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09 | 快哉风(猫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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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诗经?国风?曹风?蜉蝣》
  
  听见脚步声进门,守在榻前的念离犹犹豫豫地问:“福小哥快看,方才白五爷……像是……皱了皱眉?”
  神情有些热切又带些畏怯,显然怕说错了什么。
  白福正拿着热敷用的药巾子。听到这话,顿时一个趔趄,简直就是摔过来的。
  双手绞得药汁滴滴嗒嗒溅了一地,也顾不得污了衣襟,哆嗦着嘴唇开口,声音都拔得紧了:“什么?好兄弟,你真看逼切了?”
  见这阵势,念离紧张起来,不敢乱说什么,两眼只求援地往白福身后瞟。
  ……紧跟在白福身后进来的,是提着热气腾腾薰敷药料木桶的怀黍。跟还稚嫩的念离比,神情更利落些。
  快速交换眼神,怀黍笑吟吟道:“这么瞧着,依稀白五爷是有些动静……念离,你陪福小哥守着爷薰药,我去去就来。”
  白福什么也顾不得了,和身扑将过去,直挺挺跪在了病榻前,再开口,已经哽咽:“爷,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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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甦醒刹那,白玉堂只觉得两侧太阳穴依旧一跳一跳,疼得着实不轻。
  手中,似乎还提着病太岁张华那过份沉甸甸的刀;身边,是刚切下的血淋淋人头;眼前,是步步惊心的冲霄楼顶梁下绒线系定的锦匣;耳边,是机簧启动瞬间无常脚步般的声响……
  轧嘎催命声中,白玉堂哪还来得及掏暗器?急中生智,脱手先扔出笨刀,又狠狠扯断绳索,把整个装飞蝗石的锦囊抛出。风声把暗处蹲守的守卫诱出,掉进铜网利刃丛中,眼见一个活人,被万箭攒射,瞬间变成血渍淋漓、四肢不分的一坨肉饼!
  
  刚想抬手揉揉酸胀的眉峰,人还没怎么挪动,后腰已撕裂地遽疼。
  药味蒸腾中,耳边响起白福带着哽咽的唠叨声:“……爷,千万别动,万一牵着伤口,可要了奴才的命……亏爷命大,没扎透肝肾,可也晕了这些天……”
  白玉堂满心焦急,想问此刻身在何处,想问如何被救,更想问义兄颜查散的官印是否依旧没寻回……可一使劲,便暗暗叫苦——连干裂的唇都没张开,更别说发出声音。
  毕竟是从小伺候的奴才,怎么会看不懂白玉堂眼底焦急的询问之意?
  有意无意看一眼对面伶俐递药巾子的小僮,白福敷药的手不停,先拣躺着的人多半想听、也不算忌讳的话头,絮絮道:“官印丢了后,爷不听公孙先生的劝,那日没说一声便去了,再没有个确信儿,颜大人急得茶饭无心,日日失魂落魄。没过一两日,我睡梦中被掳来,万幸,竟见着爷……听说亏爷身手好,跃起避过翻板,终究被身后机关弹出的利刃所伤,晕了整整五日,药汁都灌不进,全靠舌底下含着灵丹吊一口气……”
  白福手一直不停,絮絮说着,忍不住抬手擦惊魂初定的眼泪。
  ——既然此地主人救了白玉堂,又好医好药地养着,为什么自幼贴身服侍的僮仆却是捉过来的?
  这其中……有什么问题?
  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人本就精神不济,听白福娓娓道来,想到铜网箭雨中那一团模糊血肉,白玉堂又一身冷汗。
  
  还没真正缓过神来,就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矜持中隐含威严和慈爱:“怎么不趁着白五爷醒了,快劝他喝碗汤药?……照顾伤情是辛苦,也不可乱了阵仗。”
  刚才匆匆离去的怀黍毕恭毕敬垂首站规矩。
  宫装丫鬟早打起帘子,几个人簇拥进来一位服色朴素、仪容高贵的老太太。可那雍容端庄的笑容底下,像是会随时透出无穷无尽的愁苦,白发苍苍的额头、嘴角边都深深刻印着天命凌虐的皱纹,令人简直不敢逼视。
  目光特地错开,白玉堂凝视着她头上纹丝不动的滴翠金步摇,心中暗凛——举止这般娴雅端婧的女子,身份绝不简单。
  
  白玉堂拧眉努劲儿的样子,显然是想开口喝问,惜力不从心。
  了然看着他的挣扎,老太太从容坐下,笑容依旧和蔼:“白护卫休惊,不妨好好养伤……待恢复了昔日传说中锦毛鼠纵横庙堂江湖的风采,能闯皇宫题诗杀命、陷空岛智折御猫,到那时,想问什么不成?”
  言语间含蓄提及白玉堂生平最哄传江湖的两件事,不计挫折只谈风光,显然有结纳之意。
  ——这么动听的话,自然会显得似乎很有道理。
  白玉堂还是没法出声,听着含蓄的暗捧,眉目如画的脸上并没有欣然之色,眼神反而渐渐变得狠戾。
  
  从自家爷敌意的眼神中看出不妥,白福哪敢拖延?
  立时起身,拱手的动作自然恭恭敬敬,语气却按平日的教导,拿捏得住不卑不亢的分寸:“我家爷重伤在身不能全礼,但陷空五义最念恩情,绝不敢不叩问,以待异日图报……”
  老夫人的笑容依旧雍容慈和,也依旧带着沉重的苦难痕迹:“白护卫少年英杰、天下闻名,老身但为犬子鲁莽深感歉然尚未及,岂敢施恩望报?”
  偷眼瞟白玉堂略有动容的神色,白福微微点头表示领会主人意思,语气更恭谨,话语却不敢替爷失了身份,依旧站稳地步:“这几日小奴请教怀黍、念离二位小兄弟,却全无头绪。恕奴才僭越,胆敢替我家爷请教,不知……老夫人怎么称呼?”
  
  醒来的瞬间,心思极灵转的白玉堂已了然,这两个小僮,显然是主人派在这里帮着服侍,暗地监视白福。
  听见他们的名字被报出,白玉堂眼神突然一凝——怀黍、念离?
  白福没念过诗书,自然未必听得懂,但……白玉堂怎会不知道“离黍之悲”中暗伤王室倾覆的含义?
  捕捉到伤者俊朗面容上的些微变化,老人暗点头,从容回答:“老身燕懿王妃。”
  
  “燕懿王妃”四个字一入耳,白玉堂心中一颤——谋反私建冲霄楼、秘藏盟书的襄阳王,其父先后曾被封魏王、武功郡王、燕王、吴王、越王等,但盖棺论定之际,朝廷钦赐的恩封,便是燕懿王。
  到了此刻,知道身陷在襄阳王府,虽老王妃亲自来探病,是太明显的示好,白玉堂反牙关咬紧,暗暗叫一声苦。
  可怜白福不明白自家爷又是焦灼又是懊恼的缘由,僵着一脸礼节微笑,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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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诗经?国风?王风?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这篇《黍离》的传统解释:周人东迁后行役到故都,见昔日的宗庙宫室平为田地,遍种黍稷。周人忧伤彷徨亡国,这首歌是“悯周室之颠覆”。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开始了……

 


〇二 字柬

  素月分辉、孤光自照,满地萧然枯枝的细碎影子。
  捧着老太妃命人送来的华美狐裘,白福走到正躺着神游空阔沧溟的爷身边,举手想为早已襟袖冷透的人添衣,却微微一悸,似怕惊动了什么,蓦然顿住——浑身遍洒澄澈静谧的银光,白玉堂宛若会闪闪发光。
  这么近的距离定睛看,脸颊也被勾勒出优美弧度,依稀一层淡淡绒毛。
  从小到大贴身伺候自家爷,居然还会对这容色看到失神……白福突然明白自己正在做什么,想起这位爷见别人痴看他,会恶狠狠回瞪,但若碰到竟胆敢垂涎的,那可就不只是暴怒或者揍一顿那么简单了……额头顿时隐约有冷汗在爬。
  
  怕打扰爷沉思,白福犹疑片刻。
  可这浑身凉浸浸的滋味,顿时让他惊觉——冬夜风寒,爷终究还虚,可万不能受冻。赶快抬手,想为爷披上。
  早觉察有人靠近,白玉堂不耐烦地眼睛一横,看清楚白福的动作,冷哼一声:“不穿,你回去罢……这王府也忒小瞧了锦毛鼠!锦衣玉食地买好,有甚用。”
  重伤起不了床的人,动作幅度当然不能大。白玉堂头只微侧,但眼神足够凌厉。
  贴身服侍了近廿载,白福哪会不知自家爷的性子?
  拿出对手中轻裘完全瞧不上眼的姿态,笑呵呵躬身,悄声问:“爷正思虑什么呢?……刚去看过,那两个小子都睡下一个多时辰了,不打紧。”
  白玉堂鼻子里“嗤”地一声笑,傲然道:“区区两个监视的小僮,五爷说话,会怕他们听见不成?”
  白福诚恳地点头——这位爷从江湖闯荡到庙堂,皇宫也好太师府也好,曾怕过什么来?
  瞬间看穿忠仆的一片苦心,白玉堂挑一挑眉,反而放松了任他为自己披衣,懒洋洋道:“也罢……看你忠心可嘉……这区区衣食小节,五爷还真不放在心上。”
  当然知道这点小算计转眼就会被识破。
  太了解爷的脾性,白福知也不必惧怕,嘻嘻一笑,问:“方才爷思虑什么?这么夜都不肯歇。”
  被问及苦思不得善策的焦虑,白玉堂皱眉:“可惜我一时半会好不了,没法带你硬闯——襄阳王反意渐露,这王府绝非善地,必得想个法子出去才是。我尚且站不起来,插翅也传不出音讯,还真有些费思量……”
  
  ——上好裘皮总有漂亮得出奇的风毫。
  ——狐裘长而柔软,白玉堂的脸周围被裹得毛茸茸,重伤之下,少了平时的英姿勃发与悍狠,更显得眉目如画。配上微微拧眉的不协调神色,照旧叫看着的人欢喜赞叹。
  
  并不希奇身边人情不自禁眼睛发直,白玉堂毫不动容,只顾按自己思路说下去:“不知开封府是否有人来援?若不然,就颜义兄和公孙先生两位,绝难撑过这关。最可恨是他们偷走官印……我事前预料到,竟还……”
  要不是丢了官印,这位爷心里歉疚,何至于独闯冲霄楼,险些就跟那替死鬼一样,被剁成肉酱?
  白福叹口气:“展大人来襄阳就好了。若不然……”
  静默。
  猝然降临的静寂只片刻,白玉堂瞥他一眼,又垂下眼皮,不耐道:“在这里就能有用?机关消息之术,他根本一窍不通……再说,开封府事忙,那只猫哪有空闲顾这边。”
  随口说盼望展昭来,白福多少有点忐忑——这话颇有点轻视陷空岛自家四位爷的嫌疑。
  庆幸向来把几位哥哥看得很重的五爷似乎没计较失言,白福不敢再看爷忽然变得有些向往和振奋的表情,赶快换了个眼前更当紧的话题:“都是小的无能。爷伤重起不了身,我也根本出不去……这几日到外院端药提水做些杂事,那两小厮还总有一个寸步不离盯着。”
  早已想到白福会被严密监视,白玉堂没有动怒,只轻讪:“这襄阳王府里,多少灭门的机密……怎会容你瞎逛?”
  说到这里,眼神已变得凌厉:“老王妃只来过那一次,说出了身份,便再没踪影。这几日给的汤药膳食都对症,查不出花样,这是在玩哪一出?对了,这上下……外面都以为五爷已经死了吧?”
  白福一哆嗦,脖子僵了,没敢点下去。
  纵声长笑才数声,伤口震动的剧痛已在额头逼出了冷汗。
  白玉堂却毫不在意,依旧傲然朗声道:“要杀要剐,不过再死一次,就算真成了鬼,又怎样?喝了王府的这些药不假,可爷根本不在意这条性命,想演一场‘恩结’的戏,也得看看五爷肯不肯买账!想算计锦毛鼠……哼!”
  
  幸好老王妃派来那两个小厮睡在院门边的耳房,应该不至于被吵醒。
  明知自家爷就这脾性,白福也没劝,只搓着手,声音格外放低些:“等爷好点能提笔了,也许……”
  眼神一闪,白玉堂打断他,冷笑:“提笔作甚?磨练我的性子,起不得身已足够,莫非还需写书抄经?”
  习惯了这急性子,白福也不辩解,自顾说下去:“能写个字柬儿……”
  
  字柬?
  白玉堂的心里忽然一暖——平生收到的最有趣一个字柬,却是那只猫留的。
  
  五六年前。
  当日在安平镇,白玉堂挂午打尖,偶遇先兄昔日搭救过的江湖朋友。正叙话间,见一老民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眼中落泪,苦苦跪求债主,莫逼他用女儿偿债。以白玉堂的性子,哪看得下去这等辛酸事?当场就平了三十五两银子,替老民还了帐,拿回借据。
  事后却打听出,这高利贷债主唤作苗秀,苗家集人氏。
  弄清了所在,白玉堂当夜初鼓后便越墙而入,预备把替人还的钱弄回来,正好惩治恶人。
  没想到却有一穿靛蓝夜行衣的人先至,正在待客厅窗外窃听。白玉堂暗暗纳罕,便自隐在竹丛之中,借窗纸透出的微弱烛光打量那人。
  正凝神间,忽又见远远灯光一闪,蓝衫人警觉,轻松闪上了房檐。
  纵跃身法极高明,白玉堂看得逼真,不由暗暗喝彩:“这人轻功不在我之下,只是……却也忒小心了。”
  顿时傲性儿发作,不肯躲着角门过来的灯光,偏迎上去。
  待捆定持灯去如厕的苗家妇人,掷在一旁粮食囤内,白玉堂依旧无声无息转回来,暗处偷看——那丫环寻主母不见,慌张奔至前厅报信,苗秀父子惊惶,从西奔过这边来寻人,白玉堂便闪身从东边转至前厅。
  来去这一耽搁,那抹靛蓝早已不见。
  白玉堂进屋展眼,见桌上赫然三封银子,还有五个碎锞子,压着张字条儿。笔迹挺拔峭劲。定睛念,写的是“三五一五,五五二五;连本带利,加四还汝”,旁边还有小字“利轻,利轻。恕恕。呵呵。”
  这些银子共一百七十五两,正是三十五两加了四倍,显是蓝衣人知道白天替还债的人也来了,为重江湖道义,特地连本带利留下银子,还忙里偷闲,弄些诙谐。
  同封护卫数年,白玉堂从未问过展昭“苗家集留字柬儿是不是你”——开封府第一次报名比武,两个人方照面,白玉堂就已经认出了身形。
  对于眼力,白五爷向来自信。
  ——可惜……后来某个曾会逗趣的夜行人变成了沉稳的御猫,思虑更深更缜密——除了灼灼的眸子照旧亮,难再有这样的小心思了。
  
  “……爷,爷!”
  从愣神中被唤回,望着白福一开一合的嘴唇,白玉堂立刻把散漫无稽的过往扔开,皱眉道:“就算写了,信鸽也不认得这地,怎么送出去?托给谁递?”
  不欲强抗爷的暴脾气,白福并不辩解“方才我已经说了”,只乖乖垂头答:“那天在院子里转,碰见一个人,依稀像沈爷。若是……”
  白玉堂的声音里面是惊喜:“你是说沈仲元?”
  

 

作者有话要说:苗家集回忆文字有修改

 


〇三 前尘

  白玉堂斜倚着软枕,一口一口强咽下调养伤势的汤药。
  服侍喂药的人眼神有些许闪烁,不敢正视——白福并不畏惧主人惩罚,却有点怕看那双向来光华飞扬的眸子透出失望。
  这些微疏失,闹得药汁总送得有那么些不是地方,偶尔会溢出几滴……
  白玉堂向来修边幅,不禁对不听话的药汁略微皱眉,道:“王府这么大,就算你找不到沈某,本亦寻常事……哭丧着脸作甚?真这么快递出信儿去,才当怀疑有诈。”
  语气略带些安抚,并无呵斥意味。
  话音刚落,白福身后传来一个苍老而温煦的声音:“白护卫想传什么讯息容易得紧,为何不吩咐老身,反去寻旁人?”
  内心警觉顿时提升。
  白玉堂瞪着被锦帐遮住的声音传来处,傲然冷笑:“冲霄机关余生之游魂,还偏偏不愿报这劳神子的恩……白某是恩怨分明的汉子,岂敢再劳动老王妃?”
  伤还重得不能起身,却语意铿锵。
  
  被这么当面挑衅,老王妃却并没有生气,反而微笑挥手,命所有跟随的下人都出去。等房间里恢复了清静,才姗姗走近。
  老王妃静静端详一脸崖岸的白玉堂良久,眼神满是“看你伤势恢复得不错”的那种欣喜。
  见白玉堂满脸傲岸,不带一丝畏怯,老王妃微笑:“歉甚,令病人不安,此或是老身称呼不当之过?……锦毛鼠白五爷何等傲性,岂可被区区护卫官职所限?居然开口就是白护卫,竟惹出这些排揎。”
  ——这种说辞,颇有些避重就轻。
  可……江湖人最大的弱点,就是服软不服硬。
  贵为王妃,毫不介意救命之恩被藐视,居然并不生气被故意顶撞,甚至还肯开口就客气地认错……白玉堂心下先自悍狠不起来。
  想到襄阳王种种谋反情状、城中百姓的怨言,心下又变得刚硬,语气却终究是软了些:“居庙堂之高,或处江湖之远,义之所在,白玉堂绝不敢只顾区区性命——老王妃你确实救了白某一命,实不必牵连别人,竟拿去就是,也别再追问沈某如何……要想挟恩以劝白某助纣为虐,趁早收了这心思!”
  
  突然变得很安静。
  冬日午后微黄的斜阳中,老妇人皱纹密布的脸刻满了斑驳的岁月阴影,还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慈爱。
  慈爱?!
  没等白玉堂转过念头来,燕懿王妃已微笑:“这是说哪里话来?不知方才提及的沈某是何人,若真身在我儿府中,老身不知是白五爷的朋友,没让他来探望,已属待客不周,谈何牵连?再者,襄阳王府只有对不住白五爷的地方,何来恩情可恃?”
  白玉堂脱口道:“难道不是你着人救了我,又好汤好药调养着?”
  她款款点头,苍老但优雅的面容,竟流露出难言的风华:“我儿赵珏逆天而行,私建冲霄楼、有干天和,且盗颜查散按院的官印,劳白五爷忧心如焚,寻到此处,竟差点丧命于险恶机关……为你疗伤,不过是稍赎我儿之罪孽,不被怪罪已属万幸……”
  
  听见这么一段话,白玉堂呆住。
  ——这数日间静卧,心却不闲着,翻来覆去的念头,无非是“救我一命不足动摇是非,白玉堂虽傲性重名,并非一介血气莽夫,决不受小恩而忘大义”。
  想得好好的道理,以及蓄积了许久的刚强,突然都没有了着落。
  呆了呆,白玉堂冷笑:“既如此,为何不让在下离去?”
  语气已平和。
  但辞气中尚有暗刺。
  燕懿王妃神色丝毫不变,只款款微笑:“何人胆敢限制白五爷出入?”
  有点不敢置信竟能轻松离开,白玉堂目力凝聚,灼灼盯着面前穿戴华贵的老妇人,像是要看穿了她。
  燕懿王妃微笑接受审视,不改娴雅从容:“老身来此,本是想白五爷病榻缠绵,时日难打发,想求白五爷听个故事。但若归心似箭,决不敢阻拦——这便请吧。”
  慑于这氛围的潜流,白福怕这位爷太傲性闹僵了,嗫嚅着插话:“这府里种种珍稀药材都方便。再者,爷伤势沉重……也不宜挪动……”
  凌厉一瞥,示意最好别开口。
  白玉堂匆匆几口喝完汤药,轻摆手命白福退下,才闭目,道:“燕懿王妃有兴致,白某自当洗耳聆听。但有言在先,听过后会怎样,恕不承诺。”
  赞许地微微点头,燕懿王妃悠然在床畔坐下,道:“多谢白五爷体察难处——老身乃已故燕懿王赵德昭之妻,这王府却是珏儿所封,先夫已不在世,这王府里……有时老身说话也未必全管用,白五爷要全然行动自如,确实有些难处。命小童跟着贵管家,劝他不要乱闯,也是无奈。”
  “昭”字入耳,婉转的解释顿成耳旁风。
  白玉堂眼神猝然跳了跳,脱口而出:“昭?燕懿老王爷他……”
  微笑点头,王妃眼神很温暖:“自天人相隔,不能当面称一声昭哥,转瞬竟已十数年……恕老身妄断,白五爷或是想起同在开封府为官的展昭展大人?”
  仰脸想了片刻。
  白玉堂嘴角一瞥,又略微向上弯:“那只猫……呃……展昭最不喜官称。但他素来脾性好,又顾着旁人体面,就算不惬意,也懒推拒解释。”
  燕懿王妃深深点头道:“都听人说猫鼠之争,没想到,锦毛鼠竟是那御猫的知己——俗人追慕功名富贵,偏想装出本心淡泊……那展昭名传朝野,为我儿深畏,可听你话语,老身偏信白五爷定不会看错——以展昭深谙恬退之道、顺势而为的脾性,能得白玉堂这几句评语,想来他若有知,定暗暗感怀。”
  闲聊到此,两人之间的窒碍芥蒂似已全消。
  白玉堂的警觉却并未全卸除,道:“这话可岔得没边了……既命白玉堂听故事,为何竟议论起那只猫来?”
  
  燕懿王妃低头微笑。
  如忽略脸上岁月堆迭的皱纹,竟风致嫣然。
  没让白玉堂等急,燕懿王妃已开口:“我朝开国太祖有三弟兄,亲生子有四。长子、四子早夭,次子便是老身的先夫赵德昭——”
  白玉堂接口:“行三的便是现今俗称八贤王的赵德芳……就算朝廷严令禁止谈讲,可这事江湖上人尽皆知——不就是烛影斧声的疑案,太宗夺了兄长的皇位却不传弟而传子真宗,再传至今上,还狠心活活逼死当承继皇位的先兄之子?”
  话一出口,便想起来——故事里“被逼死的王爷”,便是眼前这优雅老妇人的丈夫。
  再次张了张口,白玉堂竟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从历史书堆里面艰难抬头的某安眨眼……想看见飞砖头……

 


〇四 夜战

  缭绕的药香中,白福揪着自己的眼皮往上狠提了提,总算不那么瞌睡。
  ——小药炉上正熬着的那小瓦罐儿看着不起眼,配料着实矜贵,更关系着爷,哪敢分神?
  旁边的念离看在眼里,好心道:“福小哥,太累了不妨盹一会儿……我替你守着火也一样,断不敢误了白五爷喝药时辰。”
  白福虚握拳敲敲太阳穴,赶快笑道:“岂敢劳烦老弟……”
  话说得客气,手里扇风的动作却不敢停。
  怀黍刚挑帘子恭送老王妃进门,站直了身子,细听这边压低了声音的话语,忍不住道:“福小哥也忒小心——这三四日,老王妃早起就过来,跟白五爷聊到掌灯后,连素日府里雷打不动的午歇、禅房拈香,也尽皆改了……就算怕我二人胆敢对白五爷不尽心——我兄弟有几个胆子,在自家主子跟前犯错?”
  面对着王府千挑万选送来的两个人精,白福怕言多必失,只按白玉堂素日教导的,笑呵呵挠头装傻,并不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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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进门,燕懿王妃尚未落座,便皱眉:“外面正飘雪,这窗子怎么开着?”
  也不作势叫下人进来,自姗姗起身,欲掩上窗槅。
  白玉堂见状,抢着道:“是我清晨命人打开的——外面有梅有雪,能除闷煞人的火盆烟气和药味……白某习武之人,这点冷算什么?”
  听见这话,燕懿王妃释然,含笑点头道:“是老身考虑不周。衰迈妇人惯枯坐绣房禅堂,未虑及白五爷生平纵横潇洒江湖,此番重伤,不得已闷卧斗室,的确难耐……可笑老妇人年纪大了,只絮絮叨叨说自己生平旧事,谢五爷不嫌呱噪,竟强自忍耐数日。”
  白玉堂一哂:“左右躺着无聊,听听故事就可报答救命之恩,还真不坏。”
  话语间,难掩些微讥讽。
  燕懿王妃神色从容,坐定后凝视躺在床上也似乎随时在动的白玉堂,微笑:“人老了有垂暮之气,总是招人嫌,这十几年,连珏儿也不愿陪老身坐着说说话……铭感白五爷一诺千金,肯认真听墓木已拱的先夫旧事,一吐为快后,胸臆间舒畅多了。”
  微眯起眼,白玉堂目光不减犀利:“王妃的意思,白某明白——太宗得位不正,故令郎襄阳王不服,想抢你们家觉得属于他份内的皇位。可惜……”
  摇头阻止白玉堂的冷笑,燕懿王妃语气苍凉:“妄想那块玉玺,若没有太祖太宗的手段,难免灭门……老身衰迈时日无多,为子孙计,岂能看不清其中厉害?”
  颠倒盘算一番,白玉堂终究弄不清这表面慈祥的老妇人用意。
  不掩饰抗拒,却也不答话。
  一室静谧,伴随着幽幽寒梅暗香。
  
  燕懿王妃耐性也真好,静等白玉堂喝完药,挥手命下人俱退却,才恢复闲话家常的语气,悠然问道:“犹记白五爷随颜查散初进襄阳城那日,阖府都在传锦毛鼠故事……提及当年孤身夜探开封府叫阵御猫展昭——”
  白玉堂眉毛顿时拧起,插口道:“这……哼,不过是输给了那只猫。”
  这数日亲眼得见,白玉堂被软禁依旧不减悍狠、眉梢眼角尽是傲意——这样的人物,竟也会痛快认输?
  似乎觉得很有趣,燕懿王妃丝毫不在意他言语中的顶撞,笑吟吟道:“老身常自纳闷……开封府包拯常有青天之誉,白五爷竟……”
  
  听见这问话,灼灼盯着燕懿王妃,白玉堂的神色很复杂,若要看穿什么。
  过了许久,白玉堂眼神愈见凛然,嘴角却缓缓噙了一丝笑:“王妃,连你那个王爷儿子想造反都不曾隐瞒,区区江湖旧事,白某有什么好忌讳的?再者,夜探开封府原也不干包大人事,只是我白玉堂不忿那‘御猫’的名头。”
  燕懿王妃很快转过味儿来,失笑:“皇侄儿封‘御猫’或只是一时兴致,听闻陷空岛五鼠早就名满江湖,突然多了一只官家的猫,也实实令人懊恼。”
  白玉堂一扬眉,闲闲自齿缝道:“王妃深居王府,竟熟知江湖事,果然渊博得紧!”
  安详端盏抿一口茶,燕懿王妃柔声回应:“有个时刻想起事、祸害满门的王儿,老身自会变得什么都想知道。”
  见年事已高的老王妃坦然面对讥刺,白玉堂转念一想,徒逞口舌之利,有害无益。
  若冷静从闲话中找到破绽,或有逃脱契机……
  
