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异话第四 《鹤影》
雍熙三年,宋辽交战,辽胜而宋败,自此,燕云一十六州,宋无望复得矣。
景祐三年,元月之时。
这日正月十二,大年最热闹的头一段已然过去,前几日里汴京城大雪不停,直下到今日天光初现,于是开封府众人一大早的头一件事,便是各执笤帚,自扫门前白雪。
新来的小厮方勇是过了大年初二才满的十五岁,因为家道艰难,在府中当差的叔父便求了公孙策让他来做些杂务,也当作是跟着见习,以待往后或可做个衙役也算一条出路。
来了两个月,府里众人见他年少力弱,也不派重的活计给他,好比今日这扫雪,看后门的老衙役只要他拂去瓦片上积雪,免的压坏了檐。
“小子,那边,那边。”老衙役的嗓子长年叫旱烟熏的嘶哑,这会儿他拄了笤帚正在一边替方勇指哪一处的雪多。
不想那处屋檐却高,雪又是厚实,方勇拂的恼了,屈膝一跳,两条细瘦胳膊使劲一挥,只听“哗”的一声,那一大坨雪还真就那么落下来了——
正好砸了从门内出来的那个人一身。
这下一老一少都傻眼看着那个人,张了嘴合不上。
“展,展大人。”到底方勇少年机灵,赶紧上去替那人猛拍大氅上头的雪——幸喜雪未曾积压成冰,不然砸伤了人可如何是好?“我……不是故意……”
“不妨事不妨事,”展昭笑着拍去肩上落雪,扶正官帽,顺手一拍少年的额头,“方勇你这一手可胜过许多江湖高手。”
老少俩衙役同时挠头。
目送了展昭咯吱咯吱的踩着雪远去,方勇嘶嘶吸了口凉气,“雷老叔,展大人怎么那么个脸色?是不是真恼了?”
说真的,这样的天气叫雪砸了一身,不恼才是怪了。
“展大人是什么人,能恼你这猴崽子。”老衙役一旱烟管敲上他脑门,“我琢磨着,展大人八成是往都亭驿去,契丹人那群狼崽子,就是不让咱们大宋过的安生,当年……”
方勇知道老衙役这话头一起又得说上半天,话说老衙役姓雷,少年时七尺堂堂一条汉子,并不是眼下这佝偻模样,可雍熙三年那宋辽一战里头,他折了两个结义兄弟与一条腿,回来后便拖着跛腿在开封府里看门,一看四十多年。
如今垂垂老矣,那往昔的雄心高志,早跟着旱烟管头上冒出来的青烟一起散的没影了。
可只有对辽人的恨意,消抹不去。
“想什么哪?!”老衙役说着又是一旱烟管敲过来,方勇眼快躲过了,赶紧抗了笤帚往别处跑,只见老衙役拖着笤帚和一条残腿,骂骂咧咧地追着他干事。
少年边跑边又禁不住地想——
整日价的干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又要到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如那红衣人一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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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甜水巷的雪早早的就被铲干净了,可道路还是有些泥泞,只是展昭边行路边想着些心事,全然没在意。
到了那处已经颇为熟悉的宅院门前,只见门大开着,院子里头那个正指挥下人打扫的中年人一回头见他来了立刻甩着袖子跑出门来,“展大人,赁的早。”
展昭一拱手,“白管家。”
“展大人今天又是路过了?”白福南方人受不住北方的冷,缩着脖子说话,“我都跟您说了,我家五爷说早的也得过了正月才回的来,还有……那天那‘一刀两断’的话,大人千万别放在心上,我家五爷就是这么个吃不得亏的脾气。”
展昭闻言低头想了想, “那等白兄回来了,还劳白管家遣个人知会展某一声。”
“这个自然。”白福又是一番点头作揖,末了笼着袖子看着展昭拱手道别。
待他转回院子里去,一进门就有个好事的凑上来,“白管家,什么一刀两断哪?”
“没事就找事干去!少讨皮痛!”他口里骂,心里却叹气——
哎,你说当日好好的一场比武,怎么就落了这样一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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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西甜水巷沿着南门大街一路走,不多时就能看见都亭驿——先前展昭与白福说是路过倒也不假,今日他原是到都亭驿有场公干。
话说这都亭驿虽在汴京的闹市要处,可看着却不像大宋的衙门,门外立着的武士弯刀胡服,路过的百姓见了都避的远,连小商小贩也不敢来这处叫卖。
只为这里是辽国的使节长驻大宋的下处,往日递送国书,或是辽国有了人来,都在这里落脚。
自然,大宋国内有甚风吹草动,多也是从这里传去了辽方。
官家虽然对此心知肚名,可面子上却也不做甚安排,只是暗中交待过凡与这都亭驿有关的事宜,谨慎处理为首。
日前有人来了开封府报案,说道驿中有东西失窃,包拯想到若派寻常衙役去,难保那些辽人不埋怨一声“轻慢”,于是便让展昭先来看看。
通报的人进去了盏茶工夫,领了一个年轻军官出来,展昭眼观他一身窄袖长袍的盘领公服,年纪与自己相仿,身形也不若一旁的契丹武士那样高大魁梧,英挺面目倒还有几分斯文气,心下不由得纳罕这样一个人竟是这都亭驿中的长官。
那人见了展昭后依宋礼一拱手,“末将是都亭驿中的副知事萧冰,这位想必就是展昭展大人。”
展昭也是拱手回礼,见他虽然谦称“末将”,神色之中却是一派冷淡倨傲之色。
之前他也曾随包拯与辽使会面,倒不曾见有人这般形于外的盛气凌人。
“有人向开封府报案说道驿中失窃,今日展某奉包大人手令,特来此询查。”出示了开封府的公文,那萧冰验过之后说了一声请,带他进了大门。
一路越门过廊,临到一处厅室外头,虽然有厚厚的棉帘子隔着,两人仍是能听见里头传出来爽朗的大笑声。
好象还有个声音有些熟悉,展昭不禁皱眉。
萧冰一掀帘子,“舅父,开封府的展大人来了。”
那厅里头传出来拖的挺长的一声“哦”,展昭一听差点叫门槛绊了个趄趔。
进了屋,只见主位客位上两个人,主位上的老者一部虬髯虽然花白了,但合着浓眉与炯炯有神的深目,仍是给人威风凛凛的印象,更兼身形高大,多少可以想象其年轻时何等英武不凡。
而客位上那个人,展昭进来时他正就着一盏茶咬了半个净素包子,见了展昭他赶紧咽了包子,一撸须,叫了声——
师侄。
正是北婆台寺的住持了念禅师。
“原来展大人是老和尚你的师侄?”那老者开口问道。
了念禅师嘿嘿一笑,展昭只觉得一时间萧冰与那老者都盯着自己看,不禁有些尴尬。
压下师叔为何会在此处的疑惑,他先挑了公事询问,“请问萧大人,驿中究竟失窃了何物?”
“失窃的是我舅父的一口刀。”
想来若是失却寻常兵刃菜刀之类的绝不至于到开封府报案……
接下萧冰话头的则是那老者,“此刀名号银装,是老夫少年时在大宋游历所得,虽然一口破铜烂铁不值得什么,但此刀是故人所赠,还望展大人全力追回。”
展昭闻言自然应承下来,进而询问案发之时的情况,可有人看见疑犯之类的问题。不想萧冰听了这些话脸色上便不好看,沉吟半晌方说道并无一人看见可疑之人,此刀犹如不翼而飞一般。
听他这般说,展昭立即明了他恼怒的缘由——驿中出了这样的事,一干负责护卫的武将自然面上无光。
一时间再问不出什么,他略略沉吟便出言告退,少不得说些定当竭力的话,在萧冰甚是不屑的目光中辞别而去。
还未走出都亭驿的大门,便听得身后了念禅师唤道:“师侄慢走。”
于是住了步,待禅师同行。
一路往开封府去,禅师说起那老者姓萧名石,原在大辽南院大王帐下任职,如今自辞老迈,免去官职,独身来到大宋探望外甥萧冰。
“那日老衲在鹿家包子铺前见他对着一笼净素包子念念有词,觉得甚是有趣,于是上去攀谈……”
展昭听了自家师叔这番话,心下叹气——。
只怕师叔还是觉得那笼净素包子更有趣些罢?
不过那萧石倒也异数,见他形容神色绝非老迈衰败之相,如何这般轻易的便舍去高官厚禄,前来大宋?
这其中,也不知有甚蹊跷……
“老衲问一句,师侄可知道那口刀的来历?”
展昭略一沉吟,“《南史·席阐文传》中载过‘梁武帝起兵,阐文劝。乃遣客私报帝,并献银装刀’这样的话,不知是也不是。”
“之前老衲也曾见识此刀,长三尺五寸,形容古朴寒意森然,不是凡品呵。”禅师未说是也未说不是。
“若是顺手牵羊,不会选这样一件东西,若是宵小专为此刀而来,则或是有人指示,或是近日需求脱手。”展昭此时方说出自己的想法。
禅师一声佛号,未置可否。
他二人且行且讲,转眼已到浚仪桥街。
“老衲先行回北婆台寺了,师侄你且再接再厉。”
“师叔请自便。”
就此分道扬镳。
展昭本待就这样回开封府复命,忽然想起一事,便拐进了巷子,过了几家店铺就见一处宅院。
看着倒有些陌生——他心下不禁好笑,需知浚仪桥街的这处宅院原是官家赐他居住的,只是他图便利住在开封府内,这里反倒陌生的紧。
只见大门虚掩,他上前一推就开了。
院子里那个正扫雪的白衣人听见动静便回过头来,“展大哥。”
他怎么起来了?
展昭看着那人,微微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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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锋回转,彼时尚在正月初五,江南杭州一地。
古语道十里不同天,就是这雪,江南与北地也是大不相同。北地里天阴云沉,寒风一起便是鹅毛大雪飘下,一夜过去乱琼碎玉就覆了天地,不现出个素裹世界不罢休。
而江南地,纵是腊月三九里,天阴也是只下雨,但若恰有北风过来,便立时落雨换作飘雪,有声变作无声。
下个三天两夜,不由得他群山不白。
“独钓寒江雪……”西子湖东岸的一处临水楼阁中,红炉暖酒,紫裘覆榻,白玉堂倚栏把盏,正看这雪中胜景,口中低吟。
“眼下这个年节的时候,五爷倒好兴致来奴家这里赏雪。”一旁正暖酒的女子蛾眉轻挑,笑着打趣,“难道今年过年就不打紧了?”
去年这白衣人年三十一早大叫着迟了迟了就策马绝尘而去的情形她可记的清楚。
白玉堂闻言冷冷的哼了一声,又想起那些烦心事,而满目雪景,更叫他想起汴京城里那个人来。
说来这场烦恼全要怪他——
展昭。
结怨那日是腊月十七,汴京城下了入冬后最大的一场雪,白福也不知哪里弄来了几盆红梅搁在院子里,梅花火炭一般开的极好,他见了心念转动便遣人去开封府叫了展昭来共赏,当然赏梅是次,较量是主——他白五爷手痒,要找个人过招才是顶顶要紧的。
那人倒是没有拒绝,于是约定一场文比,二十招为限,九盆梅花置在院里作为落脚,雪中踩下脚印者为负。
那人以一招“踏雪寻梅”作了开局,一时间斗的院中刀风剑气激荡,十招过去天又落雪,风雪助了兴,他一手“断风刀”使的兴起,最末一个回合里轻身一跃,借了俯冲之力用出一招“力劈华山”,本是想迫那人落地——
却不想那人手中巨阙一挡之下,生生将他的回风刃从中断开。下劈之力既消,那人身形下坠,踏了梅枝一跃,方立定雪中。
此战并无胜负。
只是当时他于雪地中拾起回风刃半截残刀,想起初出江湖时在龙泉连败长江上一十三名用刀好手方夺得此刀,虽然不是巨阙那般神兵利刃,多年来他也珍爱有加。
却不想今日为了争一时之胜,落的如此……
当时心中窝火,说话也就少了思量——
“哈,展大人果然好手段,好个‘一刀两断’!白某心悦诚服!”话音未落他便拂袖离去,但次日又想想自己这般如此委实小气,便又遣了人去请展昭,谁想他再不肯来,只叫人带话回来说断刀之歉,他日定将补偿。
听了这话他只道展昭将他视作心胸狭隘之人,一时恼了,连夜便离了汴京,往松江府来。
要是有人问起,就说五爷我回去过年了——临行是他是这般吩咐的白福。
本想回了陷空岛能清净几天,谁想这场烦恼还有后话,大年初三这日众家兄弟聚义厅上说话,不知怎的二哥问起回风刃怎么不在他身边,他黑着脸说了缘故,一时间众人都默默无语,末了老三徐庆语出惊人——
“老五,你也别怨展昭后来不肯跟你比试了,他这不投鼠忌器么。”
蒋平一口热茶是当场就喷出来了。
于是他这么多年来头一回正月十五还未到就离了陷空岛。
一路游玩而来,冬景萧瑟,半点也舒不得怀,到了这西子湖畔,临时起意来看看红颜故交,却不想惦念多时的好酒此刻也是越喝越无味,不由得心中埋怨都是汴京城里那人起的——烦、恼、根!
眼下他听了佳人一句打趣,心中更是一恼,冷了脸,搁了盏,起身就往阁子外头去,“你这样说想是不乐见我来,我走就是了。”
佳人却是旧相识,最知道他脾性,见他要走也不挽留,笑道:“五爷好走,奴家怕冷不送了。”一边自斟了一盏饮下暖身。
撂下盏时,却见人已去,只留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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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马沿着西子湖缓缓而行,路过一处阁子时听里面传来四、五人的说话声,白玉堂住了马一看,见是几个儒生装扮的人在里面饮酒谈天,案上除了酒壶杯盏,还有笔墨书画棋盘之类的事物,想来是附近的书生趁着雪景出来游玩。
只听一人带着三分醉意高声道:“今日与诸位听雪论景,当真人生快事,只是琴棋书画诗酒花,缺了琴、花两件,算不得十全十美。”
旁人中立即就有人接下话头,“小司方才已回去取琴了。”
方才说话的黄衣书生闻言四下一顾,“我竟未留意,该罚该罚。”说完又饮了一杯。
他身旁一个年纪略小的跟着说道,“说到‘花’么,听闻孤山梅林中的红梅近日开的甚好,不如我过湖去折一枝来,为各位助兴如何?”
一时间众人应对不一,有的道好,有的却说太费周章。
“梅花好好的开在枝上自承白雪,你去折了就是断它生机,岂不是罪过。”一片嘈杂里只听一个清越声音缓缓说来,白玉堂不由得扯缰退后几步,看清了说话的是个白衣红巾的少年,十四五岁年纪清秀面容,众人听他这般说一下子都盯着他看。
“再说了,世上十全十美的事本就可遇而不可求。”少年说着笑了笑,“众位说是不是?”
几个书生都是默然,或低头沉吟,或饮酒不语。
这时有个人抱着张琴自白玉堂身边经过,快步走入阁中,众人见了他便热闹起来,挪座让位与他,不多时悦耳琴声自阁中传出。
那折梅的话题,便再没人提了。
白玉堂低声一笑,催马上路。
一路走走停停,到了湖西时天色欲晚不说,更又飘下些零星白雪来,一时间寻不到客栈,又不想原路返回,幸喜再走一阵见有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他敲开一户农庄的门问可能容他一宿。
开门的老丈见他一身素白先是有些惊疑,复见他言辞恳切又是好表人物,便落了戒心放他进去,说道家中大儿子与儿媳回娘家归宁去,正好有地方空出来。
“贵人若不嫌弃,胡乱将就一晚。”
白玉堂闻言道声客气,其实他行走江湖日久,什么荒村野店不曾留宿过。
待一间屋子收拾出来已是夜色初现,老丈备了饭菜果品,又去烫了一碗酒来,“贵人且喝一碗暖暖身子。”
白玉堂初见那碗中酒色作白浑,道是村醪薄酒不甚愿喝,但看老丈一片热诚又不忍拂他好意,接过来抿了一口,没成想那不上色的酒竟是出乎意料的醇厚滑口,“好酒!”
一声称赞脱口而出。
老丈呵呵笑了声,满是皱纹的脸笑开了花,甚有得色样子,“贵人说的是,我们这里稻米最好,因此酿出来的酒也是老酒滋味,今年可是十里八乡的都来求种的。”
“哦?”白玉堂边饮边答话,“想是这西子湖畔得天独厚?”
“倒不如说是那个人杰……什么灵的,我们这里离着孤山近,当年孤山的林夫子传过一个选种的法子,多年照办下来稻谷长的一年赛过一年,”忽然老丈神色有些暗淡下去,“哎,转眼林夫子也去了这许多年哪,他在世的时候,常来我们村里走动说些闲话,也不晓得他一个读书人怎么有那么多耕田养蚕的花样……”
白玉堂手中粗瓷大碗已是见了底,他听了老者的话,不由得便向窗外头望去。
但见雪花纷飞,而远处,隐隐的是西子湖中孤山。
* * * * * * * * *
汴京城——
展昭推门看见那个白衣红巾的少年正在院子里扫雪便不觉皱眉,“你怎么起来了,病还没好全,当心着凉。”
少年抬头看向他,笑了笑,“展大哥多虑了,早上张大夫还来看过说没事了,再说看我穿的这厚实,”他说着拍拍胸口,手掌击在短袄上发出闷闷的声音,“哪里会着凉。”
“没事了就好,”展昭说罢又想起一事,“我央李嫂打听你伯父,可曾有消息?”
少年摇了摇头。
还是改天自己抽空在户籍里替他寻一寻,叨扰邻里终究是不好……
展昭看着少年拿着笤帚往杂物间里跑,四下一看院内积雪都被扫的差不多了,心中不禁想若是他的伯父没有消息,又该怎生安置……
少年是他在年三十夜里巡街时救下的,彼时人在一处死胡同里已冻的手脚都僵了,亏得他摸到心口还有热气,便背回来救治。
救回来后就暂时在这宅子里安身。
少年自言姓贺行三,家中人都叫他三郎,原是杭州人氏,因为数月前父母双亡便上汴京来投奔伯父,不想人未寻到险些丢了性命。
这贺三郎虽然年少,却是个塌实稳重的行事性子,说话间也像书香门第子弟,因此展昭也愿意看顾他。
“展大哥,喝口茶润润。”贺三郎自屋里出来,手里已多了个茶盅。
里头是加了蜂蜜的热姜茶。
展昭道声谢接了慢慢喝,却看见少年睁大了眼睛盯着自己看,不觉奇怪,“怎么了?”
