下了然,摸了那孩子的头,轻声温言,“是了,到家了。”

小孩儿眯了杏核眼向他一笑,将一直捏在手里的枯枝插在地下,“我要走啦,官差哥哥,多谢你……你果然是个顶好顶好的人。”

他说着便蹬蹬地往树干那边走过去,忽然又回过头来看着展昭笑,“我下回出来,得再过二十年,那时候,你们俩兴许头发都白了罢。”

话音未落,他已一个缩身,钻入树干里头。

再不见了影。

“吓,我道怎么就这棵树不开花,原来是这话。”身后是白玉堂的声音,展昭回过身去,见他已换了身外袍来,镶边上藕荷色的织锦隐隐浮现繁复花纹。

这人就是这般考究了,少年华美,与自己——是甚不一样的罢?

白玉堂走到桂树下,抬头看了看,“这宅子果然有些意思……”

小鬼,这般戏弄我,信不信我明天就叫人砍了这树?

也不知哪处的风吹来,桂花树几下摇曳,直抖落了一片细小白花来,惹的白玉堂一怔。

片刻之间,竟已开了满树的桂花。

甜香沁人。

小鬼,算你识相。

见这奇景,白玉堂也不禁笑了。却听一旁展昭轻咳了一声,“白兄……”

知道他跟着怕不就是那“先行一步,白兄自便”的话,白玉堂抢了一步说话,“这里我今日刚迁进来,倒难得展大人就来访了,又正当佳节的,相请不如偶遇,展大人可愿同饮几杯?”

展昭一怔,“白兄……”

白玉堂又是不待他说下去便一声冷笑,“怎么,看不起白某是布衣百姓么?”

“岂有此说,白兄将展某看作什么人了,”话语出口才觉着口气硬了,展昭忙又道,“既然白兄胜意拳拳,展某自当作陪。”

“好。”白玉堂击了一掌,就见有下人自屋子里搬了桌案交椅出来,他有意不看展昭,却心道怎么自个儿在自家的宅子里请人喝酒,却觉着心里虚的很?

算了,想来自己本就是脑子烧坏了才会想请这猫喝酒。

话说白府的下人都是得力的,转眼功夫桌椅齐备果品周全,各自完了差事,一声不吭地退走了。

白玉堂与展昭相请了各坐了桌案一边,只为两人先番是互不待见的,虽然此刻是今非昔比,可一时之间也找不见话来说。

静了片刻,白玉堂耐不住,拿过细瓷的酒盏斟了一盏推到展昭面前,“你且试试这个。”

展昭托了酒盏,未饮已嗅见甜香——

却是偶尔思乡梦中意味。

“这……”他略略诧异了看向白玉堂,惹来那人一声笑,“你我都自江南来,勉勉强强也算半个同乡,喝这酒岂不正应景?”

本来他着人去请展昭正是为了这酒——正是那日潘楼酒店的掌柜的送来的贺礼,说是虽然汴梁城中不兴作这桂花酒,可他们知道五爷自江南来,这时节不当缺了这一件,因此便将窖子里最后两坛陈年的送了来,只当是衬衬这佳节。

有酒独饮,倒不如与人共享……白玉堂是这般计较的。

展昭托了盏,看盏中细白瓷底映了浅浅一层琥珀琼浆,虽未饮,却已有些微醺了,低了头,唇角微微勾起。

白玉堂在一旁看不清他脸色,不自觉的低了头去看,却仍是看不清。

展昭仰头饮下一盏酒,甜中略烧的酒液入喉,竟觉得带出眼角都有些湿意……

搁了酒盏,他看了白玉堂才要说话,忽然间远处金梁桥方向天空一亮,随即轰的一声响传来。展昭转眼望去,却见青黑天幕上爆出了一朵烟花,万道金丝如盛放的线菊一般,明月边绽的惊心动魄。

金梁桥那处,人群沸腾的动静远远传来。

*       *       *       *       *       *     *     *       *
那五彩绚烂,转瞬即逝的事物于夜空中不断爆开,声声巨响与浓重的硫磺硝石味道传来,汴梁的秋夜,此刻竟是被映的白昼也似。

展昭看了那或明或暗的夜空,想起先前听衙役们说过,今夜金梁桥上确有烟花盛会,正是京城里各家烟花铺子互相暗里较劲的一场好戏。

却不想能看见这样的……

他立定了观望,只听身后白玉堂优哉游哉地说,“刚才那个金线菊一般的是我家烟花铺子里的,展大人看着觉得如何?”

他略有些惊讶地回过头去,看白衣人自斟自饮,想来只是随意一问,他沉吟了片刻,“确是甚好。”
或许于他而言,没有比那样的烟花更美更好的了。

一如他十二岁那年的中秋,常州天宁寺外,与家人共赏的一般无二。

又是几枚烟花爆开,引得他回头去看。

白玉堂托着酒盏,慢慢走到展昭身侧,看烟花的光将他的面容映的忽明忽暗,一时间,竟忘了本来要说些什么。

待得繁华落尽,烟雾全消,展昭见白玉堂在一旁发怔,“白兄?”