  白玉堂按捺下胸臆间一口恶气,道:“那晚月色黯淡,正适合夜行。我抱着刀,躲藏在苦楝树上,透过枝叶,见开封府内公所里一桌六人,正喝着酒。上座是那展小猫与公孙先生,王朝马汉张龙赵虎下首陪着——当时我还不认识展昭,却也不难猜——正乱纷纷谈论着,似乎正说我在包大人卧房寄刀留柬救颜大哥的手段。”
  似不愿打断白玉堂叙话的兴头,燕懿王妃只微笑点头,显是留神聆听。
  白玉堂思绪慢慢沉入旧事,道:“那展昭也多事,不知怎地,竟说起茉花村比剑联姻的缘故。我心下念着自幼熟识的丁三妹,也就强耐性子听着……”
  女人听见姻缘事,总兴致盎然。
  燕懿王妃忍不住悠然神往,轻声道:“听说展昭妻子家境豪富,连开封府畔的私宅都是丁家出钱修的。原来当年换名剑为文定,竟从比剑始,倒真是一段佳话……”
  白玉堂冷笑:“丁二嫁妹的猫腻……哼,五爷还真懒怠提这事!”
  罔顾苍老妇人突然感兴趣无比的闪亮眼神,白玉堂接着道:“在窗外听得展昭说起陪丁家兄弟去芦花荡办事,正碰上我大哥卢方,说我已动身来东京,特特找他比拚,便急急赶回来。四校尉胡乱议论,公孙先生已自醒悟‘猫儿令鼠避忌’,锦毛鼠既然到了开封府,自然是赌气来的。那展昭倒不生气,只道‘不是故意称猫,亦无欺压朋友之意……从此不称御猫,也未为不可’——”
  燕懿王妃笑道:“开国以来风气,人人皆重义,不计利害、不惜性命的人有,不求身后名的却稀罕……这展昭到底是虚伪,还是真个淡泊——”
  一句话未说完,已经被白玉堂愤愤打断:“不在乎有什么稀奇?哼……那只猫……白五爷怎么就……”
  对上王妃纳闷的眼神,才顿悟这激愤来得太过无稽。
  沉默片刻,白玉堂咬牙,神色已然宁定,语气还是硬:“他就那样子。”
  
  细细端详白玉堂神色,燕懿王妃决定不再漫议,把话题拉回:“既然那展昭这般谦退,你又并非不讲理,怎地还是斗了起来?”
  白玉堂鼻子里哼一声:“还不是愣爷赵四哥,言语间很是教人不爽,说什么‘白糖、墨糖不来便罢’,还道要与我较量——言下之意,难道我还颇不如他?
  “皇封的‘御前’猫狗我尚且不怕,何况是他?抬手便赏了一记飞蝗石,击碎赵虎手中酒杯。
  “屋里众人还发怔,只有一人长身出席,快手虚掩了隔扇,回身吹灯。
  “灯光突然一灭,有一阵子瞧不见。我只能屏息静听,有细碎声音……多半应是展昭把外面衣服脱下一掷,擎了宝剑,悄悄掩到窗边。
  “眼见隔扇忽然一开,我答叠起全部精神,甩手又一颗飞石,可只打中了隔扇。原来,开窗是诱我的虚招。
  “再定睛看,见人一伏身蹿将出来,全身皆束缚停当,可见是连日有心防备。
  “……没等他站直端详清楚,我提气疾奔过去,对准了,挥起一股寒风,嗖地就是一刀。”
  

 

作者有话要说:好冷清啊……抖……

 


〇五 闯宫

  凝视窗外飞絮般绵绵白雪,闲闲说着凶险无比的当年夜战,嘴角却始终有些微笑意。
  明知身边这位老王妃心有所图、必会耐心聆听,白玉堂也懒得管她一天天耗在这里,究竟想探询什么,自顾道:“我快刀当头劈下,展小猫手中剑往上撩迎住,故意刃略偏,方位却极巧妙,竟把我占尽先机猛劈出的刀劲卸却,挡隔了开去。借星光细看他身段与轻功步伐,依稀是昔日苗家集曾见过之人。”
  燕懿王妃眼神似幽深了些,微笑:“原来早便相识,何不罢战叙旧?”
  白玉堂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误打误撞动上了手,不打个痛快拼出胜负,岂非可惜?”
  燕懿王妃轻笑,那神情似乎不太同意,却也没说甚么。
  思绪沉浸在当年,也没管她如何,白玉堂道:“我自削砍劈剁,一刀紧似一刀,可恶是那展昭一味只招架支持、闪展腾挪,竟不肯拿出全副真本事来。见他这般相让,我顿时心头火起,提一口真气,刀路越逼越紧——当时也太年少气盛,只顾一味求狠求快,有一招刚使老了些,便听‘噌’地一声——”
  燕懿王妃不由脱口道:“没有谁受伤罢?”
  摇摇头,白玉堂冷笑:“当日展昭手里的,正是丁家祖传湛卢,端地是削铁如泥——刀剑猝然硬碰,自是我手中那口百炼钢刀被斩断。”
  王妃皱眉问:“他手中既是宝剑,那为何战了这许久,才斩断了刀?”
  沉默片刻,白玉堂洒脱一笑:“他固然占了兵刃的便宜,却也是刻意不逞利刃之威……其中分际,五爷也不是不晓事的。”
  
  自从王府里醒转,白玉堂神色总泠泠然。今天一场闲谈,总算惹得他兴头起——不愧为名满江湖的锦毛鼠,眉飞色舞之际,别有动人心处。
  不由暗暗喝彩,也感叹这等人才难觅,燕懿王妃举止却不露半点心思,却只口中热切道:“不知后来怎样?”
  白玉堂道:“黑夜里没了利器,还能怎样?我将身一纵飞上墙头,展昭自然也紧随追来,上耳房、越大堂,一丝不放松。他只管追得紧,我也自胸有成竹,越房脊时晃亮火折子——夜行人大多练过眼力,能暗中视物,但最怕猛然光亮——趁展昭片刻眼花,我抬手对准他面门,便是一粒飞蝗石。可惜他见机太快,早已事前闪避,连头上网巾也没打落。”
  老妇人微笑款款点头:“白五爷果然艺高人胆大!”
  沉默片刻,似乎突然从悠然往事从醒过神来,白玉堂懒得客套,冷笑道:“天底下哪有白五爷不敢的!”
  眼角皱纹和笑意缓缓堆到一处。
  燕懿王妃却假装没听见无礼言语,一本正经接着方才话头,道:“想当时情景,开封府人多,王朝马汉张龙赵虎那四位六品校尉,也都名声不小。若一起拿着灯笼火把、敲锣喊‘捉贼’,就算伤不着,也够闹心的。”
  白玉堂依旧冷着脸,从齿缝里笑:“那等暗夜,他们只有暗自担惊的份,看得清什么?不过一群人虚热闹——就知道带领差役、各执明晃晃器械,点起灯一路乱嚷罢了。”
  
  虚拍数下胸口,似乎惊魂略定。端茶抿一口,燕懿王妃凝神对着空中半晌,小声道:“那这次比拚,当算胜负如何?”
  白玉堂答得流利之极:“明着看,艺业各有千秋、不分胜负。可展小猫有宝剑、有地利,我虽抢得先机,若非他处处克制,当是我输。”
  ——竟能不加思索脱口而出,可见对这次胜负,白玉堂看得极重。
  ——也许,此后不知回忆了多少次这场夜战,才能时隔四年多,依旧能顺口说出当时详尽招数与情形吧?
  ——这只鼠伤重如此,依然念记着开封府旧事;不知那御猫展昭确实如何?若展昭也如此看重这锦毛鼠……
  贵妇人嘴角微微弯起明显的笑意。
  
  见白玉堂一副不想睬人、恨不得即刻掉头入梦的神气,燕懿王妃略想了想,又道:“有缘相识方数日,但以老身眼力,看得出五爷性情磊落,既不分胜负,便不会再厚颜纠缠展昭。但五爷一身惊人艺业、又心高气傲,谅绝不能就此罢手服输。不知后来……”
  这么多高帽联翩而来,白玉堂却半丝没有动容。
  冷笑一声,懒懒道:“御猫离了江湖,却跑去御花园闲走——哼,锦毛鼠自然也敢去瞧瞧那皇宫模样!”
  王妃点头恍然:“当年夜闯皇宫、题诗杀命奇案震动朝廷,五爷为何绝口不提这快意事?”
  白玉堂道:“谁承想皇宫那么脏?”
  听得这话,燕懿王妃不由暗暗点头。垂头沉吟片刻,笑道:“皇嫂自蒙尘民间回宫之后,曾对老身反复提及,道深感题诗人心怀正义、风骨可感。”
  白玉堂倒笑了:“白某却也不是成心要去皇宫里杀人扬名。本想随意逛逛御花园,偶听两个太监密谋要毒药暗算人,便顺手宰掉主谋、捆了协从。他们的言语里,夹杂着今上幼年善心宫女狸猫换太子旧事……路过那可怜宫女祠堂,便顺手写了几句俗话儿,也算是个念记。”
  燕懿王妃连连点头:“太后还不住口夸白五爷文武双全,诗句言简意深、笔画淋漓纵横。”
  
  ——须知有宋一代,最是重文轻武。白玉堂的官衔也高居四品,可见了同级的文职按院颜查散,循例也该堂参。
  故官场民间皆同,风气最喜人赞文采。
  听身份贵重的老王妃转述皇太后褒奖言语,白玉堂难免有些暗爽。
  可一转念,不禁“嗤”地一声笑:“这种胡乱涂抹墙头的顺口溜,也算得诗?”
  王妃微笑,轻声吟道:“忠烈保君王,哀哉杖下亡;芳名垂宇宙,博得一炉香……语句虽粗鄙,该说的意思却都点到了。”
  白玉堂只傲然一笑。
  
  端详着白玉堂,燕懿王妃轻声道:“偶尔进宫向太后请安,还听得皇上提及,说已下令叫开封府缉拿,但不限时间、不许伤着你。”
  白玉堂一哂:“原来是开封府不敢下死手捉拿,怪道我那大半年这般逍遥。”
  语气……很不善。
  王妃柔声道:“鉴前朝乱政,本朝最重抑制亲王、外戚,我那孩儿偏偏私下募集江湖中人,当今岂能不知?知道白五爷能自由来去宫禁的惊天艺业,且言辞间很维护太后,岂有不竭力招揽之理?”
  白玉堂失笑:“不劳王妃提醒,白某不敢以为皇上是善人。但‘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总比造反强些罢?”
  燕懿王妃摇头道:“五爷这样的人,岂是言辞能够打动?老身决无劝诱之意,不过是想与白五爷做个忘年知交。”
  显然根本不相信这话,白玉堂皱眉:“絮絮这些陈年琐事,却是为哪般?”
  王妃微笑:“风烛残年的老妇人,对种种荣华富贵、身前身后名,早都看得淡了。重门深院中萧索等死之际,能有缘跟五爷谈谈讲讲江湖事,其中乐趣……倒也很难说清。”
  白玉堂一挑眉,咬牙笑:“这谎话,还真好听!”
  燕懿王妃悠悠微笑,风姿嫣然:“老身这几日没有一句谎话,白五爷为什么就不信呢?”
  

 

作者有话要说:居然又更新了!
邪恶地笑

 


〇六 诱供

  直挺挺跪着,白福暗暗叹晦气,嘴里还是一本正经告饶:“老王妃息怒……悔不该一时好奇乱走,惹怒王爷。”
  依旧神情祥和,燕懿王妃端起汝窑杯,若细审茶色。
  待袅袅茶烟略消散,才道:“快请起来,贵管家不必客气,这番误会,幸老身碰巧遇见……皆吾儿之过。”
  不等白福叩谢,便命左右扶起来看座,立时有人送了小脚櫈过来。
  实推辞不过,白福只能斜着身子坐下。
  ——这几日,白玉堂再三叮嘱务必要提防,尤其是这深沉不见底的老燕懿王妃,比成日歌姬美僮快活的襄阳王难对付得多。白福也知,自家爷重伤初愈不能动气力,人人只道白玉堂以身殉忠义,主仆二人深陷敌手,孤掌难鸣且外援断绝,这时刻凶险之境,不下于五爷闯冲霄。
  不敢乱说话闯祸,白福头皮一阵阵发紧,只垂头等着。
  
  过了盏茶时分,听得燕懿王妃终于开口问道:“当年你家主子闯宫题诗杀命,钦令开封府捉凶。老身躬逢其盛,闻展昭日日带着人四城巡游了半年,却没摸到白玉堂藏身形迹——猫鼠之争这般也算分出高下,白玉堂可有快心?”
  ……究竟是这位老贵夫人打听趣事解闷,还是委婉试探自家爷的为人胸襟气量?
  白福揣度着,也不敢撒谎,只小心回答:“夜战开封府之后,五爷回下处便自语道,‘我看姓展的本领果然不错。当初我在苗家集遇见的就是他么?……若真是,倒是俺意中的朋友’——按这意思,五爷的怒气当时已熄了大半。”
  燕懿王妃仰头悬想片刻,淡淡道:“当时你正伺候在侧?”
  白福垂首应:“是。五爷去汴京动身得急,竟忘记盘缠,飞鸽传书回来,命小仆随后追着送去,也就便留在京里伺候爷了。”
  王妃若不经意又问:“你主仆在汴京住何处?”
  左右是陈年旧事,连皇上早已下旨恕了的,白福倒也不担忧,据实答:“初时落脚客栈,后五爷说,须得找个隐秘处,只身去庞太师府后院僻静的楼里住了许久。”
  一抹笑意慢慢爬上嘴角,王妃道:“看来庞吉那次状告开封府下毒,害太师府寿筵人人喝粪汤;又装演奸情,令庞吉醉后糊涂,竟一怒误杀二美妾……这些都不是开封府陷害,却是白玉堂给太师送的‘寿礼’?”
  白福陪笑:“小仆夜宿客栈,这些事并不知晓。”
  点点头,王妃又问:“展昭是何时查探到庞府文光楼,与白玉堂相见的?”
  愣了片刻,白福笑答:“还当这事决没人知道,没料想,竟瞒不过王妃……展大人奉钦命要捉拿我家爷,早已寻到却不擒拿、不复命,小仆哪敢乱说,给展大人惹祸?”
  这话,是委婉认承了。
  见他老实,燕懿王妃也就笑道:“当时盛传,庞某奏折里竟夹杂了小纸条,指斥庞吉误杀美妾可笑、诬告包拯胡闹……这般胆大包天仗义执言之事,除了你家那位无法无天的爷,谁还有这等能耐、这般胆量?老身能猜出来,展昭怎会猜不到?”
  
  反正不是说自己家的事,乐得轻松。
  白福也跟着轻松了些,又叉手道:“后来我家五爷也封四品护卫、入了开封府,小的才知道,府里上上下下众人,哪一个不钦佩展大人的胸襟为人?再说南侠的手段……若信口开河会连累他,小仆死也不敢胡说的。”
  审视白福片刻,燕懿王妃款款道:“想必你爷吩咐过,襄阳王府有叛逆嫌疑,断不可过于亲近,凡事万万要当心……若老身指证展昭如何,非但不会惹祸,皇侄儿更该喜上眉梢、额外大大褒奖他才对。”
  白福松了一口气——这话大大有理。
  既然心下松动,言语也就利落了:“蒋四爷找到庞府之前许久,展大人确实已经见过我家爷了。但那二位都天神般本领、高来高去,小的又住在客栈,只白日过去服侍,实实闹不清展大人如何寻过去、又怎地化解了名号争斗,竟结识为友。”
  王妃点头:“你能每日避过耳目进太师府,身手也算得不错,何必太谦?”
  “哪是我本领……”白福耳朵红了个透,“爷避官差不回客栈,离不了伺候的人送酒菜、换洗衣裳,特寻僻静处挠开了个小洞让我钻。”
  听到此处,两边执拂端茶的丫头们都掌不住,竟有“扑哧”偷笑声。
  燕懿王妃肃容一看左右,皱纹密布的面孔自有尊贵威仪,花厅内顿时悄静。
  掉头再看白福,也难免沾染些笑意:“既然你瞧不见展白二人晚间高来高去,又怎知展昭已经见过你家爷了?”
  白福很老实地回答:“那年正月里,爷命小的去惹梦楼,找流苏姑娘递帖子,必得取回覆。原来是爷跟姑娘相约,东京的中元节最是热闹不堪,若在绣楼远远凭高看灯取乐,想必有趣。”
  口中絮絮说着,偷眼看王妃的表情,显然是“你不自己往下说,难道还要我问不成”。
  本来白福是稳重人,怕言多必失。
  可话赶话被问到这里,心下也想起,当年在金华府白家宅子里,听老成人说起过,深院重门一辈子的矜贵妇人,对欢场虽鄙夷唯恐不及,那份好奇念头,也强烈之至,远胜常人。
  念及此,抬头观颜察色,果然——方听见“惹梦楼”,燕懿王妃眼神瞬间变得格外专注,眨也不眨盯着自己。至于左右伺候的丫环,那“想听听稀罕事”的热切,更清清楚楚写在脸上。
  ——这脑袋还悬在脖子上不算太安稳,何不索性投其所好多讲些闲话?稍晚些求情,或能多些方便,也未可知。
  
  拿定了主意,白福格外显出忠厚,细细道:“那流苏姑娘昔年曾在苏州选花魁,被人闹场,正巧我家五爷路过……爷生性最见不得人无礼嚣张,随手救了她,便常有往来。数年辗转,流苏姑娘已是京城头一等清倌人,等闲唱支曲子,缠头费就够人交一年赋税的。小的也不知也为什么缘故,爷竟起了兴头,找她过中元节……
  “更奇的是,元宵那日,爷竟不是一人,还有位蓝衫的朋友。
  “爷平日性傲,最恨应酬,常道‘俗人苦慕名利,不堪喧扰’,待喜欢的朋友,如当初假扮落拓时对颜状元爷,却最亲热厚密不过。可这次颇古怪,爷对这位朋友笑嘻嘻呼‘猫儿’,两个人动不动就瞪眼吵几句,可举止言谈又说不出的合拍,竟像小孩儿争闹取乐——”
  突然王妃身后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打断了白福的话:“更像小两口子,又亲热又拌嘴,才真真是蜜里调油呢!”
  听这贴身大丫头信口乱比方,旁边伺候的一个个都掌不住了,却都怕王妃怪罪,直笑得浑身发抖,没人胆敢冒出声。
  
  小心翼翼看看燕懿王妃,正皱着眉,显然不愿话题被打断,又不好开口催促。
  白福假作充耳不闻丫头们的嬉笑,赶紧接着道:“当时,小的心下暗暗纳罕——爷再喜欢交朋友,毕竟开封府正奉旨四城捉拿爷归案,怎能随意又结交朋友,还大节日下一起乱逛?……后来回想当日,这位就是御猫展大人,还真吓得不轻。
  “元宵节灯会只街上吵嚷拥挤,绣楼里却清静,四品酥酪咸酸小点、八色干湿果子排得好齐整。隔了树丛看满城花灯,都成了五颜六色的星星点点,煞是好看。
  “见五爷如约,特地衣履鲜明来过佳节,流苏姑娘开心得泪花儿都差点没禁住,招呼五爷那份殷勤,啧啧……一时也说不尽。连我这下人也跟着沾光,弄了张矮桌子,还能在旁边相陪喝上几杯。
  “我家这位爷,自幼锦绣丛中娇惯大,偏还一身好本事、文武双全,加上那张招惹相思的脸……可怜流苏姑娘,那份多情竟快要从眼睛里淌出来,我都看在眼里,爷却浑不在意,只顾一口一个‘猫儿我且跟你说’,议论赏玩风景之妙境,连江湖轶事都只字不提。
  “这两位爷,说笑间神情亲热,竟似多年知交。说到快心处,相互击掌大笑……连身边这位一笑千金的花魁都被冷落,只有赔笑斟酒的份!”
  悠然神往片刻,燕懿王妃叹息:“天下男子皆然,就算肯顾惜些情谊,可一念及自己的胸襟抱负、功名利禄……在男人心中,比红颜重要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白福一拍大腿:“王妃您说这话,可见没碰到过伧俗男人——什么家国天下、什么人间正义?若是活色生香一大美女戳着,谁不是黑眼珠子死死盯牢,恨不得抹掉口水就扑过去?像我家爷、展爷那般顶天立地的好汉,才能浑不在意,不错眼珠喝酒闲谈,满眼只看着朋友!”
  轻叹息一声,王妃低声:“后来怎样?”
  白福挠了挠头,颇有些为难,道:“没什么事啊……后来爷醉了,靠着流苏姑娘便睡,剩下本不相识的两人。流苏姑娘忙着照顾五爷,展大人也就静静瞧着爷的睡相喝酒,登时冷了场。”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有了第一场猫鼠对手戏!

 


〇七 痛彻

  【第二卷】
  岂不尔思 我心忧伤
  ——《诗经?国风?桧风?羔裘》
  
  峭厉长风掠过树梢,隐约似有呜呜作响。
  月华如练天如水。
  钦差临时居停的官衙院落内,展昭负手天井中,静静仰望青墨色黯黯长空,伫立数个时辰,竟纹丝未动。
  一声凄厉的哭嚎猝然响起:“五弟——五弟莫走……”
  ——怕颜查散有何意外,展昭提升内力留神倾听。
  就在此刻,喊声却戛然而止。室内静默了片刻,似有清理鼻塞的细琐动静,紧接着是些微挪动衾被之声,又变成了断断续续啜泣。
  展昭眉梢微微一跳,握着剑柄的手突然收紧,连骨节都绷得发疼。
  
  静待片刻,神情回复了素日的沉静如水,展昭才轻捷举步入室。
  室内颇幽暗,只有零星月光丝缕泻入。
  以展昭的目力,自是四下里瞧得清楚,更确信并无刺客惊扰。实不欲多事,展昭只紧上两步,去窗边矮榻边,推醒睡在此随侍的雨墨。
  雨墨正自睡得懵懵懂懂,被哭声闹得半醒,又被这么一推,一骨碌坐起身,神情却还茫然。
  展昭也无心多言,只低声道:“快去伺候罢……颜大人魇着了。”
  一个激灵,雨墨立刻跳起来,冲到颜查散榻前,小心翼翼推数下,又含泪唤:“大人,大人醒醒……喝口水么?”
  颜查散清了清嗓子,开声时,依然带泣音:“是展护卫?”
  强忍胸口翻腾的酸楚剧痛,展昭停住脚步,沉声应:“正是展某,请大人吩咐。”
  
  雨墨手脚伶俐,寥寥数语的功夫,已点过灯来。
  摇曳烛光下,颜查散双眼哭得高高肿起,布满血丝:“……适才梦寐中又见五弟,一身是血,冲着我畅快大笑,还道‘大哥莫忧,这不是已得回官印?’……我急忙奔上前去,却怎地拉不住他……五弟……”
  雨墨陪着抹泪,劝道:“大人莫哭了。白福心里一时想不开,留下不明不白的口信,跳井殉了主,五爷阴司路上已有人服侍。大人是奉皇命的钦差,再这么伤心,若哭坏了,有什么三长两短,五爷的英灵不远,他心里又怎么过得去……”
  颜查散根本充耳不闻。
  双眼茫然无神,视线直直穿过身边的人,口中依旧哀哀道:“八日前,方丢了钦差印信,怕五弟傲性,已再三苦求,‘倘若再上王府,愚兄立刻寻一自尽,吾弟归回,悔之晚矣’,——五弟啊……”
  
  听见这些翻来覆去无数遍的话语,一语不发的展昭直想转身就走,却做不到过耳无痕,心头又是大恸。
  猝然惊闻白玉堂殒命,颜查散可以肆无忌惮哭出来,展昭……却不能。
  ——白日里,听见蒋平探八宝庄带回死讯,颜查散当场便哭得直挺挺往后仰,昏晕了过去,众人好不容易唤醒,却都担忧之至。
  开封府人人均知晓,颜查散对结义兄弟白玉堂素来亲厚,恨不得日日守在一处。不论衔何钦命,或治水、或查案,颜查散总是向皇上再三呈请,务必讨来白玉堂随行,方才称心快意。
  
  颜查散神思涣散地瞪视烛台,口中犹自絮絮道:“五弟啊,为兄一直哭着相劝,‘丢了国家印信,不至于死,无非罢职丢官,你我同回原籍做野鹤闲云乐伴渔樵,大可浪迹萍踪、游山玩水,乐得清闲自在无忧无虑,胜似在朝内为官……印信丢失怕甚么?不要它了,你若有甚闪失,不是要为兄的命吗?’……五弟,你竟独去闯那龙潭虎穴……”
  声音愈见哀切。
  叹口气,展昭以手势示意,命雨墨好生服侍。
  自静静转身,推门去了。
  身后,依旧传来颜查散断续的自语:“——都是为兄的错,明知依五弟的性子必是要去的,若为兄日夜盯牢,你断不会死于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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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查散这般彻夜惊醒哭泣,展昭本也不会意外。
  更何况……
  颜查散与白玉堂的情分牵缠,旁人或有不知,展昭却太清楚——五年前,在开封府包大人的游仙枕、古今盆、阴阳镜这“三宝”被盗之前,展昭曾亲自快马去追白玉堂。
  
  元宵寻花魁共饮那夜,静静凝视醉卧美人膝的白玉堂,展昭强自按捺胸口翻腾的酸热,默默盯着熟睡的面孔,彻悟来得仓促而凄凉。
  ——面前这只锦毛鼠,已然纠结入展某的心魂肺腑骨髓。
  ——这份了然之后,再也不能云淡风轻做兄弟。
  可……白玉堂性子铺张扬厉、高傲豪迈,这般心思,若被他视为亵渎,岂非求近反远?
  
  展昭行事向来缜密,知这些时日,二人常相约喝酒论剑,白玉堂名号之争的心思已渐淡,算得上相知朋友了。
  可人算不如天算。
  本以为卢方来投能帮忙劝白玉堂投案,见了圣上,一天风雨便散了。偏偏蒋平气走最疼小弟的韩彰,激起了白玉堂的傲性,竟藏身不出。
  展昭几次夜探相约,居然连人影也不见。
  显是白玉堂离了东京,不留一点音讯,可见对开封府上下余怒未消。
  失了头绪,展昭独自惆怅良久,幸而包大人出春闱,提及颜查散钦点了状元,乞假完婚后携眷回乡祭祖,才算惊醒——白玉堂首次开封府寄刀留柬,便是“颜查散冤”四个字。
  悄悄告知了包大人,展昭便独自向颜查散岳父所住的双星桥镇追了下去。
  
  驿路上快马奔驰数日,展昭便远远见到白玉堂异常神骏的那匹白马,以及马上那个锦衣璀璨的人。
  ……那个倜傥的人,笑得如日正当中的春阳,间或与车中坐着的人闲话。
  展昭心无故猛一沉。
  转念一想,这位新科颜状元正是包大人的门生,若被他瞧见自己形迹,异日圣上面前无意露了口风,说句“展护卫与那白玉堂早就认识,不知为何没带人来归案”,岂非为大人惹祸?
  找到这么一个很不错的理由,展昭便更刻意退远了些,只遥遥跟着。
  
  迤逦行来,待到小镇的宿头,天已擦黑。
  见他们兄弟主仆要了一院上房,展昭看准了招牌,便自出去寻一家街边野店,吃两角淡酒,随意要碗汤饼,又凑些蚕豆、素菜,点了饥便罢。
  回来再投店,果然,怕颜查散赶路累,白玉堂已催着早早歇下。
  命人好好饮马,展昭胡乱要间房,快步进去坐下,却隐隐犯了愁——以他的身手,查探出白玉堂宿的房间,倒真不难。
  可……以白玉堂的功力,若想一点不惊动他,却也实在不易。
  深夜里舞刀弄剑动起手来,岂非又惊动了颜状元?
  