“展大哥面有忧色,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疑难的事?”
“没什么,”展昭不欲谈论公事,喝完姜茶将茶盅递还给少年,“我回开封府去,你若有什么事就先问问李嫂。”
贺三郎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只是目送他离去。
* * * * * * * * *
转眼到了元宵,只因十四这日大雪又是下了一天一夜,全城的人都道这场元宵灯会是要被风雪搅局的,谁想十五日中风雪停天放晴,于是整个汴梁的人都十分的忙碌起来,张灯结彩,只想着多少赶回些时候,怎么也不能让这个正月十五比往年逊色了。
百姓繁忙,开封府里头的人身系京城诸巷街道安宁,自然更比别人忙碌到十二分去。
当夜只见花灯漫巷,龙舞惊城,那浮元子白软糯米里包的芝麻玫瑰馅料,甜香更是弥漫了一城。
然而待展昭拖着有些疲惫的步子过州桥时已过子时,此刻灯灭人散,桥上行人正三三两两散去。 “展大人辛苦。”
人群中不时有这样的问候声传来,有些人他眼熟,有些却不认得,但少不得都是作个揖,笑着接下他人的关切问候。
人越来越少,视野也越来越清晰。
于是他很快就看见了那个独立在桥头的身影。
却是都亭驿中名叫萧石的契丹老者。
说起来那银装刀的事这几日他始终徘徊在心头并未落下,只是翻了几多卷宗,查问过都亭驿四周不少往来人,仍是毫无头绪,因此此刻见了老者便有些迟疑。
却是老者先开口叫了他,“展大人,幸会。”
“萧前辈。”既然他与师叔是友人,叫一声前辈自然不错。
萧石呵呵一笑,“老夫正愁没个人说话,此刻逮着哪个是哪个,不知展大人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公干?”
“前辈若不嫌展某愚钝,展某自愿作陪。”
他也曾独立桥头,对月成三人,自然多多少少知道这其中的滋味。
萧石点着头,一部虬髯叫寒风吹的抖动不止,他拍了拍州桥的栏杆,“都说‘州桥明月’是汴梁一景,可惜老夫前几回来汴梁,都无缘得见。”
“前辈往昔也曾来京城一游?”
老者仍是点了点头,望着汴河出了一会儿神,又慢慢地转过头来看向他,“老夫曾与故人有约,每过十年,腊月二十之夜,州桥一会……”
一旁架着的提灯中烛火跳跃,照着老者满是风霜之色的面容,更映出其目光灼灼。展昭心知他定有下文,不禁凝神倾听。
“那时候,老夫的年纪只比展大人这会儿略长些,刚刚辞别师门,听说中原武林许多好手,便孤身南来……”
却说这段缘故,因头远在雍熙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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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方点上岸,白玉堂纵身一跃点落雪地之中,不想那雪却冷,饶是他穿了靴子仍是觉得一阵寒气自脚底透上来,将方才那碗米酒吊出来的一点微热瞬间驱散了去。
他抖抖大氅上积的雪,仰头看去,夜色苍茫里借着雪地反光隐约能见东北坡上的放鹤亭,他不由得一笑。
雪夜独舟探孤山——他向农庄老丈借小船时老丈还只道他疯了。
“若不痴狂枉少年,”他口中喃喃,咯吱咯吱地踏着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山上走去。说起来他本未打算游这孤山——听着名字就冷清。但老丈的话又吊起他些兴致——后来细问了才印证老丈口中的林夫子他虽在江湖也是闻过其名的。
梅妻鹤子,和靖先生。
那“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句传遍天下,写梅传神十分,白玉堂记得年幼时初读此句,还嚷着这人写的尚凑合定要兄长寻来当先生,末了听闻人已作古方才作罢。
偏生今日有了兴致。
此时虽然雪势渐小但地上积雪颇厚,山道虽修了石阶却是路滑难行,饶是他轻身功夫甚佳,此刻也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但再转念一想,堂堂锦毛鼠若是叫这区区道路难住岂非笑谈,当下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小心拾级而上。
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待他达到放鹤亭中时恰好雪住了,自亭中放眼一望,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西子湖夜景十分,恰如西子素妆,冷艳却又仍带三分小儿女妩媚。
这一场游历,白玉堂到了此刻方觉心怀大畅,年少轻狂,不由得于这无人处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一歇,他忽然觉得有一阵暗香从远处袭来,想起日间“折梅”的那些话,少不得循香而去。
香味始终似有若无,诱着他一路前行,待他觉察之时,四下里已是浓雾重重,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不过前方雾中倒依稀可辩梅枝盘虬苍劲之态,于是心中愉悦不由得加快步伐——
却不想下一脚就是踩空。
他只觉着自己直直的下坠,本道落入山涧,但伸手出去竟触不到任何山石之类可借力之处,眼前更是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意识消逝时,只有那股暗香,仍在鼻端萦绕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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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醒来时,只见四下里已是天光大亮,自己四肢毫无损伤,连身上白衣也是一尘不染,只是披着的大氅不知哪里去了。
但反观此刻身处的这处山水,岩生苍苔泉水淙淙,春暖花开鸟语嘤嘤,一派春光景象,哪里还是那夜雪封天的西湖孤山?
“难道是摔到头在做梦……”陷空岛五当家自言自语,捏了捏自己的脸颊却是痛的,只有道了声怪事,起身顺着山泉向下游而去。
不想走了没多久就闻山谷中刀剑之声,他转过一处山岩,金刃交鸣的动静益发清晰,而那舞刀弄剑的人就在谷中。
两个都是三十上下的男子,用剑的那个文士装扮形容儒雅,用刀的却是胡服,生的又是虬髯深目——早年白玉堂曾在沧州边关见过契丹人,此刻看来倒有些像。
谁知这一刻他方看清那两人的样子,下一刻变故陡生。
那剑客回转身形时慢了些,后背露出老大破绽,用刀的见状一刀劈下,剑客情急之下长剑削去,竟将那把唐刀削成两截。
见此情景白玉堂不禁一皱眉翻个白眼口里咒骂一声——
若说是做梦,这梦也未免做的太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输了。”两人各自归位之后,剑客显然久战乏力,喘了喘气方道。
“没有!”那刀者也是气喘吁吁,“刀,不好!”
汉语仍不甚通达的样子。
剑客闻言大怒,“输了便是输了,我懒得与你这辽狗纠缠!”正要拂袖离去,却听山涧上方的悬崖上传来一个声音,“你恼什么,他又没说错,你不过占了兵刃的便宜,分明未定胜负。”
“说的是!”白玉堂也忍不住一声和道。
却只见山谷中那两人同时仰头向悬崖上看,仿佛完全没听见他说什么一般。
他心道作怪,又高声喊了一记喂,方才确定——
果然那两人都听不见自己说话。
于是只有作罢,顺着那两人目光一同往悬崖上看去,只见一个弱冠年纪的年轻人,背靠着一块岩石笑着瞧着他们。
一时间又是一阵云雾袭来,山中景色全消,白玉堂心知今番际遇有异倒也不甚惊慌,待得浓雾散去,他身立之处又成了一处庭院,遍植梅树,方结青青梅子。
“喂!”身后有人一声唤,他不由得转身,却见之前山崖上那个年轻人一身赭色袍子,手里捧着把刀,已跑到面前。
然后竟浑然不觉的穿过他的身体继续向前跑。
陷空岛五当家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英年早逝在孤山的山涧里,而此处其实是自己的魂魄?
跟着见年轻人捧着刀跑到那契丹人的身边,“这个给你。”他将刀往契丹人怀中一丢,“明天,再去和那个人打!”
那契丹人满面疑惑,看看手中刀,再看看年轻人,想了半天,到底拔刀一观。
寒光初现,利刃离鞘,春日清晨的雾气顿时附结其上凝成水滴,顺着刀身一道银色水痕缓缓落下。
“好刀!”契丹人咧开嘴笑。
好刀,白玉堂亦在心中暗赞了一声。
“真的,给我?”虽然这般问,契丹人却是紧抱了那把刀不想放手的样子。
“当然给你,我要来有甚用,上回拿来切个瓜,倒把我一张紫檀书案都砍成两截,不过……”年轻人沉吟片刻,“明天你若不胜,刀仍还我,要胜了这刀就给你了。”
那契丹人闻言立刻猛点头,但想了片刻后似乎才明白年轻人话中之意,一下子乐的眉开眼笑,一掌重重拍上他肩头,“哈哈,好兄弟,好兄弟!”
“咳咳!”年轻人却是文弱,叫他这般一拍,猛的岔气咳嗽起来。
一旁白玉堂看着,不觉好笑,又不觉有些感慨……
又是一阵云山雾海,烟波散尽时眼前改换了的景色让他不禁一怔。
鹅毛大雪从虚无的天空飘落下来,穿过他的身体——却一点都不觉得冷,雪片将近处桥路远处楼阁甚至更远处的百岭都覆上了一层白,但这一切他却还是熟悉的。
眼前景色分明就是开封府所在的汴京城,前方那座行人稀少的桥正是汴河上的州桥,州桥夜市他一向喜欢,百色小吃千种玩意,繁华热闹胜过松江府的夜市十倍。
还记得有一回逛夜市还遇见过那个人……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州桥那头有两个人过来了,一个手里打了把伞,一个则系着披风带着斗笠,再走的近些,他终于看清打伞的是之前的年轻人,一旁戴斗笠的自然是那个契丹人。
伞和斗笠上都有厚厚的雪积着了,州桥上的路人都是行色匆匆,他二人看来起初也是在赶路的样子,不想到了桥上,年轻人却看着汴河冰封十里白雪漫漫的景色出了神,立定了不肯动,那契丹人也少不得停下脚步。
白玉堂不由得好奇心起,快步行到两人身边——反正他们也看不见自己。
却听年轻人道:“还是北方的雪好,江南哪里有这样的景色。”
“草原的雪,更好。”虽然还是有些断断续续,但契丹人的汉语似乎进步了许多。
也是,赠刀时才是春末,此刻却是隆冬了,也不知已经多少时光过去。
“君复,你去不去草原?和我。”契丹人忽然问。
“大宋不好么?”年轻人笑了。
“很好,可是……”片刻迟疑之后,契丹人忽然也爽朗一笑,“没关系,以后这里……也是大辽的地方。”
这个契丹人的天灵盖下头藏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白玉堂不禁这么想,随后只见年轻人脸上的笑意,仿佛被漫天风雪吹着了一般,一点一点冻结起来。
到最后笑还在,就是冷了那么点。
“作——梦。”干净利落到极点的两个字。
契丹人闻言先是错谔,随即恼怒,但在发怒之前年轻人已经先他开口,“没有这种事,这里永远也不会成为辽国的地方。”
契丹人想了想,摇了摇头,“你不会武功,打不过我,这里的人都像你,大辽的男人都像我……”
“你是说宋人比辽人文弱,是不是?打仗不是比武,胜负不是只靠武力。”年轻人冷冰冰的笑容在看到契丹人迷惑不解的神情后又逐渐化开了,但复又扬眉勾唇神色间意气昂扬,“石头,别说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个书生,就算我只是个躬耕农桑的庄稼人也好,我必尽力,让此地永属大宋。”
一旁白五爷听了这番话心道你个酸儒说的这么文绉绉这个蛮子哪里听的明白。
可这一番话,却又不经意引动他胸中豪气——
此地,永属大宋。
若非亲见,倒真想不到这样一个书生,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契丹人沉吟良久,慢慢吐出三个字,“我不信。”
也不知道是不信年轻人能保家卫国还是不信大宋能抵抗大辽。
“不信?那好……不如这样,你我击掌为誓,往后只要你我还活着,则十年为期,于当年今日在这州桥之上……”
忽然只见一阵风雪漫天漫地的卷来,模糊了白玉堂的视线,也将年轻人本不甚响话语模糊了去。
* * * * * * * * *
州桥寒夜,孤灯点火。
“……就这般,他道十年为期,每隔十年的腊月二十都于此会面,同观天下……”契丹人豪迈的声音已有苍老的痕迹,曾经漆黑刚硬的髯须亦已花白,“四十年,之前我与他都如期赴约,只有今番我奈何被一些事绊了,来晚了几日。”
于是这一面,就此错过么?
展昭闻言,不觉叹息。
“可他也是这样的年纪了,难道不怕等不到下一个十年,他就不肯等一等我么……”萧石说到后来,已是自言自语。
“梆——梆、梆!”有个打更的正好路过,见了展昭便圆睁了眼,“展大人,都三更过半了,您还不回哪?”
展昭看了看萧石,才要答话,却听萧石道:“展大人先请回罢,老夫罗嗦,叨扰了这半日。”
听他这般说,展昭也不谦让,拱手为礼,“如此晚辈先告辞,夜深天寒,萧老前辈还需保重身体。”
说罢离去,只闻身后传来老者呵呵一笑。
待走下州桥,展昭又不禁回头一望,却见老者仍独立桥头,看着封冻的汴水出神。
此情此景,好生相似。
桥边人,错过了他的知己……
展昭想起去年月夕之夜金梁桥上的自己。
当夜他亦是桥边人……
可之后呢?他下得桥,救了那桂树精魄凝作的小妖,无意中敲开一扇门——
怎知出来开门的竟是那个白衣人。
然后桂酒,烟花,明月妙音。
还有之后数月里,一点一点生出的惺惺相惜。
此刻再回头看去,桥边人,何其寂寥。
看了许久,他摇了摇头,叹一声,走了。
本来今夜展昭应了贺三郎回浚仪桥街的宅子一顾,但念此刻已经夜深,便想径直回开封府去,谁想路过巷口竟见少年在那里等门,“展大哥。”
倒不想这孩子做了浮元子在等他,“展大哥也是江南的人罢?不知道这馅合不合你口味?”回了宅邸,厨房里灶火烧的暖,展昭看面前摆的碗里六个白白圆圆物事,不由得摇头,“你叫我大哥,展某若真有幼弟如你,断不叫他在寒天里等到这时辰。”
白衣红巾的少年闻言说不妨事,又问:“我听李嫂说夜市早散了,展大哥如何这时候才回来?”
“遇见人,说了几句话。”他想起方才在州桥上听说的事,神色一黯。
贺三郎还道浮元子做的不好,“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宋辽两国的人,原来也是能成至交的。”
“大宋的人是人,契丹的人不也一样是人,如何不能成至交呢。”展昭的话虽然说的没头没脑,贺三郎却答的爽快,“我故去的先生常说,与人结交,全看这人为人行事值不值得,至于立场云云,反而在次。”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有这样的见识。”展昭听了不由得赞许——倒不知他那位先生,是何许样人……
“不知展大哥是见了什么有此感慨?”
展昭心中略一思忖,料讲与他听也无妨,便将方才州桥上听得的那段缘故,拣大概说开……
外面更鼓敲响,转眼已是四更天时分。
* * * * * * * * *
那一片风雪袭来时,白玉堂怕迷了眼本能的闭上眼,却听身后有人叫:“呀。”
睁开眼,风雪已然全消,只是四周雾气茫茫,只有隐约可见的梅树,枝头点点红梅。
还有白衣红巾的少年,分明就是下午在水阁中说话的那一个。
“白少侠如何来了这里?”少年见礼道。
倒不知他怎么晓得自己身份——陷空岛五当家心中疑惑却也不说,只是看看四下的梅树笑道:“听闻这两天孤山的红梅开的好,今日下午无缘得见,因此特来一探。”
“原来如此,”少年笑了笑,“梅林中道路复杂,有这样的大雾更是难走,白少侠且随在下来。”说罢他先行一步,在前引路。
“没想到你就住在这孤山。”
“夫子故去后在下就与家兄在此看守梅林。”
“哦,你还有个兄长?”
少年回过头来看了看白玉堂,“正是,兄长近日往汴梁去了,白少侠若见了他,就替我捎个信叫他早日回来。”
白玉堂一怔,正待说谁道他近日要去汴梁了,却见少年住了步转过身来,笑笑向他道:“就当作我带白少侠出去的谢礼罢。”
说罢,伸手,轻轻一推。
白玉堂没想到这样一个看起来全然不会武功的少年竟能推到自己,更不明白为何被他这么一推自己就如同坠入万丈深渊,只闻耳边呼呼风声……
风声全消。
他微微睁眼,刺眼的阳光一下子漏进来,赶紧用力闭了闭眼然后才睁开。
眼前却是清晨的西子湖,雪后初晴。
他方才靠着睡的是石阶起点处的大石。
此地是孤山脚下,昨夜他驾来的小船就在不远处,顺水微摆。
眼见此刻天光大亮当是离去时分,他点落船头,解开绳索执起船橹将要离去,忽然听得空中传来一声唳鸣,仰头看去,却见放鹤亭的上空,一只白鹤正展翅盘旋,鸣而不止,于是想到昨夜一场奇遇,只想是耶非耶,是真是幻?
不由得会心一笑。
回了村庄,归还小船辞别老丈,白玉堂一路策马到了运河码头,拣了艘看着最干净的客船,丢了一锭五两的银子给船家,自己则钻入船舱补觉去了。
只听船家一声号子,舟离河港,阳光正好,落在四处的白雪上,倒映得这乾坤益发朗朗。
却不知舱中人,今宵梦里,是回了哪一处的家园,又是见了哪一个熟悉身影……
* * * * * * * * *
汴京夜,四更天,丑时三刻。
今夜里展昭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睡不着,明明他过了四更天才睡下,当是累的沾枕而眠的那样。可偏偏州桥上契丹老者的那些往事,始终在脑子里徘徊着。
忽然又想到,那样的两个人,尚且能成挚友。
又何况自己与西甜水巷那宅子的主人?