口气之中关切之意甚显,这一喊便叫锦毛鼠回了神,却见他眨了眨眼,托了酒盏与展昭,“展大人怎么只顾着看烟花……喝酒,喝酒。”

他这番做作却是叫展昭心中纳闷,心道这人如何今夜就转了性呢?往日他见了自己,便是无风也要三尺浪的,于是想要问,却又不知该问什么好,只听白玉堂东拉西扯的说些没要紧的闲话,心中暗忖——

其实这样也好。

他本不愿与人为敌,眼前的这个人,他更寻不出因由来要与他为敌。

因此,这般如此的,甚好。

两人回了席,却听金梁桥那里喧闹渐渐散去,四下里又安静下来。

远处不知谁家的家宴正排开,有女子弹动琵琶唱曲的声音传过来,断断续续不清不楚,白玉堂与展昭说起往日在江湖上的勾当,不知不觉谈的入港,也没将这乐曲声放在心上。

忽一时两人碰了盏共饮,没了话语声,那两句唱词便明明白白进了白玉堂耳中——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唱曲的那个女子嗓子是好的,低柔妍媚,婉转缠绵。唱的这一曲也是应景的,唐人王建的《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道是十五夜明月人尽望,却不知道望月的人——

又将这秋夜里的念想,给了哪一个?

*       *       *       *       *       *     *     *       *
次日,天晴。

秋日本来是好的,若遇着天晴就更好了,艳蓝穹庐晕黄秋叶,任哪一件都是好不喜人。

只是一大清早的,新迁的白府总管却没空理会这些,直到走进花厅的前一刻,白福都还在盘算——

话说在原先那宅子里头时,一日自家那位爷从外头回来,往交椅上靠了不说话,他拿了礼单在一旁站了半天,爷却拿正眼看都不看他一眼,好不容易计较完了不知什么事,却还是不看礼单,只向他丢个眼色,比出两件事来。

说实在话,那哪里是两件事,分明是两个压死人的大包袱。

头一个尚可说——找个会作烟花的常州师傅来,今年月夕夜的烟花赛,自家五爷也不知为什么想看看常州那一式的烟花。

这件虽然难办却无风险,他费了苦心好歹是从别处挖了位师傅过来,再说就是这一路不通了,铺子里那几个老手艺也能勉强地对付过去,左右昨夜月夕夜已是过去,五爷既然未说不好,那自然就是好了。

剩下这第二件,却是难办中的难办。

入得花厅,一个伙计早等在那里,“白总管……”小伙子生的浓眉大眼虎头虎脑,只是此刻哭丧个脸倒像就要去不归路一般。

“小虎子,”白福上前拍了拍他肩膀,“我也知道这次是为难了你,可你自己掂量掂量,是你自己回去了叫大夫人训一顿好呢,还是等五爷被大夫人训了一顿之后再回头来训你的好?”

那伙计本来只是哭丧个脸而已,叫他这么一说真快哭了。

“好了好了,白叔教你个乖,回去路上沿路打听打听,有什么地方山崩了,洪水了,或者地震饥荒了……回去就和大夫人说啊,你路上叫这些个天灾给阻了,到京城时就没赶上……你别看大夫人嘴上厉害,心倒是软的,听话啊,左右千万别把五爷咬出来,白叔不会害你,照着做准没错……”

边安抚伙计边把他往外拽,白福心上头不可避免生出推人进火坑的那意思。

大夫人心软,应该是罢。

哎,谁叫五爷也不知着了什么东西的道,那么突然的就不回去过中秋,不管是为了什么,总之这要实打实地叫大夫人知道了还了得,少不的找个替罪的羊了。

哎……

同一时同一刻,比起花厅里的愁云惨雾,后院里倒是明朗欢喜的多。

金记铺子的几位主事师傅是一早的就来向东家报喜的,只为今年月夕烟花夜赛,铺子折桂夺了个魁首,城里主节庆的那些大户甚至官员,年关元宵的订单都是已下了,众人都赞一声亏赖五爷活络心思,想到将南方的花巧样式拿来汴梁试试,白玉堂听了这话心知自己不过是临时起意,真个出力的还是这些手艺人,于是各有重赏,不在话下。

只说后院里,师傅伙计的见了赏钱都是喜笑颜开,口中称道,可说了什么白玉堂却全没听进去,只看着地上——

昨夜里那小孩儿插的那根枯枝,今早起来看,竟然活了。

有趣有趣。

说起来,无论是烟花夜赛夺魁也好,众人的交口称赞也罢,此刻在白玉堂的心里,其实都及不上昨夜里得的那个彩头——

昨夜明月那样好,桂花的香气漫了整院,他站在那个人身边,看他英挺却又柔和的侧面叫烟花映的忽明忽暗样子。

就这般极不经意的,他看见那人微微勾起嘴角。

那笑淡的,大约连那人自己都未觉察到。

他却看见了,吓了一跳,直到这会儿都还在想——

原来,那个人笑起来,竟是这样好看的。

好看的叫人心里都能一动……

眼见这方的后院里,一边是闹烘烘的正议论的热闹,另一边的桂树下头,陷空岛的五当家却半瞑着目,正想什么想的出了神。

秋日,方正好。

 

 

 

 


后记:
 超水的一篇了……记性好的大人一定看出来,里头不少是中秋那篇贺文里乾坤大挪移来的……其实是那篇写好了临时起意觉得可以插进来啊,但是要插的话又不是很妥当,干脆重写了……OTZ,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劳碌命么。

废话说了一堆,汗,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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