  暗自思量半晌,左右并无两全之策,展昭也不再为此烦心,更不轻举妄动,只静静盘腿打坐,先调内息,预备见机而行。
  内息吞吐之际,渐入物我两忘境界。
  周遭的一举一动,反而纤毫毕现——远远马厩里喷鼻踏蹄、厨下小伙计偷吃东西失手碰翻了碗、大门外贪赶路来迟的客人正问房价……
  
  待夜深了,展昭悄无声息起身,结好劲装。
  取了须臾不离身的湛卢,刚欲推窗而出,忽听得上房那边“呛啷”一声——极耳熟,定是白玉堂拔刀!
  生怕他遭遇意外,展昭糅身而出,内息提到极限,对着声音来处直扑过去。
  还未到窗下,便已听见肘击肚腹的轻微闷声,颜查散拚命压抑却还是迸出的痛呼。然后,是白玉堂的怒吼:“混账!……把五爷当什么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猫大人终于来了……

 


〇八 惊心

  若换个冒失的,这般心急如焚,多半便飞扑过去。
  展昭却心念电转,拧身悄悄掠上靠院墙的翠盖如荫老樟树,蜷身隐于枝杈间,闭目屏息,把内力提升到极致。
  上房内所有的动静顿时纤毫毕现。
  
  首先入耳,是猛然双膝跪下的细微动静。
  紧接着,只听得颜查散刻意压低呜咽,颤抖着声音道:“苍天在上,劣兄死亦不敢有辱吾弟……还请悄声……”
  或是立时顾念颜查散的新科状元身份,白玉堂沉声喝道:“滚开——”
  难道,是白玉堂见结义兄长突然双膝跪地,怒火略微抒泻了些,便突地顿住?
  
  细聆房间内,白玉堂鼻息因愤怒而粗重,颜查散则不断抽噎,均极易分辨。
  确定其中再无他人,只这对义兄弟,展昭顿时心乱如麻——方才白玉堂大怒出手,被他教训之人,难道……竟是颜查散?
  想当初,白玉堂忘带盘缠,开玩笑扮出落拓样,化名“金懋叔”,要进京的颜查散出天价银子请吃饭。颜查散竟有巨眼,认定这衣衫破烂的“金某”姿采气度不凡,爽利地散尽赶考时朋友相赠的盘川来结识。想白玉堂着实极领情,否则,也不会立时结拜,且甘冒夜闯开封府包大人寝室的奇险,为颜查散留刀鸣冤。当年二人倾盖如故的交情早成佳话,如今颜查散科场得意,竟钦点了状元,正是结义兄弟最风光之日,怎地……
  正心乱间,展昭听得颜查散依旧压着声儿哭道:“春闱联捷,见五弟替劣兄欢喜,可我却日夜肖想五弟,只盼告假奉旨完婚,能从此断了愚念,可这数日……每行一步,离岳父家更近一些,心头便沉重十分。且不论方才轻薄,心中但凡对五弟有此绮念,已罪在不赦。求五弟引刀成一快,成全了劣兄求死之心,也算了此春恨——”
  “悖晦!”白玉堂啐一声,打断哀哀哭诉,恨声道,“看你手无缚鸡之力,还真色胆包天,竟趁我闭目养神偷恣轻薄——仗着昔日的交情,便道五爷下不了手杀你不成?”
  伴随这怒斥,是快刀虚劈的轻啸。
  
  这边白玉堂戾气大盛、正杀气腾腾,窗外的展昭更悬着一颗心——唯恐白玉堂盛怒之下误杀状元,那可是真闯下泼天大祸,对朝廷而言,其为害远胜闯皇宫题诗杀命、在庞太师奏折里夹纸条。
  再扪心自问,似更担心被颜查散这般诚意下气相求,白玉堂向来服软不服硬,若这么半推半就成了事……
  可怜堂堂展御猫,思绪跑马灯般,枉费轻功几独步天下,一口气没换好,差点从老樟树稳稳当当的枝杈上摔下来!
  
  正惶急间,那边颜查散又哑声道:“求五弟借刀一用……想我颜查散寒窗十载,枉读了圣贤书,可怜如今浑不顾高堂辛苦、君恩深重,抛却经天纬地的庙堂之志,心心念念,只妄想自荐枕席,但能服侍五弟……颜某指天为誓,诚心愿屈身为侍儿娈童,但求能亲近五弟,就算被千夫所指、万人耻笑,即刻死在刀下,也不冤了……”
  白玉堂低低“噫”了一声,紧接着低喝:“你……你说甚么?”
  听闻这声气便知,就因这一席话,方才那滔天怒意、凛然杀气早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腔的难以置信。
  状元郎跪着不曾挪动,只哀哀泣道:“可怜我竟痴迷糊涂到这般田地,功名不过身外物,更留这性命何用?……只望五弟慈悲,速速赐劣兄一死,也算一了百了……”
  
  本就被这意外言语惊得神思恍惚,展昭一时发愣,竟忘却理当暂避开,免知人私隐。
  可听到后来,不禁心口隐约牵扯疼痛,竟如刀绞。
  ——自问虽少年成名,却生性恬淡,向来视名利如浮云,潇洒行走尘世,唯性好赏玩风景,功名情谊均不萦怀。
  此生唯一的冤孽,便是昔时苗家集初见白玉堂。
  从此,展南侠牵念着想找寻亲近的,也就这么一个人。
  当时的展昭尚不知这份记挂意味着什么,自在行走莽苍江湖间、芸芸众生里。在茉花村被诱劝比武订亲,欣喜丁月华美貌爽利,随即心念一动,竟想到眉间总傲然的白玉堂,当即痛快换剑,慨然允了婚事。直到这次,白玉堂追来挑衅豹隐京城,两人时常相约饮酒闲谈,欣悦彼此志向胸襟,口中虽都不提,却暗许了知己情谊。
  汴京相处这些时日,见白玉堂风流倜傥、处处惹相思,展昭才惊觉自己心意——真知道什么叫做“心悦君兮君不知”!
  纵已情根深种,倘易地而处,展昭能否如颜查散这般,不惜雌伏求辱?
  若明知“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定遭严拒,又怎么敢放纵私欲,妄求亲近意中人?
  
  念及自己,竟闹得向来缜密从容的展昭心慌意乱。
  ——若房内那白玉堂一时心软,抑或被撩动了春情,对颜查散这份决绝痴意稍存怜惜,竟允了他燕好……结义兄弟二人本就同榻夜话,就便春宵起来,实在容易之至……
  不管是为胸口这一点闷痛、还是为尊重白玉堂计,总之,展昭绝不该、也不敢再听下去。
  心念一定,再不敢迟疑。
  颜查散絮絮叨叨苦求声中,展昭掌心借力一按,纵身而起。
  
  就在已飞身而起的瞬间,展昭忽听得房间里衣襟声连响,行动间声息颇重,极易分辨方位,该当是颜查散对着白玉堂扑过去。
  紧接着,暗哑着嗓子闷哼一声。
  随即是白玉堂压低了声音的呵叱:“休如此!……你堂堂状元爷,竟对兄弟有这般荒唐念头,成什么话?”
  ——辞气严厉,方才那份纳闷震惊犹在。
  展昭悉心听声辨意,觉白玉堂恼怒倒是消去了大半,坚拒之意未改。但吐字间总有那么些不稳,似乎还隐约透出一缕香艳气息。
  换做旁人,绝不能从语音中分辨出差异。展昭听风辨形之术已臻化境,觉出白玉堂口中说这些话,定伴随什么动作,气息转折略微不同。
  
  此时,展昭已掠到高处,正要糅身翻上屋顶,预计悄无声息回自己的边厢客房。既已觉察似乎略有异,行动间还是犹豫了片刻。
  耳边已听闻白玉堂厉声道:“你且不必作态!兄弟心慈,念你寒窗十载辛苦,自不会碎嘴对旁人言语……枉你我结义一场,这般自轻自贱不知收敛,怎地立身朝堂?”
  禁不住对白玉堂的关切,展昭借窗缝向内略张望一眼,顿时心乱如麻——
  只见白玉堂只穿白绸亵衣,站立于床边,手中还握持方出鞘的钢刀,刃口泛出森然寒光。
  眸中的冷光则更甚。
  那颜查散则已和身扑过去,人挨着白玉堂,竟整个跪伏在地,小狗儿般俯首伸舌,舔身边未着鞋袜的脚趾头!
  白玉堂轻轻出脚拨开他,信手还刀入鞘,口中犹自道:“我都替你臊!……堂堂状元郎做这妇人相,岂不也连累五爷,毁了我名声?”
  
  ——可恨这白玉堂,眉目本就华丽风流、惹人人心烦意乱,这还不够,连一双脚都珠圆玉润,叫人看一眼就心慌!
  平时心慌自然不要紧。
  此刻人在半空,一口真炁浊了,顿时便往下坠。
  展昭暗暗叫一声苦,急忙探出手中握着的长剑,连鞘向屋檐一拍,借力腾身,转瞬再调匀内息,翩然而起,刹那便已身在瓦顶。
  果然,只听飞蝗石破空袭来,同时一声怒吼:“谁?站住!”
  
  展昭见机得快,闪身早躲过石头。
  满心惶急,生怕被白玉堂看见,真炁提升到极致,整个人便如一缕轻烟般,取道屋脊,一径没命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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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少爷骂人的“悖晦”二字,翻译成现代文,就是“你丫荒唐错乱,害我倒霉!”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感叹……为啥这么冷清捏?
——又改了一次,小错别字之外,还让语句流畅些。

 


〇九 约战

  起伏房脊之中,只穿亵衣的白玉堂踏月而来。
  以南侠名号行走江湖之际,展昭的轻功燕子飞便公推一绝。纵然白玉堂身法亦不弱,要追上先起步的展昭,几无可能。
  可方奔出不远,展昭偏偏霎时顿住身形,停步回身,低声道:“五弟,是展某……此地有更夫巡街,不是叙话处,何妨先回客栈?”
  两人均站定了,白玉堂肌肤也若身上的白缎衣料,莹润光华,似笼了淡淡星芒。
  见一身夜行衣的展昭坦然现身报名,白玉堂眼神骤然一亮,但开口依旧有怒气:“展小猫,方才你遮遮掩掩,听了些甚么?”
  展昭苦笑:“回客栈路虽不远,到底瓦砾粗糙。若不嫌粗陋,五弟何妨屈尊,暂穿展某的鞋回去……我尚有布袜,只走这几步,不碍的。”
  一听这话,白玉堂顿时明白,展昭不肯悄然遁去,操的竟是这份闲心!
  低头看一眼自己的光脚,白玉堂皱皱眉,冷哼出声:“多余!”
  ——这位爷脾气大,但也只是嘴硬,心底却是知道好歹的。
  展昭眼底有一丝笑意,神色如常地把刚脱下来的薄地茧绸鞋放在易取用之处,留下一句:“五弟,我在客栈候你。”
  自顾腾身而去。
  
  同一家客栈,展昭的房间简陋得多,胡床桌几均无,只有矮榻青布被,幸喜还算干净。
  白玉堂进门大剌剌张腿一坐,便伸手要茶。
  不便换下紧身衣靠,自然更不便半夜去唤这位爷的伴当,展昭强自镇定,亲手斟了一杯茶奉上,才退开一步,盘腿坐下。
  误解了展昭的心绪不稳当,白玉堂桃花眼弯弯一笑,道:“委屈猫大人伺候五爷,不乐意?”
  被这璀璨笑容扰得神魂不定,展昭垂目苦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白玉堂扬一扬眉,道:“居然没着急保护你的包大人,不辞辛劳亲自追来,莫非真要捉我归案?——就算我三位哥哥都被你撮弄,皇封了六品校尉,可你这只猫要逞官威,也得看五爷手中钢刀答应不答应!”
  虽是质问,看白玉堂的神色,心情仍大好。
  展昭略放心,捡不急的话回答,好先定定心:“自展某入了开封府,除了锦毛鼠白五爷,哪还有江湖朋友不给薄面?……展某替包大人多谢惦念。”
  被当面暗捧“你锦毛鼠的胆量,当世不做第二人想”,白玉堂脸色故意绷得冷厉了些,眼神却添了几分得意,轻哼一声,道:“以你猫大人的响亮名头、行事手段,胆敢上门挑衅的,也确实不多。”
  白玉堂这么顾左右而言他,显是依旧不肯投案面圣。
  心底暗暗叫苦,展昭却更担心好容易累积的交情付之东流——气走韩彰本是蒋平行事不周,但要怪罪开封府,亦无不可。再加上方才那尴尬情形……
  白玉堂朗声笑:“猫儿,瞧你这憋闷劲儿,揣摩什么那?或许……求五爷帮你参详参详?”
  展昭抬头看,见对面白玉堂修长有力的手,正悠然掸开雪缎上些许灰尘——黯淡烛光下,那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斜睨过来时眼波流动,竟美得不可方物。
  展昭心又猛地一跳。
  
  等了数息,没有什么动静,白玉堂似突然想到什么,眼神锋利起来,厉声问:“你何时到窗外的?都听见什么?”
  展昭答:“五弟拔刀之际。”
  白玉堂脸色有些紧张,口中反而更狠戾:“有话明说,不准背地里胡猜——若听见闲言碎语,休怪白某的刀不留情!”
  这话,显出白玉堂还顾念结义情分,百般维护颜查散。
  展昭胸口顿时沉甸甸。
  ——他们结义兄弟之间亲热厚密,甚至可同榻而卧。但……颜状元忍辱相求到那种地步,白玉堂想也不想,就严词拒却。或是他容色太好,见惯了男人的混账念头,早就厌烦这些异样心思,统统拔刀就砍?
  胡思乱想间,忽听白玉堂恼火地“哼”了一声。
  深深吸气,展昭快速镇定下来,瞪了正欲发飚的白玉堂一眼,重重道:“万勿挂虑,展某什么都不会记得。”
  白玉堂见这位动了真火,惹出了天生硬碰硬的脾性,恨声道:“他也不过以为我睡熟,哆嗦着偷偷亲了一下……就算你要怎地,又能怎样!”
  ——再搭话,定然加倍撩起这位大少爷的火气。
  又瞪了白玉堂一眼,展昭索性不再说话。
  
  白玉堂天性爽利豪迈,若争嚷几句,定然毫不萦怀。
  但见展昭沉默,反惹起方才对着颜查散所为发作不出来的郁怒,咬牙恨道:“且休狂……待哪天五爷缴了你宝剑,好好厮杀一场,才知道真斤两!”
  见展昭拧眉瞪眼刚摇头,还没等他出言反对,白玉堂更冷笑:“休跟五爷胡扯什么‘官身不自由’……别说你这四品官猫的品级堪比知府,就算来个一品御前都检点,不妨看看白某是怕也不怕!”
  展昭眼底浮起一丝笑意:这个白玉堂,当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位锦绣丛中娇养的大少爷,眼中只有朋友和对手,从来看不见官位荣禄。
  能用这么纯粹凶悍的眼神瞪人,因为他活得足够纯粹。
  
  见展昭并不理会挑衅与约战,只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神情,白玉堂真火了,冷哼一声:“别以为你摆架子就躲得过!五爷要你出来一战,你且记住就是!”
  也不等回音。
  白玉堂只撂下硬话,身形倏地展动,穿窗而去。
  
  展昭还只盘腿坐着,没有扬声拦阻,也没有问“你去何处”——他们的交情,尚未到可以追根究底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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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弟——”
  颜大人房间又传来梦呓般凄然低语。
  正神游的展昭浑身一颤,才发现念及颜与白往事,僵立夜风中太久,整个人都快冻透了。若不是内力深厚,怕已经打熬不住。
  抬头见来换班守卫的韩彰刚从转角露出身形,嗓子里像梗了石头,只拱拱手示意,掉头便回临时独居的屋子。
  
  夜已深,伴当已听之前的吩咐,自去歇息。
  拧巾子来抹,展昭才发现,脸颊已爬满了冰冷的泪。
  使劲闭了闭眼,还没有彻底平静下来,已听见窗外一路急奔过来的脚步声。展昭刚侧耳辨别,人已经风风火火闯进屋内。
  三爷穿山鼠徐庆进门便“扑通”跪下,喊一声:“啊呀!展大哥啊,委曲煞小弟了!求你老帮助帮助!”
  一句喊完了,放声痛哭。
  展昭吓了一跳。
  可听见哭声,想起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傲性人,刚抹掉泪的眼眶也热了。
  急忙伸手拉徐庆起身,一边嘴里急道:“三弟,这是为何?有话起来讲……劣兄帮扶你就是,快些起来。”
  徐庆趁机敲钉转角,让展昭答应了决无翻悔,才起身擦眼泪,道:“求大哥同我到五峰岭走走。”
  
  五峰岭。
  蒋平打探回来,那是白玉堂的埋骨之所。
  只听徐庆的嘴一张一合,但忙着振振有词,说出一堆被其他几个兄弟轻视,冒险连夜赶去盗骨殖的理由。
  
  展昭只痛彻肺腑。
  张了张嘴,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作者有话要说:就算知道小白没有挂掉,可看见猫儿的伤心,还是会不忍……

 


一〇 陷猫

  既已答允徐庆同去,便索性依他的急性子,仓促起身。
  蒋平说过,探得襄阳王命洞庭君山水寨的钟雄主事,定会借白玉堂的坟茔设伏。可此时展昭胸口气血翻涌,无暇权衡破解之道……无非是“拼死”二字罢了。
  怕众人担心,草草写两个字柬,命伴当候至初更后,分别交与公孙策和蒋平,再随后追来。
  交代明白,展昭拿起剑,从从容容出了钦差衙门,来到约定的后墙,果见徐庆带人拉着马匹,在那里张望。
  二人互相匆匆见礼,打马起身。
  
  逢人打听道路,到陈起望觅道穿林而过,走锦绣崖、鹰愁涧一路,便到小山口。
  从此地北望,看见正东的幡龙岭上怪石嶙峋,五棵大松树密密苍苍、枝叶接连。树丛下平地起了一个小土山子,山前就是坟丘。
  坟前有石砌的祭桌、五供,还立了石碣子。
  展昭远眺,见那石碣上刻得有字,依稀是:“皇宋京都带刀四品护卫大将军讳玉堂白公之墓”。
  心头猛地一滞,不觉已凄然泪下。
  徐庆并不认识字,远远见到坟,只心里突突乱跳,总还有些侥幸。
  可见到展昭潸然泪下,知道定然不好,声音都紧了,强撑着勉力劝道:“展大哥,莫着急哭……等到坟前再哭不迟。”
  展昭不愿开口失声,只默默点头。
  二人认准侧面盘道上岭,没多久,道路便越走越窄,马匹行走越见吃力。
  徐庆着急,催促几次,不耐烦跟陡坡上惊恐跷蹄子的马怄气,甩手把缰绳扔给伴当,跳下来,自闷头急行。
  记得蒋平事先提醒或有埋伏,不放心这莽徐庆独自乱闯,展昭飞身下马,施展身法全力掠起,转瞬已后发先至。
  还没到坟前,那石上刻的“讳玉堂白公之墓”七个字已愈见清楚——之前暗暗辗转胸口的闷痛猝然涨开,格外锋锐狰狞。
  展昭肝胆欲裂。
  
  正分神,突地足下一软。紧接着身形往下直堕。
  同时,耳边亦响起徐庆的大喊:“哎哟!不好——”
  展昭顿时明白,是掉进了陷阱。
  如在平日,展昭的独门秘技“燕子飞”轻功身法称绝江湖,小小一个陷坑,他未尝不能凭空回旋自救。
  可前一夜心陷前尘、独立中宵,又禁不住徐庆哭求,翻搅得满心伤痛,展昭强撑着陪他不停歇赶路到此,困倦伤神,自令敏锐大打折扣。
  最不堪,是猝然亲眼目睹白玉堂埋骨之所。
  展昭肝肠恸断。
  
  二人索性闭眼,急速坠落。不久脚沾地,却并未踏实,只觉“噗哧”一下,类若踩到轻飘浮土。
  仓促间睁眼欲看四周,徐庆大吼一声:“哎哟,不好了!”
  展昭眼中也进了矿子灰,二目迷失,泪水长流。
  只听见上边呛啷啷一阵锣鸣,来了些挠钩手,将“哇呀,哇呀”直嚷的徐庆钩往,一齐用力拉上去,出了山沟,立刻牢缚二臂,就地一扔,让他闭目合睛坐在地下。
  展昭也被这般拉上去,绑缚、解剑。
  乱嚷嚷的叫唤辱骂,都充耳不闻。双眼被那灰杀得疼,人前人后苦苦压抑许久的泪狂泄而出,竟一发不可收拾。
  ——若换了旁人,双眼被迷,托天的本事也就完了。但以展昭的功力,就算单凭听风辨形厮杀,也未尝没有余力一拼。
  可是……为什么又是陷阱?
  
  胸口的凄苦闷痛更剧烈,竟分不出气力来挣扎。
  ——自展昭艺成行走江湖,与人鏖战从无败绩,年方过二十,便被公推南武林魁首,人人景仰。再加上他素日明察果决、最擅长借势定行止,可以说是从未落过下风。
  生平仅有的一次吃亏,也就是在陷空岛。
  那次,让向来缜密的展昭竟然失察,不小心掉落陷阱的人,是……白玉堂。
  
  ------------------------------------------------------------
  
  那次白玉堂与展昭争执,大怒穿窗而去,便再无音讯。
  展昭无奈,只好自回汴京。
  日夜思量怎么了却这尴尬“悬案”,暗忖白玉堂怒气应已消弭大半,不肯来投案,躲着金殿封了官的三位兄长,多半是为颜面上下不来?
  展昭偶尔同三鼠会饮闲谈,也总借机打听白玉堂夙日琐事,以寻转机。
  但……转机没有来,挑衅却已先至。
  ——白玉堂再次夜探开封府,施声东击西之计,盗走了包大人的御赐三宝,还留下“管教御猫跑不了”的顺口溜。
  翻来覆去看几遍,字柬上淋漓的墨迹,似隐约藏着白玉堂嬉笑的面孔,显然是“御猫有什么了不起?这么约战,还敢不来?……看五爷怎么恶整你”的快活。
  忍到嘴角几乎抽搐,展昭总算没有大笑。
  拱手告别包大人,转身回到议事厅,三鼠正在议论白玉堂明知结义哥哥们投了开封府做六品校尉,偏还来盗宝,做事未免太阴毒……不方便插嘴,却满脸不赞同。
  众人见到展昭,转了话题,商议怎么找白玉堂的行踪。
  展昭淡淡道:“五弟他回了陷空岛。”
  拦住了热心要帮忙的卢方,敷衍着好心提醒“五弟手段阴险诡诈,不知会弄什么淘气圈套”的蒋平,展昭打定了主意,不等蒋平找韩彰回来,更不愿去茉花村寻丁家兄弟,自去回包公、起了路引,直奔松江府而来。
  
  展昭心急赶路,也不问昼夜,等舟靠陷空岛,上岭时已有二鼓,遍地月色如银。
  本待守礼报名传见,在外静候多时,总不见白玉堂派人出来,展昭心下已明白,这是预设了埋伏,意在激怒。
  果然,复又敲门也不见人应答,只跑出来个醉汉胡说几句。
  展昭当然不惧埋伏,谨慎地跃入墙内,一路只脚尖点地滑步而行——这么走路固然费事些,但转折轻捷灵便,就算误触陷阱,也能及时全身而退。
  庄园里探察一番,只东面一溜五间平台轩子灯烛辉煌,门却开在尽北头。
  心下纳罕着,展昭早已蹑脚步过游廊,开门时,见一人穿松绿花氅,进里间屋去了。
  
  展昭不由暗想——跟白玉堂总算有些交情,为何留柬相激偏要自己来,此刻又不肯相见?若是恼恨那夜误撞他跟颜查散,也未免太无稽。不过,到底牵涉新科翰林的名誉,白玉堂又是最重名声的,怎么对面把话说开了,才算妥当?
  心绪潮涌,展昭不免有些心急,连忙滑步跟入里间。
  刚掀开这间的软帘,又见白玉堂正回头瞟——灯烛中那半面看得真切。
  终于见到白玉堂了……那点被生生挑起的恼怒早消融一空,满心宁和欣喜。
  可还没等展昭开口招呼,松绿身影早闪动,足不点地进了第三间,偏生还有一架软帘相隔,正无风自动。
  ——白玉堂向来恣意妄为,但为了逼展昭出手打一架这么胡闹,甚至累及包大人,是否他自己也惭愧了?
  刚欲出声招呼,不由改苦笑,暗想:“到了此时,你纵然羞愧见我,难道能躲到哪里?”
  赶紧一步,已到门口,掀起软帘一看,这三间却是打通的。灯光照耀真切,见他背面而立,那件松绿花氅半敞,露出藕色衬袍。
  ——睽违个多月,白玉堂似乎也很不好受……他的背影还有些僵。
  展昭拼命握拳,勉力止住直接冲上前亲近的冲动,人还沉浸在脉搏奔流的狂喜中,强稳住声音,轻唤道:“五弟,请了……何妨相见?”
  白玉堂却不搭理,也不动。
  再也等不得。
  展昭只觉两边鬓角血管嘣嘣乱跳,心一热冲上前,伸手一拉。
  可一触手,便心中暗叫不好,果然,还没等使足了力,那人已轻飘飘转过身来——却正是个灯草做的假人!
  已知中计,却来不及了,脚下此时踏着锁簧,登时翻了木板,落将下去。
  只听一阵锣声乱响,外面众人嚷道:“得了!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天上地下,能让展猫失了平时水准、掉进陷阱的,只一个白玉堂。
不论生死。

 


一一 求死

  抓到展徐二人,喽罗们俱嚷嚷:“闻头目来了!”
  从当初上白玉堂的当、掉落陷阱的回忆中猝然惊醒,展昭发现双目依旧被矿子粉杀得泪水长流,却已能睁开。
  生平头一回尝到万念俱灰的滋味,三魂七魄均不在位,没想如何脱身,也不理会徐庆一声急似一声的问话,只木然任由耳边闹嚷嚷的喊声,任喽罗们推推搡搡,一步步走着。
  不忍再看那寂寞坟茔的凄凉模样,展昭压住胸膺的悲愤之气,只仰首向天。
  徐庆应变机警远远不如展昭,眼睛里进了许多灰,此刻尚未睁开。却一点不妨碍他暴跳如雷且乱骂,口口声声嚷道:“挖坑的下作东西、有种明刀明枪拚斗——”
  不久,那些人提及的、头目模样的人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二人,瞪了徐庆一眼,鼻子里哼出声,只对展昭拱手道:“我家大寨主有请二位,中军帐待茶。”
  展昭淡然道:“既被擒,速求一死,何必又见大寨主!”
  徐庆在一边着急,可展昭说话,他又不敢开口打岔,直跺脚。
  闻头目也不如何多话,肃然对展昭拱手,答道:“展爷这话,怎么敢当!……二位驾临,三生有幸。还请至水寨,另有别谈。”
  又命喽兵们仔细看过,确信捆妥帖了,带路前行。
  
  穿过层层叠叠的山,胜景当中,一行人迤逦进了金字书写“飞云关”的牌楼。
  展昭抬头看,山墙上有一大木牌,高够八尺,宽有丈二,横大字“招贤榜”。草草瞟一眼,见那檄文中写的是:“管理君山洞庭湖水旱二十四寨招讨大元帅钟,为晓谕天下事……”
  顿时明白,这是洞庭君山水寨急于起事,忙忙邀请天下英雄入伙。
  后面人催着又要走,展昭匆匆扫一眼,下面密密麻麻一大片字,也没心思细瞧,只依稀又看见“余钟雄一介寒儒,得中文武进士,皆因奸臣当道、贪婪无厌,悬秤卖官……”这些煽动造反必然有的话。
  展昭心里随意掠过念头:“这头目原来叫钟雄,是个武进士。本朝重文轻武,边将勋名只是笑话——这出身实在无益得紧。”
  念头若水过无痕,心里依旧空荡荡,只被督催着,机械迈步。
  