还是等他回来,好好的去道个歉……
然后他就被一些动静惊的起了身,到了窗户边一看,却见是贺三郎独个儿到了院子里,待要出去查问,可下一刻发生的事却叫他看怔了眼。
只见那文弱少年也不走门,而是在墙根轻身一跃,轻飘飘的拔身而上,身法之灵动,昔日南侠自叹弗如。
当年习武时师傅便说过武学一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因此少年若仅仅施展了绝妙轻功也不至于叫他目瞪口呆,只是——
他随后看见那白衣红巾的少年,变做了一只白鹤,展翅离去。
子不语,子不语。
他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回去继续睡直到睡着为止,可最终开始开门追了出去。
饶是他的“燕子飞”独步天下,可真要追踪一只飞禽,还是费了老大功夫,最终——
他见那只白鹤飞入都亭驿中去了。
心中不由得暗叫不妙。
* * * * * * * * *
四更天时分,汴梁城中众人均是好梦沉酣,天公于此时又撒起白盐玉尘,雪落无声,一片寂静中只见鹅毛般雪片飘飘扬扬落下。
就于这一片寂静之中,只听都亭驿内一记鸣镝声响,旋即人声吵嚷,一片契丹话中夹杂着几句汉语,有人高声大叫“抓刺客”之类的话。
若是平时,从睡梦中被吵醒的汴梁百姓定出来看热闹,或是恼了出来大骂是谁家号丧。只是这天寒地冻,纵使闹醒来了也只是骂一句翻身再迷糊过去,哪个舍得热被窝。
于是都亭驿中这场喧哗,只一家热闹。
“大胆狂徒,竟敢夜闯都亭驿,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驿中大院内,十数名弓箭手已张弓搭箭,箭头瞄准了院中心所立那个白衣的少年人。
萧冰冷冷看着少年,心中疑惑如何这样一个看来文弱不堪的少年,竟能入都亭驿如无人之境,若不是他在各处死角又加了一道暗卫,今夜岂非又要让这样一个宵小全身而退?
想到这里他更是恼怒异常,一时也不想再问底细,举了手正要下令放箭,却听一声“且慢”,回头一看,却是个侍卫带着展昭进来了。
“展大人?”萧冰不由得暗自皱眉。
“展某夜巡到此,见驿中有乱,因此前来一看究竟。”展昭沉声言道,看了看身处险境中的少年,“此人可是疑犯?”
“正是。”萧冰微微眯起眼。
“既然疑犯已经受制,还请移交展某带回开封府问话。”他话音落地,只见萧冰一笑,抬起手轻轻挥下。
展昭一惊,却听众人一片惊呼。
却是少年身形一拔跃到空中,于众目睽睽之下化作白鹤之状,于雪中向外飞去。
一时间弓箭手都垂下箭来。
“妖孽——”只听萧冰一声咒骂,抢过一副弓箭,搭上狼牙拉个满月,手一松,翎箭直追白影而去。
一时所有人都屏息看着,却见那支箭初时去的极快,将及白影时不知怎么忽然一歪,斜斜的掉落下来。
众武士都道是强弩之末的缘故大多有喊可惜的,却只有萧冰狠狠瞪了展昭一眼——虽然后者一副云淡风清事不关己模样,他却看的清楚——
分明是那小小一团白雪撞落了他的箭,好眼力,好准头。
好个展昭!
他冷笑一声,又拿过一副弓来,再搭翎箭双弦齐扯,只听“铮”的一声双弦尽断,萧冰手心亦划出一道血痕。
而那支箭破风而去——
正中已然远去的白鹤。
眼见漫天大雪中白影落下,展昭只觉胸口一窒。
展某若真有幼弟如你……
距他说出这句话,明明还不到一个更次……
“话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想不到大宋京城之内天子脚下,也有这般魑魅魍魉不洁之物。”萧冰弃了残弓,冷嘲热讽了几句,“末将还要去驿中各处巡查,展大人请自便罢。”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了,过几日驿中自派人到开封府销案,这等污秽之事,交与和尚道士的来清理就是了。”
说罢,带着众人走了。
展昭却是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未说,站了一会儿,也不等一旁的契丹武士出声催促,他自行向大门那里走去。
* * * * * * * * *
天光将亮,大雪已经停了。
北婆台寺院中的雪地上有一排脚印。
“学生见过萧公。”
清朗的声音却惊了契丹老者一记——如何自己竟毫无知觉?老者惊疑不定地回身看向雪地中跪拜的少年,心想究竟是自己老迈不济还是少年身法绝妙?
“萧公勿惊,学生是林夫子门下,今奉先生之命带一个口信前来。”少年直起身,却仍是跪着,老者这才看清他怀中所抱正是自己日前失落的利刃。
“原来是你取走了……君复他近况如何?”闻得是故人学生,萧石即刻缓和了神色。
少年却低下头去,轻声道:“十年前与萧公州桥上一聚后,先生回到江南便缠绵病榻,已于当年身故了。”
“喀啦!”一段隐于白雪之下的枯枝被狠狠踩断,冰冷空气仿佛都因此一颤。
跟着是长长一段寂静。
“原来,他已先走了十年……”
若说老者身上之前尚有少年气势,然说话的此刻,那些鲜活豪气依然消失无踪。
雪地中的少年始终低着头,似乎不忍抬起来,“先生说,请萧公下一个十年,不用再等了。”
“原来只是要你带这么一句话……”老者哑然失笑,“烦劳你了,快快起身。”
“学生不敢,那日学生为寻得萧公擅闯驿中,又私盗此刀,还望萧公恕罪。”少年将银装刀放在身前,俯首一叩。
“胡说什么,这本就是你家先生的东西……”
很多很多年前,那个人对他说——这个给你,明天,再去和那个人打。
老者闭上眼,那人的样貌就这样现在眼前,初识时,君复是少年狂放的样子,然后一个十年,两个十年,他看着他两鬓渐渐染上风霜,只有眼中豪情不减。
而他也一点一点的明白,那州桥之约,他们二人,终其一生或许都不能看到大宋与大辽相争的结果。
可那又如何。
他已得到这样一个人做此生的知己,再没有任何的不足。
忽然想到该先扶少年起来,可当老者睁开眼时,身前的雪地上只剩了一柄银装刀——
全然没有其他人来过的痕迹。
* * * * * * * * *
清晨时分,昨夜闹腾了大半宿的汴梁百姓还在被窝里头大被好眠,城门的守军已起身开了城门,三九隆冬又是年节,没几个客商等着进来,门一开倒见一辆马车占了最先。
赶车的四十上下年纪颇有富态,却是西甜水巷白宅的大管家。
能叫白福赶车的,车里头的人是谁可想而知。
暖意融融的车厢里头,白玉堂紧了紧身上的紫貂裘,暗里诅咒北方怎么这样的冷,本来他初六离的杭州预计能在汴梁过上元宵,却不想一路北上越来越冷,生生冷出场风寒来,于是耽搁了几日,堪堪错过一场热闹。
忽然马车慢了下来,他起初没在意,却听外头白福说话:“五爷,好象是展大人。”
“啊?”这猫也未免勤谨的过头,这大早的就出来巡街了?他一撩帘子,一阵冷风灌进温暖的车厢,虽然少不得一记瑟缩,他却也看清了——
几丈外的雪地上,展昭半跪在雪里,怀里不知抱了什么东西。
“猫大人公干呢,有什么好看。”说罢他又钻回车里,“走。”
白福答应了一声驾马上路,可马车走了一会儿白玉堂又喊了一声停。只见他手里抓了件大氅便从车里头跳出来,一步一步往展昭那里走去。
越是走的近,白玉堂越发觉着事情不对,自己两脚踩雪咯吱咯吱的响,这样大的动静那人怎么连头也不回一个?他一个习武之人怎能这样少警醒?
还有,他从背后看过去,那人身上那件靛蓝的袍子怎么看怎么单薄到扎眼,他四品的官,开封府也不是没俸禄,怎么这么冷的天,这样就跑出来了?
看着还真像哪户人家丢了不要的猫儿——
叫人想捡回家去。
真是的……
展昭忽然觉得肩上一沉,跟着整个后背都暖了起来,醒过神回了头,映入眼帘的是俊美精悍的面目——就是鼻尖有点红。
“白兄?”他半是讶异半是惊喜,还有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哪怕是此刻,他看见这个人,都觉的很高兴。
“一大早的展大人拿膝盖量雪下了多厚么?”白玉堂说着拉他起来,细看他脸上神情,呃,好象不怎么快活,“怎么了?”
却见展昭低下头,他也跟着低头看去,才看清他怀中抱着的事物——
那只白鹤一箭穿心,伤口处殷红的血早就凝固,无力下垂的脖子显然已是僵硬。
须知鹤之一物,冬居南而夏居北,此刻隆冬时分,汴梁哪里来的这闲云野鹤?
他忽然想起孤山重重迷雾中,白衣红巾的少年说的那句话——
白少侠若见了他,就替我捎个信叫他早日回来。
眼见展昭神色黯然,他心里也莫名觉得不好受,忽然心念一动,扯了蓝衣人往马车那里走去,“对了,展昭,五爷这次回江南,遇见桩新鲜事……”
展昭忽然叫他抓了手,本能的一挣,不想手早冻的僵了使不上力道,便任由他握着。
反正,这人掌心中的暖意,此刻他多少也有些贪恋……
马车渐渐远去,路上行人仍是稀少,于是厚厚的白雪上,只见深深的车辙与马蹄印,还有两排并列在一处的脚印,可以想见曾有两个人。
并肩而行。
* * * * * * * * *
离二月还差几天的时候,一日郑线儿带着画笔色料上了北婆台寺,一是为了完成寺里头最后一面绘壁,二自然是为了向住持禅师补个新春的礼。
谁想她到了寺里,禅师正和一个老者说话,她听小沙弥们嘀咕才知道那老者竟是个契丹人,心中纳罕禅师怎么竟与如狼似虎的契丹人结交。
待禅师替她引见了,她才觉出那老者温厚可亲,豪气利落,实是可敬长者。
这才知道自己见识还是有些浅,于是心里有些歉意,借口作画去避开了。
到了晌午时分,展昭与白玉堂也来了寺里,随身带着个小小的瓷盒子,也不知装了什么,她远远的只见他们二人在院中与那契丹老人说了半天的话,老者一会儿叹气一会儿沉吟,很是难过的样子。
她想了想,知道这是自己想不明白的事,就抛开了。
未时三刻,北婆台寺迎来今日第五位客人。
“萧冰求见贵寺了念禅师。”
饶是开门的小沙弥眼力浅,却也看的出来扣山门的这位施主神色有些不善,才想说住持不在,却有想起“出家人不得诳语”的戒律来,一迟疑间,萧冰已然自行进入。
“哎!施主不可乱闯!”小沙弥在后头急急地叫,萧冰却在看到正殿里那两个人时住了脚步。
一个是展昭,而展昭身边那个华美青年他却不认得。
“展大人。”他走进正殿,展昭回头见是他,脸上本有的笑容顿时消去,“萧大人。”
“请问展大人可曾见末将的舅父?”他问的开门见山。
“萧老前辈在后院与了念禅师叙话。”展昭径直答了他,无意多作纠缠,一旁白玉堂看他神色间那压抑的厌恶之情,即刻明了萧冰就是那夜张弓之人。
眼见萧冰往后院去了,白玉堂心念一转,“他平白无故来这里,总不是谈佛论道的罢?”展昭经他一提,心中一紧,少不得跟上,他自然也是随在其后。
进了后院,只听了念禅师正对萧石抱怨,“老石头,我就说你这东西放在我寺里不妥当,这不麻烦上门了?”
另一边萧冰神色间也是不悦,“银装刀是舅父所有,纵使不传给萧冰,也不该放在这宋国的和尚庙里。”
话说的赁的不客气。
“这等凶险之物,贫僧何曾想过要留,萧施主既然有意还请尽快取回。”了念禅师说罢一拂僧袍,回禅房四大皆空去也。
萧石看了看自己的外甥,叹了一声,“也罢,我知你意在此刀已久,今日就给你个机会,此刀当年是老夫因胜而得,今日你若胜了老夫,此刀就传与你。”
“岂敢与舅父动手。”萧冰一怔。
“你不动手,从此休提此事。”老者一言掷出,萧冰神色一凛,咬了咬牙,“那今日就再请舅父指教了!”
萧石点了点头,“佛门清净之地不可擅动刀兵,我们出去寻个地方。”
两人才要走,只听一旁有人忽然高声一喊:“山中得鹿,见者有份!”
这句话却是猎手之间一句约定俗成的话,辽国民风彪悍,百姓多以牧猎为生,因此对这句俗语是极熟悉的,此刻听人喊出来,老少二人都是一怔,不由得回头向展昭身边那白衣人看去。
“白兄?”展昭也不明白他这是要做什么。
只见白玉堂笑嘻嘻地说道:“晚辈听说这话在大辽是条人人知道的规矩,就是一件事,但知晓的就有插上一手的资格,那么既然前辈有神兵利刃要寻传人,恰好晚辈也是用刀的,想来也是有资格来争一争的。”
萧冰闻言正要发作,却叫老者伸手拦住了。
萧石上下打量了白玉堂几遭,朗声道:“这位少侠说的不错,见者有份是我大辽的规矩,少侠既有意夺刀,就也随我来罢。”
说罢他甥舅二人先行一步,白玉堂正要跟上,一旁展昭扯了扯他的衣袖,“萧冰此人,应变机敏杀伐果断,白兄还需谨慎。”他神色谨然,很是认真。
本来,白玉堂听了这样的话,定然是要冷笑一声的——五爷何用你来关照?
可这话从这人口里说来,却叫人听着受用。
冷笑不出来……
心念一转,他忽然想到一事,“展昭,待五爷夺了刀回来,你我再比上一场如何?”
不知道那契丹人手里是把什么货色,能与这猫的巨阙旗鼓相当就好,不然那场不痛快也不知何时才能消去,日后较量也不得尽兴……
展昭闻言一怔,再看看眼前人意气风发的神情,不由得脱口而出——
“好。”
白玉堂随即大笑着跟去了。
* * * * * * * * *
往正殿去的路上,一个小沙弥跑的急了些,脚下一滑重重摔了个狗啃雪,幸好雪下的厚没有摔着,只是他手中捧着要去供奉的那个瓷匣子翻了,里面青灰倾倒一地,瞬间与白雪混在了一处。
小沙弥一时吓傻了,想起俗家的那位师兄之前交代时那着紧的样子,自己这可不闯了祸么,如此左思右想不知所措,末了鼻子一缩,眼看就要哭起来。
“怎么了?”温软声音,却是郑线儿在正殿里见小家伙摔了,出来看看情形。
小沙弥像见了救星,一骨碌爬起来,结结巴巴说了个大概的始末,“怎么办好呢?”
郑线儿沉吟片刻,“不打紧,你去取个碟子来,姐姐自有办法。”
小沙弥用力一点头,飞也似地跑去了。
* * * * * * * * *
待展昭与白玉堂回到正殿中时,郑线儿正往壁上画一只白鹤,白鹤单足而立,双翅微张,似方停落休憩,又似将展翼而翔。一旁的一个粗瓷碟子里调着不少色料,展昭一眼看见边上那个匣子里空空如也,不由得一惊,“这……”
郑线儿赶紧将方才的情形说了——她想出个法子,将沾了雪的骨灰收在一处,合了白垩调成色料拿来作画,“都是线儿自作主张,展大人要怪就怪我罢。”
“郑姑娘言重。”一时间展昭也不知说什么好。
“算了,也只当是它最后一劫。”一旁白玉堂轻抚手中刚得的银装刀,想起西湖孤山那独守梅林的少年,恐怕——
他是等不到兄长回去了。
他与展昭,同时轻叹了一声。
郑线儿见他二人如此,也不再多话,仍旧细心描画去,白羽玄颈,长足修喙,点上漆黑的眼,她换了支大笔醮上朱砂,再沾水化上一化,然后往画上鹤顶处——
添上一抹殷红。
只见那刚点上的眼立刻就活络起来,随即壁上画影图形竟扑扇了几下翅膀,一声唳叫,径直向殿外飞去。
殿中三人诧异之余立即追出去看,只见那灵禽在佛寺上空盘旋了几个来回,不住的清鸣,一柱香的功夫后,终究是投南方去了。
三人回到殿中,发现墙上方才画着白鹤的地方,此刻只剩下了灰灰的一个影子。
妙影已去——
再不复返。
汴京异话之五《鬼母》
《鬼母》
三月十一,汴京城牡丹花会正是最热闹的时节。
自李唐以来,世人多爱牡丹,一则花大如拳雍容体态,二则姹紫嫣红有“国色”之名,又说此花别名富贵花,说起来这世上能寻出几人不爱富贵?因此好此花者日众也就不足为奇了。
都道洛阳牡丹甲天下,但如今汴京才是官家都城天子脚下,任他如何好的事物,最终都归了汴京自然不在话下。
于是这日花会,热闹繁华的非常,不但公子王孙,二八佳人,乃至贩夫走卒,三姑六婆,都起了兴来会中走动走动,街上只见熙熙攘攘的人,还有两边各自千娇百媚争奇斗艳的富贵花。
“豆绿”滴翠,“二乔”生晕,各有各的妙处,各有各的颜色。
人多,又有不时停下来看花的,因此人群也就流动的格外缓慢,然而就在人群之中,一个穿了一身雪青色春衫的少年匆匆而过,他的目光与旁人不同,旁人看花,他看旁人。
破瓜年纪的少女,弱冠风流的少年,老翁老妪,稚子女童,市井商贾,爱花痴人,这世间的百态,真是怎么也看不完。
长长呼了口气,郑线儿忽然觉得有些发晕,仔细一想自己已经走了大半个时辰滴水未进,怪道晕了。
一眼瞥见一旁有个茶摊,她走过去,咳嗽了两声方压着嗓子对看摊的老汉道:“老丈,要盏茶水。”
老汉立刻乐呵呵的斟了茶上来,她接过往棚子那里去,撩开半掩的帘子才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个人。
那着绿衣的客人起初背对了她,许是听见动静,猛的一回头。
说起来她郑线儿是个专干画影图形的,因此一眼就看出这绿衣的公子是女子所扮,而对方亦在同时上下打量她一番——
两个女扮男装的俱是会心一笑。
她与那个女子坐了个对桌,然后看清她有纤细却微微上扬的眉,眼角略略勾起的杏眼,肌肤细腻骨骼玲珑,分明是南方的容色。
可那柔媚的眉目间,偏又有英豪之气,这本是大相径庭的两般气质,于这女子的身上融合成逼人的俏丽。
说来她也曾受邀为诸家琼英闺秀作像,多见美色,可眼前这人,还是让她心下暗暗喝一声采。
这时那卖茶水的老汉进来了,“添水,添水。”老头子两眼眯眯的,纵然没表情也让人觉着在笑。
“老丈,”趁他添水的功夫,那绿衣人睨着一旁似乎随手乱堆的几截花根,“我看那都是牡丹,莫非你也做这富贵花的生意?”