  路过旱寨,排着的喽兵各持雪亮利刃,全都高头大膀、衣帽光鲜,显然是耀武扬威。押送的头目忙着跟这里寨主一一见礼,展昭懒得听他们客套,只闷着不理。
  拉拉扯扯又前行,穿过两边相隔九丈的鹅头峰,随山涧走了一段,前方赫然是个大柏树一解两半的木板桥,用大铁箍挂住,黄绒绳两根缚着大花辘轳,形势险要。西南方,则是碧盈盈的一带竹城。
  
  人进了厅堂,密麻麻两旁都是人。
  毕竟是陷阱里拉出来的人,又实在怕这二人的能耐,赶这些时候的路,始终密密捆绑,哪有时间梳洗?
  展昭身上宝蓝缎箭袖袍、月白色衬里衫子俱粘了灰,鹅黄丝鸾带结子也凌乱了,依旧站得笔挺——黯澹眸子里几筋血丝赫然,狼狈、伤恸都掩不住骨子里的峭拔凛洌,到这般情境,仍双腮带傲。
  徐庆灰头土脸的样子更脏乱不堪,可冲上座环眼圆瞪、放肆嘿嘿冷笑的架势,也照旧威风煞气。
  亲眼一看,认准了就被擒来的正是朝野闻名的御猫展昭本人,钟雄暗喜——白玉堂这香饵果然不错,人死了之后,借他遗骨设个陷阱,还能有这般收获!
  连忙离正位出迎。
  怕了江湖上南侠的威名,钟雄不敢叫左右解绑,但一点不敢失礼数,唱诺行礼,才客客气气道:“不知二位老爷驾到,未能远迎,望乞恕罪。”
  展昭冷笑:“岂敢!我二人被捉,速求一死,何必寨主这般谦恭称呼。”
  就算平日里再浑,徐庆也看得出展昭并无太多怒气,语气宁静凄冷,这架势……真的是只求速死。心中不由暗暗赞——“连死都不怕,难怪人人敬佩展爷”!
  斜眼瞅着钟雄嘿嘿笑,徐庆道:“好小子,你倒是个乐子。”
  钟雄“哼”了一声,不搭理那浑人,只对展昭道:“二位大驾光临,草寨主辉。若非相机应巧,用八人大轿请二位,谅也不肯下顾。”
  话语间,满腔招降之意。
  
  展眼看左右,数百人笔直站着,每个人一柄明晃晃钢刀——仗着绝顶轻功,展昭独自脱身尚且不难,要带着莽徐庆全身而退,却没有胜算。
  被绑倒是无妨,可内视经脉,心中依旧空落落,实在提不起战意。
  心底凄然之意更浓。
  展昭不愿费事言语纠缠,语气放得硬了些,道:“明知山有虎,故作砍樵人。为朋友者生,为朋友者死。寨主何必多言!”
  一语既出,那钟雄再说什么,只仰头不理。
  
  钟雄倒是好涵养,充耳不闻徐庆大嗓门嚷嚷的胡言乱语。
  见展昭意态坚决,也不再强求,只叫人来换了粗铁链,又捆上牛筋绳,连连拱手抱歉,命人押进牢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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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牢虽严实,酒菜却供应丰厚。
  徐庆也不嫌镣铐碍事,左右开弓吃得不亦乐乎,嘴里还不忘记招呼:“这烧鸡味道硬是要得!……展大哥快来吃啊——”
  见展昭不答,徐庆道:“还不爽那?展大哥你纵横江湖从不落下风,折在下三滥手里,也难怪……不过记得当年你被五弟使诈关在通天窟,可一点没少吃喝,送酒菜的下人偷偷喝了半坛子,大哥还发脾气,哈哈!”
  展昭猝然听得提起白玉堂,想起当日情形:虽锁在洞窟内,却心底安恬,对着墨迹淋漓“气死猫”三个大字,笑嘻嘻吃酒寻机会……
  ——同是牢狱之灾,可那个剑眉飞舞、满脸傲意,挥刀嚷“猫儿”的人,已成松树下一抔黄土……
  展昭心头又是一绞。
  垂首不语。
  
  徐庆那会注意旁人的细微情绪?只忙忙拍桌子嚷:“都怪小弟不好,硬求展大哥帮忙,没料想连累了你!”
  展昭摇头,淡然道:“且耐心等着,莫惊,蒋四弟定会设法相救。”
  

 

作者有话要说:长叹一口气……猫大人您别伤心了,轻生不值得啊……
[按念英朋友提议,改了改展猫的正面描写,欢迎继续拍砖!]

 


一二 辩冤

  【第三卷】
  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诗经?国风?邶风?雄雉》
  
  扯絮般大雪纷飞中,跟着跌跌撞撞的白福紧走几步,沈仲元突然顿住身形,眼神也定住了,呆呆看着前方。
  白福也跟着看过去,却着实唬了一跳:白玉堂只着淡雪青缎子紧身衣靠,正腾挪纵跃,一柄森亮钢刀舞得寒光凛凛。
  衬着漫天飞雪、四下里吐艳红梅,十足一幅英气逼人、活色生香的画儿。
  
  白福这一急,立时额头见汗,情急生智,扯着嗓子喊:“爷……到喝药时辰了!”
  显然是听见了,白玉堂身形却一点不停滞,手上更加紧,刀法反而愈见行云流水。
  白福搓着手,转身对沈仲元陪笑,压低声道:“沈爷见谅……我家爷向来都是这,这脾气……刚能走动才几日?要冻出个好歹来,落下病根,可就……”
  见到活生生的白玉堂,沈仲元并没心思听白福说什么,一幅难以置信的模样。
  半晌,总算拍拍额头回过神来,笑道:“天幸!五弟居然还在人世!”
  沈仲元的话音未落,白福便觉眼前一花,听见白玉堂又惊又喜的声音已至耳边:“果然是沈兄!”
  
  这些日子,白玉堂对着不紧不慢追根究底的燕懿王妃,看似闲话家常,可生怕被抓到什么漏洞,疲累兼闷杀。总算见到同道的江湖朋友,又是这幅衷心爱护的震惊狂喜模样,白玉堂心下快乐,也非同小可,遂叉手行礼道:“沈兄久违--”
  顾不得礼数,沈仲元先细细打量白玉堂气色,见似无大碍,又等不及,急忙打断话头,抢着问道:“我随襄阳王去检视铜网阵里的人,明明有你的飞石锦囊,莫不是……”
  白玉堂呵呵笑:“侥幸,当时伤得不轻,不知为何,竟被这府里老太王妃搭救……莫非人人皆道小弟已然丧命?”
  ——冲霄楼上,白玉堂千钧一发之际定住了身形,惊险万状之际,哪顾得上暗器锦囊?而当时眼睁睁见身后追杀的人掉进铜网,立时变成一圈模糊血肉,着实后怕。可以白玉堂性情,这些话,才不会多解释。
  沈仲元连连点头,笑道:“五弟在这内眷住所安心养伤,可知当日钦差颜大人、卢大爷都为你哭晕?若他们得知五弟尚在人世,不知会乐成什么样子?”
  白福左右打躬作揖,哀求道:“二位爷不妨屋里聊……五爷的药刚熬好,若耽误时辰,伤好得不利索,岂不——”
  二人也不争执,踩着铺天盖地的乱琼碎玉,并肩进屋。
  
  白玉堂讨厌药气和炭气,先开了窗,端起汤药一饮而尽,这才落座。
  浑不顾伤口隐约牵扯滋味,对正喝茶的沈仲元笑道:“知道沈兄同在这府里,白福找得可也真不易!”
  沈仲元神色有些不定,答道:“在这府里日子也不短了——本来想,几个好去处都被众位哥哥兄弟们占了,就只剩了个襄阳王,说不得沈某任劳任怨罢了……练就一身本事,不能致君泽民,止于‘侠义’二字了却终身,也不枉此生。”
  听这话里有话,白玉堂念头转得快,心头不由暗暗一凛——莫非众人疑了沈仲元?
  须知辱身投敌以求功成,最是艰辛不过。平日里都需随时提着脑袋,要自己人再不信,这心里的难过,绝非一般沮丧消沉可比。
  沉吟也就是刹那功夫,白玉堂展眉一笑:“我的伤也无碍了,可住在这里气闷的紧。日前暗暗查探,院外有弓弩手日夜值守,纵使有兵刃在手,凭小弟一人之力,却也闯不出王府去……劳烦沈兄传个讯,叫众位哥哥来接应——若能脱身,将来王府事败,朝廷中有小弟拼死说话,岂非是个证见?”
  人人皆知白玉堂手段虽厉,却是一言九鼎。
  得白玉堂千金一诺,异日不必忧心无人辨冤,沈仲元不禁动容,沉郁顿消,“小诸葛”的外号决非浪得虚名,立时悉心计议起来:“人人皆知,五弟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早就实授了四品御前,这番美意,沈某铭感!……但现下传讯息却有两个难处--”
  白玉堂剑眉一挑:“怎么?……算时日,展大哥与我四位哥哥们也该来襄阳了?”
  听这一迭连声追问,沈仲元微笑道:“五弟莫急——展大哥和陷空岛四位爷都在襄阳,连北侠欧阳大哥、智大哥、丁二侠也来了。若知道五弟尚在人世,定欢喜无限。可这传讯出去,也着实难煞:一来,在王府时日长了便知道,王爷只是有志向,可这老王妃最是精明不过,既然是她救了五弟,居然又让沈某能前来,想必留了后手。我出了这院子,是不是还能出王府……这可真不敢妄测。”
  白玉堂点头:“这话不差。那燕懿王妃看似慈和,城府极深……敢问沈兄,这其二又是什么?”
  沈仲元一声长叹:“二来便是接应的人手为难。为抢回五弟‘遗骸’,展大人竟亲身犯险,跟徐三哥同闯五峰岭,可叹误堕陷阱,被关进洞庭君山钟雄水寨。此刻钦差府衙想必一空,救人要紧——”
  白玉堂一惊,猛拍桌子,打断了沈仲元的话头,追问道:“展昭自出道行走江湖,从没落过下风,怎么会……”
  早就风闻“猫鼠之争”的旧梁子已解,如今在开封府份属同僚,情谊非同一般。
  见白玉堂这般动容牵念,沈仲元点头叹息:“这中间缘故不好揣测,总之五弟先调养好伤势,徐图来日——老太王妃手段虽不俗,却不是凶恶嗜杀之徒,这里应暂且无碍。”
  心烦意乱之余,又商量不出切实的办法,白玉堂也只拱手道扰,命白福送客。
  
  尽完礼数回来,见白玉堂呆呆坐在原地,竟跟方才一模一样姿势,显是半晌一动不动。
  怕这位爷伤势未愈且不知保养,过分思虑伤了身体,白福小心翼翼提起话头:“爷且不必太过忧心……多半是展爷武艺高强,却不够细密。那回在我们陷空岛,不也是踩了翻板,被爷捆进事先写上‘气死猫’的通天窟——”
  白玉堂低斥:“那死猫向来行事周密。要真会到处掉陷阱,江湖风波恶,他哪还有命在?”
  
  展昭向来处事温文,白玉堂却清楚不过,这只猫貌似谦和无害、实则谨慎机警过人。
  ——上次,居然让御猫掉进了陷空岛的陷阱,所用机关皆为平生得意之作,诱他进屋的虚虚实实之计也曾精心筹算,连诱饵都是活生生的白玉堂本人。
  ——这一次,死猫居然又掉了陷阱,却是为何?
  白玉堂心烦意乱,只皱眉不语。
  
  见主子这般忧思交加,白福有什么不明白的?
  想了半天,自己拍手失笑道:“换了我,再也不会替展爷担忧的——想当时,从通天窟请出展爷,厅房里正排布了酒宴,请白面判官柳爷呢。桌上正喝得高兴,展爷却两眼一瞪,声色俱厉地吆喝,我伺候在旁,腿都吓软了!……展爷素日和气,后来再不曾见过他发那么大脾气……”
  
  白玉堂当然记得。
  当时故意说笑不理他,惹得展昭怒发冲冠,大喝一声:“白玉堂!你将展某擒获,待要如何?讲!”
  ……那样子,着实凛然可畏。
  白玉堂并不知还有别情——展昭在通天窟遇见被下人私自关押的郭老丈,误以为白玉堂命人抢劫女子。
  “计捉御猫”本就是为了激怒他,白玉堂心中暗喜“这番成了,终究是鼠咬了猫”,还佯作吃惊,故意道:“哎呀!原来是展兄。手下人如何回我说是刺客呢?实在是他们不晓事!”一边说着,连忙起身去亲解其缚,还又谢罪道:“小弟实实不知展兄驾到。只说擒住刺客,不料却是‘御猫’,真是意想不到。”
  说罢又语带暗讽,向柳青引见南侠。
  柳青站起,刚要让座,展昭却根本不理,只一味盯住白玉堂,冷笑道:“可见山中绿林不知法纪!你非君上官长,何敢妄言‘刺客’?无伦无理!且不苛责于你……可惜展某时乖运蹇,未能遇害于光明磊落之场,竟自葬送在山贼草寇之手!”
  
  ——当日陷空岛上,展昭气得直骂“山贼草寇”……可如今,他却真落入贼寇之手,却不知会怎样?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终于起床了……捂嘴闷笑……

 


一三 践义

  当日白玉堂以为展昭的怒气皆来自误落陷阱,不由暗暗纳闷——这只猫缘何这般禁不起戏耍?
  白玉堂隐居庞太师府文光楼那些日子,没少请这只猫共饮论剑、赏月冶游,那般洒脱不羁的交情,就为区区一封挑战书的顽笑、掉落陷阱的憋闷,便形同陌路,甚至这般大骂?或者……展昭怕了日日严旨要捉拿闯宫禁凶手,怕有人知道两人原非初见,故意用怒气掩饰?
  ——不论是开不得玩笑,还是珍重功名,都不配做白玉堂的朋友。
  存了这么一丝念头,白玉堂面上依旧嘻嘻笑,言辞却锋利了许多:“小弟白玉堂,江湖人尽皆知行侠尚义、从不打劫抢掠,展兄何以视小弟为贼寇?此言无乃太过?”
  展昭却不若平日温颜容让,反发恨道:“此话哄谁?既说不打劫抢掠,为何将郭老儿父女抢来,硬霸占人家有婿之女?那老儿不允,你便把他囚禁在通天窟内。似此行为,非强寇而何?还敢大言不惭自命‘侠义’,岂不令人活活笑死!”
  骤然听到这么混账的指责,白玉堂惊骇非常,忙道:“此事从何说起?倒要请教。”
  展昭厉声责问:“胡烈做的事,你如何佯为不知?若真不知,这陷空岛多年的卢家庄名誉,生生被你作践玷污了……你岂不是醉生梦死么?”
  心下突地一松——莫非,令这展昭暴怒的真正原因,并非陷阱和“气死猫”的玩笑,而是错认为白玉堂强抢民女?
  明知辨别实情极易,可见到展昭的暴怒,不知为何,白玉堂心头亦发起急来,道:“既有胡烈,此事便好说了……请坐罢,待小弟立剖此事。”
  
  急掉头命人将那郭老儿带来。
  不多时郭彰便被领至,听人说“五员外”,顿时对着白玉堂跪倒叩头,口称:“大王爷爷饶命吓!饶命!”
  听见白玉堂被称作“大王”,展昭抬头向天,放声哈哈大笑。
  笑声里一丝欢愉也无。
  见着乍毛猫儿瞪圆眼睛、怒极反笑的模样,白玉堂心下却快活起来,笑道:“那老者不要害伯,你且说说如何到此?”
  郭彰见到同关在通天窟里宽慰过自己的官爷展昭,心下也定了些,便将带领女儿上瓜州投亲完婚,被胡烈截住,劝说嫁给五员外,不曾应允,便将女儿并两只棕箱弄走、小老儿单囚禁在山洞内,细细说出。
  白玉堂听完直点头,便命人带老者吃饭,立刻叫白福近前,道:“去将胡烈好好唤来,不许提郭老者——倘有泄露,立追狗命。”
  知道自家爷说话张狂,白福笑着答应,一刻不敢耽误,奉命小跑着去了。
  
  盯着面有得色的胡烈行礼参见,白玉堂心里恨极,却只笑容满面道:“胡头儿,连日辛苦。这几日船上可有甚么事情?”
  胡烈满面忻然,道:“并无别事。小人正要回禀员外,昨日有父女二人乘舟过渡,他女儿与员外年纪相仿,颇有姿色。小人见员外无家室,意欲将此女留下,成其美事……不知员外意下如何?”
  瞟一眼正凝神静听的展昭,见他愕然瞬间、神色渐渐松弛,不像方才那般怒恨交加。
  白玉堂心下有了把握,哈哈大笑道:“不想胡头儿你竟为我如此挂心。但只一件——你来得不多日,如何这般深得我心?”
  ——胡烈弟兄二人新来不久,皆是柳青荐过来的。
  见柳青亦在座,胡烈更觉有把握得些好处,恭敬道:“小人既来伺候员外,必当尽心报效;倘若不秉天良,还敢望员外疼爱?”
  颇想看看展昭的尴尬,白玉堂耐着性儿对胡烈点头,道:“好好,真正难为你。我倒要问——是听别人告诉你,我素日确有这意思,还是你自己的主意?问过我不曾?”
  惟恐被争功,胡烈忙道:“小人一团美意,不用员外吩咐,也无别人告诉。”
  白玉堂回头向展昭道:“展兄可听明白了?”
  展昭只以眼神致歉,但静默不语。
  问清楚那女子在何处,白玉堂仍挂着笑模样,凑至胡烈跟前,一拳撂倒他,急掣缴来的湛卢宝剑,对着胡烈左膀一砍,疼得他满地打滚。
  柳青白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心中好生难受,可知道白玉堂的脾气、又怕展昭方才的怒火,不敢劝解,更不敢拦阻。
  江湖人的事务,往往家法更重。可想到展昭急变的脸色,白玉堂便心下闷笑不止,索性再给这位“出官差的猫老爷”面子,吩咐伴当,明日将胡烈交松江府办理。又立刻唤人到后面,将郭老女儿增娇领了送至外厅。
  展昭似看出这番行事中“刻意不见待嫁女子”的避嫌意味,暗点头赞赏。
  能令展昭理屈,白玉堂心情大好,转头温言问郭彰还有什么东西。提及两个棕箱,连忙命人即刻抬来。还叫伴当取了二十两银子,赏了郭老压惊。又派头领何寿带领水手二名,用妥船将他父女二人连夜送至瓜州,不可有误。郭彰千恩万谢,又与展爷磕了头,做梦般走开。
  
  闹了良久,天已交五鼓。
  白玉堂笑转向展昭道:“无怪乎兄说小弟醉生梦死……若非展兄被擒在山窟之内,真个把陷空岛的名头给坏了,实是小弟失察,疏忽之罪,再不敢辞!幸有胡烈质证,小弟心迹方明。从此后倒要诸事精心,以保全卢家的体面。”
  说罢站起身,恭恭敬敬斟酒奉上。
  展昭倒真是好城府,就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只举杯轻揖,一饮而尽。
  想到素日柳青对自己殷勤,白玉堂又给他斟酒,笑着劝“不要介怀所荐非人”云云,柳青素来不舍违拗丝毫,也只苦笑喝了。
  复又斟上酒,白玉堂笑吟吟对展昭道:“小弟私事已结,只是你我的官非便如何呢?想必你此来,是奉命叫小弟入都服罪。我就这样跟了展兄去,素日的名头岂非一旦扫尽?”
  展昭此时已心平气和,问道:“依你便怎么样?”
  肚内闷着狂笑,白玉堂故作悠然道:“也无别事……小弟既将三宝盗来,展兄也必须将三宝盗去。倘能如此,小弟甘拜下风,情愿从命;如不能,展兄也就不必再上陷空岛了。”
  
  ——眼前这只看来斯文儒雅的猫,当年行走江湖名头如日中天,不仅从未吃过亏,人人说起南侠的本领,竟没法形容,翻来覆去,不过就是“深不可测”四个字罢了。
  白玉堂说这话的意思,自然是“若落败,御猫大可退出江湖,休出来丢人”。
  嘴里说着狠话,心里想着,逼他到退无可退,或冲冠一怒,异日能痛快大战一场……白玉堂越想越称意,不由眉花眼笑。
  
  展昭听见赌约微微点头,神情温文如常,眼底却光华突盛,口中只道:“很好。却于何日盗宝?”
  白玉堂舒爽一笑,答道:“日期近了、少了,显得我故意为难。不妨定规十日限期——若过了十日,展兄只好悄地里回开封府去罢。”
  展昭道:“谁来与你斗口?只定于三日内就要得回三宝。那时不要改口。”
  见这猫英雄气度飞扬,半点没有俘虏的狼狈,白玉堂更是心情大好,点头道:“很好……若要改口,岂是丈夫?”
  说罢,彼此击掌。
  白玉堂又敬展昭三杯,然后叫人仍将他送回通天窟。
  
  正目送展昭从容离去的背影,耳后听得柳青苦笑:“五弟,展大人官居四品,这品级可高过许多卫所将军……贸然关押了他,岂非后患无穷?”
  这话说得颇大声,莫非是故意要展昭听见,避免受累?
  戏谑地打量一眼素日交好的老友,白玉堂纵声长笑,朗声道:“人人都敬羡四品官儿,可白某偏偏天性古怪,只佩服一个人的心地人品武艺。若行事龌龊,一品太师我也敢骂;如行侠仗义,没品级的小吏亦可为友——官衔儿不过是个幌子,岂奈何得了我笑傲江湖、俯仰自在的白玉堂?”
  柳青被唬得不善,本就白馥馥一张脸皮更没了血色,那神情,只想哀求白玉堂住口,却又不敢明言,直摇头摆手不迭。
  远处,展昭身形似一滞,却又痛快迈步走开。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几乎全部是抄书
顺便向各位朋友热烈推荐《龙图耳录》——这个说书的古老版本,里面奸情处处,远远胜过被删节过的《七侠五义》
再次小声说,某安的最大乐趣就在于“彻底尊重原著、字缝里找你侬我侬”
这次诚邀大家共享这种乐趣,呵呵……

 


一四 不疑

  彤云密布。
  这院子安静,隐约能听见零星鞭炮脆响,声音轻得不真实。
  念离守在廊下,见燕懿王妃过来,急忙报名请安。在身边搀扶着的侍儿紧上前两步,掀起织锦棉帘子。
  已看见白玉堂随意披着袍子看书,白福同怀黍恭谨伺候在旁,王妃遂摆摆手。
  这两个都是伶俐的,知机地无声行礼,自退下。
  
  老王妃款款坐下,见白玉堂根本懒得抬眼皮,笑道:“正月里忙,这过了元宵,才算找着空过来——看五爷气色,该是大好了?怕你闲居寂寞,特叫人送这些书来打发时间。”
  扔下手中书,白玉堂毫不客气道:“往日五兄弟总在一处,不论是陷空岛上,还是开封府里,过年太热闹。托王妃的福,清静这一回,也新鲜。”
  偏过头,燕懿王妃对着白玉堂微笑,道:“难道五爷心里的不爽,是‘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么?”
  ——这是骂奸臣的千古名句。
  话语虽慈祥平和,明面上似道知晓白玉堂心烦不能回汴京,却暗藏着“难道锦毛鼠一代名侠,受了御封的四品官衔,便天天惦念庙堂俗务”的意味。
  懒得打机锋,白玉堂索性坦荡问道:“前两日来探望我的‘小诸葛’沈仲元,如今怎样?”
  燕懿王妃好整以暇,微笑道:“正要说与五爷知晓。听下人报知,不日前沈仲元曾来探望,老身方知吾儿招揽的人才中,这一位竟是五爷知交。他受托暗探钦差衙门,知一众豪侠均出远门,说是搭救展昭未归。”
  ——沈仲元形迹竟已被查知?
  白玉堂失声道一句“不好”,生怕言多必失,索性板着脸,静听下去。
  老王妃从容道:“可惜护卫颜查散的人竟不识他,毒弩齐射,他惊惶郁怒,竟然躲避不及。幸老身早有备,怕五爷伤面子,派人去接应回来。王府中有你旧交之事已然瞒过珏儿,沈仲元现正躺着解毒养伤……五爷有暇,不妨去外院探望。”
  白玉堂沉吟片刻,相信沈仲元不会吃亏,方拧眉道:“如是我二哥的独门毒药,没及时服对症的解药,这般慢慢调理,怎么也两、三个月才能出门。”
  燕懿王妃点头道:“五爷见得明白——请大夫瞧了,也这么说。”
  
  仰头呆了许久,白玉堂又开口,自语的声音竟染上些苍凉感慨:“那些人俱各未归……展昭被陷君山,竟还没有脱困么?”
  细细琢磨他的神情,燕懿王妃悠然笑道:“洞庭君山水寨钟雄也是个人物,既落到他地牢里,那展昭想脱身,总也不太容易罢?……记得有人提及,当年展昭被你关押在陷空岛,也多亏茉花村丁兆蕙救出来。”
  白玉堂一哂,道:“当时我也道他全靠丁二相救。可后来共事数年,我方明白,以展昭的修为,区区通天窟哪关得住?——现下想来,多半是我二人原约定日子盗回三宝,怕失了我体面,故意等足这三天,偏生丁兆蕙去得早了。”
  
  ——现下想来,当日展昭托着包袱进五义厅,面色并无半丝傲岸,眼神尚有隐忧。
  彼时,白玉堂通宵枯等赌约时辰,多少有些发急。当时并不知展昭本领深浅,只道胜券在握,人快活了,不免多喝些酒。
  手不停杯之际,还对着丁兆兰、柳青说些狠话。
  展昭权当没听见不敬话语,只笑吟吟道:“五弟,劣兄幸不辱命。三宝取回,特来呈阅。”
  猛见展昭手中包袱一点不差,白玉堂不禁倒抽凉气,脱口而出一声“不好”,心底暗道:“他如何能出通天窟呢?”
  可——赌约言犹在耳。
  白玉堂煞白着脸站起身,咬牙刚要开口道一句“我随你进京服罪”,转眼却瞧见卢方满面焦急、丁兆蕙洋洋得意。
  这一眼间,白玉堂怒火顿起:既是你我猫鼠之争的赌约,何来这些人搅局?若不是凭真本事脱困盗宝,白某又怎地愿赌服输?
  正自恼怒着,偏又有徐庆抡着拳头瞪圆了眼睛,哇呀呀喊着奔向前。
  白玉堂脑子尚自昏沉沉,更气愤自家哥哥竟然待兄弟如寇仇,把身一躬、头一低,竟钻在桌子下面。
  仓促间,腰间缴来的湛卢宝剑落在旁边。
  这时外面握紧了剑身大力往外一拉,白玉堂正用劲要跑,只听咔嘣一声,钩环掉落,腰间顿时轻了——宝剑已被夺回。
  白玉堂趁众人相顾愕然,疾出厅,腾身越过后墙,竟奔后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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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凝视白玉堂正呆呆走神的侧脸良久,燕懿王妃眼神似渐了然,点头微笑:“为何丝毫不疑展昭用意?就不怕他这般算计时日,别有所图?”
  白玉堂心神不定,未及思虑,随口答道:“猫儿算计我做甚?”
  老王妃似不放心甚么,又追问:“若这展昭本领真高明,为何蒋平已救走徐庆,他却没趁机杀出,至今陷身君山地牢之中?”
  不知是否听见,白玉堂没分心理会这疑问,只目视虚空,喃喃道:“李太白《侠客行》道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我是欠着救命的人情,不能够拿你当人质,便斗不过日夜轮值的弓弩手……展昭在那牢里迟迟不走,却是为何?”
  燕懿王妃温言劝慰道:“不必忧心如沸——且不说那许多高手相救,多半无恙;老身亦已交待珏儿,展昭乃天子近臣,绝不可伤他。”
  白玉堂紧悬的心暗暗一松。
  但一转念,厉声问道:“你那王爷儿子连造反都不怕,偷钦差官印也是杀头的罪名,照样放肆而为……凭甚么单单为展昭刀下留情?”
  王妃好整以暇:“老身一早便想跟白五爷交个朋友。总要你心里也认了,方是朋友之道——”
  话音未落,白玉堂已勃然大怒,道:“白某岂肯轻易被奸人利用?欠你这条命,随时奉还,想白某俯首充你家鹰犬?——做梦!”
  笑吟吟等白玉堂话说完,燕懿王妃才问道:“老身可有强求五爷之处?”
  白玉堂眉棱一跳。
  深深看进老妇人眼底,见她镇定自若,也不甘失态,便强压住心火,叉手道:“不曾。”
  燕懿王妃含笑又道:“外面那些弓弩手,不过是王府日常防卫。待老身筹划妥善,珏儿那边无碍了,你也定得回自在——五爷信也不信?”
  审视老王妃良久,白玉堂缓缓道:“欠你的情,该当补报……但行止间,白某自有决断。”
  燕懿王妃点头道:“不敢说异日没有劳动白五爷的地方,却总要缘于朋友之谊才好。……既如此,展昭是五爷牵记的人,老身岂忍袖手旁观?”
  白玉堂神色有瞬间的怔忡,喃喃自语竟脱口而出:“我牵记那只猫做甚?”
  似没听见这话,燕懿王妃自顾道:“自幼钦慕李太白名句‘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惜乎极目所见,人人都为皇家勋爵、功名利禄叩首如仪,能结识白五爷这般傲性的英雄,欢喜得紧。”
  白玉堂似被触动,嘿然半晌,低声道:“英雄,英雄……若殒了命,还说甚么英雄?”
  
  潜思费神良久,白玉堂竟没留神老王妃带一抹了然的微笑,已静静起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笑眯眯看着小白……您啥时候才明白啊?

 


一五 释嫌

  后山之下,江汊子对岸,飞身跃过钉在桩上的铁链“独龙桥”,便是去松江府的捷径。强压胸口愤懑一路疾奔,欲自去开封府投案——输了赌约,就决不食言,却也不能让那些人看了笑话去!
  可三日前还飞越过的铁链怎地断了?软绵绵沉落水底。
  暗叫不好,却还是昏沉沉上了芦苇中的咿呀小船,船夫跑了,又气冲冲跟船舱钻出来的蒋四哥争执,然后掉进水里……勉力瞪眼,四周茫茫的青绿诡谲水色,身子全无依凭。惊惶下开口欲呼救,却立时被呛,胸口闷胀欲裂——凉浸浸的死意猝然铺天盖地……
  
  再挣扎,那种柔软却凉森森的死意更强,凝成了无边的黑。
  四肢缠绕着粗重的锁链。腥味的水汪在胸口,钝而憋闷……比起呛咳的锐痛与恐怖,不起波澜的死水,会令人更觉窒息?
  不对,被捆着的人不是自己,而是猫儿!
  骤然,白玉堂比自己沉没还要慌乱,竭力猛睁眼,想把那垂首被困的人看得更清楚……焦灼喊道:“猫儿,千万撑住,我来救你——”
  
  不知怎地,浑身拧着劲儿,怎么都不听使唤,连刀都没法顺当拔出鞘。猝然再尽力一瞪,却发现,黑暗中只有自己剧烈的喘息声。
  如匹练的月华穿过窗棂透进来。
  只是魇着了……白玉堂暗暗哂笑,看来这次伤得还真不轻,经脉内息全紊乱,居然会做这等乱梦。
  无声透一口气,侧身预备再眠,却醒得双目炯炯,再也合不上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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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次醒来时,并非这般深院寂寥。
  
  那次……刚控出水的白玉堂心头忽暗忽明,萎顿在尘埃里,四肢还残留着被捆的酸痛,只觉被一双有力的手扶坐起。
  勉强微睁二目,看清身畔这双手的主人……是只官猫。
  当时没气力细想,只觉第一眼看见的是这张脸,竟格外踏实,心头一片难言的温煦。反正连睁眼都累,索性复又闭上。
  半晌有了点气力,被暗算的怒火又涌上来,嘟囔着骂道:“好病夫!淹得我好!淹得我好!”
  正说着,肚内直翻腾难受。
  终于禁不住,“哇”地一声,又吐了几口清水,方才真正神智明白。
  往左右看,四周环着全是人,神色都似刚松一口气,显是庆幸“总算捉住这险些让大家没脸面的家伙”。
  坐在地上必得仰首,众人一个个都站着:大哥卢方脸色煞白垂头拭泪,徐庆犹自怒目横眉、蒋平嬉皮笑脸,丁兆兰忙着命预备澡盆热水伺候沐浴,丁兆蕙嚷嚷“跟五弟身量最合适”,派人取新衣服……惟独展昭蹲在身旁,掌心的温度直透过来。
  心莫名一慌,白玉堂只死死盯着蒋平,挣扎着欲起身,嘴里骂道:“好病夫,我势不能与你甘休!”
  搀扶的手劲又大了些,声音在耳后响起,贴得太近,那份诚挚歉疚萦绕过来,浓重得似亦触手可及。
  只听他道:“五弟,且看愚兄薄面。此事皆由展昭而起,如有责备,责备展昭就是了。”
  蒋平却在那边嘻嘻笑道:“老五,你要和哥哥拼命,哥哥不惹你,你总得上开封府——今天人多,你要胆小害怕就逃走罢,从此隐姓埋名。倘日后不耐寂寞露头露脑,哥哥碰见仍是拿住,以了前案。”
  虽明知是激将法,白玉堂却如何按捺得住?一声怪叫,道:“你不必用这些激发话儿!漫说是开封府,就是森罗殿,你试试白某敢不敢去!”
  蒋平半点不饶人,又紧盯一句:“结咧!好兄弟,敢做敢当,才是汉子!”
  见这兄弟拌嘴太凶,丁兆兰毕竟是主人,劝道:“且不用说这些没要紧的……请五弟沐浴更衣,有什么话再说。”
  展昭一直不作声,只手下暗暗使劲,将浑身精湿冰凉的玉堂搀起便往里走。
  众人围随在后。
  
  不多会,沐浴已毕。
  到了待客厅,见大家都轻松笑吟吟彼此让座,白玉堂僵立一隅,只觉胸口有口浊气堵得慌,偌大酒席,竟没有能呆的地方。
  展昭不知为何这般知机,早已走近,道:“五弟,你难道还恼着愚兄么?”
  暖意悄悄融开,白玉堂随口寻话解窘,道:“与展兄素无仇隙,恼你则甚?可恨四哥不念兄弟情分,将我翻下水去,险些丧了性命,实实可恼!”
  蒋平耳朵尖,笑着答道:“五弟,你说话太不公道。想想你所做之事,哪一样儿不利害?哪一些儿又留了情分呢?——方才船上,不是你先一篙把我打下水去?……幸亏我识水性,才把你翻下水去。再说,水里现放着个会水的哥哥,难道就会淹死不会水的兄弟么?我饶救了你,你倒恼我,我不冤么?”
  说得众人都笑了。
  气氛松动了些,丁家兄弟松一口气,又上前劝入座,道:“我兄弟一片至诚,难道五弟好意思不领么?”
  白玉堂余怒未息,多少还有些不甘愿跟蒋平挨着坐,却也不好太违礼数,只得挪挪步儿。
  贴在身畔的展昭抢着道:“还是大哥上座,三弟、四弟在那边,我与五弟在这边。这下手便是主人之位。”
  这是要陪着白玉堂坐下手。
  蒋平哪肯失礼?赶快言语谦让,丁兆蕙却笑劝道:“四哥,不必让了,展大哥与诸位不同,在舍下,这是‘亲不僭友’。”
  白玉堂突觉刺耳。
  ——这话分明是炫耀……谁不知官猫是他家堂妹夫!
  展昭不动声色笑道:“我在这边,为的是与五弟亲近些,二弟如何说到‘亲不僭友’?那不入了俗套么?”
  丁兆蕙向来对展昭亲热,骤然听得话头被当众驳回,笑容还撑着,一时却已无话可回。
  他二人半玩笑地争执,白玉堂僵着面孔,只做与己无干。可听到后来,嘴角线条不禁柔和了些,任展昭拉着下手坐了。
  见此,众人也入座。
  
  丁家兄弟要尽主人之谊,执杯壶欲斟酒,却被展昭拦住,接过杯壶,先满满斟一杯,对白玉堂正色道:“五弟,此事端因愚兄而起,其中却有区别。今日当着众位兄弟,劣兄要说句公道话:所有生出这些事,全是五弟年轻性傲之故。平心而论,此话劣兄说的是不是?”
  面对他诚挚而端正的眸子,白玉堂心平气和,只拱手道:“大哥责备得极是,诚然是小弟少年无知不服气。无奈生来禀性、概不由己,追悔无及。”
  听得这话,展昭眼神更亮,还染了丝温煦意味,语气却更端凝,郑重道:“若不如此,那东京如何知道陷空岛的人物?大哥、三弟、四弟如何能够授校尉之职?这又是五弟不服气的好处了。……如今若到开封府去,大约五弟自有得意。倘有失意之处,别的话不用说,只有四个字,我展昭与白玉堂,荣辱共之。”
  一言既出,四座皆寂。
  ——江湖中人最重声名,“荣辱共之”实乃极重的誓言。
  展昭却似没觉察众人震惊,依旧沉静温雅模样,举杯正视白玉堂眼睛,沉声道:“五弟若信的及,请!”
  白玉堂突觉浑身热血沸腾,过往种种恩怨,一时俱尽。
  起身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道:“小弟有什么信不及的?大哥与小弟本是义气相投的,如到开封府,自会招承,断不累及吾兄。再者,小弟屡屡唐突冒昧,承蒙海涵……这杯回敬,权作赔礼。”
  说罢,斟了一杯,双手高高捧过。
  直至此时,众人方从惊愕中醒觉,纷纷赞美应和。
  展昭忙接过递过来的酒,也一饮而尽。复又斟上一杯道:“五弟既不挂怀……你四哥怎么样呢?”
  白玉堂此时也不想争什么气了,抢杯在手道:“哪有兄弟恼哥哥的道理?”
  说罢,屈膝奉上。
  蒋平连忙搀扶起来,在大家喝彩掌声中,笑着也饮了。
  
  有了这么一个开场,酒席顿时变得热热闹闹,众人俱各大乐,彼此畅饮,先说本地风光,更热心议论到开封府当如何。
  筵席方阑,外面来报已备办停当。
  展昭陪着丁家兄弟进内,与丁母请安禀辞,预备起身。
  

 

作者有话要说:展猫的胆子,真不是一般的大……胆敢这样当众说出亲近需要的男人,才值得小白梦寐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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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告:
这章的所有场景也几乎是抄老版本《龙图耳录》。
若有与常规发行的《七侠五义》不同之处,敬请相信并非某安信手编撰。

 


一六 伏阙

  数趟刀法练完,白玉堂闲坐廊下,看海棠梨花丁香开得热闹。
  突听得云板数声。
  心下惊疑间,飞身跃上房顶,见远处有人托举上衣已登屋顶,叩拜起身后面北而立,正长呼:“……燕懿王妃复——”
  这是在招魂。
  隔着数重深院落,隐约有哭声传来。
  
  沉吟也只片刻,便听得下面白福高声喊:“爷——五爷在哪里?沈爷来探访,已在厅上坐着了。爷?”
  展动身形一掠而下。
  白玉堂匆匆迈入花厅,对着起身相迎的沈仲元,彼此声诺致礼,便开口直问:“沈兄亦换了素衣——真的薨了老王妃?”
  沈仲元忧心忡忡点头:“外面已成服,正乱哄哄装点铭旌、魂帛等事务。”
  白玉堂跌坐椅中,想起老王妃慈爱笑容、耐心絮语,一时不知胸口滋味。半晌才道:“承蒙老王妃不欺,白某知晓太多这王府里谋逆形迹,想留这条性命出去和兄弟们重聚,看来是万万不能了。”
  沈仲元欲言又止,低声道:“这府里都说,老王妃乃女中尧舜,只可惜王爷不济事……”
  白玉堂素来决断疾速,此时已镇定,炯炯直视沈仲元,道:“沈兄不只是来道丧的罢?有何用得着小弟之处,不妨直言。”
  见白玉堂这般痛快,沈仲元也就索性咬牙直言:“不负老王妃所托,昨夜沈某刺杀了襄阳王赵珏——”
  “甚么?”白玉堂震惊失声。
  见沈仲元点头确定,仍诧异不已。
  定了定神,叹道:“与这燕懿王妃相处日久,早知她必有惊天之谋,没想到,竟命你杀亲生儿子……这算哪一出?”
  话是这么说,白玉堂不禁暗暗松口气——自己受燕懿王妃深恩,不方便亲自杀襄阳王报仇,这般结果,倒也不坏。
  沈仲元皱眉:“见沈某时,老王妃尚有精神,只交代清楚襄阳王进退位置,给了王府令牌,让我取了首级速来求见五弟,朝廷自有好处。老王妃还命沈某转告五弟,她已对襄阳王剖析利害,处置掉所有谋逆罪证,亦劝君山钟雄弃暗投明,想必此时展大人已获释,带他们投开封府去了……”
  白玉堂大喜,脱口道:“这讯息切实?”
  愣了片刻,沈仲元才弄清楚白玉堂问的是展昭情形,笑道:“沈某也是听老王妃临终前所言,展大人现下究竟如何,却要五弟自回汴京便明白。”
  白玉堂何等灵慧?转念间,早已看出沈仲元的眼神殷切,更明了不方便直接说出口的意思。索性直言道:“小弟前几天连累沈兄受毒伤,这番若能脱身回京,正好可以做个证见,至于在包大人和颜大人面前美言几句,也当效劳。”
  见他这般痛快,沈仲元神色自在了些,笑道:“曾听人提及,当初五弟去开封府,全靠展爷扶持。在下若能得五弟照应……”
  话一入耳,白玉堂差点随口讽刺一句“那只猫怎地扶持我了”?
  可看见沈仲元殷切又忐忑的神色,顿时想到这次着实连累他不少,于是耐心劝道:“虽没有惩办襄阳王的明诏,但沈兄立此大功,封赏必厚。”
  听得这话,沈仲元顿时轻松了些,笑道:“人都说,公孙先生传出来的话,当时五弟还没到东京,展爷先催马赶到,捧三宝至书房见包相,行参已毕,细细说了陷空岛诸事,又道‘惟求相爷奏折里、在圣上面前极力保奏’,便屈下膝去——”
  白玉堂笑着摇头,打断他道:“这传闻好无稽!谁不知展昭屡次救包公性命,在开封府里,包大人早就传命堂参全免,更从不受他的大礼——何来屈膝之说?”
  到此时,沈仲元一心盼着白玉堂美言几句,哪敢跟这位天子近臣言语冲撞?
  只嘻嘻笑道:“这是听北侠、智公子他们闲谈,倒是公孙先生亲眼所见,啧啧赞叹展大人义气——当日究竟如何,沈某也不敢妄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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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仰脸想一想昔时,白玉堂却呆住了。
  ——虽陷空岛当众说了“荣辱与共”的话,但以展昭的性情,真的会为了朋友,这般不惜屈身恳求包大人?
  可现在细想前前后后,展昭确然始终悉心照料。
  
  记得当日投到开封府,展昭倒还真是先跟公孙策去见了包大人,回来就说“相爷请白义士。”
  白玉堂最是性傲,此时更不肯有失礼数,定要做全了投案情形。展昭也不拦阻,只道“暂且屈尊五弟”,就吩咐伴当快拿刑具、罪衣罪裙,立刻将白玉堂打扮起来。
  展昭陪白玉堂并肩去包大人书房,卢方同众人俱随后。
  胸中暗暗堵着一口闷气,白玉堂来至帘前,屈膝而进,口中朗朗道:“罪民白玉堂有犯天条,恳祈相爷笔下超生。”
  说罢,便头也不抬,匍匐在地。
  包大人倒是客气,笑容满面道:“五义士不要如此,本阁自有保本。”回头吩咐去刑具。
  展昭立时唤差役来打去刑具,又叫从人急速取了衣服,将罪衣罪裙换了。白玉堂这才复行参见之礼,听见盘诘,直满口应承都是自己所为。包大人也不深究,劝慰数句,又对展爷道好好招待白玉堂。
  
  至次日,包公派展昭、卢方、王朝、马汉随同入朝。白玉堂依然罪衣罪裙,预备召见。
  到了朝房,包大人进去不久,陈林便过来传旨。念白玉堂皇宫中杀郭安其实等于暗救自己,陈林先殷殷致谢一番,才明发上谕,叫“白玉堂换了衣服、预备引见。”
  展昭正好就在近旁,亲自帮白玉堂将罪衣罪裙脱下,卢爷早预备下簇新的衣服,王、马二位急急帮着打扮起来。
  白玉堂随着陈公公到丹墀上,匍匐金阶。天子招对的言语简单,白玉堂很快便叩头出来。见展昭等人牵记,便将召见的话语细细重说了,无非是回答些姓氏籍贯,众人也就放心。
  不多时,包公出来。
  展昭急带着众人迎上去,白玉堂连忙随同起身尽礼。
  包公却无暇招呼众人,笑吟吟单瞧着展昭与白玉堂,道:“你们二位大喜了。”顿一顿,又补一句:“少时旨意就出来。”
  正说间,陈公公来口传旨意道:“奉旨‘加封展昭实受四品护卫之职,其所遗四品护卫之衔,即着白玉堂补授,与展昭同在开封府供职,以为辅弼。’望阙谢恩。”
  
  过往闯下好几桩泼天大祸,不但没问罪,还封了比四位结义兄长更高的官衔……白玉堂本来无意功名,来投案不过是有感展昭义气、愿赌服输,外加暗暗期盼——若能够不连累刚得了六品校尉官衔的哥哥们,便更是上上大吉。
  可骤然封四品御前护卫衔,远胜其他三鼠,隐然只有展昭这“御猫”的风光可以并肩,白玉堂忍不住想“这皇帝果然有眼光”,心头倒也暗爽。
  这时早已心平气和,种种争胜之念化尽。
  白玉堂随着喜动颜色的展昭上前半步,并肩深深叩头,复旨谢恩。
  
  散朝后,众人同回开封府。
  不知怎的,展昭一路上都满面盈笑,闹得白玉堂暗暗纳罕:这只猫的四品职衔改为实授也是得意事,可……犯得着这么快活?
  再一转念,人人都赞南侠淡泊名利,加上二人相识不浅,平日冷眼旁观,展昭绝不在意区区功名——难道这猫的高兴,竟是为了自己脱罪不成?
  一路乱想,行来倒也很快。
  
  刚回府,大家俱知白玉堂封了四品护卫衔,无不连声恭喜。
  展昭含笑看了片刻,也不答众人的道贺,只拱手道一声“失陪”,就匆匆离开。不久回来,手中竟捧着簇新一套绯红四品服色。
  这开封府里只有展昭有此品级,这官服自是平日里预备着的。
  众人顿时明白,一叠连声都赞“展爷想得周到”,又七嘴八舌说“白护卫穿上官品服色,正好一同到书房,见相爷行参”。
  白玉堂生性最不耐这些繁文缛节,可看见展昭从眼底透出来的喜色,突然也觉得莫名欢喜起来,连心跳也似乎有些不稳——向来只把这只猫当作对手,原来他这么眉目含笑起来,还挺……好看。
  结识过多少红牌姑娘和小倌,面目清秀妍丽胜过他的,着实不少。可那些美人儿,谁又能有这种温文英挺的气度?
  ——死猫要知道五爷把他比作红牌,会不会气得乍毛?
  白玉堂暗自偷笑着,索性便遂了众人的意,由展昭帮着换了鲜亮绯衣,并肩去书房,去完了那“参见堂官、并请大人代奏谢恩”的仪节。
  见这英姿飒爽并肩参拜的二人,包公满面笑容,又殷殷勉励许多话,仍叫公孙先生替他二人具谢恩折子。
  

 

作者有话要说:某安继续偷笑——
猫大人啊,您可真狗腿!
包大人啊,您可真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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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两只都穿大红衣服,双双并肩对包大人拜下去……很像婚礼诶!
展猫猫为啥高兴,诸位是不是明白了?

 


赠礼:《龙图耳录》原文节选

作者有话要说:其中,没有猫鼠出场的部分从略……

因为之前三卷的回忆场面几乎全部来自原著,外加“陷空岛猫鼠相会”这一大段,素材也都是来自原著。
把老版本的原著原文发上来,欢迎有兴趣的朋友自己对照阅读。
  (前面,就是展猫被关进“气死猫”,通天窟,听见郭老头说女儿被白玉堂抢了,猫大人很生气啊很生气……)
  
  忽听外面嚷道:“带刺客!带刺客!员外立等。”
  此时已交四鼓,早见呼噜噜石门已开。展爷正要见白玉堂,述他罪恶,替郭老辩冤,急忙出来问道:“你们员外可是白玉堂?我正要见他!”也不用推拥,气忿忿的迈开大步,跟庄丁来至厅房以内。见灯烛光明,迎面设着酒筵,上面坐一人,白面微须,却是白面判官柳青,旁边陪坐的正是白玉堂。他明知展爷已到,却总不回头,故意的大言不惭,谈笑自若。
  展爷见此光景,如何按捺得住,双眼一瞪,一声吆喝道:“白玉堂!你将俺展某获住,待要如何?讲!”
  柳青见展爷声色俱厉,凛然可畏。
  白玉堂方却回过头来,佯作吃惊道:“哎蚜!原来是展兄。手下人如何回我说是刺客呢?实在是他们不晓事!”连忙过来,亲解其缚,又谢罪道:“小弟实实不知展兄驾到。只说擒住刺客,不料却是‘御猫’,真是意想不到之事。”又向柳青道:“柳兄不认得么?此位便是南侠展熊飞,现授四品护卫之职,敕封‘御描’的便是。”
  柳青站起,刚要让座,只见展爷冷笑道:“可见山中绿林不知法纪!你非君上官长,何敢妄言‘刺客’二字?说的无伦无理!这也不用苛责于你。只是展某误堕小巧奸术,遭擒被获。可惜!可惜我展某时乖运蹇,未能遇害于光明磊落之场,竟自葬送在山贼草寇之手!”
  白玉堂听了,以为展爷是气忿的话头,他却嘻嘻笑道:“小弟白玉堂,行侠尚义,从不打劫抢掠,展兄何以视小弟为贼寇?此言无乃太过?”
  展爷发恨道:“你此话哄谁?既不打劫抢掠,为何将郭老儿父女抢来,硬要霸占人家有婿之女?那老儿不允,你便把他囚禁在通天窟内。似此行为,非强寇而何?还敢大言不惭说‘侠义’二字,岂不令人活活笑死!”
  玉堂听了,惊骇非常道:“展兄此事从何说起?倒要请教。”
  展爷道:“胡烈做的事,你如何佯为不知?若真不知,这陷空岛多年的卢家庄生生被你作践玷污了,你岂不是醉生梦死么?”
  白玉堂道:“展兄责备得甚是。然而既有胡烈,此事便好说了。展兄请坐,待小弟立剖此事。”
  急令人将郭彰带来。
  不多时,郭彰来到。伴当对他指着白玉堂道:“这是我家五员外。”郭老连忙跪倒,向上叩头,口称:“大王爷爷饶命吓!饶命!”
  展爷在旁听了呼他大王,不由哈哈大笑,忿恨难当。
  白玉堂却笑着道:“那老者不要害伯。我非山贼盗寇,不是什么大王、寨主。”伴当在旁道:“你称呼员外。”郭老道:“员外在上,听小老儿诉禀。”便将带领女儿上瓜州投亲,被胡烈截住,为给员外提亲,因未允,将小老儿囚禁在山洞之内,细细说了一遍。玉堂道:“你女儿现在何处?”郭彰道:“听胡头领说,将我女儿并两只棕箱俱交在后面去,不知是何去处。”
  白玉堂命人带老者吃饭去,立刻叫白福近前道:“你去将胡烈好好唤来,不许提郭老者之事。倘有泄露,立追狗命。”
  白福答应,即时奉命去了。
  少时,同胡烈到来。胡烈面有得色;参见已毕。白玉堂已将郭老带在一边,笑容满面道:“胡头儿,你连日辛苦了。这几日船上可有甚么事情没有?”胡烈道:“并无别事。小人正要回禀员外,只因昨日有父女二人乘舟过渡,小人见他女儿颇有姿色,却与员外年纪相仿。小人见员外无家室,意欲将此女留下,与员外成其美事,不知员外意下如何?”说罢,满面忻然,似乎得意。
  白玉堂听了胡烈一片言语,并不动气,反倒哈哈大笑道:“不想胡头儿你竟为我如此挂心。但只一件,你来的不多日期,如何深得我心呢?”原来胡烈他是弟兄两个,兄弟名叫胡奇,皆是柳青新近荐过来的。只听胡烈道:“小人既来伺候员外,必当尽心报效;倘若不秉天良,还敢望员外疼爱?”胡烈说至此,以为必合白玉堂之心。
  他哪知玉堂阴毒至甚,耐着性儿道:“好好,真正难为你。我倒要问你,此事我素来有这个意思,还是别人告诉你的呢,还是你自己的主意?问过我不曾?”胡烈此时惟恐别人争功,连忙道:“是小人自己巴结,一团美意,不用员外吩咐,也无别人告诉。”白玉堂回头向展爷道:“展兄可听明白了?”展爷已知此事是胡烈所为,便不言语。白玉堂又问:“此女现在何处?”胡烈道:“已交小人妻子好生看待。”
  白玉堂道:“很好。”喜笑颜开问明了此事,凑至胡烈跟前,冷不防,用了个冲天炮泰山势,将胡烈打倒,急掣宝剑将胡烈左膀砍伤,疼得个胡烈满地打滚。上面柳青看了,白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心中好生难受,又不敢劝解,又不敢拦阻。
  只听白玉堂吩咐伴当,将胡烈搭下去,明日交松江府办理。立刻唤伴当到后面,将郭老女儿增娇叫丫环领至厅上,当面交与郭彰。又问他还有什么东西。郭彰道:“还有两个棕箱。”白爷连忙命人即刻抬来,叫他当面点明。郭彰道:“钥匙现在小老儿身上,箱子是不用检点的。”
  白爷叫伴当取了二十两银子,赏了郭老。又派了头领何寿,带领水手二名,用妥船将他父女二人连夜送至瓜州,不可有误。郭彰千恩万谢,又与展爷磕了头,而去。
  