“来这儿自然做的这道生意。”
“那怎么不见花呢,这几棵快烂没的根能有人要?”那人说话直爽的有些刻薄。
“呵呵,客官有所不知,这几棵根看着快烂了,可是当世名种。”
“哦?”绿衣人来了兴致,郑线儿在旁听着也有了好奇之心。“名种……莫非是魏紫赵粉凤丹墨魁?或是紫二乔,首案红?”那人一口气报了几个名种,老汉却一路摇头。
“那倒是什么稀罕的新品?”
“呵,算不得稀罕,不过只此一家,”老汉呵呵一笑,“小名唤作‘歹刘黄’!”
这俗之又俗的名字乍然听在耳里,绿衣人与郑线儿都是一怔,面面相觑了片刻,都是“噗”的一声笑出来。
“好怪的名。”郑线儿忍不住说。
“名字虽怪,自有来历,”老汉接着道:“话说当年有刘姓书生一人,祖居洛阳,最好牡丹爱花成痴,只因他家中有好花,邻里顽童常来攀折,叫他捉了,轻者罚劳作一晌,重则打板数下,乡里顽童怨声载道,给他起了个诨号叫‘歹刘’,不想后日这书生育出一种,花色金黄远胜那‘姚黄’,于是众人都叫这一品的牡丹‘歹刘黄’。”
老汉沙哑嗓子,出口倒有文才,两人听的有趣,见他说完了,绿衣的接话:“他不过是个爱花人,却被人这样作践。”她边叹边笑,也不知道是真心怜惜还是怎样。
听她这般说,倒触动郑线儿心中一念,“爱的太过,一心一念,难免忘了人情世故,引来非议。”
如北婆台寺中禅师所说——
因爱故生怖。
绿衣的转头看了她一眼,一笑,“姑娘说的是。”随即起身撩帘子看了看天色,“萍水之逢,却得妙语,只可惜在下要告辞了。”
说罢她学男子揖了一揖,笑着走了。
相逢匆匆,离别亦是匆匆。
郑线儿心中忽有些茫然若失,转眼看见那几株花根,忽然念头一转,“老丈,这些可能与我么?”
“怕是不行,已有人订下了,那位客官……”
老汉话未说完,帘子又叫人撩开。
她望过去,却是正好逆光看不清来人面目。
只见那晌午的光落下来,往那人身长玉立的姿态上——
又镶了一道金边。
* * * * * * * * *
春日,整个汴京城都热闹,这热闹自然少不了潘楼酒店这一份。
行商的最懂得看时节风水,潘楼酒店掌柜见这几日花会正张罗的风声水起,于是也凑趣去叫人觅了几盆好花,放在二楼——惟恐大堂人多脚杂,踩了碰了踢了可就不好了。
可是二楼说是雅座,坐在里面的人就未必雅到哪里去,这不邻着楼梯口的那张桌子上,三个客人一壶酒,就中一个三十上下的汉子,一部落腮胡子,腆着个肚子,正唾沫横飞说的高兴。
“……跟着早起我就找啊,找了半天看见阿花那半截尾巴露在柴堆后头,我把柴搬开一看,我的妈呀!这么大个儿一只耗子啊!”
此人嗓门之大,潘楼酒店几乎是上下皆闻,自然的,那两个正好自楼下上来的人也听见了。
一下子两人都怔了怔。
“噗,”左边那个身着梅红春衫的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也不知谁家一早跑来胡说八道。”右边的这个,口气里有些暗暗的恼火,身上白衣是一领雪绡,脸上寒意也是如三九湖冰。
“是是是。”那红衣的见他如此,敛了笑容,依旧往上头走,上了楼,他回过身来居高临下的看向白衣人,“别人说逮耗子那都是胡说八道,只有白兄说逮耗子方才是清理门户的正经事。”
“你!”白衣人一双凤目顿时睁的极圆。
红衣的见他这样,不禁又勾了勾唇角,又听“啪”的一声轻响,角落处那张桌子边背坐的那个绿衣客人怕不是一大早就喝醉了——忽然趴到了桌上。
“哼,我好心请你来喝酒,你倒消遣我,展昭,开封府的人待友之道就是如此?”
白玉堂仰头看着那人,刚才那句调侃他也不是不恼,也不是少了伶牙利齿没法子顶回去。
但是他请这人来喝酒本是想拉他散心的,而此刻他看起来似乎高兴……
“白兄?”见他反常不语,展昭倒有些担心起来,“是展某失言了。”
就那么一瞬间的功夫,方才那个少口德促狭心肠的人,又恢复成规行矩步的四品官员。
白玉堂见他如此,忽然隐隐的又有些失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有轻轻哼了一声,也往上去,踏上二楼,目光一扫,落在那绿衣人身上时不禁停滞了片刻。
两人在临窗的位子坐了,早有酒保送了白玉堂素日喜欢的诸般酒品果子来,白玉堂先自斟了一杯,又替展昭斟了一杯,“我说,你别笑着装个没事人,我听开封府的人说你这几日总不快活,可有这样的事?”
“展某……”他刚想答“何曾有这样的事”,但见白玉堂冷眼盯着他,眼都不眨一下,若是想蒙混过关怕是不行的,只有改了个说法,“纷扰俗务而已,说出来没的扫兴。”
“那便是真有不快活的事了,”白玉堂见他说了实话方才高兴,“说出来听听。”
展昭见他热切,心知他是一片好意而非幸灾乐祸,他客居京城,虽与开封府众人相处融洽,包大人待他情若父子,却总觉得少些什么。
倒是眼前这个人,初时针锋相对,后来惺惺相惜,近日更有化敌为友之态,或许因为都是出自江湖,总觉得有些莫名的亲近。
听他相邀,不由得便想一吐心中不快。
但再一转念——
又何必将那些官场龌龊,人心冷暖,去污了这个人的耳朵?
那些事,不适合他。
“白兄拳拳之意展某心领,”他向白衣人笑了笑,“今日得白兄相邀,美酒佳肴,纵有不快,也早消去了,又提它做什么。”
他这一番话,换来的是白玉堂有些狐疑的目光。
呃,他不肯说……
正犹豫要不要追问,忽闻楼下一阵人声鼎沸,一时间楼上诸多客人都涌到窗边看究竟,但见高头街两边的小商小贩多拢着营生家什往后退,而南边小甜水巷那头有人高声叫嚷,“抓住她!抓住她!”,
跟着便看见有个蓬头垢面的妇人,身上衣服几处撕烂,露着里衣,手中拿着一把剔骨尖刀,一路又笑又嚷的从南边跑过来,而她后头则是几个精壮汉子一边大叫一边追赶。
那几人虽喊路人帮手,但那妇人手持利刃,见者避都来不及,谁有那好胆量去抓。
“这是怎么回事,光天化日强抢民妇?”白玉堂来了汴京也有年余,如此阵仗倒是头一回领教。
“那是小甜水巷林木匠的婆娘,年前好容易得的儿子出天花死了,那婆娘头七里就疯了。”一旁正对众人嚼舌头的是方才大嗓门的汉子,“啧啧,春日痴癫忙,林木匠怎么也不看好了她。”
展昭闻言,眉心一紧,方想动作却被身旁的人扯住了袖子,“怎么,展大人,连这都归你管?”
白玉堂看着他说话,一脸似笑非笑。
他这四品护卫也管的忒宽了些……
“那妇人手中有刀,若是伤了人如何是好?”展昭苦笑了一下,“我这也是南衙里染的脾气,白兄请放手罢。”
“好。”白衣人放了手,“这酒,我等你回来喝,休忘。”
他话音未落,只见展昭没耐烦下楼梯,一越栏杆旋身下楼追去了。
众人见他露了这一手功夫一下子都喝彩,只有白玉堂冷冷哼了一声,取了方才自斟的那杯酒一饮而尽,脸色不甚好看。
目光一转,他忽然起身向角落处那张桌子走去,方才众人都拥到窗边看热闹,却只有那绿衣客人此刻还在桌上趴着,也不知是真的中酒醉倒还是睡着了。
他走到桌边,勾起食指在桌面重重敲了两下,却见那绿衣客人似被惊醒,微微侧过头,露出大半边脸,杏眼斜睨,嘴角一勾,眼见是笑的十二分之明媚。
见果然是这个人,果然是这情形,白玉堂一时不由得着恼——
“丁月华,你笑够了没有?!”
* * * * * * * * *
打石点穴制住林家娘子,待林家的人赶上来再寻了当值的衙差交托嘱咐,事前事后的忙完,待展昭回到潘楼酒店已是大半个时辰后的事,一上楼他便看见有个绿衣的少年与白玉堂坐了对桌,那人面对楼梯,见他上来了,向白玉堂笑道:“小五哥,猫大人来了。”
展昭闻言不由得一怔,初时心道这人如何这般说话,转瞬省悟想必是白玉堂甚为亲近的友人。
如何不曾听他提及……
却见白玉堂起身回头,瞥了那少年一眼,神色间竟有些无可奈何。
“白兄,这位不知如何称呼?”
白玉堂尚未答话,那少年倒先对着展昭开了口,“那日茉花村里,我听你叫我两个哥哥丁大哥丁二哥,那么我自然是丁家妹子了。”
“你倒是自来熟。”白玉堂没好气的接了一句。
绿衣少年这般一说,展昭顿时明了其身份,当日他上陷空岛讨要三宝,曾蒙茉花村丁氏双雄从中周旋相助,闲谈中也听他们提及家中小妹,当下抱拳见礼,“原来是丁家妹子。”
丁月华嘻嘻一笑,“见过展大哥。”
“原来你们两个倒是故人。”白玉堂冷眼看他们见礼,迸出这句话来。
展昭见他不乐,还道是自己害他久等,才要上前说些“自罚三杯”的话,只听一阵“噔噔噔噔”的声音,有人官靴沉重一路小跑上楼,见了他就一把扯住,“展大人,府里有事,大人正找你呢。”
来人是开封府中衙役,听他这话不由得展昭不立刻回去,他只得向白玉堂抱拳,“白兄……”
“算了,展大人的席难请这也不是头一回,展大人还请回吧。”白玉堂摇了摇头,见那人听他此言面露难色,他心下竟是一软,又补上一句,“来日再聚,也是一样。”
展昭闻得此言又见他并不生气,这才放心告辞离去了。
“啧啧……”
他从窗边向下看着展昭与那衙役走远,却听身边丁月华啧啧有声,心里莫名烦恼,“你又怎么了?”
“往日我听大哥二哥说起展昭,都把他赞的如何如何的好,今日一见,委实不怎么样。”丁月华眼望长街,忽然眨了眨眼,转过脸来向他一笑,“虽不知他往日是‘南侠’的时候怎样,但如今这畏手缩脚的样子,可是比小五哥你都差的远。”
这话若是白玉堂一年前听见,必然答复“那是自然”等等等等。
但此时听闻,不知怎么……
一点也不高兴。
沉吟了半晌,到底理不开心绪,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你懂什么,就这样胡说。”
你……未曾见他尽心尽力……
你也未曾见他隐忍不发。
你什么都不知道,又凭什么说这个人不怎么样……
夏虫岂可语冰,你我这般恣意妄为的人,又哪里懂得他的辛苦与坚忍了。
然而忽一瞬蓦然惊觉,自己心上竟是在替那个人说话……
丁月华见他不言不语,脸上神色变幻,也不知到底在搞什么鬼,只是被他抢白了一句少不得要驳回,“我是不懂你们男人在想什么,别说我不懂,卢大嫂也不懂呢。”
“啊?”一听自家大嫂名号陷空岛五当家方才回神,见自己这发小笑的有来历,心道她此时提及大嫂必然有缘故,“大嫂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我来的时候她要我带个话问问你。”
“问什么?”
“问问你……”丁月华双臂搁上栏杆两手捧着下巴,看高头街上人来人往,帝都好一片繁华景象,“一年多就回去了一次,还没几天就收拾包袱走人了,这汴梁城到底有什么好呢,就把你给恋成这样。”
这可把白玉堂问住了。
这汴梁城究竟有什么好?呃……他也不知道。
* * * * * * * * *
却说展昭这一回去,次日就被公派去了大名府,说是那里逮住了一个大盗,只因首发的案子是报在开封府治下,因此人还得押回来过堂,盗匪凶悍须得一个武艺高强的人连带大名府的官差一同押运才好。
自然的这差事就着落在展昭的身上。
离去的那天早上丁月华正与白玉堂在潘楼酒店二楼吃茶,忽然她就发现对座的人目光直勾勾的往窗外看去,跟着又起身靠上窗台,于是她也好奇的往下看,只见那开封府的四品带刀护卫带了几个官差,行装打扮,正仰头看过来,见了白玉堂,一拱手就算作别礼了。
“吓,又出公差去。”她看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白玉堂倒是一下子就省得了。
然后依旧坐回原位吃茶。
茶仍旧是一样的阳羡紫笋,挂了蜂蜜的胡桃肉也仍旧馋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一转瞬的功夫,丁月华便觉得情形有些不对起来。
坐在对面的那个人,好象鲜活气猛然减少了几分。
怪事。
她支着下巴想,顺手从放蜂蜜胡桃仁的盘子里拈起一片雪白的花瓣。
梨花,也不知哪儿飘来的。
到底是春日了。
之后的大半个月,本来丁月华从江南远来,白玉堂既算半个地主人,总该尽尽情谊领她在这天子脚下多转转,不想正赶上潘楼酒店要扩营,近日买下了边上的一处废园打算再起一楼,如此一来事务繁杂,白玉堂这个大东家也不得不出面,便没了时间陪她。
幸好她也不是缠人的,更乐得自己一个人逍遥,向白玉堂要了潘楼街上他原来住的那处宅子暂居,如今白玉堂嫌那里吵闹了,她却正好着这汴梁城日里夜里一般的热闹劲儿。
却说这日丁月华早上起来刚出了门,在巷子里就看见潘楼街上的人都往潘楼酒店那边赶过去,汴梁老少极好看热闹她是知道的,但是潘楼酒店究竟有什么热闹好看她却不知道。
待走的近了,挤进人群里见了酒店一个伙计,才知道是那处刚买下的废园里出了事,今天早上挖地基的时候在里头一棵老梨树下头挖出一具骨骸来,一下子闹动了整条街。
她本来想问问就走,但听闻事情大就不想走了,正好看见白玉堂与几个官差正往那处废园里去,她自人群里挤过去,“小五哥。”
“你怎么来了,一大早看这热闹也不嫌晦气。”白玉堂看了看她,见她听了这话有些恼,也知道她是好心念着自己,于是又笑了笑,“要不要进去看看?”
“你都说晦气了我还进去自找晦气么……”小声嘟囔着,她看着他与几个官差进了园子的门。
从门这里望进去,只见一株两人合抱的大树,树下围了一堆官差。
想来这就是那棵老梨树了,可是——
三月末的天气了,汴梁别处的梨花都已谢了大半生出翠翠的叶子来,偏这一树怎么竟连一朵花,一片叶都没有呢?
白玉堂不喜她去搀和,她自然也不会去找这个没趣,又挤出了人群,立心四处逛逛去,想起昨夜里听伺候的小丫头说起汴梁的诸般玩意,沿着汴河一溜有新巧的胭脂香粉铺子,还有什么绸缎庄香囊行,等等等等都是女儿家喜欢的东西。
她虽然是江湖出身,但世上哪有女儿不爱这些,当下也不迟疑就顺路往御街那里去了。
不想到了汴河畔,那些铺子却不同做酒家吃食的,多要过了巳时一刻才叫开门,她只好先往汴河边去逛,只见汴河边都植柳树,春芽早发,那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情景好不喜人,此时正在清晨,虽无残月,但这杨柳岸晓风朗日,也别有一番情致。
才走到御桥边,她就听见身后有两个年纪大的婆子在议论废园里那回事。
“听说看骨相,是个没成人的女娃子。”
“可不是呐,左脚上还箍着个银脚铃……可怜……”
“作孽哪。”
两个婆子说话间就过御桥去了,丁月华想到汴梁人的舌根长短不由得觉得无可奈何——才什么时候的事,此刻已经说的有板有眼了。
她摇着扇子往前走,耳中听着一旁汴水中舟楫击水之声,一时间有些恍惚。
哎,若是没什么事,过了四月就回去罢——本来她是立性出来游历,也顺便避开家里头念着她亲事的两个哥哥,可这才出来没多久,又有些想家了。
身侧,不断有人擦肩而过。
“哎哟!”忽然身后有个童音一声叫,她回头看过去,只见一个男子扯住个七、八岁大的孩子,那孩子穿的破烂形容邋遢,显见得是个乞儿,一条细瘦的左胳膊叫男子抓住,大约是男子力大,只见小鬼五官痛的都皱到一处。
“你做什么!”话音未落丁月华已抢上前,想扯开两人,不想一扯之下男子竟动也不动。
呵,练家子。
她心念电转,左手直取对方门面,那人一惊,手上松了劲,不想丁月华这却是虚招,趁他一松劲的功夫,她倒手上加劲,拉过小鬼转眼避出三尺以外。
立稳身形,她回头向那人一挑眉。
那人眯起一对狭长的凤目,神色间隐隐怒气,“他是个偷儿。”说着他弯腰拾起地上一个钱袋。
她闻言一怔,心知是自己莽撞了,可乞儿扯着她衣襟呜呜的哭,她一眼又瞥见那细瘦左臂上四道淤痕,心下一恼,“偷儿怎么了?纵使偷了也该送了开封府法办,纵然判了他这年纪也不过吃顿训诫,你这么大劲是要废了他胳膊不成?”
那人听了她这番话,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喂……”丁月华生平最不吃人趾高气扬这一套,才要追上去非辨出一二三四,不想边上一个老汉拄了竹杖颤颤巍巍的上来,“姑娘,姑娘罢手……那人可得罪不起。”
“爷爷……”那乞儿见了老汉,早呜咽着依过去,想是亲人。
“怎么,谁家的王孙公子?”这一耽搁,人也不见了,她也打消了追去的念头,只是要问个明白。
“哪儿是王孙公子,那是辽人,是都亭驿的长官,可惹不起啊,”老汉说着又打了乞儿一下,“叫你个没长眼的下作东西乱伸手,那人你也不认得?”
辽人?早知道刚才下重手——想到自家爹爹长年戍边生涯,她自是对与这个“辽”字沾亲带故的没有好声气。
回过神来,只见那乞儿着实吃了几下打,她上前劝了,跟着那老汉对她是好一阵千恩万谢,谢完又拽着乞儿便走。
她见这二人老的老幼的幼,想来乞讨偷盗也是不得已,想着要施舍些钱财,但救的了一时又哪里救的了一世,片刻踌躇间行人如织,那一老一少已经不见影子了。
轻轻叹了一声,才想离去,一转身却觉着不对,一摸腰间,日常佩着的紫玉双燕竟不见了——分明方才一路行来一直在手中摩挲。
想来也只有被那一老一少顺手牵羊了去,她这一下怒极反笑,这样的事若是叫两位兄长知道,还不知要念成什么样子。
若是央告白玉堂自然能找回来,可她如何能拉的下这个脸,再说找回来又能如何……
罢了罢了,自认晦气。
就这么巳时一刻刚过,茉花村丁家的三小姐窝着一肚子的火就走进了汴河边最大的那家胭脂水粉铺子。
掌柜的眼贼尖,见她衣着举止便知道是好主顾,于是满脸堆笑的亲自迎上来,左一样右一样的介绍,见她爱搭不理,就下了狠心,“前头说的那些都不算,这一样姑娘你可一定得瞧瞧,”说着拿着方锦缎托出个鸡子大小的螺钿胭脂扣来,一起开盖子一阵甜香扑面而来,丁月华见颜色红的娇艳不由得笑了笑,“倒真是好东西。”
“可不是,辽人那里来的,说是辽宫里头的娘娘们都用这样的胭脂,叫做别样红。”掌柜的还刻意压了嗓子小声说话,“其实啊,这好胭脂都在北边呢,姑娘可听以前大汉朝的时候匈奴有句话,‘失我燕支(胭脂)山,使我嫁妇无颜色。’可不就是说的……”
“好了好了,”她笑着打断,心道再说下去只怕什么倾国倾城的典故都要用上了。再看这颜色她也喜欢,“我买下就是。”
签了账,取了胭脂扣,指尖摩挲过扣面上螺钿嵌成的一枝桃花,虽然合着扣,可丁月华还是觉得,那一丝一丝的甜香,仍旧管不住的从里头透出来。
* * * * * * * * *
四月初八这日浴佛节,不光宫中请高僧大德讲经,民间也是家家布施,连往日在城里敲木鱼唤人早起的头陀都有半升米的彩头。
白日里做够了佛祖功夫,夜里夜市还是照开,只是这夜市也开的敬佛敬僧,州桥上一溜的小吃竟都改了素斋,可巧这夜丁月华一直听说州桥的夜市如何热闹,立性出来逛逛。
尝了素斋饮了素酒,取了签子,听了一回《百喻经》,听的有趣便耽搁的久了些,待她往回去的时候夜市人已经散了大半,汴河边上的杨柳道上索性就没见什么人了。
若是寻常闺女这单身夜路自然不好走,只是她艺高胆大也不怕什么,更乐得这清静情形。
顺着杨柳岸走了一段,丝丝柳条随风摆过,偶尔拂到脸上她只觉得痒痒的。
忽然一阵夜风起来,吹的浮云全散,半满的月一下子跑出来照亮了夜路,她猛的见数丈外河边有个人影,吃了一惊,本来有的一点点醉意顿时都消解了去。
神志间一清明,凭她好眼力立时认那人竟是曾有一面之缘的——那日也是在这汴河边,那个与乞儿纠缠的辽人。
虽则惊疑这人如何夜深了独自在此,但再想与己无关,正想另行择路离去。
谁想那人身形微晃,竟一头栽下水去!
变故陡生,丁月华这下被吓的不轻,她知汴河为行舟船开凿的颇深,而北人多不习水性,不习水性者落水,纵使武功再高也是枉然……
某人就是过往例证……
心急之下她急奔到方才那人立处,向河中探去,却只见河水微涟。
难道那人竟是一沉到底?
正着急间,忽然间她眼角余光瞥见一只湿淋淋的手无声无息的扒上地面,她一骇之下连退几步,睁大眼看着那人全身滴着水爬上岸来,慢慢站起身,月光落下来正好照亮那张脸,却见他眯着眼笑起来,
“阿姐,开封府怎么去的?”
声音清脆,竟是总角童子的样范。
这一下她比先前还要吃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见那人扯了扯身上湿衣,咯咯笑起来,“这人穿的衣服好生奇怪。”
这话说的,端是诡异无比。
一瞬间丁月华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略加思索便低声问了出来,“你叫什么?”
“小豆子。”
那张男子气甚重的脸配了毫无心机的笑容再加上这童音报出的名字——
“噗。”实在由不得她不笑。
勉强忍住了,她心中镇静许多,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是人还是……”
依旧是那无心机的笑容,只是无端多了丝落寞。
“嘻嘻,我早死啦,阿姐……”
“那你……借尸还魂?”
“这个人只是晕了,可没死,我借他身子用用,我要去开封府。”
“你去开封府做什么?”她到底生出好奇来。
只听童音一声叹,“丫头在里头,我去瞧瞧她,她一个人,一定害怕的紧。”
听到此处,丁月华心中隐约已猜到几分,却还是接着问,“那丫头是你什么人呢?你如何知道她在开封府?”
这一句又一句的,她心里知道,今晚这稀罕的闲事,她丁三小姐是管定了。
* * * * * * * * *
那废园中老梨树下挖出的女童骨骸,就是丫头。
丫头是小豆子的妹妹。
“当年我娘带着我们俩逃荒来的京城,一天娘叫我们俩在河边等她,后来我跟丫头玩起来……玩着玩着,后头的事我便不晓得了。”
“小豆子”与丁月华一前一后的走,到了路口她便出声指点往哪边去,看着那人如孩童一般一蹦一跳的行动,她着实费了不小的劲才没笑出来。
怎么说?都亭驿的大人呐……
待到听了这一段话,心中又有些酸酸的起来。
那样小的两个孩子,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才想上前去问个究竟,不想走在前头的那个人忽然“哎哟”一声停了脚步蹲下身去。
“怎么了?”她赶紧上前,却见那人拧眉咬牙一副痛苦之色,满头满脸的水珠,也不知是方才自河里爬上来这会儿还没晾干还是痛出的冷汗。
踌躇了片刻,到底递了锦帕过去,慢慢往他额头上按去,却在半路叫他伸手一格,“小豆子?”
那个人抬起眼来看着她,咬着牙不说话,目光好生怪异。
似警戒,似疑问,又似犹豫不舍。
半晌,到底放下手,任她将帕子按上额头,替他擦去水珠,“怎么了?”
丁月华轻声问。
却不想——
“姑娘若亲身经验一回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成年男子的低沉声音惊的她一松手。
变、变回来了?
如何连个预兆也没有?想到自己方才那般关切想必都叫这辽人承接了去,她不由得心生气恼,
“你……小豆子呢?”
“我没事。”那人又开口了,这次复换成稚嫩童音。只是话虽说着无事,那人脸上神情却是恼怒已极的样子。
她于江南长大,乡里民间也常有“请神”“附体”之说,但她一直认作是自欺欺人从来不予理会,而眼前这情形倒是头次看见。
又是诡异又是好笑。
“走吧。”又是低沉的男子声音。
说罢他转身向开封府的方向走去。
不想他竟肯屈就小豆子前往开封府,想来那小鬼若不如愿,他也无法脱身罢?丁月华轻声一笑,少不得跟上。
那人对于城内的道路显然较她更为熟悉,不消指引,穿街过巷,不多时两人便已来到开封府的后门。
“打这里进去?”她见他正相那墙的高矮,心知他是要逾墙而入。
“不然如何?从大门进去不成?”
“都亭驿的长官,进去求见一番又何妨。”她话未说完,那人已攀着墙边那株歪脖子柳树跃上了府墙。
堂堂京师府衙岂可乱闯——她正想上去拽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辽人下来,不想他身形一晃,竟一个倒栽葱从墙上摔下来。
她身形如电一个拔高跃起,一掌击去想缓他下坠之势,谁知那人半空中一个转身,右掌一翻与她对了一掌,借此外力稳住身形缓缓落地。
只是丁月华初时只想相助因此掌上三分力道,但对掌之时却迎上他七分掌力,落地之时不由得连退数步,只觉得虎口剧痛,不由得急火攻心,“你!”
那人初时一怔,似有歉意,但片刻间又恢复了那冷淡神色,“你我各自屈了一回,从此两不相欠。”
她知他说的是那日汴河边的事,哼了一声。
好个小心眼的辽人!
正待要开口辩驳,只听一旁传来“呜呜”的声音,倒像什么小兽受伤呼痛。
她侧目看过去,天上浮云片过,月光忽隐忽现,好不容易才看到那歪脖子柳树根那里一团黑气,呜咽之声正是从那里传来。
踌躇片刻,她慢步上前轻声一问:“小豆子?”
“阿姐,衙门……我进不去的。”
那是冤杀正邪之气萦绕不去的所在,如他这般无力的孤魂如何进的了?
“那……”
“丫头,在里头。”黑气中童音边抽噎着边道,“她就在里头。”
她也不知小豆子如何能这样肯定,但想幽冥之事不足为她这个阳世人所道,虽然看不到小豆子的形容,但听那童音里淡淡哭腔,她忍不住有些怜惜。
“我替你去寻她,别哭了。”
淡淡的一句话,她只觉得一旁有凌厉目光投来,想也知是那辽人了,当下不加理睬,她一卷衣袖,轻扯柳条,翻身跃上墙头。
下方,是开封府看似平静,实则戒备森严的府衙。
* * * * * * * * *
都道那锦毛鼠能耐通天彻地,皇宫盗宝禁内题字,传的天下尽知。
却不知道她这个锦毛鼠的发小,自幼便是与他一同尽干些上房揭瓦下阶捕鸟的勾当,论身法灵便心思机巧,她也未必输给他。
自然,这梁上的勾当,也不会输与他。
从府衙内出来之时,丁月华便是好不得意的这般想。
翻身下落,本想落在那柳树一旁,却不想身形一晃偏了数尺,落地时一脚踩在一处凹坑里,一个踉跄,幸亏有人伸手一扶才没跌倒。
抬起头来,却是那有着三分异邦模样的面孔。
“你还未走……”非是质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那人放开手,退开了一步。
她直起身的同时,只闻耳边银铃轻响,身上的沉重感倏地消失无踪,再看身侧,已多了一道小小的人形黑气,只见那黑气的“左脚”上箍着个银圈子,上头两个银铃叮咚作响。
“丫头。”柳树根那里传来弱弱的声音。
他二人静静看着两团黑影慢慢的靠近,暗夜里,银铃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好不动人心魄。
最终在月光下头显形的是两个面黄肌瘦的孩子。
身子孱弱,衣衫也是补丁摞补丁的,蓬头垢面,唯一明亮的眼睛里有种怯弱的凶狠。
丁月华曾见过这样的眼神,当年常州大旱,有些饥民流落到松江府来,那些人的眼神就与眼前这两个孩子一样。
隐约间,对生的渴望。
可如今他们也不用再这样念想下去了。
阴阳两隔……
“阿姐,多谢你啦。”小豆子向她笑了笑,紧紧抓着一边丫头的手,“我们要走啦。”
“去哪里?”
“去找阿娘。”小孩儿向四面看了看,“娘亲还在这城里,我晓得她在什么地方……她一定想我们想的紧。”
“未必。”忽然边上那人发了话。
两个孩子同时翻了个白眼给他,小豆子向他一吐舌头,那人只当作没看见,自顾自的往下说:“你们死了多时,你那娘亲想来也该将你们忘了,眼下人鬼殊途,还去闹腾什么。”
他话未说完,忽然小豆子化成黑气径直便撞入他体内,跟着丁月华便听见他张口又出童音:“阿娘说契丹人都是狗养的,你再罗嗦,我就跳进河里淹死你。”
小孩子,不可得罪……在汴河里淹死又能找人附身的小孩子,益发的不可得罪。
丁月华看着那辽人又青又白的脸色,忍不住如是想。
那团黑气自那人体内出来,重又化作小豆子的模样,拉起丫头的手,两个小孩儿向她点点头,“阿姐,我们走啦。”
浮云蔽月,大地陷入一片黑暗。
待得月光再出,那两个小小的身影已不见了。
她回过头去,见那个辽人正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你……为何要拦阻他?”方才她听的出他话中之意,似乎是不想那两个孩子去寻他们的阿娘,只是这一场拦阻好不莫名,缘由莫名,他的态度也是莫名。
这显而易见的蹊跷,让她心生疑问,也使得她方才没有立刻反驳。
现在她希望这人能说出个缘故来。
可那人只是不言不语,拂袖离去。
真真冷若冰霜,惜言如金哩。
丁月华伫立原地,随着天上浮云片掠,月色忽明忽暗,那人的背影在夜色里也是时而清晰时而隐约,最终转过街角,再也看不到了。
* * * * * * * * *
过了两日,丁月华想起日前的归乡一念,便想先向白玉堂辞个行,只因他近日都在潘楼酒店坐镇,因此她这日一早径直就往酒楼去寻他。
不想到了酒店外头就看见掌柜的在门口与几个衙役寒暄,说了几句那些衙役便走了。
她上得楼去,见白玉堂把了一盏,正看一座新送来的山水屏风。
绕到面前,她才看清楚他攒眉敛目,神色凝重,“小五哥?”
“你来了?”他这才留意到她。
“小五哥,怎么,有心事?”难得见他这样不快活,于是心下暗自猜一猜,“可是叫衙役烦着了?”
白玉堂摇了摇头,本懒待说,但看她有些好奇知道她是打破沙锅纹(问)到底的脾气,“废园子里头的那件事,有了结果。”
“咦?”她颇为惊讶,凝神听他说开就里。
来认尸的是小甜水巷林木匠的浑家,来投案的也是小甜水巷林木匠的浑家。
那疯疯癫癫的女人一夜之间忽然就不疯了,到了开封府的南衙,神智清明,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这头案子,苦主是她,凶手也是她。
“当年她家乡饥荒逃得来此,本想自家方自年少,再寻个人家过活不是难事,只是央人说了几家,都嫌弃她有一双儿女是个拖累,她一念之差便……”
白玉堂说到这里,便住了口不想再继续。
可所说的这些,于丁月华而言也足够她怔立。
“小五哥……哪、哪能有这样的人……”她向来口齿伶俐,此刻却有些结巴了。
白玉堂叹了一声,“一个掐死了埋在废园子里,一个叫她推进汴河里,早上御桥下头刚捞出具尸骨,说是正教辨看。”
不用看了,就是那个孩子。
她心中暗道。
一阵寒意禁不住的就涌上脊背。
人为了一线生机,当真什么都会做的出么?
她打了个冷战,白玉堂见她神色有异,只道她是听不惯这样的惨事,“世路艰难,有时人伦亲情也会被抛诸脑后。”
“可……哪能这样呢……”她轻声喃喃。
白玉堂则是叹了一声。
她坐到桌边独自凝神,忽然想起当夜里那辽人出声阻止的一幕。
呃,莫非他当时,已想到了什么?
说起来,她都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随意向窗外望去,忽然目光落在一点上,她不由自主的起了身。
* * * * * * * * *
眼见得丁月华向窗外望了望便匆匆下楼去,白玉堂心中生疑,移步到窗边向外一张。
看到街角那个人时,原本攒着的眉头更拧的深了些。
约略是自己多心了,月华又如何能与此人有甚纠葛……
窗口那个倩影一晃而过。
她果然在这里——萧冰心中暗道。
手中摩挲那方锦帕,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来多这一事。
许是那夜里,她递过锦帕来按上他的额头,淡淡甜香叫夜风送过,让他想起幼年时母亲身上也有相似的甜香。
唤作别样红的胭脂,听说是那负心人为母亲亲手所调。
母亲始终用着,直到离世。
而前夜里,那个女子关切神情,温雅声音……
当夜归去,他便如同着了魔一般辗转反侧,之后又多方打听她的住处,到底在汴河边的胭脂铺子里寻到蛛丝马迹……
忽然他神色一凛,那窗口又出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衣人正向这里望过来。
上次北婆台寺一战,他一招之差败与此人,实是生平一大耻辱。
此刻再见,自是心头火起,复又生疑。
难道,他二人……
丁月华下得楼,出得门,到了街上,却只见行人如织,而那个人倒不见了踪影。
“姐姐,”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头一看却是个红裙的小丫头,“怎么啦?”她蹲下身去。
“这个给你。”小丫头将手中的事物往她怀里一塞,立刻回头一溜烟小跑,不见影了。
她展开小丫头塞过来的东西,却原来是前夜里掉落的锦帕。
清洗洁净,熨贴平整。
莫非,那个人便是送这个来的么……
她拈着帕子,怔怔的立在原地,忽然的——
就不是那么想回江南去了。
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晃,粘上了面颊,弄的痒痒的。
丁月华伸手一抹,只见是一片梨花粘在指尖。
只是现在这个时节,梨花分明早已凋零殆尽。
她再放眼看去,竟见梨花片片,正作飞雪之状。
顿时整条街都喧闹起来,不少人都往废园子那里拥过去。她好奇心起,也跟着去看看,绕到门外,越过层层的人群,她只见那原本无花无叶的老梨树——
竟一夕之间,花放若千层雪堆,万顷云涛。
* * * * * * * * *
汴梁人爱赶新奇,废园老梨树生机又复繁花重开的事自然引动了一城的热闹,许多骚客词人来看过后都一时雅兴大发提诗作画,也有说什么官家圣明方有此祥瑞之兆。
倒是先头那桩案子,渐渐的再没人提起了。
再过了大半个月,老梨树上的花渐渐凋零,这一番热闹才消减下去。
这日早上白玉堂与丁月华在潘楼吃茶,他问起她何时回去,倒被她柳眉一竖一句抢白:“嫌弃我占了你的鼠窝就直说。”
说了你就走了?旁人不知道的说你丁三小姐文雅谦和,我还不知道你死皮赖脸向来是铁板钉钉力拔不脱么——当然这话白玉堂也就心里头想想。
可丁月华还是恼了,她大小姐这几日心绪无常,也不知谁招惹了她。
她一恼就转身下楼走人,白玉堂乐得一个人清净喝茶。
可清净了没到一刻钟,往开封府问信的人回来了,带回来的还是那句话——
展大人还没回来。
“知道了。”屏退了人,白玉堂忽然觉得自己个儿的心绪也不好了起来。
于是学着发小的手法,转身、下楼、走人。
穿街过巷,四月里,巳时过半,长街一顾,正是汴梁城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
两边琳琅商户小摊小贩,讨价还价者有之,家长里短者有之,吵骂争架者亦有之。
那个人,为什么选了这样一个地界为官?