  此时已交五鼓。
  这里白玉堂笑向展爷道:“无怪乎兄说小弟醉生梦死,小弟竟会不知!若非展兄被擒在山窟之内,真个被陷空岛的名头给坏了,实是小弟失察,疏忽之罪再不敢辞!幸有胡烈质证,小弟心迹方明。从此后倒要诸事精心,以保全卢家的体面。”说罢站起身来,恭恭敬敬与展爷斟酒。
  展爷毫不介意,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白爷复又斟上,然后与柳青斟酒,道:“柳兄休要介怀……胡烈所做虽是非礼,也是一片向上之心,也难怪他。”柳青也只能喝了。
  白爷复又斟上,对展爷道: “小弟的私事已结,只是展兄的官事如何呢?展兄此来,必是奉命前来叫小弟跟随入都。我白玉堂就是这样跟了展兄去,岂不是把素日的名头一旦扫尽么?”
  展爷道:“依你便怎么样?”
  玉堂道:“也无别事。小弟既将三宝盗来,如今展兄必须将三宝盗去。倘能如此,小弟甘拜下风,情愿跟随展兄上开封府去;如不能时,展兄也就不必再上陷空岛了。”
  此话说至此,明露着叫展爷从此后隐姓埋名,再也不必在开封府了。
  展爷听了,连声道:“很好。俺要问明,却于何日盗宝?”
  白玉堂道:“日期近了、少了,显得我为难展兄。如今定规十日限期;若过了十日,展兄只好悄地里回开封府去罢。”
  展爷道:“谁来与你斗口?俺展某只定于三日内就要得回三宝。那时不要改口。”
  玉堂道:“如此很好。若要改口,岂是丈夫?”
  说罢,彼此击掌。
  白玉堂又敬展爷三杯,然后仍将展爷送至通天窟内。可怜展爷被禁在山洞之内,手中又无利刃,如何能够脱此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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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有一大段小钉子就猫大人,从略)
  
  二人离了松林,竟奔五义厅而来。只见大厅之上,中间桌上设着酒席,丁大爷坐在上首,柳青坐在东边,白玉堂坐在西边,左肋下带着展爷的宝剑。见他前仰后台,也不知是真醉呀,也不知是假醉,信口开言道:“小弟告诉二位兄长说,总要叫姓展的服输到地儿,或将他革了职,连包相也得处分,那时节,小弟心满意足,方才出这口恶气。我只看将来我那些哥哥们怎么见我?’怎么对得过开封府?”说罢,哈哈大笑。上面丁兆兰却不言语。柳青在旁连声夸赞。外面众人俱各听见,惟独徐爷心中按捺不住,一时性起,抡着拳头、才待进厅,早见展爷托着包袱进了进了厅内,笑吟吟道:“五弟,劣兄幸不辱命,果然不出三日,已经三宝取回,特来呈阅。”
  白玉堂猛然见了展爷,倒抽了一口气,暗道:“他在通天窟如何能出来呢?” 又见他手托三宝,一点也不差,更觉诧异。说声“不好”,一回头却瞧见了卢方、丁兆蕙,又见徐青抡着拳头奔向前来,他急中生智,把身体一躬,头一低,钻在桌子下面——仓促把宝剑落在桌子旁边。丁二爷急忙将剑拢住,用力往外一拉,只听咔嘣一声,钩环已落,止于得了宝剑,低头看时,白玉堂已不知去向。
  “五员外越过后墙,竟奔后山去了”
  
  卢爷跌足道:“众位贤弟不知,我这后山之下乃松江的江汊子,越过水面,那边松江极是捷径之路,外人皆不能到。五弟在山时,他自己练就的独龙桥,时常飞越往来,行如平地。”大家听了。同声道:“既有此桥,咱们何不追了他去呢?”卢方摇头道:“去不得!去不得!名虽叫独龙桥,却不是桥,乃是一根大铁链。有桩二根,一根在山根之下,一根在那泊岸之上,当中就是铁链。五弟他因不知水性,他就生心暗练此桥,以为自己能够在水上飞腾越过。也是五弟好胜之心,,不想他闲时置下,竟为今日忙时用了。”众人听了,俱各发怔。
  忽听丁二爷道:“这可要应了蒋四哥的话了。”大家忙问什么话。丁二爷道:“蒋四爷早已说过,五弟不是没有心机之人,巧咧,他要自行投到,把众弟兄们一网打尽。看他这个光景,当真的他要上开封府呢。”
  卢爷、展爷听了,更觉为难,道:“似此如之奈何?我们岂不白费了心么?怎么去见相爷呢?”丁二爷道:“这倒不妨。还好,幸亏将三宝盗回,二位兄长亦可以交差,盖的过脸几去。”丁大爷道:“天已亮了。莫若俱到舍下,与蒋四哥共同商量个主意才好。”
  卢爷吩咐水手预备船只,同上茉花村。又派人到蚯蚓湾芦苇深处,告诉丁二爷昨晚坐的小船,也就回庄,不必在那里等了。又派人到松江将姚六、费七、白福等放回来。丁二爷仍将湛卢宝剑交付展爷佩带。卢爷进内略为安置,便一同上船,竟奔茉花村去了。
  
  且说白玉堂越过后墙,竟奔后山而来。到了山根之下,以为飞身越渡,可到松江。仔细看时,这一惊非小。原来独龙桥的铁链已断,沉落水底。
  白玉堂暗忖道:“这独龙桥,我三日前还飞越了几次,近日如何会沉了呢?再此地并无行人往来,这铁链断得奇怪得很!”
  心下为难,又恐后面有人追来。
  正在着急,忽听芦苇之中,咿呀咿呀摇出一只小小渔船。玉堂满心欢喜,连忙唤道:“那渔船,快向这边来,将俺渡到那边,自有重谢。”
  只见那船上摇橹的,却是个年老之人,对着白玉堂道:“老汉以捕鱼为生,清早利市,不定得多少大鱼。如今渡了客官,耽延工夫,岂不误了生涯?不劳客官赐顾了。”
  玉堂道:“老丈,你只管渡我过去。到了那边,我加倍赏你如何?”渔翁道:“既如此,千万不可食言。老汉渡你就是了。”说罢将船摇至山根。
  
  且说白玉堂见那渔舟摇将过来,又是欢喜、又是忙乱,猛然将身一纵,脚刚踏船,那船就是一晃。
  渔翁连忙用篙点住,道:“客官好不晓事。此船乃捕鱼小船,俗名划子。你如何用猛力一趁?幸专我用篙撑住,不然连我也就翻下水去了。好生的荒唐啊!”
  白玉堂原是好胜不服气之人,谁知到了此时,心忙意乱、就只怕人追上,难以脱身,幸得此船肯渡,虽然渔翁叨叨数落,他却毫不介意,反倒笑吟吟的道:“老丈说的是,原是我莽撞了。快开船吧。”
  那渔翁慢慢地摇起船来,撑至江心,却不动了,便发话道:“大清早起的,总要发个利市。再者俗语说的是,‘船家不打过河钱’。客官有酒资拿出来,老汉方好渡你过去。”白玉堂道:“老丈,你只管渡我过去,我是从不失信的。”渔翁道:“难、难、难、难。口说无凭,多少总要信行的。”白玉堂暗道:“叵耐这厮可恶!偏我来得仓猝,并未带得银两。也罢,且脱身上的葱绿花氅。俟渡到那面再与他算帐!”及至脱下衣服,递与渔翁,道:“老丈,此衣足可典当几贯钱钞,难道你还不凭信么?”
  渔翁接过,抖起来看道:“虽然有些油渍,却不很旧,若是典当了,可以比捕鱼有些利息了。客官休怪,这是我们船家的规矩。”正说间,忽见那边飞也似地赶了一只渔船来,有人嚷道:“好啊,清早发利市,见者有份。需要沽酒请我的。”
  说话间,船已临近。这边的渔翁道:“什么大利市,不过是件衣服。你看看,可典多少钱钞?”说罢,便将衣服掷过。那渔人将衣服抖开一看道:“别管典当多少,足够你我喝酒的了。老兄,你还不口头馋么?”渔翁道:“我正在思饮,咱们且吃酒去。”只听飕地一声,已然跳到那边船上。那边渔人将篙一支,登时飞也似地去了。
  白玉堂见他们去了,白白的失去衣服,无奈何,自己将篙拿起来撑船。可煞作怪,那船不往前走,止在江心打转儿。不多会,白玉堂累得通身是汗,喘吁不止。自己发恨道:“‘一处不到一处迷、一事无成百无成!’当初与其练那独龙桥,何不下工夫识水性?今日也不至于受他的气了。”
  说罢,将篙摔在船上,一存身坐下,索性任它飘荡。
  正在气闷,忽见小小舱内出来一人,头戴斗笠,猛将斗笠摘下道:“五弟,世上没有十全的人,也没有十全的事,你抱怨怎的?”
  白玉堂一看,却是蒋平,见他穿着水靠,猛然省悟道:“噢,是了!”复又冷笑:“哼哼,好!”
  蒋平道:“你自己不知后悔,还要生气! 当初叫你在船上练习,你以为这算什么,拿着当没要紧,偏要练那出奇的独龙桥,以为独得之奇。如今桥在哪里?”
  玉堂将眼一瞪:“谁与你饶舌!你此来意欲何为?”
  蒋平道:“我告诉你,这小小渔舟却比不得赫赫东京,由着你任意横行,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如今既然遭危受困,寸步难行,说不得束手就缚,跟着哥哥好好的上开封府。”
  蒋爷话未说完,白玉堂一声怪叫道:“啊呀,好病夫!我白某全受你这病夫的陷害!”
  顺手将篙提起,对蒋平搠来。
  蒋爷见篙来得切近,他就顺手落下水去。
  白玉堂暗道:“不好!他善识水性,我今必被他暗算!”
  两眼鸾铃相似,竟向水中注视。再用篙拨那船时,动也不动,只急得两手扎煞,毫无一点主意。忽见蒋平露出头来,扳住船边道:“老五啊,你渴不渴?”
  白玉堂未及答言,蒋爷两手往下一按,那船已然底儿朝天,把个锦毛鼠弄成水老鼠了。蒋平恐他过于喝多了水,不是当耍的;又恐他不喝一点儿水,也是难缠的;莫若叫他喝两三口水,趁他呛得昏迷之际,将就到了茉花村就好说了。他左手揪住发绺,右手托定腿洼,两足踏水,不多时,即到北岸。见有小船三四只在那里等侯。这是蒋平临过河拆桥时就吩咐下的。船上共有十数人,见蒋爷托定白玉堂,大家便嚷道:“来了!来了!四老爷成了功了。上这里来。”蒋爷来至切近,将白玉堂往上一举,众水手接过,便要控水。蒋爷道:“不消,不消。你们大家把五爷寒鸦凫水的背剪了,头面朝下,用木杠急速抬至茉花村。赶到那里,大约五爷的水也控净了,就苏醒过来了。”众水手只得依命而行,七手八脚的捆了,用杠穿起,竟等着蒋爷换了水靠,大家抬着个水淋淋的白玉堂,竟奔茉花村而来。
  
  且说展熊飞向定卢方、徐庆,兆兰、兆蕙相陪来至茉花村内。刚一进门,二爷便问伴当道:“蒋四爷可好些了?”伴当道:“蒋四爷于昨晚二员外起身之后,也就走了。”众人诧异道:“往哪里去了?”伴当道:“小人也曾问来,说:‘四爷病着,往何去呢?
  ’四爷说:‘你不知道,我这病是没要紧的。皆因有个约会,等个人,却是极要紧的。’小人也不敢深问,因此四爷就走了。”众人听了,心中纳闷。惟独卢爷着急道,“他的约会,我焉有不知的?从来没有提起,好生令人不解。”
  丁大爷道:“大哥不用着急。且到厅上坐下,大家再作商量。”
  说话间,来至厅上。丁大爷先要去见丁母,众人俱言:“代名请安。”展爷说:“俟事体消停,再去面见老母。”丁犬爷一一领命,进内去了。丁二爷吩咐伴当:“快快去预备酒饭。我们俱是闹了一夜的了,又渴又饿。少时,我们还要安安稳稳地痛饮一番呢。”伴当忙忙的传往厨房去了。少时,丁大爷出来,又一一的替老母问了众人,的好。又向展爷道:“家母听见兄长来了,好生欢喜,言事情完了,还要见兄长呢。”展爷连连答应。
  早见伴当调开桌椅,安放杯箸。上面是卢方,其次展昭、徐庆,兆兰、兆蕙在主位相陪。刚然入座,才待斟酒,忽见庄丁跑进来禀道:“蒋老爷回来了。把白五爷抬来了。”众人听了,又是惊骇,又是欢喜,连说:“快请!”
  大家出厅,俱各迎了出来。
  到了庄门前,果见蒋四爷在那里,吩咐把五爷放下,抽杠解缚。
  此时白玉堂已然控出水来,虽然苏醒,尚未明白。
  卢方见他面目焦黄,浑身犹如水鸦儿一般,不觉泪下。
  展爷早已趋步上前,将白玉堂扶起,唤道:“五弟醒来,醒来。”
  只见白玉堂坐在尘埃,微睁二目,看了看展爷,复又闭上,半晌方嘟囔道:“好病夫啊!淹得我好!淹得我好!”说罢,“哇”地一声,又吐了几口清水,心内方才明白了。
  睁眼往左右一看,见展爷蹲在自己身旁,卢方在那里拭泪,又听见丁大爷吩咐从人:“预备澡盆热水,伺候五员外沐浴。”丁二爷又派人进内:“快快取我的新衣服来,我与五员外身量最合适的。”从人一一答应。
  惟独徐庆、蒋平二人,一个是怒目横眉,一个是嬉皮笑脸。
  白玉堂看蒋爷,便要挣扎起来道:“好病夫啊,我势不能与你甘休的!”
  展爷连忙扶住道:“五弟,且看愚兄薄面。此事皆由展昭而起,五弟如有责备,你就责备展昭就是了。”
  蒋平在那边嘻嘻笑道:“老五,你要和哥哥拼命,哥哥不惹你,你总得上开封府。你要胆小害怕,你就别去。这不是当着列位哥哥兄弟,我们大家商量商量!将你放了,你从此隐姓埋名,我们在包相爷跟前撒个谎儿,也就完了此事。”徐庆接言道:“俺不会撒谎。”蒋平道:“三哥,这撒谎也不过是暂为之计,倘或日后露头露脑,碰见了,仍是将五弟拿住,以了前案。”白玉堂听了此话,如何按捺得住,一声怪叫,道:“哎呀!好病夫!你不必用这些激发话儿!漫说是开封府,就是森罗殿,你试试白某敢不敢去!”
  蒋平道:“洁咧!好兄弟,敢作敢当,才是汉子!”
  丁大爷道:“且不用说这些没要紧的,请五弟沐浴更衣后,有什么话再说。”
  展爷在旁顺手将玉堂搀起,大家围随在后。
  白玉堂到了此时,浑身精湿冰凉,也只得从命沐浴更衣。不多会,沐浴已毕,换了丁二爷的一套簇新衣服。
  大家来至待客厅上,唯独玉堂气忿忿的,不肯入席。
  展爷过来道:“五弟,你难道还恼着愚兄么?”
  五爷道:“我与展兄素无仇隙,恼你则甚?可恨我四哥不念兄弟情分,将我翻下水去,险些而丧了性命,实实可恼!”
  蒋平道:“五弟,你说话太不公道。你想想你所做之事,哪一样儿不利害?哪一些儿又留了情分呢?甚至于说话都叫人磨不开脖儿——这也罢了,就是今儿,我见了兄弟,五弟长、五弟短,你一口一个病夫;我是满脸陪笑,你试目怒横眉。难道方才在船上,不是你先一篙把我打下水去么?你有何尝念兄弟之情呢?幸亏我识水性,才把你翻下水去。你却没打开算盘,水里现放着个会水的哥哥,难道就会淹死不会水的兄弟么?我饶救了你,你倒恼我,我不冤么?”
  说得众人都笑了。
  兆兰兆蕙又上前道:“五弟,我兄弟一片至诚,难道五弟好意思不领么?”
  白玉堂道:“小弟在此叨扰,非止一次,二位兄长何出此言?”只得起身入席。
  展爷道:“还是大哥在上面,三弟、四弟在那边,我与五弟在这边。这下手便是主人之位。”蒋平道:“大哥如何居右?还是小弟与五弟那边坐。”
  丁二爷道:“四哥,不必让了,展大哥在舍下是‘亲不僭友’。”
  展爷笑道:“我在这边为的是与五弟亲近些,二弟如何说到‘亲不僭友’呢?那不入了俗套么?”
  说罢,大家入座。丁家兄弟执着杯壶,就要斟酒。
  展爷连忙道:“二位贤弟且慢,愚兄有个道理。”
  说罢,接过杯壶,先满满地斟了一杯,对白玉堂道:“五弟,此事端的虽因愚兄而起,其中却有区别。今日当着众位兄弟,劣兄要说一句公道话:所有生出这些事,全是五弟年轻性傲之故。五弟平心而论,此话劣兄说的是不是?”
  白玉堂道:“大哥责备得极是,诚然是小弟少年无知。不服气的起见。无奈生来禀性、概不由己,追悔无及。”
  展爷道:“言虽如此,却又有个见解。五弟若不如此,那东京如何知道陷空岛的人物?就是大哥、三弟、四弟如何能够授校尉之职?全是由五弟而起。这又是五弟不服气的好处。如今既然‘兵合一处、将大一家’,若到开封府去,大约五弟自有得益的,决不能失意。倘有失意之处,别的话不用说,只有四个字的断章,我展昭与白玉堂‘荣辱共之’。五弟信的及,请饮此一杯。”
  大家俱称赞道:“展兄言简意深,真正痛快。”
  白玉堂接杯来,一饮而尽,道:“小弟有什么信不及的?大哥与小弟本是义气相投的,如到开封府,自有小弟招承,断不累及吾兄。再者,小弟屡屡唐突冒昧,蒙大哥的海涵,小弟也要赔个礼,回敬一杯。”
  说罢,斟了一杯,双手捧过。
  大家俱各说道:“理当如此,大哥断难推却。”
  展爷连忙接过,一饮而尽,复又斟上一杯道:“五弟既不挂怀劣兄,你四哥怎么样呢?”
  蒋爷插言道:“我得罪了五弟,理应我给他赔个不是。”
  白玉堂不等蒋平接过杯去,连忙抢杯在手,道:“哪有兄弟恼哥哥的道理?只求哥哥不怪小弟就是了。”
  说罢,接过杯来,屈膝奉上。
  蒋平连忙搀扶,接过杯来,一饮而尽。
  众人俱各大乐不止。然后归座,依然是兆兰、兆蕙斟了门杯,彼此畅饮。又说了一回本地风光的事体,到了开封府,应当如何的光景。
  酒饭已毕,外面已备办停当,展爷进内与丁母请安禀辞。
  临别时,留下一封谢柬,是给松江府知府的,求丁家弟兄派人投递。丁大爷、丁二爷送至庄外,眼看着五位英雄带领着伴当数人,蜂拥去了。一路无话。
  …………  
  遮日,到了东京,展爷先别了众人,一催马来到开封府,先见了公孙策,商议求包相保奏白玉堂;然后又与王、马、张、赵说知。公孙等听见白玉堂到了,各各欢喜,都要瞧瞧白玉堂是何等人物。
  及至卢方等前来,大家迎出,展爷一一指引,彼此相见。独有赵虎双手一拢道:“好老五吓!自那日一石头打落我手中的酒杯,唬了我一大跳,今日才见着你了!”说罢,哈哈大笑。白五爷无可回答,也只得陪笑。
  众人见白玉堂少年英豪,无不羡爱。
  一时,来至公所,大家逊坐。白玉堂到此时,也就循规蹈矩,诸事有卢大爷提补。
  展爷却同公孙先生先告别了,向从人要了三宝的包袱,捧至书房,见了包相,行参已毕,将三宝呈上。包公便吩咐李才送至后面收了。展爷便将如何自己被擒,多亏茉花村双侠搭救,又如何蒋平装病,悄地里断了独龙桥,又如何在渔船上拿获白玉堂,细细地说了,“惟求相爷在圣上面前递摺时,在圣上面前极力保奏。”说至此,屈下膝去。
  包公连忙扶起,道:“你二人只管放心。我也不必升堂,就坐书房与他相见吧。”
  展爷与公孙先生转身出了书房,忙至公所道:“五弟,快走,相爷请五弟书房相见。”
  白玉堂站起身来就要走,蒋平上前拦住道:“五弟且慢。你与相爷是亲戚,是朋友?”玉堂道:“俱各不是。”蒋爷道:“既无亲故,你身犯何罪?就是这样见相爷,恐于理上说不去。”白玉堂听了此话,猛然“哎哟”了一声,道:“是呀,亏得四哥提及,不然我白玉堂岂不成了无知的棍徒了么?展兄,快拿刑具来。”
  展爷道:“暂且屈尊五弟。”吩咐伴当快拿刑具来。
  不多时,不但刑具拿来,连罪衣罪裙俱有。立刻将白玉堂打扮起来。此时,卢方同着众人,连王、马、张、赵俱随在后面。
  展爷先至书房,掀起帘栊,进内回禀。不多时,李才打起帘子,口中说道:“相爷请白义士。”
  只一句,弄得白玉堂欲前不前,要退难退,心中反倒不得主意。只见卢方在那里打手式,叫他屈膝。白玉堂点头,来至帘前,屈膝而进,口中朗朗道:“罪民白玉堂有犯天条,恳祈相爷笔下超生。”说罢,头也不抬,匍匐在地。
  包相笑容满面道:“五义士不要如此,本阁自有保本。”回头吩咐展爷去了刑具。
  展爷唤上差役,打去刑具,又叫从人急速取了衣服,将罪衣罪裙换了。
  白玉堂复行参见之礼,包公又叫看座。白玉堂哪里敢坐。包相把白玉堂仔细一看,见他少年英杰,却是武中带秀,不由地满心欢喜。白玉堂看了包公,不觉的凛然敬畏。
  包相却将梗概略为盘诘。白玉堂再无推诿,满口应承。包相听了点头道:“圣上屡屡问本阁,要五义士者,并非有意加罪,皆因五义士所做之事,出人意表。所以圣上谆谆要见你,也是求贤若渴之意。五义士只管放心。明日本阁保奏,必有好处。”
  外面卢方听了,连忙进来,一齐跪倒。白玉堂早已跪下。卢方道:“卑职等仰赖相爷的鸿慈,明日圣上倘不见怪,实属万幸;如若加罪时,卢方等情愿纳还职衔,以赎弟罪,从此做个安善良民,再也不敢妄效犬马之劳了。”包公笑道:“卢校尉不要如此,全在本阁身上,包管五义士无事。你等不知,圣上此时励精图治,惟恐野有遗贤,时常的训示本阁,叫细细访查贤豪俊义,焉有见怪之理。只要你等以后与国家出力报效,不负圣恩就是了。”说罢,吩咐众人起来。
  包公又对展爷道:“展护卫与公孙主簿,你二人替本阁好好看待五义士。”展爷与公孙先生一一领命,同定众人退了出来。
  到了公厅之内,大家就座。只听蒋爷说道:“五弟,你看相爷如何?”白玉堂正在感激佩服之机,顺口儿答道:“好一位为国为民的恩相。”蒋爷笑道:“你也知是恩相了。可见大哥堪称是我的兄长,眼力不差,说个知遇之恩,诚不愧也。”几句话,说得个白玉堂脸红过耳,瞅了蒋平一眼,再也不言语了。旁边公孙先生知道蒋爷打趣白玉堂,惟恐白玉堂年幼脸急,连忙说道:“今日我等虽奉相谕款待五弟,又算是我与五弟预为贺喜。候明日保奏下来,我们还要吃五弟喜酒昵。”白玉堂道:“只恐小弟命小福薄,无福消受皇恩。倘能无事,弟亦当备酒与众位兄长酬劳。”徐庆道,“不必套话,大家也该喝一杯了。”赵虎道:我刚要说,三哥说了。还是三哥爽快。”回头叫伴当,快快摆桌子端酒席。登时进来几个伴当,调开桌椅,安放杯箸。展爷与公孙先生还要让白玉堂上座,却是马汉、王朝二人拦住说:“住了,卢大哥在此,五弟焉肯上坐?依弟等愚见,莫若还是卢大哥的首座,其下俟次而坐,倒觉爽快。”徐庆道:“好!还是王、马二兄吩咐的是。我是挨着赵四弟一处坐。”赵虎道:“三哥,咱两个就在这边坐,不要管他们。来、来、来,且喝一杯。”说罢,一个提壶,一个执盏,二人就对喝起来。众人见他二人如此,不觉大笑,也不谦让了,彼此就座,饮酒畅谈,无不倾心。
  及至酒饭已毕,公孙策便回至自己屋内,写保奏折底。开首先叙展护卫二人前往陷空岛拿获白玉堂,皆是展昭之功。次说白玉堂所作之事,虽暗昧小巧之行,却是光明正大之事,仰恳天恩赦宥封职,广开进贤之门等语。请示包相看了,缮写清楚,预备明日五鼓谨呈御览。
  至次日,包公派展爷、卢大爷、王爷、马爷随同白玉堂入朝。白五爷依然是罪衣罪裙,预备召见。到了朝房,包相进内递折。仁宗看了。龙心大悦,立刻召见包相,细细讯问。包相又密密保奏一番。天子即传旨,派老伴伴陈林晓示白玉堂,不必罪衣罪裙,只于平人眼色,带领引见。陈公公念他杀郭安,有暗救自己之恩,见了白玉堂,先致谢一番,然后明发上谕,叫“白玉堂换了衣服、预备引见。”
  展爷将他罪衣罪裙脱下,卢爷早预备下簇新的衣服,王、马二位急急将白玉堂打扮起来,随着陈公公来到丹墀之上,匍匐金阶。
  天子传旨叫他抬起头来,白玉堂秉正仰面。仁宗见他少年英俊,一表人物,再想他所做之事,真有人所不能的本领、人所不能的胆量。圣心欢喜非常,着他在内阁听旨。
  白玉堂叩头下了丹墀,出来见了展爷等,将召见的话语说了。展爷等听了,俱各放心,静候纶音。
  不多时,包公出来,展爷等迎上去。
  包公对展爷与白玉堂道:“你们大喜了,少时旨意就出来了。”
  正说间,只见陈公公口传旨意道:“奉旨‘加封展昭实受四品护卫之职,其所遗四品护卫之衔,即着白玉堂补授,与展昭同在开封府供职,以为辅弼。’望阙谢恩。”
  白玉堂到了此时,心平气和,与展爷惟有复旨谢恩而已。
  陈公公又与二人道喜,二人又与陈公公道乏。
  
  至散朝之后,随到开封府。此时早有报录之人报到,大家俱知白五爷得了护卫,无不快乐。展爷忙又拿出一套四品服色,叫白玉堂穿上,一同来至书房与相爷行参。包公又勉励了多少言语,仍叫公孙先生替他二人具谢恩折子,预备明早入朝,代奏谢恩。一切事宜完毕,大家先备了丰满酒席与他二人贺喜,然后二人还要各备一席回请众人。

 


一七 羁绊

  送走沈仲元,对着一庭秾艳春光,白玉堂不禁想到燕懿王妃的慈祥笑意,以及那眼中深藏的忧劳煎熬,心下不知什么滋味。
  身后响起白福小心翼翼的声音:“爷,有人求见。”
  白玉堂深知白福轻易不敢打搅主人沉思,这般含混通报,想必有些古怪。
  
  窗棂覆着上用影纱,柳绿桃红映进来,成了迷蒙柔彩。
  满室动用物件都按新传入的时新样式,以紫檀木精细雕琢出来。正因不喜暗沉沉木香,白玉堂平日从不在这偏厅里见人。
  等适应室内的沉暗,便看见地上跪着几个人,俱低着头:最前面两人都一身重孝,妇人木簪挽发、披白麻,怀中抱着幼童,也穿粗麻缁衣。后面两步,跪着怀黍念离两个,另一中年妇人眼熟,每次老王妃来均随侍在侧。
  白玉堂心中暗暗道一声“来了”,神色如常道:“当不起这等大礼,诸位请起……燕懿王妃若有身后嘱托,白某感念恩德,自当尽心竭力。”
  那妇人顿时面有喜色,重重叩首,然后跪直了,道:“老王妃盛赞白大人英雄性情,果然……”
  她一语未毕,多少有些哽咽。忙忙拭去泉涌的泪,又道:“老王妃临终密密嘱咐,命奴才贺氏带话给白五爷——可怜当年太宗得位,燕王乃太祖次子,被忌蒙冤自缢;燕王妃亲子有五,大爷、三爷早夭,另外三位爷都封了王。王妃晚年在这襄阳王府奉养,可怜这府里子嗣零落、世子早夭,瑞哥儿方不到4岁……若白五爷白大人惦记与王妃生前的朋友之谊,还请搭救孙儿远离是非之地,保住此不肖子一脉香火。”
  
  听得贺氏这话,白玉堂心底顿时雪亮,前因后果均了然于胸。
  襄阳王赵珏密谋造反事迹已泄,仁宗派颜查散带白玉堂前来稽查,一旦罪证确凿,就是灭门灭族之灾,祸及兄弟子侄的爵禄性命。
  燕懿王妃老病侵寻之身,竟能断然处置大事,明知天家猜忌厉害,单毁这府里罪证多半不济事,竟豪赌今上生性仁厚——湮灭证据后,竟亲自命人去杀掉要造反的长子,托孤以图来日。
  这等气度决断,均卓尔不凡。
  却不禁暗暗叹息:就算燕懿王妃处心积虑消弭,那边颜查散却已搜集到种种造反证据;况且以展昭之能,身入君山地牢数月,想必也不能空回。老太妃这番亡羊补牢的作为能否免祸,还要看皇帝一念之间。
  说不出口的天家子孙境地……何其命苦!
  