白玉堂又想起日前的那桩公案。
那个人口中所称要守护的一方青天之下,也有那样人,短视歹毒,蛇蝎心肠……
“白兄。”
被身后的声音惊的微微一怔,只道是自己听错了,可回头看去,撇开行人纷扰,对面那人官服甚是扎眼,清俊面容好不熟悉,不是展昭是谁?
“你……”他心下不由得埋怨手下人如何办的事,不是说还没回来么?
可再近前细看,只见帽檐染尘袍角沾灰,那人眼角眉梢也都是风尘之色,全无往日整洁从容——怕不是一回来就赶过来了。
“回了府就听说白兄累累的使人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展昭问道,神色间既是急迫,却也有些欣慰。
回来便听衙役七嘴八舌的说起,他心中一急就赶了过来,不过至少眼前所见,这个人还好好的没事么。
呃,自己有找他找的那么急?白玉堂愕然。
其实……只是被那件公案弄的心中不快,想寻他倒苦水,顺便再问问他,这官究竟做的有甚意思——他这两年多的四品护卫做下来,只怕类似的事见的只多不少。
可眼下见了这人,却又不想说了。
念头一转,他笑了笑:“休听他们乱说,哪里找的紧,只不过……园子里梨花开的好,想找你来看看罢了。”
“啊?”展昭一怔。
“可惜你回来的迟,这会儿子花都快谢完了。”他摇摇扇子,云淡风轻的说。
原来,没什么大事。
展昭心中大石一落,转而想这人也真有个风花雪月的性子,想笑笑说些谢意的话就带过这话题去,可心上却又有些说不出的情绪,沉吟半晌,方淡淡笑道:“原来是这样的事,不打紧,这花来年再看,也是一样的。”
有片白色花瓣叫风吹了粘在他鬓边了。
也不知是看的心中一动还是听的心中一动,白玉堂伸手替他拈去——说不准是老梨树上最后一片梨花。
“说的是,来年再看吧。”
又或者——
来年的来年,年复一年。
他都可以在这汴梁城,邀这眼前人一处饮酒观花,纵论江湖。
汴京异话之六《剑胆琴心》
《剑胆琴心》
景祐四年,七月初三,依民间口耳,鬼门大开这已是第三日。
佛家有《盂兰盆经》,说有目连僧者,法力宏大。为救母于饿鬼道求教于佛,佛祖为说盂兰盆经,教于七月十五日作盂兰盆会以救其母。
而道家也说地官清虚大帝赦罪,诞于七月十五,称中元节,有《修行记》云:“中元日 ,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道士於是夜诵经,饿节囚徒亦得解脱。”
如此这般,自入了七月,汴梁城便热闹的不像话。
大相国寺的僧人印了《尊胜咒》、《目连经》出来四散发送,顺便募些钱米,做些法事。又有太一宫、佑神观的道士设醮,惹的一群信众观看祭拜,好不热闹。
就连那三瓦两舍的倡优也来凑作堆,有些忙着搭台,为初七后的目连戏做准备,又有些女子趁着人多搭个棚子,低低唱个曲,赚人来看——即便鬼月,也不能误了做人生意不是?
只见这一日,里瓦沿街边上有个棚子,里面端坐了好几个年少鲜妍的女子,说说笑笑,唇红齿白的自然引动那浮浪子弟来看,只是奇怪棚子旁边还有一个小座,也坐了个女子,头发倒还是漆黑的,松松绾成一髻,鬓边簪着一溜白蔓郎,坐在圆凳上背挺的笔直,身姿仍见秀美。
只可惜那脸庞,肌肤晦涩,眼角生纹,已是徐娘半老,面目可憎了。
古来欢场女子最重青春,京中人认不得这老粉头是哪家的,只是见她这般模样还来与人争艳,自然好笑。难得过客中有人大约觉得她可怜,上前往她脚下投了一枚铜板。
只见那女子动了动眼皮,起了身,面无表情的福了一福,复又坐下,调弄怀抱中琵琶,转轴拨弦,试准了音便合着琵琶曲乐曼声开唱,声音倒也娇柔动听,一时间四下路人都驻了足,仔细听去原来是前朝遗篇《金缕衣》——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倒有些意思。
人群中那白衣锦绣的少年客这样想。
白玉堂再仔细看那女子,目光落在她鬓边那一溜白蔓郎上,想到近日汴梁传诵王琪的诗句:“开到荼蘼花事了。”不由得想,所谓劝君惜取少年时一说,这风尘中人,恐怕更得其中三味。
“小五哥。”忽然身侧作少年装扮的青衫人轻推了他一把——
丁月华只道他在看那棚子里的少年女子,于是取笑,“好一班野草闲花,小五哥你可要把持住。”
“胡说什么。”他没好气的回头,却见丁月华的目光忽然直勾勾的看着远处人群里,可待他也看过去,除了人来人往,什么也没瞧见。
于是他也取笑,“月华,看上谁家子弟好表人物了?”
这话若是搁在别人身上,那自然是轻佻的太过,只是他们两人一同长大,虽是异姓,情分上却是兄妹,丁月华又英豪开阔,说是兄弟大约都成。
所以白玉堂只当是寻常的说笑——
不想话音未落,丁三小姐猛回过头来,冲他狠狠一瞪,咬牙跺脚,往人群里钻去,三下两下,不见了踪影。
留下白玉堂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三小姐这是生的哪门子气?
等了半晌不见人回来,料她也不至于走丢,他自然放下心继续别处逛去,临要走时却又起意,招呼过路边一个闲汉,打发他几个铜钱,要他带个小小的银锞子,恭谨送到那卖唱女子面前。
女子见了银锞子也没有惊喜之相,只是向闲汉问了几句,白玉堂见她目光向自己这边看来,便转身走了。
* * * * * * * * *
待他回到潘楼酒店,果不其然丁三小姐已在二楼临窗的老位子等着。
“不声不响跑哪儿去?你要有闪失我可交待不了。”他笑着替自己斟一杯茶,说话间在丁月华对面坐下,却不听见她答话,再看时又见她脸色有些发白,心下觉得异样,“月华,怎么了?”
丁月华初时在出神,被他一喊回过神来,却是笑了笑,“什么怎么,没什么。”
笑的还是一派春花秋月,但白玉堂总觉得有哪处不对……
想了想,想不出头绪,忽然目光一偏,看见街上远远的过来一队人。
他嘴角不知不觉勾起些。
为首的那一个,那身正红的官服看着着实喜庆,他好笑的想起,上回自己打趣那人成日价的一身红,是惦记着拜堂呐?
泽琰休要取笑——当时那人听了,耳根处竟是一片绯色……
于是白玉堂略略起身,半个身子支在窗台上,好看的清楚些,却不想竟看见那人清俊眉目间,似乎有一点忧色。
他自己的眉头也不自觉的微紧。
想着拿炒豆子丢他好把人引上来说事,但再一想还不如过几日约他出来两个人喝酒谈心。
再说,那人也不知欠他多少席了。
谁不知道他展大人是大忙人……
他并不知道这时刻,自己脸上的神情是怎样的。
可对桌的丁月华却看的清清楚楚,心念一转,她猛的一惊,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她虽然不曾起身看,却也知道现在大约是什么时辰,而对面的白衣人又看见了什么——一年多来常在此处吃茶,每日这个时辰,差不多开封府里的那个人巡街就该路过此地了。
而此刻看白玉堂形容,她心上竟冒出个荒唐至极的念头……
其实她比白玉堂尚小些年岁,今番来汴梁又是第一次孤身闯荡,本是年少烂漫无甚心机,只是近日遭逢些变故,心上有了惦念,看人待物便有了曲折,个中的滋味,亲身经验才知道酸甜苦辣,而原该女儿家心细的,如今更加细致几分。
于是看出端倪……
“小五哥。”她轻轻喊了一声。
白玉堂却无甚反应,她又叫了几声,他才回过头来,“月华,到底怎么了?你今日看着不对劲。”
被他这一问,她却不知说什么好了,沉吟半晌,最终紧着眉头闷闷的说了一句:“小五哥,你可是真要把持住。”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方才在里瓦她是说笑,可此刻看她屏息敛神的样子又不像。
白玉堂只得纳闷。
忽然起了作弄之心,略微凑过去一些,“那我若把持不住,可又待如何?”
只见丁月华神色间竟因为这句玩笑而一凛。
“若是把持不住,那……只好远远离了那个人。”
这话,她是低下了头,幽幽的说。
这下白玉堂清楚明白的知道有不对了,因为丁月华已订了下月便回茉花村去,听她此刻的话,竟是要去避开什么人。
只是自己竟然一点因头也没看出来,他暗暗有些懊恼。
可是丁三小姐的脾气他也是知道的,有些话,她不想说,天皇老子也别想问的出来。
只有心中潜祝,暗自留心罢了。
他心下暗自思忖,慢慢坐定,顺手将丁月华那边的窗子也推开了,夏末微燥的风吹进来,拂起丁月华鬓边垂下的两缕青丝,只是她依旧低头沉思着,不知在想什么事,不知在想什么人——
浑然不觉。
* * * * * * * * *
此案的事主,是西甜水巷尾的孟家。
孟老爷年过花甲,家中的生意都已交与两个儿子掌管,自己平日里深居简出,除了几个老友之外一概客人都不见。
谁知今日早上,家中下人去送水却发现孟老爷不在自己房中,全家上下一阵忙乱,最后竟发现自家老爷倒毙于书房之内。
西甜水巷离开封府衙甚近,家人报案后不多时展昭便带了人过来。
此刻衙役正在书房内外查看有无可疑线索,他则看着书案上那一滩血迹出神。
方才仵作已经验过尸,孟老爷乃是被人一刀断喉致死,只是那一刀又割的不甚利落,孟老爷在死前大约挣扎了些会儿,以至于鲜血喷溅的到处都是,地上也有好几个血脚印。
然而惟独书案之上,有一片甚为干净的所在。
展昭俯下身,仔细看书案上仅有的几处血迹,发现有一个血点与众不同,竟是呈半圆型——想来是原本有什么东西搁置其上,随后又被人拿走了……
他退后几步,心中估算那一片毫无血迹之处的大小。
长三尺有余,宽约一尺……
“展大人,”旁边有衙役叫了一声,他回过头,只见衙役身边跟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八字胡小眼睛,一双手不断的互搓,想是心中不甚平静。
“这是……”
“他是孟府的账房,说有件事要告诉大人。”
“哦?”展昭走近了些,“请说。”
“是这么回事,”那人边说边缩脖子,“前几日老爷忽然叫小的去,给了小的五百两银子,要小的往外头寻门路换成金叶子,又给了小的五两银子封口,说不叫告诉大爷与二爷。”
展昭闻言略略沉吟,“那变换来的金叶子,都交与你家老爷了?”
“小的怎敢藏私,大人明见哪!”那人不经吓,听了这一句大见惊慌。
展昭见状只得安抚几句,叫衙役带他下去,随即又吩咐众人,加意寻找——五百两白银非是小数,换成金叶也有数十片重逾八十两上下,听这账房说辞,似乎孟老爷近日有什么急用,或许不会藏的太过隐蔽。
“大人,”忽然有个衙役有了发现,自一张檀木榻下摸出一片金叶,上头还沾了些血迹。
一时间人人更加着力。
而展昭看着书房中的摆设,心念一动,叫人寻来孟老爷长子。
“展大人……”孟家大郎与展昭略有数面之缘,如今家中忽生惨案,他一时也没了主意。
“请问大郎,令尊可是擅好丝桐?”
眼见书房中,放着数张瑶琴。
“确实,家父几可说爱琴成痴,听说少年时也师从过几名国手,后来俗务繁忙便放下了,近年来心无旁骛,沉迷至深。”孟大郎看来对父亲的爱好颇有些微词,言谈间略见忿忿之色。
“原来如此。”
说了这一句话,展昭便让人带他下去,自己则又陷入沉思。
* * * * * * * * *
“我看哪,是有偷儿入室杀人。”
“我看是那账房手脚不干净,换金叶子时没留神,引了煞星进门。”
回开封府的路上,几个年轻衙役便七嘴八舌的议论开了,展昭在一旁听着,也不置可否,只是心下暗自思忖。
临到府衙边门,正遇上王朝要出去,他见了展昭道声辛苦,忽又想起一事,“白府刚有人送信来,搁在展兄弟你屋里了。”
展昭一怔,随即道声谢,与众衙役一同入内。
进得府中,述说案情,备写卷宗,及至交割证物安排复验,待案子初初忙定,已是月上中天时分。
他独自步回房中,果然见桌上镇纸下压着一方素笺,上前拿起,粗粗一看,即刻返身向门外走去。
“展兄弟这是要去哪里?”不想出得府门时巧之又巧竟遇上王朝回来,“你来了我便走,我来了你便走,这不成走马灯了么。”
展昭闻言一笑,“与人有约,王大哥请了。”
“哦,想来又是那白玉堂了,那锦毛鼠也是,他那表人物,偌大家业,三瓦两舍里什么人不是招之即来,夜半三更倒只晓得折腾你……”王朝只见过白玉堂几次,知他年少风流,却不识他手段,那盗三宝的事也只当道听途说不可尽信,心中将他认作个富贵人家的子弟,因此才有这番话说出来。
展昭听了却是苦笑,心想这话若让那人听了去,只怕开封府不翻个底朝天他不会罢休。
王朝絮叨了几句,忽然也觉得自己个儿言语有失,如何将自家兄弟比成那三瓦两舍中的人?“呃……展兄弟……我这话说的不是了,我人粗,你可别往心里去。”
“王大哥说笑,自家兄弟,如何计较这些。”
说罢,展昭拱手为礼,旋既转身往苍茫夜色里去。
鬼月深夜,路边多有人家设的火盆,烧纸焚锡祭奠先人,红火忽明忽暗,颇有诡异之相,展昭一路向潘楼酒店赶去,心中计算知道时辰将至,只有脚下加快,只盼别误了时辰。
其实他也累的很了,这些日子府中事务繁多案子作堆的凑过来,而宫中也有差事要紧,盂兰盆会就在眼前,各处都加强戒备,如此忙乱,可是——
那个人素笺上的话,叫他不得不留意——
孟府血案,今夜,潘楼酒店。
这分明是有话要与他说。
虽然展昭并不希望白玉堂与此案有任何的牵连,但他既然如此说了,就少不得一去。
再说——
他那藏的极深的一点私心里,也很想,去见一见那个人。
* * * * * * * * *
葡萄美酒夜光杯,西域的葡萄酒,斟在祁连山玉磨成的夜光杯中,青碧映着鲜红好生艳色,酒店掌柜还去冰窖中弄来老大一块冰,白玉堂将夜光杯置于其上,及见杯中酒冒出丝丝白气,知道时候已到。
酒也冰镇了,只等那个人来。
此刻其实已是打烊时分,潘楼酒店上下除了他再没别的客人,伙计掌柜也叫白玉堂打发去睡了,鬼月里街上也无行人,只闻风声,夜虫低唱,还有极远的地方,偶尔传来枭鸣。
倒有些万籁俱静的意思。
如此一来,那个人的脚步声就益发的清晰。
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白玉堂嘴角微勾,也不起身察看,只是听着脚步声进了楼里,又顺着楼梯上来。
及至看见那人身影,见他穿的竟还是白日里那身官服,不由得皱眉。
“猫大人忙的很呐,披着官家的皮就来了。”口中打趣,人却是起身上前迎过去,有些迟疑,“都这样晚了……”
可这样晚了又如何,还不是他自己约的人,若今夜展昭不来他定是心里不快,可如今来了……
又不是那么的高兴。
想自己这什么馊主意呢,有什么话留书告诉他就是了,眼巴巴让他跑一趟。
“不晚不晚,多日不见,正好一叙。”展昭却是拍了拍他的肩,自行落座,看见冰上杯盏,“西域葡萄酒?”
“你倒是个识货的。”白玉堂把了一盏给他,但见他欲饮又出声拦阻,“等一等,先吃口菜。”
只见展昭一怔,他不禁也觉得自己婆妈,“哎,怕你空腹饮,口里寡淡伤了此酒的味,岂不可惜。”
他这样一说,倒引来展昭一笑,“知道知道,泽琰之意,展某自然是知道的。”
这话是调侃,调侃猫、鼠之间,总有个“争”字搁着,不好服了软,示了弱。
就连关切忧心,也要这样争着犟着不甘不愿的抖落出来。
可白玉堂听了他说“展某自然是知道的”,心下却是片刻恍惚,不由得想,其实自己到底待这只猫如何——
他自己也不甚明了。
“泽琰?泽琰?”想的太深,展昭一连几声才叫得他回神。
“怎么?”
“好酒。”带刀护卫说罢,搁下盏,笑而不语。
白玉堂知道他跟着想说什么,人也来了,酒也饮了,只当前几次半途离席的罪就赔过了,那么接下来他猫大人就要问案子了不是?
“孟家的案子,是怎样的?”于是他饮下自己那盏酒,在展昭对面坐下,倒先出了问话,一副“消息不可白听”的架势。
展昭知他话中之意,虽然案子不便外泄,但是再想想眼前人——
还是将今日孟府中所闻所见,细细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白玉堂略略沉吟,又问,“那你如何想?”
“从大小看来,我以为那书案上搁着的是一个琴匣,凶手杀人之后,带走了琴匣,”展昭整理思绪,将自己的想法慢慢说出,“但问过家中人,孟老爷所藏的琴并无失窃,凶手若带走空匣并不合理,再看孟老爷近日换金的举动,金叶子是为了便于携带,只是他要账房另寻门路调换这一点……”
“颇有可疑,”白玉堂接了他的话头,“这所谓‘另寻门路’便是要换私金了,界身巷里有的是金银铺子,如何不去那里换?舍近求远,必是怕金银铺里换来的上头有印记。”
“不错,因此这些金叶子想来也不是用作干正经勾当,孟府之事,只怕是孟老爷要买琴,偏此琴来路不正,故而暗中交易,谁知卖主临时反悔抑或见财起意,杀人夺金,连琴也一并拿走。”展昭一口气说完,见白玉堂点头,便接着问,“那么,泽琰又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等了片刻,却见白玉堂摸了摸鼻子,慢慢说道:“下午我回宅子里,正巧看见孟府外头衙役,我看那几个都是往常跟着你的,便想大约你也在里头了……”
他自顾自说着,展昭听了这才解惑——原来他是这样知道孟府里的事。
难道自己的事,他就这样上心么?