  打量面前垂首而跪、瑟瑟发抖的母子,白玉堂一腔热血顿时沸腾,傲然道:“赵珏所为白某自然不屑,但稚子何辜!”
  五人顿时松一口气——虽说老王妃搭救了白玉堂,可那绝境,也是拜襄阳王爷所赐,其中恩仇,未必真需要一一图报。更何况这里跪着的人人皆知,若襄阳王造反定谳,白玉堂接受叛逆托孤,一样是死罪。
  他们是这府里的人,求条生路而已;对白玉堂来说,却是天大的风险。
  
  懒得看他们感激零涕的模样,白玉堂抓紧时间,捡要紧的问道:“府里现在乱成什么样子?谁主持葬礼?”
  贺氏忙答:“燕老王妃、王爷竟同日薨了,阖府里自然乱得没法看……不过还好,王妃勉强主持葬礼,派快马出去报丧了。用不着几天,待四爷舒国公、五爷清源郡王奔丧赶到,那时便有人操持。”
  铁着一张脸斟酌半晌,白玉堂又道:“有没有进出府的凭信?”
  没等贺氏思量,旁边怀黍已叩首答道:“禀五爷,老王妃临终前已命人送玉牌过来,还留话,不管五爷是几个人走,都进出无碍的。”
  ——不管最后白玉堂是否肯搭救她孙子,老太妃留的这句话,是绝不留难,慨然任他离去。
  这胸襟,自非常人所及。
  虽当年闹东京一不提防成了官儿,白玉堂向来英侠自命、义字为先,又怎能辜负九泉下那慈爱微笑、眼神愁苦的年老贵妇人?
  
  白玉堂心中已自定了主意,转向贺氏问道:“这便是瑞哥儿?”
  见老王妃所盼如愿,贺氏悲喜交集,道:“赐与王爷前,琉璃姑娘原是老太太贴身侍婢。得了哥儿之后,不得王爷王妃欢心,但瑞哥儿现是王府里唯一小主子,老太太索性接回母子亲自看顾。”
  白玉堂点头,再也不看那母子二人,只掉头命道:“怀黍,你速和念离去外面雇辆车,要车把式能一同走远路的,再买上好四匹骏马。”
  念离年纪尚小,挠头纳闷道:“府里车马都方便……”
  立时喝斥他住嘴,怀黍叩首领命,又道:“王府里的银票不能用了罢?现银子奴才这里还有一些。”
  白福赶快接口道:“不知能不能惊动陷空岛的人?这一路出门,只要小的亲自去,白家商号也能倒换出银子来。”
  白玉堂皱眉思量片刻,摇头道:“谁也不准惊动。有劳贺嫂子,快去收拾些没有王府印记的金珠首饰,若有现银子最妙。够去东京路上大半个月的盘川、在那边安顿一所小宅子的使费就好。”
  ——明知此后行动皆在燕懿王妃生前谋划之中,可义之所在,却也不容翻悔。
  见众人凛然遵命,白玉堂又对白福道:“等车马安顿好了,你就带怀黍快马先上路,去汴京,谁也不许见——等我私下先见了展大人再定夺——你且化名,悄悄买个不起眼的小宅子,离我哥哥们的宅子远些……若到开封府近便,那就更好。留意些,莫让熟人瞧见你。”
  众人都知道其中的厉害,一一答应着。
  
  视线掠过穿孝母子,白玉堂又道:“从今日起,琉璃就是我昔日的红颜知己。即有白某的子嗣,不免动了怜惜念头,不顾未娶妻先纳妾份属失德,带他们母子在身边。这孩子……就叫白云瑞罢。”
  总算朦胧明白了自家爷的意思,白福接话道:“贺嫂子,襄阳到汴梁九百里路途,你多辛苦些。等到了东京,爷跟展大人商量出办法,自然会再买人伺候。”
  那琉璃始终没有抬头,哀声问:“若那位展大人不肯相助,可如何是好?我们母子原是该死的,也就罢了……岂非连累白五爷?”
  白玉堂只一笑,并不答话。
  倒是白福笑着宽慰:“琉璃姑娘有所不知。我家五爷虽有四位异姓哥哥住在一府,但跟展昭展大人同为开封府左右护卫,英雄相惜,交情最亲厚不过,除了领钦命出差使,连三餐都是在一起吃的……爷要做的事,展爷绝不会袖手——就算不赞成,展爷肯定也会帮着善后。”
  白玉堂初时还带笑听着,等到“善后”云云的话头,脸色突然阴了,冷喝一声:“白福还不快去办事?想留在这府里烧纸?”
  

 

作者有话要说:为啥所有人都能看出小白对于“善后”的愤怒捏?…………偷笑

 


十八 求魇

  【第四卷】
  亦既觏止,我心则悦
  ——《诗经?国风?召南?草虫》
  
  白玉堂潜踪蹑步,刚欲纵身跃过墙去,已听得清朗声音道:“……今日奉旨公祭白五弟,敕封正三品上护军将军,还派了两位王爷来致奠……这份身后哀荣,可真令江湖意气销尽、男儿热血沸腾!”
  骤然听见这么堂皇的死讯,白玉堂身形一定,苦笑。
  只凭这声音便得知,说话的人是双侠中的茉花村二庄主丁兆蕙,展昭之妻的堂哥哥。
  听得展昭声音响起,比素日低沉些:“二弟豪兴。可哀荣又有何用?再高的官衔,照旧是一抔黄土。劣兄疏懒性成,只盼望五弟能好好活着。若天意可回,别说功名俸禄,就算要展某这条命,又——”
  终究是一声叹息,没有再说下去。
  语气枯寂……而萧疏。
  怕被他们察觉,白玉堂竭力轻缓呼吸,胸口突地隐痛——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展昭此刻有泪意。
  丁兆蕙却也不深劝,只笑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未必只求风光体面,理宜出力报效国家。若小弟有这等恩遇,死也有面目见地下先父。”
  那边,白玉堂不禁略皱一皱眉——丁家先辈是总兵,他家风自然最重勋名皇恩;虽说这丁二貌若美女,话却说得也豪气纵横。
  好男儿当心在家国天下,这明明没什么错漏。
  可白玉堂偏生不入耳。
  一走神,漏了数句,只听丁兆蕙早换过了话题,轻松道:“……死者往矣,闲话也休提——今日是清明,大哥也正好在京里观礼,想必三妹早命人整治好了一桌子素雅小菜,正眼巴巴盼着吾兄。”
  展昭很快答道:“校尉们都各自回家过节,这开封府里总要有人坐镇,劣兄实实不能告假,有劳二弟替我回去致歉。”
  
  墙外听得清楚,抬头看一眼渐暮的天色,白玉堂心中暗喜:展昭不回自己私宅,留在这婚前独居的护卫小院落,探望他不必惊动丁家兄弟。否则,回京不先回家跟四位哥哥厮见,总是于礼有亏。
  可低头看看自己,心下多少有些暗悔:今日带着妇人稚子迤逦刚到汴京,路途二十余日风尘,沐浴后心心念念想着赶过来,偏还一时兴起,要点染些东京春意,便换了极浅杏色的长衫。出门之际,穿行在熙熙攘攘道路上,还尚自得意这仪态风流儒雅,不同穿花氂或官服。
  眼看夜色渐浓,这一身飘飘摇摇几似白色,若被人见到,贸然惊呼一声“有鬼”或“诈尸”,岂不晦气?
  
  听清那边丁兆蕙怅然告辞,白玉堂身形一动,方欲进院子,便听得展昭唤来伴当,命送酒馔香烛,又要热水沐浴。
  白玉堂拧眉,暗骂这只麻烦的猫。
  整日致祭还没够,入夜了还净身上甚么香?
  或是……不能乞假还乡,展昭晚间自遥祭父母?刚觉似乎明白,转眼又暗暗摇头,家祭当然要跟冢妇并肩上香,这算尽哪门子孝?
  不愿被来往差役看见“闹鬼”,白玉堂憋气,又忍。
  盏茶时分后,总算都定当,听得展昭命这些人各自歇息,没有传唤不必过来,连平时近身伺候的伴当也打发出去。
  不耐烦枯候猫儿洗澡,白玉堂转念,这开封府里哪有什么好酒?
  陷空岛五义先后封官任职,卢方买了离开封府近便的院落,仍旧兄弟共居。那府里酒窖储藏颇丰,自然有白玉堂最喜的女贞陈绍——以白玉堂之能,潜入自己家偷酒不被人瞧见,自非难事。
  
  飞奔绕一圈回来,已四下悄寂。
  数年来,白玉堂在这院落里进出自在惯了的,跟展昭抵足而眠、畅谈竟夜亦是常事,门户熟稔自不在话下。
  共事也四、五年了,知展昭素习不插窗销,一手托酒坛子,一手轻推窗槅。
  果然也还应手便开。
  轻松跃入,白玉堂大剌剌往熟悉的胡榻边一坐,借外屋素烛光亮,把酒坛子随手往身畔一放,刚想喊声“猫儿”,却骤然顿住——屋里怎地湿热水汽扑面?还有细碎的水声、悠长却突然不稳的呼吸……
  心底不禁暗暗叫声“苦也”:这只猫向来利索,怎么今日反常,洗个澡都这般拖沓?
  白玉堂生性潇洒恣意,既然人都已经进来了,那也“既来之则安之”,总不可能道个歉便狼狈逃出去罢?
  起身上前两步,刚想开口招呼,却突地发觉被展昭诡异地死死盯着。
  看惯了展昭夙日温文从容,这样子实在陌生,白玉堂浑身不自在,只没话找话道:“猫儿……我回来了。”
  展昭却依旧没有回话。
  那双贼亮的猫儿眼慢慢越瞪越圆,神情凄楚沉痛,嘴角却缓缓漾开一丝笑容。
  
  ——这猫儿今日煞是古怪!
  也算是死里逃生的久别重逢,白玉堂明明开口招呼,他不高兴也就罢了,竟然不尽礼应答一声,怎么反刻意放缓呼吸,做起吐纳功夫来?
  那样子……就像一个梦中的人,苦苦撑持着,偏生不想醒来。
  白玉堂心一动:莫非他是魇着了?
  抬腿到跟前,在澡桶边立定,刚欲开口哂笑一番,脑中灵光一闪——是了!
  寒食刚过,今日正是清明。传说这一天,阴间的门大开,鬼魂们游荡在天地间,接受凡间子孙的香火飨供。
  人人都道白玉堂死于王事,今日刚得圣旨加封官衔。
  想来展昭亲眼见到染血的飞石锦囊,却没机缘再遇沈仲元,近日又折腾了一整天白玉堂身后的祭祀诰封,认定人已魂归九泉。这般先入为主,骤然看见雾茫茫水汽当中的飘然白蒙蒙身影,极易错认为白玉堂的鬼魂。
  ——可就算真的活见鬼,惊诧也好、淡定也罢,都不失南侠本色。这只猫儿却弄出一副“若这是梦魇、但求不要醒来”的架势,却是为哪般?
  
  多少有些纳闷。
  难得见这位人人敬重钦佩的展爷失态,白玉堂不禁心底暗笑、顽心大起,故意逆运真炁,指尖比平日更凉上几分,凑近去轻擦展昭的鼻尖,嘴凑到他耳边,小声道:“猫儿,这些时日……念记我不曾?”
  唇不小心擦过展昭耳轮,只觉他身躯突地轻颤。
  
  白玉堂顿时呆住。
  这开封府上上下下,同封四品御前护卫的白玉堂,确乎最熟悉展昭的一切:赖在这里挤床不走的清晨,猫儿会端来碧粳米粥,再配一碟蟹壳黄玲珑酥肉炊饼;这猫不易入睡,即使盍目静卧,只听那悠长呼吸便知是在吐纳;性好湖山,聊起赏玩风景才放松惬意,但说到“让寻常人都好好活着”,猫儿眼会璀璨得很温暖……可怜白五爷胸有成竹,却才发现,实实没见过这只猫儿洗澡!
  氤氲水汽中,展昭峭拔的五官似乎浸得温软了些,英挺面孔也显得比平日略红润,睫毛上还凝着些许细密水雾,衬得眼珠儿黑亮深邃,还染上些许迷惘。惟有眼神依旧古怪:是毫不掩饰的狂喜,更是深入肺腑的哀恸。
  白玉堂只觉胸口猛然一动,开始骤然狂跳。
  

 

作者有话要说:狂喜……猫鼠终于见面啦见面啦!!
(昨天有朋友对我说,猫大出场就是掉陷阱,现在又活见鬼……怎么看得出他的强势?我很抱歉……但在我心目中,猫大就是很强的男人……就算伤心到不想活,就算掉陷阱,依然是强大的。)

 


一九 救魂

  白玉堂正自心神不定,展昭突然转头,两人变成了定睛怔怔对视。
  几次竭力闭目又迅即睁开,眸子深处的震荡、伤痛逐渐隐去,展昭缓缓绽开夙日的端凝温暖笑容,低声道:“玉堂,为何留恋人世,不肯过忘川?游荡之际若散了原神,可就……有何未了心愿尽管告知展某,定为你照料妥善。你放心去入轮回罢。”
  一边说着,自浴桶从容起身,拿巾子随意拭水,伸手取内衣穿上——虽在白玉堂面前裸身,展昭动作却落落大方,并无避忌之意。
  白玉堂已然明了,还真被当作清明节偷偷跑出幽冥地府的游魂了,否则以展昭为人严谨,就算能容忍密友同起同宿,也决不会任人看沐浴擦身。想通这节,差点笑出声来:素日里哥哥们都对展昭赞不绝口、钦佩有加,可这只猫儿已然全信了这是活见鬼。
  这时展昭已拾起深蓝外袍,快速却一丝不苟地端正系上。
  轻捷走到外屋,拈香烛燃起,却未垂首闭目暗祷,掉头对着随后的白玉堂道:“玉堂,方才听得问,‘这些时日,念记你不曾’——还能见你这一面,哪怕天人相隔,展某也欢喜不尽。”
  嘴里说得欢欢喜喜,脸上也全是笑意。
  却已泪盈于睫。
  
  这些年,展昭人前人后都随众唤“五弟”,像此刻这般语气低柔地唤名,本嫌过分亲昵抑或有失分寸,可偏异常顺畅,就像常常如此。白玉堂不觉丝毫突兀,只暗自温暖。
  ——生死未卜那些时日,白玉堂亦从未忧虑自身安危,却日日为这只猫身陷敌手牵记。总算回到昔日朝夕共事同寝之处,心头一片宁谧,襄阳种种惊变,此刻尽皆不值一哂:死里逃生的重伤挫磨、接受托孤的欺君隐忧、千里奔波的风尘疲惫……即使这次担的干系匪浅,轻则杀头、重则灭门,白玉堂向不喜深思,亦不屑焦虑。
  连哥哥们都不急着见,紧催着兼程回东京——必定亲眼见到这只猫好好的,才能定神再想其余。
  
  见这猫行止多少有些失态,白玉堂不禁顽心大起,深觉看展昭如何招待鬼魂亦属乐事。
  不解释如何幸免、怎地被救,更不提自己不是甚么幽魂野鬼,白玉堂按捺住性子,静待展昭净手焚香祝祷已毕,只笑嘻嘻道:“猫儿向不讲究起居,这饮馔居然颇精致,竟还配了东京难得一见的鲈鱼脍,不错不错……我弄来的这坛酒,你喝不喝?”
  问毕,也不等展昭答话,早已自顾坐下来风卷残云。
  ——没有不相干人时,白玉堂在这护卫居停院落,素来放肆惯了的。
  不错眼珠盯着白玉堂的恣意模样,展昭也坐下举箸,含笑答道:“难得玉堂肯故地重游。你携来定是上好女贞陈绍,就算来自阴司冥界,怎地舍得不喝?……不过我今夜不欲眠,就浅尝辄止吧。”
  白玉堂皱皱眉——原也知晓,展昭今夜不回府陪娇妻、独自留宿开封府,本就是为公事。
  不知为何,一瞬间里,几个月全神戒备不得安枕、近一个月路途奔波风霜劳顿……种种疲累全数涌上来,乏劲儿直透四肢百骸。
  方才还觉得颇入味的小菜,顿时味同嚼蜡。
  白玉堂仰头把坛子里的酒喝得涓滴不剩,伸个懒腰,含混道:“困得不行,将就跟你挤挤……这就胡乱歇了吧?”
  
  展昭颔首,静静起身,陪着到东厢卧室,依旧不错眼珠盯着他,道:“昔日替换的家常衣裳尚在原处,你自去寻。”
  懒于这些讲究,有些醺然的白玉堂随手剥得就剩内衫,囫囵倒栽榻上,随口懒洋洋道:“猫儿有了娇妻,这猫窝必不常住了,果然更不像样……就这么一床半旧伶仃夹被,叫五爷怎么将就?”
  话说到此,竟冒出些不明就里的涩味来。
  展昭瞪视他片刻,低声答道:“日常都在这里起居,却惯于夜夜抱剑打坐,短缺一应动用物什,怠慢玉堂了。”
  ——这数年里,颜查散总求圣旨携白玉堂四下奔走,少在开封府。听得展昭这般说,心下纳罕不已。
  可这等私事,又怎好探问?
  
  正发愣间,白玉堂只听见解衣裳细琐声音,随即身畔热烘烘一阵暖意……不必睁眼,也知道是展昭解衣上榻,同以往长夜竟谈一般。
  熟悉的体温气息缭绕而来。
  闭目入梦之际,白玉堂嘴角缓缓往上扬起了些。
  
  -------------------------------------------------------------------------
  
  骤然醒来,一室漆黑,只有极微淡星光。
  白玉堂还睡得有些迷糊,正不知身在何处,游目四周,立时发觉被紧紧搂着。
  面前贴得极近处,一双深情款款的眸子。
  尚未完全醒过神来,但已掌不住暗暗喝彩——光线太幽微,白玉堂纵能夜视,也只能看出近在咫尺这双炯炯的眸子着实漂亮。被燕懿王妃特特挑了来服侍床笫的念离也算顶尖的,可跟眼前这气韵上品、深情暗蕴的眸子一比,顿显凡庸。
  白玉堂从未被人这么贴近紧搂住,却不诧异抗拒,反觉此人熟稔气息令人安心。
  两人身子挨得极紧,透过本遮不住什么的薄绫小衣,只觉紧贴着的些许肌肤沉滑柔韧,实实令人销魂。
  睡意兀自缭绕,白玉堂却已被惹起情热,亟欲亲近。
  挪过身,用早已蠢蠢欲动的那处逡巡搓弄,闭目享受肌肤相狎滋味,迷迷糊糊昵声笑道:“休躲,你实是有意罢?怪道五爷被招惹上火……这可怎么处?”
  听得这话,那人浑身一颤,但并不忸怩退缩,反而双臂加力,更箍得死紧。
  随同肌肤摩挲力道一同缭绕过来的,不只是薄寒春夜有个人相偎依的体温,更是难以名状的安心感,和突然汹涌得铺天盖地的情热与情动。
  
  窗外天色还是暗沉沉,远远却似乎有一声鸡啼。
  卯时初本就是男子本性最勃发之际,独卧时也免不了硬 挺难耐,更何况这交颈厮缠、细微喘息相闻?
  白玉堂这时也顾不得了,匆匆踢掉自己下裳,不顾人震惊,伸手去剥他贴身小衣,嘴里只胡乱道:“再磨蹭,我可就快去了……你随和些儿,就算救救五爷。”
  ——欢场里厮混的人,决不至于不明“去”字的本意,以及这句话的调弄意味。
  可这人却身躯顿时僵了,低低叹息一声,似是试探地问道:“鸡鸣了。玉堂……你这一去,若诸事顺遂,便径入轮回,不必再来了罢?”
  只一开声,便已听出……是展昭。
  
  若换作寻常时节,白玉堂对这位名满天下的同僚表面嬉笑、心底却又敬又感佩,哪敢造次顽笑?
  但这双深邃眸子……平日里总气正神清、流光溢彩,此刻平添了些血丝,显是一夜未眠,却偏忧而不怨、凄而不伤,只定定凝视,便抵过人倾诉千言万语。
  这半梦半醒□勃发之际,白玉堂忽想起当日陷空岛被四哥蒋平翻船呛水,昏沉沉甦醒过来,第一眼瞧见的也是这双眼睛,漫溢着关切狂喜,与莫名的热力。
  数年同镇开封府,再纷乱的局面,亦彼此一眼便知如何默契行事……这双眸子总镇定自若,从未有这般陌生的绝望伤恸。
  白玉堂向不偏好男子情交,这刻却似被这绝望魇着了,浑不想其余,满心满身只有一个念头——离猫儿近些,叫他莫要难受。
  直至抵死缠绵。
  直至魂魄之间毫无罅隙。
  
  白玉堂心神忽暗忽明,没法想清楚如何会躺在一个男人怀中被死死抱定,只觉燥热不堪,必得找到某所在,方能一慰此生。
  昏沉间不虞分神细思,白玉堂翻身把浑身僵直神情古怪的展昭压在身下,直往腿间急切摸索下去。触到那热如火硬似铁的物事,顿知这人也受不了方才亲昵,早已箭在弦上。
  嘴里呢喃“好猫儿,救我则个”,手指便往身后那洞口直摸索过去。
  尚未得手,手腕便被攥住,再不能动分毫。
  碍物早已绷得发疼,心头的急切更变成不安,白玉堂汗流浃背,直直盯着他双眸,胡乱哀告道:“猫儿别拦着……我不成了,你松手……”
  展昭眼神突然变得明亮,就像什么夙愿终于得偿。
  可只点燃了瞬间重又黯淡,语调也更增痛楚,只叹息道:“玉堂,逆天滞留尘世终究非福,切莫执念。”
  被这么一劝说,白玉堂血脉心神震荡,更觉情急难耐。
  可除了喘息,喃喃哀求“猫儿,且容这一遭儿”,却连上下其手也不能——贴身被展昭制住双手,根本无法动弹。
  耳边响起的,是展昭更形沉郁的声音:“我会为你报仇,替你一一去完未了心愿。玉堂,不必牵记展某,你好好地去罢,莫再激傲任性、逆天行事……来生……来生……”
  语调暗郁至不可闻。
  
  什么来生?
  白玉堂只愕然了片刻,突觉热血如沸——莫非对坐谈笑啖饮、长夜气息相闻,猫儿还当自己是鬼魂?若换了寻常,谁不怕“遇怨鬼纠缠”损了真元魂魄?这展昭一心认定是鬼,却亲近更胜寻常,还说出这等话头。
  莫非……竟是誓盟来生?
  白玉堂只觉身心沉醉。
  他秉性向来不细思后果,一心一意激荡求索之际,素日对展昭的敬畏便全不顾及,一发任了性子,急恼道:“就算逆天行事报应不爽,届时该挫骨扬灰还是魂销魄散,五爷自己担当!你休呶呶,依我便是!”
  瞟一眼隐约似泛白的窗纸,展昭深深叹一口气,眼神突然幽深,道:“玉堂定要恣意而为,展某奉陪。”
  一言未毕,已放开钳制,舒展了躺下。
  

 

作者有话要说:被很在意的朋友拍砖了,内心深以为然。
调整了诸多细节。

 


二〇 口伤

作者有话要说:真正的男人就像猫大,即使躺着被XXOO,依然气场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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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做过删节,原标题请大家自己回忆!]
  实没料想竟能得允许,白玉堂中心如沸,立时跪起身来,三两下除掉余下片缕,分开展昭的双腿往肩上一架,就欲挺身送入。
  男子身躯毕竟与妇人不同,草草数击,均不得其门而入。
  实不敢低头看展昭,惶急间游目四顾,白玉堂暗暗庆幸——榻上除了散乱的半旧绢夹被,角落还随意放置一个藕色精绣囊枕。
  展昭从不讲究起居物事,但白玉堂常歇宿在此,嫌寻常瓷枕、木枕硌人颈项,派人弄了这时款样儿的来,看来平日也不用,只随意这么放着。这倒正好派上用场,白玉堂抄起囊枕,就便往他身下垫。
  只这几下动作,额头憋出的细密汗滴已渐汇为绺,自下颌滴落。
  此时已朦胧有些天光,展昭始终凝视白玉堂,神色古怪,偶情不自禁绷紧挣扎,却也方使力便硬生生停下,改默然抬腰配合。
  白玉堂本胀热难耐,更不敢看身下人亦血脉虬结傲立之处,垂首舔舐手指,借津唾送入,匆匆转动数下;同时另一掌沾唾草草润了命根子,抵住他,便死死一顶。
  这一记狠顶虽沉,却未能通体贯入。
  从未承受过的孔道实在太紧,肿胀头部竟卡在了入口。
  突然被勒,白玉堂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若自己都被过分紧滞搓磨至此,承受的人……该怎地遭罪?
  突地心慌难抑,暗道“此际却也再没退缩的道理”。白玉堂魂魄俱乱,激切间,素日的风流手段竟全数忘得干干净净,只又咬牙闭目狠命一送。
  躺着的人身子被推得整个蹿动,却再也进不得分毫。
  