觉得有些好笑……
可是再一想——
又禁不住感念……
“我在外面看了一会儿,你猜我看见什么?”白衣人又自斟了一杯搁在冰上,随即比出个手势,“我看见一个人。”
“啊?”
* * * * * * * * *
白玉堂是在孟府外看见的那人。
其实偌大的汴京城,虽然孟府里发生了血案,但也不碍着西甜水巷行人,看见那么一两个人,又有甚值得大惊小怪。
“是摆夷人。”白玉堂回忆那人身着对襟无领的短衫,形容与他曾在大理见过的摆夷人一般无二,“站在树荫下看不分明,我再想细看时,人就不见了。”
大理路途遥远,摆夷人又多不与汉人往来,因此在汴京见到,着实十分纳罕。
“摆夷人?”展昭神色一惊,白玉堂看出有异,“怎么?”
只见带刀护卫沉吟半晌,最后略有些歉意的笑了笑,“方才……是展某话未说尽。”
跟着他便说起心中一点怀疑,原来日前大理寺有一呈密报,今年大理进贡的贡品中有一架瑶琴失窃,护贡之人与大理寺的官员颇有交情,便推说路上遇了山洪阻了路程,暗中修书求大理寺派得力人物来协助追查,曾有人找上展昭,他以此求问公孙先生——
先生道,此事,不宜涉入为上。
于是极力推拒了。
“推的好,他们要做人情,与你有甚相干。”白玉堂听了冷笑。
展昭知他不喜官场俗事,有些懊悔何必说这些细枝末节。
“这么说,你疑心凶手要卖给孟老爷的,就是大理贡品?”
展昭点了点头,“只是没什么证据,不过一个念头罢了。”
失踪的瑶琴,突然出现的摆夷人,京城中的凶案……
其中联系,仿佛千丝万缕,又好象毫无头绪。
“麻烦,”白玉堂冷哼了一声,取过冰上的那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而展昭只是想——
这些……原本不过是自己一个人的麻烦。
* * * * * * * * *
其实说起来,孟府的案子有一个不小的疑点,孟老爷本已准备了巨款打算购琴,如此那凶犯只要交琴便能得到酬金,又何必杀人多此一举?
自潘楼酒店中出来,子时也已过半,昭白二人却浑然不觉,只是沿着长街慢行,一边议论此案长短。
展昭说出心中疑惑,白玉堂便接道:“那便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凶犯并未盗得孟老爷所要的琴,又舍不得酬金,于是便假意诓他交易,杀人夺金。另一种……便是他并非只寻了一个买主。”
多寻一个买主,便多得一笔酬金,同时也意味着——
类似的凶案,近日还会发生。
展昭不由得停了步。
“看你这样子便是想多管闲事。”白玉堂也跟着停了步,打量他一眼,月色之下见他神色间凛然,便不冷不热的丢出一句来。
被他这样奚落,展昭也只有干笑。
“笑什么,我说错了么……喂,你的猫窝到了。”他说着向一边扬了扬下巴。
原来不知不觉,两人已到了开封府的边门。
告别在即。
“泽琰,今番……”展昭话未出口,白衣人已知道他要说什么:“要说什么多谢,我便翻脸你信不信。”
“不敢不信。”护卫大人也是会揶揄人的。
白玉堂哼了一声,“走了。”说罢,也懒得抱拳拱手,转身径直向西甜水巷那里走去。
走了十余步,未曾听见身后有动静,心中微感异样,不自觉回过头去。
却见淡淡弦月微光之下,展昭立在门边,竟是在目送他离去。此时见他回头,展昭便笑了笑,一抱拳,旋即推门入内,然后便只闻那守门衙役的声音,隐约说什么辛苦,什么迟了晚了。
此情此景,直教他看得片刻怔忡,想起往日两人也曾有多次相约小酌畅谈,有时夜深了,亦如今夜一般长街同归,每每到了此处,展昭入府,他也自行离去。
生性便是桀骜的,常不耐烦俗礼,往往离去时一句“走了”就算道别。
而此刻想来,却不知有多少次,那个人都如今夜一般,默默目送,许只是待他回头好道一声来日再会。
只是,一直不曾回头……
这时夜风微暖,远远吹过来,拂得他雪绡织锦的发带飘扬而起,长街空旷,他怔立在那一处,眼前是月光将夹道茂树繁花都染上银色一般,又闻见自己的袖间袂角隐隐还透着那葡萄酒香,也不知是风吹的酒液后劲上来,还是自己心思百转,忽然便觉得胸口那一点微醺之意,竟就此萦绕不去……
* * * * * * * * *
安排衙役去城中的琴行打听汴梁可有其他好琴的大户,又叫人想法子联络那些做私金的,问问近日可有什么大宗的买卖——这些事次日展昭便发付下去,几个年轻衙役新进的府,做什么都有劲头,只是此事或许牵涉大理贡物,因此问过先生后更嘱咐切记不可声张。
只是不知是消息着实隐秘难以打探,还是衙役们年少识浅无甚经验,总之可用的消息汇到展昭这里时,已是七月初十光景。
快半夜的时候衙役在房外叩门叩的急,展昭方歇下,听见动静立刻披衣起来。接了条子却是贩私金的人那里来的消息——
城东,何府。
何府的主人叫做何满囤,名俗人不俗,汴梁城中有名的琴手,棉花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家业开阔了自然有闲心调弄丝桐,亦听说家中收了不少好琴。
这些展昭本不知道,也是近日看了消息才知道的。
抓着条子他胡乱系上衣服捞了剑便往外跑,心想已经耽搁了这些时日,怕不是出事就在这两天。
夜阑人静,他也少了顾忌,施展轻功身法往城东去,不想临到景灵东宫之外,耳听得脑后破风之声,一惊之下一个鹞子翻身,稳稳点落屋脊之上,摊开手心看抓取在手中的暗器,只见是一颗莹白光滑的石子。
更听得身后有人笑道:“猫大人,深夜公干?”
飞蝗石独步天下,会叫他猫大人的更只有这一个,于是也不消回头去,“泽琰何苦淌这混水。”
“我高兴,偏要看看那是如何的好琴,值得一条又一条的性命。”口气是冷的,可展昭转身去看看他,又不觉好笑。
那白衣料子倒是好,月光下头隐隐见花纹浮着——拿来作夜行衣,衬人衬到十分还嫌少。
于是摇了摇头。
“摇什么头,不准不乐意。”白玉堂话音未落,身形已经跃起,“我说夜猫儿大人,若是迟了,可是要受罚的。”
他有心比试,展昭亦不示弱,身形微转,几番起落,眼看便直追上去。
两人互起好胜之心,脚下丝毫不敢怠慢,初时尚互相揶揄几句,后来均凝神提气,连话也顾不上说了,往日需半个多时辰才走的到的马行街,竟是一刻多钟便到了。
何府大门便是开在马行街上,两人翻墙入府在假山上伏下,展昭听得身侧白玉堂呼吸略重,“泽琰倒是出了全力。”
他自己呼吸如常,如此两人虽是同时抵达,却是白玉堂略输了一筹。
只听那人轻轻哼一声,“来日方长。”
他一说话,热热的气息正拂在展昭耳根处,痒痒的,护卫大人却不敢笑,生怕惊动人,只有忍了。
两人在假山上观察一阵,居高临下,觑得西院中的一间屋子仍亮着光,互生默契,各自起身往西院中去。
踩落屋顶,只见有灯光自瓦缝中隐约透出,却又觉不出有动静,两人互看了看对方,甚是一致的取开瓦片,向下张望。
谁知一看之下,不由得大惊。
这一间却是书房,然而此刻二人下望,只见其中书籍散乱一地,书案边的靠椅上歪着一个人,身上绸衣被鲜血浸湿大半,双眼圆睁,脖子上一道血痕极是狰狞。
白玉堂皱眉,“想是已经死了……”
“必是那何满囤……”展昭敛神沉思,忽然一拳狠狠捶下,瓦片应声而碎,“可恨,来迟一步!”
“你……”白玉堂见他如此,本欲出声宽慰,忽然只觉展昭眼中寒光一闪,身形早动,竟是向房下跃去,他跟着回身,只见不远处有两个人影正向东而去。
月光下看的分明,那两人身上衣着,正与那日他在孟府外所见之人一般无二!
“是摆夷人!”随展昭跃下,白玉堂出声言道。
“追!”
带刀护卫只有这简短一字,话音未落,人已蹿出丈许开外。
白玉堂自不甘其后,奋力直追。
* * * * * * * * *
两道人影去的极快,昭白二人施尽全力也只保得不落五丈之外,再要靠近却是万难,两人奔袭中对视,俱见对方心惊之色——汴梁城中,竟有如许异邦高手夜涉凶案……
眼看将至州桥,忽然展昭身形一转跃下房顶,白玉堂初时一惊,复即了然他欲抄近道围堵,于是更加着力追赶,奈何那两道人影身法鬼魅一般,如何也近不得前。
忽然间他眼前一花,人影倏而少了一条。
而另一人也一个翻身跃下房去,一阵急奔之后,竟于州桥之上停下了。
片刻后白玉堂追至,只见州桥的那一头,展昭持剑当风,沉声而言,“这位兄台,深夜徘徊何府之内,不知有何要务?”
直到此时,白玉堂才看清那摆夷人年纪与自己相仿,眼见平眉凤目生的颇为俊俏,脸色却苍白的异样,身形瘦削一副病弱之相,全然看不出竟是个高手。
那摆夷人听得展昭问话却不出声,沉默半晌,忽然双眉一扬,手腕一翻,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剑,寒光抖动,向展昭直刺而去。
白玉堂见状大惊,抽得银装刀在手待要上去襄助,却听身后有人笑问:“以二敌一,小子,莫非我看错了尔等。”
有人到了身后却不知晓,实乃习武之人大忌。
他心中惊讶,略生出些寒意,随即慢慢转过身,只见那个摆夷人负手站着,一头乌发以发带随意结在身后,少年模样——下巴略尖,长眉略细,嘴角又勾着一丝笑,看起来着实有些玩世不恭。
往日白玉堂也曾在大理见过不少摆夷人,既是异族,面目骨相与汉人略有所差不说,长居于山野之间,也都是淳朴憨直模样。
而眼前这个人,观眉目神态倒像个汉家子弟。
“你不是摆夷人?”他微微眯眼。
那人不答,只是笑道:“你可是要捉我等回去么?”
“不错。”
“那便无甚可说了。”那人话音未落,手中却多了一柄唐刀,身形飘忽转瞬欺到白玉堂身前,一刀劈下——
“当——!”一声大响,双刀相碰,火花四溅。
双方短兵相接,白玉堂只觉一股排山倒海之力自对方腕上而来,心惊之下正欲运功抵挡,那力道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只见那人笑了笑:“我不伤你,你我好生乐一场。”
这话在他耳中听来,实是天大的侮辱,“乐个屁!”手上加劲挥开唐刀,随即手腕一翻,一招“回风落雁”直取对方面门。
摆夷人轻声一笑,唐刀回旋,左支右挡,分毫不差拦下他刀法变化——
两人顿时缠斗一处。
眼见今宵州桥明月,夜深风急,一时间月下桥上,刀对刀,剑待剑,汴梁名胜翻作武艺校场,两对人各自为战,不时金刃交鸣,惊却汴河上水鸟。
然而直到一路断风刀法用至第一十三式,战局仍然未见胜负,白玉堂忽然心生异样。
他的刀法素来逞一个“快”字,而眼前此人是个劲敌,更是不敢怠慢藏招,每每皆使出全力,但至此仍旧只落不胜不败的态势,而这摆夷人刀法极是巧妙,不论自己的招式如何变化他均能应对化解,再来其招式中未含内力,对自己的刀招又是只化不克,他心思灵巧,自然明白对方并无相搏之意,眼前情势倒更像武学切磋,点到为止。
心念一转,手腕一翻收刀入鞘,对方竟仿佛洞悉先机,亦在同时收刀,“怎么,不打了?”那人笑吟吟的问。
白玉堂冷哼了一声,待要问话,却见对方怔怔的,望着他身后出神。
他也回身望去——
此时展昭与另一人仍在缠斗,昔日南侠本以轻功闻名天下,身形飘忽腾挪灵巧,而那摆夷人身法竟也不遑多让,月下只见人影交错,白玉堂睁大了眼,生怕错落下任何一处。
看了一会儿,心略略的放下来。
摆夷人的剑快,剑势亦是凌厉,砍、削、挑、刺,无一不是力道十足。反观展昭,剑势却是绵密,速度略逊,仿佛只守不攻,但偶尔反击却是毫不留情,声势虽不及对方,但实用的许多。
白玉堂心中计算,如此,再过三十余招,摆夷人必败。
不多时,眼见得展昭一招“三五月明”,巨阙架着摆夷人的剑以巧劲在空中划出一个圆,随即剑尖一抖,自圆心空档直刺而入——
却听身后人一声长笑,“比下去了。”跟着白玉堂只觉眼前人影一晃,自己手中被塞了什么东西——
欲求此事圆满,当依此言行事。
他似乎听见有人在耳边这样说。
随即只见那人加入了战圈,一把抓住摆夷剑者的衣袖。
展昭乍见有人前来止战,猛的收剑,却不想对手却不罢休,硬生生又劈过一剑来,饶是他退的快,左手背上却划下一道血痕。
也只是这电光火石一瞬的功夫,那两个摆夷人——
竟然不见了。
展昭见此变故,一时怔立当场,冷不防白玉堂跑到身侧,拉起他的手便在手背伤口处狠狠一吮,“泽琰?!”
“噗——!”白玉堂将血吐在地上,见血色殷红并无异状,口中腥味也是寻常,这才放下心来,转眼见展昭愣愣的看着自己,才想起举动尴尬,不由得喃喃,“这些南蛮子,就好使毒放蛊……”
展昭知晓他关切,笑了笑,“我无事。”说罢收剑入鞘,摸出手巾草草包扎伤口。
临到打结时他单手不便,却是白玉堂伸手帮忙。结好手巾,他再看他伤处,轻轻哼一声,“失了面子了。”
不想护卫大人闻言一笑,另有高论,“倒也不是十分完败。”
说着只见他右手挑出一方玉璧来,鸡子大小,月光下落,映的玉质光润无瑕,而上头所刻云纹,似乎也随着光影,隐隐云气流动。
* * * * * * * * *
三五夜,州桥,孤身赴约。
白玉堂看着手中的丝帛——正是昨夜里摆夷人临去时塞在他手中的,怎么说来着?
欲求此事圆满,当依此言行事。
丝帛是塞给他的,自然是要他孤身赴约了。
他眉峰微聚。
这时雅间外有人敲门,“五爷,展大人来了。”他应了一声,随即外头的人开门,展昭快步走进来,“府中事忙,只好留得片刻。”
“片刻就够了。”白玉堂扫一眼他的左手,见纱布包扎妥帖,显然昨夜回去又细心处置过,于是放了心,取出昨夜他交付的玉璧,“我找人看了,这是古玉,大汉年间。”
展昭左眉微微一挑。
“还有一事,我不瞒你。”他说着将丝帛一并摊在桌上,简略说过当时情形,展昭看了看,略一思忖,“那日我去不得,宫中盂兰盆会,各处防务都要加派人手……”
“谁说你要去了,”白玉堂起身指点丝帛,“看见没,孤身赴约,这帖子可是下给五爷的。”
可是其实此事与你又有甚干系,何苦去冒这风险……
这一句话,展昭自然没有说出来。
经历昨夜一役,那两个摆夷人有古怪是铁板钉钉了,再看这大汉古玉,更让此事透着一股子诡异味道来。
说来这不可与人语的事他二人也着实遇过几件,因此今番他难免想到那上头去。
谁知晓又是什么山精魅怪……
“我不去,谁去?”可是,眼前的白衣人只是张扬的笑,说的理所当然。
而他的千言万语,折来绕去,也只成了低低的一句:“泽琰,万事小心。”
说罢,微微颔首示意,便即转身匆匆离去。
还真是只留了“片刻”——白玉堂不禁摇头,再看桌案上的玉璧与丝帛,便想他倒也对自己信的很了,昨夜里那玉璧问也不问便托付到自己手里,这等牵涉大理寺与异邦的案子……
只是话说回来,他不信自己,还要信谁?
“啪!”忽然雅间的窗子叫风吹了开,带进一丝檀香的味道,白玉堂知道那是街上的僧道替人做法事焚的香。
七月,百鬼夜行。
* * * * * * * * *
灯火汴京三五夜,本该明月如霜,照见夜市人流穿梭,月下柳边伊人如画。
只是惜乎时在七月,故而只见夜市早散,街巷早空,家家户户闭了门,只看得到一些人家门前的火盆中,还有未曾燃尽的冥纸点点火红。
而远远的,自御苑大内的方向,传来高僧大德诵经念忏的梵唱之声。
街市全暗,连打更人都不知去了哪里——民间口耳皆传说今夜万鬼归阴,必借人世道路,人如遇之,生死由命。
白玉堂想起年幼时听乡间老妇说的这些,不由得觉得好笑。
此刻他正身在御街之上,独自向南而行,往日繁华热闹到不堪的夜市今夜竟是撤的干干净净,街道顿时宽敞许多,只是一个人也不见,空荡荡的着实无趣。
也亏了街上空无一人,远远的,他便看见州桥上果然站着两个人。
是那两个摆夷人。
他慢慢步上州桥,看到昨夜与自己对仗的人靠坐上桥栏,光着的双脚在半空晃来晃去十足顽童意味,脸上含了笑看着自己,而那个剑者则是向那人投去询问的目光。
“去吧,”那人右手轻挥,剑者便不见了踪影。
“果然非我族类。”白玉堂略略挑眉。
摆夷人跳下桥栏,抱拳为礼,“在下纪昆,东海郡人士。”
东海郡,如今已更名海州……
白玉堂心中有些了然,“白玉堂。”
只见纪昆嘻嘻一笑,“小白,可想知道轻鸿去了何处?”
乍闻那声“小白”白玉堂自然险些跳起来,但听他后话,心想原来离去的那个摆夷人叫做轻鸿,“你帛上留字说此事会给我一个圆满交代,想来他便是行事去了。”
纪昆开心的笑起来,“不错不错,”边说边拍手,随即又向州桥下走,“我与轻鸿约在广备桥,君住汴梁,今夜引我一游如何?”
“舍命陪君子。”白玉堂这般道,亦转身走下州桥。
* * * * * * * * *
“待得轻鸿归来,琴归你,涸泉我要带走。”
暗夜里,纪昆的这句话再清晰不过。
白玉堂却觉得有些困惑,涸泉此名,他听展昭提起过——
即是那琴的名字。
琴声出时,泉水亦自干涸,盖不敢与其争泠泠之音故。
因而得名涸泉。
纪昆似乎看出他的疑惑,“涸泉乃是此琴的琴魄,她与轻鸿有不离不弃之约……一如世间爱侣。”
“笑话!”白玉堂却抓住他话中疏漏,“若真如此,你等岂容此琴落入他人之手?”
“个中曲折……”纪昆看了看他,忽然换了话题,“你不见我与轻鸿千里追踪而来……只可惜轻鸿夜间方能现身,而要感应到涸泉的灵气,非方圆十丈之内……幸喜寻到那盗琴贼住处的线索,有他今夜交易之处……”
“一派胡言。”白玉堂不置可否。
只是他话虽如此说,心下却暗自验证——
当日孟府之外,确实只见了一人……
何府内,他们想来也是来迟一步。
而今夜,纪昆信誓旦旦言道要交代一个圆满,眼见胸有成竹。
他两人一前一后行于长街之上,似乎各怀心事,各自沉默不语,亦不曾发现——
这长夜的暗,益发的深重。
“公子……”忽然有人轻喊了一声,白玉堂一惊,停下脚步,向那声音来源的暗处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轻轻脚步叩地,只见暗中缓步走出一个人影,到了白玉堂跟前便盈盈一福,“公子,妾身尚未答谢赠银之恩,妾身之主今日得托往生,全赖公子之德。”
他看见那发鬓上簪的一溜白蔓郎才想起那日的事。
本已不放在心上了,只是奇怪如何这夜半的竟在长街上遇见。
可待女子起了身,怀抱琵琶半遮面,微启朱唇轻问:“不知……公子要听什么曲?”
有事意料之外——
那未被遮去的半边容颜,眼见得竟是雪肤花貌,倾城容色,那杏核般的眼,瞳仁漆黑,仿如深潭一般——何尝是那日所见,三月桃花,颜老色衰?
白玉堂微微一怔。
就在这片刻之间,长街上的黑暗似乎渐渐稀薄起来,陆续有声音传来,脚步声,谈笑声,甚至买卖人的吆喝声。
他四下环顾,似乎看见许多人走来走去,东十字大街又是往日熙熙攘攘样子,可再仔细去看时,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寂静,什么也听不见。
“公子……”女子又催促了一声。
“呵,”却听纪昆轻笑,“你要我们站着听曲子,这是哪家的待客之道?”
闻他此言,女子瑟缩了一下,似乎对他有些惧怕,好半天才福了一福,“仙家有礼……小妖那些伎俩,岂敢在仙家面前卖弄。”
纪昆呵呵一笑,拂袖间化出座椅、圆凳,还有一架绘了白孔雀的屏风,“坐罢,”他拉白玉堂坐下。
坐定的同时,白玉堂觉得那些喧闹人声,似乎又在屏风之外响起了。
“原来你还是个神仙。”他睨了纪昆一眼。
“散仙罢了。”
“那个轻鸿想必也是了?怪道如此难缠。”
对于他的疑问,纪昆未予作答,而对于他的“称赞”,纪昆只是说:“尔等二人,亦是不差。”
那是自然,白玉堂心下答道。
随即看向等候了许久的女子,“还是那一阕,《金缕衣》。”
女子似乎有些讶异,但未有多言,于圆凳上坐定,随即整备丝弦,轻拨数声——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妙音绝伦,远远的四散传开,屏风外的喧闹渐渐安静下去,他听在耳中,便觉得似乎屏风之外,也有人驻足停留,凝神倾听,心有戚戚。
一曲终了,白玉堂与纪昆均击节赞赏,“当日你若以此面貌立于道旁,又何需我赠银之惠?”锦毛鼠一时风流性子上来便如此笑言——这般丽色,怕不是金银珠贝,山堆海填一般了。
听他调侃,女子只是起身,幽幽道:“君恩已偿,后会无期,公子自多保重。”
一边说着,她一边慢慢退入黑暗之中。
直至身影全消。
片刻后,暗中传来低语,隐约的似乎已在里许之外——
贪妄念欲之财,岂堪超度我主亡魂。
他听了,心中默默。
纪昆却在身侧笑说:“也不知是谁家养的狐狸,倒也有些见识。”
屏风之外,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如此情景,这般异相,白玉堂不由得想果然民间口耳也有些道理——这鬼月之中,盂兰盆会,正是那精魅魍魉四下行动之刻……
一旁,纪昆望着西坠的明月,忽然说——
“时辰到了。”
* * * * * * * * *
广备桥上,轻鸿果然已等待多时,见了他二人徐徐行来,忙不迭飞奔过来,“先生,去的迟了!”靠近之后二人只见他攒眉垂目,甚有伤心之色。
白玉堂不解其意,但见他背后负着琴囊,想来那涸泉琴已然得手,又听纪昆叹了口气,“天意如此无可强求,琴先交予我罢。”
轻鸿闻言解下琴囊,恭恭敬敬双手奉上,纪昆解开看了看,轻轻一抚,弦音明亮。
他将琴递过来,入手时白玉堂只觉得颇为沉重,想到方才所见琴身木质光洁如玉,果然是好琴。
随后纪昆又问轻鸿,“涸泉的元灵现在何处?”
轻鸿自口中吐出一点红光来,捧在手心小心翼翼,神色眼看着又忧伤起来。
白玉堂想起纪昆说他与这涸泉有不离不弃之约,看来倒也不是胡说。
“好了,休做这样嘴脸,涸泉还没死!”纪昆忽然有些不耐烦,一声呵斥,随即将那一点红光握在手中,吐出一缕青气萦绕其上,只见红光似乎得了助力,益发明亮起来。
“先生……”仿佛他做了什么要不得的事,那轻鸿竟吓的怔忡,“如何自伤元气……”
“废话少说。”纪昆喝断他言语,信手一挥,那点红光没入轻鸿体内,“幸喜涸泉这一点元灵未散,你护着她,不过三百年也就好重见了。”
“多谢先生!”轻鸿忽然跪下便要磕头,“先生再生之德……”
“行了。”纪昆一拂袖,阻了他的行动,“真要谢我就即刻化回去,别顶着这张脸面行事惹我烦心。”
此言一出,一旁白玉堂听出这话中有他意,不由得一挑眉。
轻鸿见他着恼,再不敢多言,慢慢起身,向纪昆行了一礼,随即周身散出白光,一个旋身,人形隐去,化作一柄长剑。
白玉堂见剑身比今时所铸之剑略短,护手之处饰纹古朴,想来又是不知何夕的古物,纪昆将剑拿在手中映着月光细看,忽然转过头来向他一笑:“我的玉璧可带来了?”
他闻言便自怀中摸出玉璧递过去,随即看纪昆结穗纠缠挂在剑柄之上,才知那是此剑剑穗上的装饰。
涸泉是琴魄,那么想来这轻鸿便是剑灵了……
“你要他一等便是三百年,说的倒轻松。”想着方才轻鸿的欢喜神情,他脱口而出。
纪昆看了看他,“长生不老,与天地同寿,三百年又算得什么。”
他想,那大约便是所谓仙家才有的骄傲了,“呵,白玉堂是个俗人,不懂得什么长生不老,只知道人生苦短,人生之苦,莫过于短,人生之乐,亦莫过于短。”
谁知纪昆听了他的话,忽然整个人转过来,初时圆睁了眼,复又慢慢的眯起来,目光亦渐渐迷离开去,“呵……想不到……人生苦短,当年……我劝他与我一同修道,仲夷也是这般说……”
仲夷是什么人?白玉堂没有问出口,只是看纪昆的样子,他想即便自己不问,纪昆也会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这逍遥长生的散仙,大约已很久,不曾得到这样与人一吐过往的机会。
长生不老,独自度过的时光越久,想必可说的事,要说的事,便益发的多。
“他刘氏有兄妹二人,长兄便是仲夷……”
* * * * * * * * *
散仙在得道之前,也曾是凡人俗体。
故而有七情六欲,有青梅竹马的好友。
有刘氏兄妹,长兄仲夷,小妹子韶,二人少年失怙,仲夷又是病弱,终于弱冠之年撒手人寰,临终前将幼妹许配好友纪昆,道是遗孤终身有托,了无遗憾。
“只是不知为何,子韶却不愿嫁我,一日我闭关出来,她已留信去了滇越之地,她带走涸泉琴,却将仲夷所配轻鸿留于我……”
纪昆看着轻鸿剑,微微而笑,“她哪知这样苦了涸泉与轻鸿,这一琴一剑是上古之物,各自生成灵魄,被她这么一搅合,分别多时,涸泉无人护持以至于灵气散失……说起来,轻鸿舞剑的样子,与仲夷当真是像,不知涸泉是否也像子韶?”
由始自终,白玉堂一直在一旁静静听他说,直到他说起轻鸿与那刘仲夷生的相象,白玉堂思及昨夜对阵之时,自己与他同时歇手,随即这纪昆竟是看那轻鸿与展昭对剑的身姿看的出了神,此刻再看他神情——
月光泻下,他看着手中剑,目光着实温柔无二。
白玉堂一时心有所感,“怪不得你只是个散仙。”
这话中之意,颇有奚落。
纪昆听了却只是哂笑一声,也不着恼,“被你看出来了,不错,我也是后来才明白——我情欲太重,永世入不得上流之境……”
他身形倏的飘忽到白玉堂近前,直凑到他耳边,“小白,你想不想成仙,永远逍遥于天地之间?我可以助你……”
“给我离远点。”却只听他这样答。
纪昆呵呵一笑,忽然拉起他的手塞了什么,又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话,只见白玉堂微微皱眉,“我要这东西作什么?”
“日后或有用得到之处,”散仙嘻嘻一笑,一手拢上他肩头,“小白,真的不要成仙?我很是中意你……”
“滚!”陷空岛的五爷脾气上来,便顾不得神仙妖怪,一把扯下那人手臂狠狠一推——
只见纪昆的身形轻飘飘的越过桥栏,直向水面上退去,一路笑着,直到——
化作水上的一袭青雾。
白玉堂见状跑到桥栏边,扶着栏探身向下看,看见河面上漂来密密麻麻一片河灯,灯中一点烛光映着灯上的字——那或是亡者的生辰八字,题字人只望灯火引路亲人早入轮回,莫为孤魂野鬼在世间受苦;或是生者的贪嗔痴欲,期望这不知终点在何处的河灯能达幽冥,于冥冥中了却自己的心愿。
水上月下,只见月光偏冷,烛火偏暖,阴阳两世,虚虚幻幻。
而那一片青雾,竟自停留其上,氤氲不去。
连微暖的烛火,也变的朦胧了。
忽然有风自南而来,拂上他脸面,又将那片青雾直吹过来,他只听得耳边似乎是纪昆的声音——
后会之日,必然有期。
随即便是青雾弥漫而来,铺天盖地,一时间模糊了明河素月,垂柳长堤。
如坠五里云雾……
蔼蔼雾气中白玉堂忽然看见一个人影向自己跑来,跟着手腕上一紧,竟是被人死死的抓住。
“泽琰?泽琰你应我一声!”
雾气浓重,他看不到那人的样子,只隐约看见人影,但这声音却是真真切切的。
忽而又是一阵大风,雾气风流云散,眼前人的样子也清晰了。
“泽琰……”是展昭,四品带刀护卫今夜该在皇宫当值,只见他清俊面容还有几分长夜巡守生出的憔悴,却是一副乍惊还喜的样子,他那身官服还沾染着法会上焚烧的檀香,只是已被夜风吹的几不可闻了。
“怎么?”白玉堂有些吃惊,想他如何赶来了,又觉得他手劲大的异常,竟抓的自己手腕生痛,“你还真是个夜猫子,怎么又过来了,不放心我办事?”
展昭一怔,摇了摇头,松开了手,“方才……”
他忽然觉得说不出口——方才他见这桥上月色铺地,白玉堂衣袂当风,这般人物,自己忽然生出他便会乘风而去的错觉。
“方才怎样,莫非你以为我也要成仙去?”白玉堂竟好似知道他心事,随口笑问。
“泽琰这样的人物,只怕上天也不愿你在这尘世日久……”却听展昭低声答道。
他本以为这话是说笑,心道猫大人这调侃的本事是越来越长进了,可是再凝神看去,只见展昭微微蹙着眉,神色慎重,不像说笑。
看展昭的样子,他却起了玩闹之心,忽然凑过去,“要是五爷真成了仙,你又该如何?”
谁知闻得此言那人眉目之间生生一黯,怔了片刻,复又强扯出一丝笑容来,“泽琰说笑了。”说罢转身下桥,“回去罢。”
展昭也知道自己这般行事是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了,可是不走又能如何?对于白衣人的问题——
他只不过在心中一想,却发现自己不知究竟该怎样回答,也不知若那人真的就此离去,自己——
情何以堪。
竟是想到自己情何以堪……
如此这般……怎能不惊?
身后,白玉堂立在桥上看他的背影,看他步履稳健,身形也是挺的笔直,与往日一般无二,可他知道事情有不对——
他怎么不问案子怎样?
怎么不问自己身负的琴从何而来?
怎么把往日看的最要紧的事,一下子都忘了?
莫非……怕不是——
有谁乱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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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使节护送贡品抵达汴梁,已是七月将末时的事。
官家接见之时,展昭亦在护卫之列,看使节呈上涸泉琴,备说若此琴遇得知音弹奏,便可见一妙龄少女出现,随琴曲而舞。
他想起白玉堂对他说的那些话,便想——将来,大约再没有人有缘得见这奇景了。
幸而官家似乎也只当作是一番奇谈,笑说只可惜世间知音难寻……
朝见之仪结束,也正该展昭与同僚轮值,交接一番,他将出大内时却被人叫住,“请问可是展昭展护卫?”
回身看去,却是大理使团中的一人。
他知道想必是为了涸泉琴之事——盂兰盆会之后,循着纪昆留在白玉堂住处的手书寻去,果然在枣家子巷中发现那盗琴的凶徒与另一个大盗被人套了头,五花大绑丢在死角,两人也不知前夜里吃了什么惊吓,那凶徒一到案便将如何盗琴,如何在孟、何两府杀人夺金之事一一交代清楚。而那一同拘捕的大盗却是他寻的第三个买主,他本想连此人也杀了,留下此琴,当作替罪搪塞给官府,想来官府意在寻琴,凶案等等只要有人顶罪便罢,可谁知……
“展大人,日前之事,多亏大人多方着力……”那大理官员还在客套,“算我等欠大人一个人情……”
展昭闻言暗自皱眉,他本不欲与人纠缠,这欠人情之说细想起来后患无穷,正要推却,忽然想起一事——
“听说,大理有一特产,名作青梅酒……”
他想,求此一物,双方就此两清。
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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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大早展昭去寻白玉堂,恰好他不在府中,白福说爷兴许是去了潘楼了要不展大人您上那里瞧瞧,只是护卫大人似乎还是很忙,急着回府里去,就留了个字条,于是白福小心翼翼的给搁在自家五爷房里,不知为什么也没敢看上头写了些啥。
跟着白管家就出门有要事去,等回来时刚好申时过半,说早不早说晚不晚,只是他见自家爷正好整以暇的在后院琢磨那几棵老桂,就陪笑上去说五爷今天和展大人去哪儿了?随后只见白玉堂一挑眉——
他来过了?
白管家大惊失色喊您没看见那字条?
白玉堂一皱眉。
于是回房里去看,没见着,找一找,又没找着,干脆喊了一群人进来找,熬油费火熙熙攘攘的折腾了半天,总算在书案和墙的夹缝里找着了——话说这金风一动是不得了,愣是吹开窗户吹走了条子。
白五爷一看条子脸就黑了,二话没说往外跑,然后白福偷偷瞄了一眼——
好家伙,说候至申时三刻,眼下这都啥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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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赶到西郊时,酉时都快一刻。
他上那处坡地时本没怎么指望,心想说不定人已经回了去,可谁想目光一转,就看见那一丛茂密的荼蘼下头,露着蓝衣一角。
于是将马栓了,自己慢慢的走过去,初时见那人没动静不由得觉得奇怪,待走近了看的仔细,险些笑出来。
此时虽近秋日,可地上的草还有些绿意,而枯去的那些踩着厚厚软软很是舒服,再看那架荼蘼,倒是出乎意料的仍开着一簇一簇黄蕊的白花——
都只为它开白花,故而有名白蔓郎。
而此刻,白蔓郎下人,正是好梦沉酣。
日薄西山,夕光正落在那人身上,看他眼下略有青黑,想他近日来忙碌,白玉堂也知他寻得这浮生半日闲着实不易,于是把那夜他避重就轻掉头走人的一点埋怨都一笔勾销,于是懊恼怎么自己偏就来的迟了。
跟着看见边上搁的那个小小坛子,轻手轻脚的过去拿了,不敢揭红封,却也闻见淡淡梅子香气从里头透出来,于是想起,自己的确是对他提过这个,大理的青梅酒——不过也就那么一次。
那是他当年游历大理时品过的佳酿,麦酒、冰糖、蜂蜜与梅子清香酸涩调配的恰到好处,口感绝佳酒意醇厚,后来虽然求了方子回来,奈何水土不服,再没有那般滋味。
眼前这个……怕不是从谁那里求来的?
他这样想,嘴角耐不住的上弯。
这时蓝衣人大约是被夕阳晒的热了,皱了皱眉,微微翻了翻身,眼睛略略睁开一线,也不知看清没看清,忽然仰面看着他笑了笑,“泽琰。”
白玉堂听见自己的心狠狠一跳——
他想那青梅酒有这般厉害么?以前怎么没觉得……
这还没饮呐。
就觉得好象有些醉了……
醉的糊涂。
覆身下去的时候,他想起那日也是暖风,丁月华却说,小五哥,你可是真要把持住。
只是……
只是他忽然想既然都道莫待无花空折枝,他又为什么要把持?
而眼前荼蘼浅薰,有人如此——
又有哪一个,能把持的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