  这边忙忙俯仰着动作,展昭却始终静默,除了偶尔瞟一眼窗外,眼神越来越深邃。
  进退两难之际,忍不住偷眼看,见展昭脸色煞白,神情却不带羞辱或恼怒,只不错眼珠地凝视。间或抽搐皱眉,方能察觉是在吐纳强撑持清醒之际,竭力忍痛,竟一丝声音都未泄出。
  白玉堂正痛得抵受不住,突觉松弛了些,再不敢迁延,立时将身一退,拔了出来。
  ——说到采撷美僮,白玉堂岂是雏儿?可这番意外,未备下房事用的香脂,且练武之人柔韧紧致、又未事先调教过,不虞狼狈至此。
  喘了数息,焦心灼热更翻腾不休。
  仓皇间游目四顾,见床沿上灯盏,白玉堂灵机一动,立时伸手抄起。往掌心倒些桐籽油,掬起便往孔道灌入,等濡湿了,又全倾了剩下的,往自己那处转圈抹匀。
  感觉到展昭全身绷紧,白玉堂不知胸口乱纷纷什么滋味,索性全抛开思虑,略俯身,对正了位置,又往里竭力一送。
  这次总算顺顺溜溜,直送到底。
  辗转探寻许久,总算叩门而入,突被暖热吮吸般紧紧裹定,白玉堂浑身一激灵,舒爽至极的滋味直透天灵盖,浑身一抖,竟差点绷不住。
  此刻,展昭浑身死死一挺,泄出闷哼,却又戛然而止。
  强定心神垂眼看,身下本勃然傲立之物早软靡,显见得展昭这一痛非轻。白玉堂不敢挪动,又不知该如何才好,伏下身子,抱紧了他,竟不敢再动。
  
  此时,天色已隐约有些发白。
  白玉堂能清清楚楚看见展昭眸中暗沉的殇恸。心头突地揪紧,尚未及询问何故,展昭却眸子一黯,倏尔探双臂死死握住白玉堂双肩,抬身吻上来。
  舌强力叩齿而入,立时变成湿漉漉的厮缠攫取。狠狠吮吸着,动作几近狂暴——就像要把白玉堂拆吃入腹,更似溺水之人死死抓住浮木。
  全改过往相伴数年间,展昭不动声色却无微不至之态。
  白玉堂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全身快要烧干,一颗心飘飘悠悠落不到实处,又被激得狂乱不已。
  喉底闷哼一声,开始大开大阖前后动作。
  攻伐之际,白玉堂五内如沸,不知挣命般抽提了多久,终于浑身一激灵,狂泻而出。
  闭目,不可自禁的剧烈颤栗流窜全身,可还未从恍惚中缓过劲来,白玉堂略回了回神,便已发觉手腕被紧攥。
  急忙低头看,展昭死死咬着牙关。
  平日里处变不惊的猫儿眼瞪得溜圆,瞳仁反射着初升的第一缕朝阳。
  
  白玉堂正舒爽得有些茫茫然,习惯性扫一眼他下身,发觉那处早已萎软,顿醒悟方才鲁莽了,这一急非轻,忙问道:“可抵受得住?”
  展昭眯眼避开阳光直射,打量片刻,突地皱眉轻叹一口气,抬身又吻上来。
  缠绵良久分开,白玉堂本就未曾退出的物事早又硬了,有些不耐地略挣一挣,侧头舔着他耳朵轻笑道:“翻个身好不好?这回定让你也舒爽了……”
  毫不客气地摇摇头,展昭浑身一紧,似欲起身。
  怎肯甘心放手?白玉堂双臂全力抱紧了,死命往内一耸。
  展昭闷哼一声,片刻便已断然止住,转过来的眼光却添了些锋锐。
  可这种时候,白玉堂哪还有余暇分辨? 再度交欢,只觉如有神助——浑身使不完的劲,命根子也是过分精神,只可着劲儿猛杵,刚泄了没多久,只要俯身唇舌厮磨片刻,便又颤巍巍立起,怎么也不够。
  射了数次,浑不觉已至何时,只觉平生从未有此乐境。
  
  白玉堂终于力竭,心满意足侧身栽倒,抱住同样水里捞起来一般的展昭,笑道:“猫儿,五爷体力怎样?……你也爽利了?”
  朝阳光线里,放肆的笑容格外耀眼。
  展昭只冷淡一笑,便久久不则声,凝视着面前人,神色渐渐浮出些怒意,连瞳仁都似有些收缩。
  白玉堂登时怵了,笑容僵在面上。
  展昭闭一闭眼,怒色已稍敛。开口时,声音还有些嘶哑:“玉堂,你争胜之心犹未息,展某理会得。你竟以死别相胁,命我行妇人之事,果真有趣得紧么?”
  白玉堂这一惊,实非同小可。
  前思后想,纵然满腔柔情,却又无可表白,除了“欲令智昏”四个字,竟没半点可出口处——就凭“假扮鬼魂骗奸朝廷命官”这一桩荒唐罪名,纵然够不上虎头铡,亦不远矣。
  这且不论。
  不知中了哪门子邪,竟神使鬼差“鼠倒吃了猫”,逞意气任性妄为,辜负了锦毛鼠风流倜傥却侠义自命的声名,更毁了展昭的平生清誉,这才真真要命!
  对依旧眸正神清的展昭,不禁冷汗涔涔而下。
  白玉堂只觉浑身一时沸热似火、一时如坠冰窟,竟自找不出一句理直气壮的话来。
  终究受不了这眼神的分量,撑身跳下床榻,抢过桌上展昭的巨阙,“呛啷”一声宝剑出鞘,横心把剑柄硬塞进展昭手里,双眼一闭,哑声道:“你杀了我吧。”
  展昭并不握剑,上下打量他两眼,语调依旧冷静,道:“实承理由便可——白玉堂之性命,于展某声名何益?”
  听这语气,并没有受辱怨愤之意,只要追索真相。
  面对生关死劫,白玉堂也从未这般惶恐:为何要这般做……自己并不清楚。
  听这猫语意虽冷厉,尚不至于反目成仇,白玉堂天生傲性子,不屑砌词狡辩,双手都握出青筋来,微微发颤。
  不敢细究那惧意何来,陪笑打岔道:“你怎地不再以为是怨鬼还魂?”
  展昭瞪视他良久,方冷冷道:“你见过怨鬼在日头底下还不走,且影子这般清楚的么?”
  ——听到这证据清楚条理分明的话语,白玉堂格外清楚体会到,面前此人,是名满天下的南侠展昭。
  这猫向来对白玉堂亲近呵护,开封府里人尽皆知。这次竟如着了魔,纵得白玉堂遂了意,也算失控得古怪。
  白玉堂一激灵,暗恨自己糊涂——展昭嘴角那抹一闪即逝的笑纹,多半是……怒极反笑?他看来颇不爽,居然还冷静如恒,是素日涵养功夫好,强按捺住破口大骂的罢?
  沉默良久,白玉堂方勉力压住尴尬,道:“猫儿莫恼——没承想刹不住,死罪决不敢推搪。却也幸得这番,方知——”
  一语未毕,已被展昭皱眉打断:“白玉堂,休得胡言!”
  见这猫如此,又僵片刻,白玉堂终究按捺不住,挑眉道:“就凭我出王府前招惹的麻烦,早晚也是个死,不然也……也罢,都休提。总之猫儿你不必留情,一剑宰了我出口恶气,一了百了。黄泉之下,我也乐得——”
  展昭立时截断他的话,讶然问道:“你都招惹了些甚么?”
  

 


二一 厮见

  见到自家门子惊诧得快掉出来的眼珠,白福笑得极快活:“休戳在这里演门神,还不快去请四位员外到花厅?……便道白福有要情上秉。”
  不再管那跌跌撞撞往里狂奔的,白福护定两辆大车,招招摇摇便直奔正院。
  车子方在花厅门口定住,白玉堂便飞身直掠出来,一道白烟般直奔入内。
  ——这位爷素不喜坐车,直嚷嚷憋闷,奈“圣旨封了大官的死人”,怎能汴梁城公然穿街过巷?为奉职当差、寻朋友俱便当,五义居处偏又特地靠近开封府。除卢方一年回家两次收取地租,五义便在此处定居。
  白玉堂为遵展昭叮嘱,坐车遮掩行踪,不得已强忍了一路,哪还耐烦多待片刻?
  白福早知会如此,笑看爷奔出,直趋后一辆车,扶出抱着年幼孩子的琉璃来,嘴里只道:“姑娘好走,当心瑞哥儿。”
  
  花厅一应陈设如昨,只正中间多了花梨木香案,供奉着“敕封正三品上护军将军、领实授御前带刀护卫白公玉堂”灵位,香烟缭绕。
  沉沉木香中定睛凝视,白玉堂顿觉恍若隔世。
  此时耳后已传来焦灼语声,一迭连声道:“果真白福回来了?快叫进来询问,可知些五弟……五弟临终详情?”
  一语未毕,早已哽咽。
  白玉堂知是二哥向来与己最亲厚,闻讯最先赶至。百感交集,回身微笑道:“二哥莫惊……小弟回来了。”
  这一惊实非同小可,可怜韩彰差点平地绊倒!
  看看庭外阳光,又盯住白玉堂面孔,再不迟疑,直扑上来大力拍白玉堂双肩,眼泪早迸出来,口中尚自哈哈大笑道:“五弟……果真是五弟么?回家就好……”
  说话时节,那三鼠亦赶到。
  徐庆最是性急,只管纳闷问:“为抢你骨殖,连累我跟展大哥都吃了陷阱,差点瞎了双睛不说,这顿牢狱之灾好苦也……五弟,你怎么竟没死?”
  蒋平来不及劝三哥浑话,双手扶定早双泪长流、狂喜难言的卢方,急道:“都噤声!且关了厅门,从长计议……五弟殒命襄阳已得煌煌身后荣衔,人活着固然大喜,这‘欺君’两个字,也不是当耍的!”
  瞟四弟一眼,韩彰淡淡道:“五弟归来,岂非比三品官儿更是大喜事?”
  卢方连连点头,直道:“纵然我们四兄弟都缴还官职,亦不要紧。只可惜了四弟,方得了四品官衔,却……”
  白玉堂扬眉一笑,道:“原来四哥受恩封了四品护卫老爷,大喜,大喜!”
  这话来得锋锐,且已暗藏激愤。
  蒋平深沉,又素知这位兄弟性子,绝非因蒋平升官而不爽,而是直言讥讽“官当得大了便顾念朝廷多些,时刻想着‘欺君’云云,别忘了江湖本色”,故并不以为忤。
  只扫一眼白福陪着立在厅角的母子二人,蒋平口内笑道:“若说到官儿,五弟独得了个三品将军衔,连展大哥尚不及,四哥这算甚么?……且不说这些不急之务,五弟如何竟避过冲霄一劫?快说来,让哥哥们欢喜欢喜。”
  
  按排行坐定,白玉堂便把冲霄楼内如何侥幸、竟是身后追杀来的敌人掉进铜网,又得襄阳王府燕懿太王妃所救,惜她别有图谋,伤好却扣留在府内音讯不通,见沈仲元亦无济于事,通不出消息去,幸太妃与王爷双双毙命,方趁乱脱身……细细叙一遍。
  依照事先与展昭商定,白玉堂话语小心,避过老太妃身后所托诸事,更不提白云瑞来历。
  众人此刻方得知,竟皆误认自家兄弟遭劫,缘自千钧一发之际落下的随身飞石暗器锦囊,彼此举额庆幸不已。
  待狂喜稍定,卢方低头拭泪,除了连道“好,好……归来便好……”,竟已无言。
  沉吟片刻,蒋平含笑拱手问道:“看五弟进门的架势,定不是今日方到东京。可知会包相爷不曾?”
  白玉堂一笑,只低头悠然喝茶。
  韩彰转头皱眉道:“四弟休胡言——自家不商量好行止,怎去见包大人?”
  蒋平又问道:“展大哥知晓否?”
  听得这话,旁边徐庆呵呵笑道:“四弟你这么精明的人,竟也糊涂……昨日我去当值,见王朝匆忙,问他方知展大哥身子不爽,回府里歇息,他正赶去探望。我一回家便跟你们说,还忙商量要等好些去探望,怎地就忘了?”
  手突一颤,白玉堂差点打翻了茶盏。
  没法辨析骤闻时胸口纷至沓来万千滋味,白玉堂强自镇定,不顾蒋平打量的眼神,匆忙道:“已拜见过展大哥……呃,他……展大哥病情如何?”
  韩彰扫一眼白福那边,见白玉堂关切之色,笑道:“今日我去当值,未闻公孙先生说起,想来以展爷的内力修为,微恙易调理。”
  仍端详着白玉堂神色,蒋平转了话题道:“如何交待朝廷那边,其中分寸牵系甚是要紧,决不易为。必得展爷痊愈了,请来仔细计议才好,却是急不来,亦不必急于一时……不过倒要动问,五弟带这母子二人归来,却是什么缘故?”
  这事早有计较,白玉堂胸有成竹。
  抬手示意琉璃抱着孩儿过来叩头行礼,白玉堂自己亦起身,对四位哥哥拱手道:“说来惭愧,这孩子定了名字云瑞,乃是小弟一时不察、风流放诞之过。但既是白家骨血,碰巧回京路上见了,不敢放任流落风尘,索性接了母子回来……这般未娶妻、先纳妾传扬开不好听,怕误了我们五义的好名声,小弟尽快送她们回金华祖宅,自见长嫂领罪去。”
  陷空五义出身江湖,虽均已得封官衔,可到底轻门第、重义气,再不喜风尘,见到玉雪聪慧的白云瑞,也都纷纷道“好侄儿,回头补见面礼”。
  白玉堂并未转身,口中道:“琉璃你且记住,这四位便是我的异性兄长。紫面长髯的,是我大哥钻天鼠卢方,自幼抚养我,名为长兄,恩情如父,连长嫂亦同慈母无异。这位金面瘦高的是二哥彻地鼠韩彰,夙日待我最亲厚,少年时往返金华与陷空岛,都是二哥陪伴——”
  徐庆性急,笑插口道:“我便是他三哥穿山鼠徐庆,休要认错。”
  那头韩彰见琉璃样子怯弱,被徐庆的浓眉蓬须唬得直低头,笑打岔道:“老三你且不用急,五弟还敢不提你的好处不成?”
  徐庆“嘿”一声,道:“我们五弟何尝肯夸过人来?远的不说,展大哥待他何等推心置腹,人前人后的,你可听过他说过展爷一声好儿?”
  见白玉堂神色又不稳,蒋平生怕五弟起死回生归来,场面若闹僵,大哥又伤心,赶紧暗拉愣爷,抢话道:“我便是翻江鼠蒋平,在五弟口中,日日直嚷的‘病夫’便是。”
  白玉堂只僵立当场,直了眼睛望着前方,呆呆不语。
  韩彰最心疼幼弟,不知白玉堂为何走了真魂,便替他圆场道:“别看四弟貌不惊人,我们五兄弟中,除了五弟英雄了得,便是四弟智计过人,现已封了四品官衔。”
  见白玉堂仍恍恍惚惚,这些顽笑都似听不明白,只随口答话而已,蒋平亦不敢深究,只道:“五弟活跳新鲜回来了,还带回儿子来……其他还能有甚么大事?五弟没有路引投客栈不便,这一路餐风露宿,可都累得狠了。再多麻烦也且抛一边,松松快快先携眷歇数日,待展大哥无恙,请过来商议定当,再论行止亦不迟。”
  众人纷纷点头称善。
  又笑了一会,都心疼小弟,零乱嘱咐“好好回房歇息”,便欲散了。
  
  正当此时,蒋平的伴当一头汗奔进厅来,口中还乱嚷着“喜事、喜事,众位老爷快定怎么行事方好”。
  蒋平脸色顿厉:“早吩咐不许进来,懂不懂规矩?”
  碍于己身尚是个“光耀门楣的死人”,白玉堂趁蒋平拦阻的功夫,立时走避入内室。白福也伶俐见机,连扶带拉,搓弄着琉璃母子亦跟进来。
  只听外面那伴当告了罪,仍笑呵呵道:“听展爷伴当议论,道展夫人有喜——都商量着该怎么道贺去。几位员外跟展爷都亲厚,小的可不就飞奔回来报讯!”
  又有卢方紧跟着道:“展爷成亲都快四年了,这可真是大喜事!”
  内堂里,白玉堂顿时傻了。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猫大人居然就这么“病”了……
叹气,五爷,您还是乖乖送自己进喵嘴去吧……

 


二二 文定

  白玉堂跳进小巧院落,入眼错落疏竹蕙草、溶溶海棠夜月,却哪有心思细瞧花瓣无风飘坠的景致?
  转眼匆匆辨清方位,便潜踪匿迹,向上房蹑步行去。
  尚未到窗根下,已听见里头有人道:“……兆蕙非要亲送展大哥与你归宁,拗不过他,偏母亲病体一日不如一日,我必得快马先回茉花村。”
  这个声音清朗圆融,白玉堂入耳即辨出是丁兆兰。心下微觉纳罕——丁大爷极是守礼的,这三更半夜,怎地尚逗留堂妹婿居所内室?
  丁月华沉默片刻,低声道:“……展大哥说有要事,来不及回常州祭祖,直接取道松江。”
  听这兄妹话头,白玉堂已明白,展昭必不宿在此——是因身子不爽独在书房歇了,还是顾念夫人身孕,为此体贴之举?
  或者……这猫病得太重,才必得丁家兄弟有一人沿途护送?
  白玉堂胸口猝然一坠,却来不及分辨为何,憋住气息退开几步,借扶疏花木遮掩形迹,游目四顾看准书房方位,身形再起。
  
  展昭的护卫宅第原本就是为毕姻而备,丁兆兰带工匠特特盖的屋子。
  以白玉堂深谙机关消息的眼界,又熟悉茉花村路数,心下早已认定书房所在,疾步靠近,见窗棂都是暗纹细绫,浓如湿烟、暗若阵云,心知便是了。
  恍惚想到开封府里那三间小小护卫值宿房,神使鬼差伸手一拉,长窗竟应手而开。映入眼的,是挂织锦帘遮住视线,花纹疏密增华、斓斑若画。
  白玉堂顿时明白,正因起居讲究,方才立于园中,却见不到这屋烛光。
  掀帘子飞身纵跃而入,摇曳烛光高烧,动用大件物什均亮髹嵌螺钿,翠筠织簟上闲堆叠润玉枕、黄金狨,幛幔竟绣了整幅水墨竹梅,时新且文秀雅致。书桌上更铺陈整套汝窑笔筒笔架,配着孔雀翠尾拂尘与筋竹茶筅。
  匆匆扫一眼四周,白玉堂眼神便定住了:桌边的展昭小衣外草草披一件靛蓝袍子,抬头望向这边,正缓缓放下手中几粒白色的物事,神色淡然,眼中却似跳动着两簇烛火。
  见白玉堂一径僵立,展昭从容问道:“未及备上品陈绍,却有新送京里的明前龙井,五弟聊饮一杯?”
  语气关切,一如数年来开封府共事之际。
  白玉堂只觉没来由委屈,一腔无名火压了又压,闷片刻,方低声吼道:“你既病着,还敞怀当门口坐着,就不怕风寒?……若伺候的人进来瞧见,岂不寒碜?”
  瞟一眼已落了闩的门,展昭定睛审视白玉堂半晌,依旧递过茶盅,道:“可惜温了。”
  白玉堂接过杯子一气饮尽,往桌子上重重一放,暗气闷在这猫面前没法发作,僵片刻,只道:“你身子怎地不爽?莫不是……那……呃,我替你瞧瞧?”
  展昭脸色逐渐变得铁青。
  白玉堂的话音随之越来越低,终于轻不可闻。
  
  静默片时,白玉堂端起烛台,瞧了瞧展昭面色,又伸手试他额头,终于放心了,方皱眉道:“瞧着没大碍。怎地我三哥道,白日里听王朝说你身子不爽?”
  展昭不动声色捉住他手推开,口中只道:“不妨事。”
  死死盯着始终神色自若的展昭,白玉堂只觉太阳穴被气血逆涌冲得一跳一跳。
  定定神,白玉堂掏出贴身藏的两个雨过天青色瓷瓶,作势要递,却见展昭只静静瞧着,不禁暗暗咬牙。总拿在手中终究尴尬,索性轻撂在桌子上,又往他面前推了推。
  被展昭瞧得越来越不踏实,白玉堂索性凑近了,直直盯入他眼底,道:“大嫂给我的丹药——红色补真元、赭色疗伤,仔细记清楚,莫浑吃。”
  展昭不愠不火拱手:“既如此,丹药必定珍贵。展某……”
  听这种客气话,白玉堂突觉胸口郁闷难当,转念想到对展昭所为,又不能发作,咬牙道:“你不要,就扔。”
  话音一落,转身就走。
  刚挪步,却又听得展昭的话语:“……不敢辜负五弟善意,也就领情了。”
  脚下突地滞住。
  白玉堂偏过头看,见展昭嘴角含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正拿着瓷瓶起身,小心收纳入长衣内袋中,动作极是郑重。
  见他这般,绷着的那口气不知不觉松动,白玉堂忽觉浑身都踏实,看这只猫顿时顺眼起来。
  展昭原就眉目清朗,只面孔稍显棱角鲜明丰隆,此刻烛影摇红,衬着周遭温柔富贵,竟别添出一丝柔和。
  展昭……
  是开封府上下佩服的御猫展爷,是名满江湖震慑群小的南侠,更是众位哥哥尊而敬之的展大哥,却只是白玉堂一个人的猫儿,还是与五爷肌肤相亲之人——自识风月以来,简素猫窝里那一场淋漓颠倒,却是生平至乐。
  心头一热一荡,白玉堂满腔喜悦,不禁眉开眼笑赞道:“好猫儿!”
  展昭眸光突地凌厉,转眼又恢复平日里见惯的从容宁定,不管白玉堂还站着,自坐回桌边,更不开口,只悠然瞧着更漏。
  这架势,十足“若无别事、这便就请回吧”。
  
  白玉堂一片滚烫心肠来送药探望,骤然遭逢展昭冷淡,本已凉了半截。
  再一转念——情事过后,这猫儿不怒亦不辱,待己一如平日,岂非意味深长?既如此……是了!必是这死猫脸皮薄,才这么绷着,不肯搭理五爷?
  罢了罢了,展小猫既已是爷的人,五爷偏生又稀罕他……何妨让着些!
  
  心神一定,索性就当瞧不见面前一本正经紧绷着的猫儿脸,白玉堂解下随身佩的羊脂白玉珏,往展昭掌心一放一按,正色道:“猫儿,且收好——这是我日日从不离身之物,兄弟们都识得。”
  顿了顿,笑嘻嘻又道:“爷赠予了你,自乐意人人皆知晓。若你猫皮薄怕人问及,不妨贴身系。”
  连在一起的双玉珏纹样形式古拙,却宝光流转莹润剔透。
  展昭低头仔细端详,眼神突地幽深,瞬间抬头,神色已恢复从容,只淡淡道:“劳五弟费心……这珏贵重,展某却不惯佩戴,若跟人动手无意间毁损,岂非可惜?”
  这话颇有推拒意思。
  既已定了心思,只道这猫怕羞,白玉堂便丝毫不以为忤,笑道:“展小猫且听好,这珏乃金华白氏祖传。大哥下世后,我做主把偌大家业指给了嫡系长房的侄儿,爷只留了这么一块玉……这其中意思,你莫装糊涂!”
  见展昭抬头扬眉,似正待开言,白玉堂手一挥,急急又道:“猫儿不必害臊……我白玉堂顶天立地、行事无愧,决不辜负你!”
  语气诚挚,俯仰间风华乍现。
  展昭沉吟片时,微微摇头,亦正色道:“白玉堂一言九鼎,是言而有信的汉子,展某早已深知,绝无疑惑……论你我数年共事开封府、并肩出生入死情分,若这玉珏只是值钱,实不必推托,亦未必受之有愧。但既是白氏祖传,却实不能无故收取——五弟见谅。”
  

 

作者有话要说:有没有人相信猫大害臊的?
(看大家的留言,没有人相信猫大娇羞,更没有人相信小白总攻,噢噢耶!)

 


二三 马蹄

  送出家传玉佩本非预计,白玉堂心下纳罕不已——这夜原为送药探病而来,为何一见这猫,便举止失控?更可怪处,展昭先吃了那般大亏却不恼怒,为何反一副若无其事清冷模样,推拒得干干净净?
  莫非……他存心要当脱轨一切皆为虚妄?
  白玉堂忽觉莫名酸涩,脑乱心慌,登时口不择言道:“果真无故?纵不能三媒六聘,祖传玉珏亦……当初你敢收湛卢,五爷的东西便就收不得? 展小猫,你好!”
  展昭摇头道:“五弟此珏乃鸳盟信物,展某堂堂七尺丈夫——美意璧还!”
  白玉堂终于恍然——若异地而处,被好兄弟这般将男做女辗转求欢,早勃然大怒,甚或动杀机。
  转念到此,白玉堂心一横:既已是爷的人,决不容这猫浑若无事揭过去!况且五爷何等样人,怎会让猫儿吃哑亏?
  立时摆手打断他言语,白玉堂急道:“白玉堂誓此生决不亏负于你,此心昭昭,可对天地!”
  展昭神色一肃,道:“白玉堂,休要妄言!”
  心忽地一热,白玉堂伏身过去,缓缓凑近展昭耳边,笑弯了一双桃花眼,轻轻道:“好叫你知晓,怎地推搪也没甚用——爷偏生就是稀罕你,却不会强你所难,从今往后,你甘愿也好、勉强也罢,休想远着我!”
  展昭未避开,只转过脸,深深看进白玉堂眼中,依旧正色道:“你可知晓自己在说甚么?”
  白玉堂傲然一笑,贴着耳廓昵声道:“猫儿我知你素好赏玩景致,现下我没了官牒职衔拘束,正自在惬意--你已是我婺州府金华白家的人,一同寻踪觅迹、赏玩风景……何等称心快意!”
  细细盯着他瞧了片刻,展昭点头叹道:“若能与五弟遍访海内名山,确属展某深心所愿。惜……”
  不想听他陈述利害道理,白玉堂摆手打断,闲闲笑道:“说到天然意趣,金华郊外连绵小山遍开杜鹃,便若火烧云般。那山中更有鬼斧神工——寻常人到不了,也只有你我身手,方有缘一窥……”
  五爷费尽心思来哄人,果不白费!
  偷眼细觑,展昭神色渐渐无奈,隐约还透出些似笑非笑神气。
  暗喜展昭神色渐舒,还玉佩亦不再提,白玉堂大是振奋。
  深知展昭生平无他执念,唯嗜好赏玩风景,仰头想一想,鼓足了劲又笑道:“猫儿也是南边人,想必知十一月又称‘葭月’,那时陷空岛畔一片片蒹葭,若杨絮白云,又似雪——衬着枝叶萧瑟,倒比雪景还潇洒秀美些。届时弄了小划子,我们携酒去瞧……陷空岛与茉花村中间那一大片苇荡,原是我跟丁家三兄妹顽惯了的……”
  提起丁家,突想起人人都在拊掌庆幸的“展家大喜”,心中突地一闷,顿失高谈阔论兴致,止住了话语。
  见展昭神色依旧只淡淡地,白玉堂皱眉片刻,别过头去,闷闷道:“我知你身为展家独子,终不能绝了祖宗香烟,那未出世孩儿,爷会视同己出,决不至于难为你。”
  展昭眼神顿冽。
  只冷哼一声,却不言语。
  
  ——瞧他神色冷厉,难道还想黑不提白不提揭过?但南侠何等样人,真若激怒了,定是偌大风波,看着不像……莫非,是五爷哪里踩了猫尾不成?
  ——猫儿既已默许求欢,偏生他夫人这会儿有喜。莫非……他为这事踌躇了?
  白玉堂暗自琢磨不定,一颗心忽冷忽热,竟没个安生处。
  又怕场面尴尬,被这奸猾猫轰人可就没脸了,咬牙转过脸来瞧着展昭,又道:“你毕姻数年,在开封府猫窝里与我同宿时多,回家时却稀罕……爷知你真意。”
  正斟酌着倾肝吐胆,回头一瞧,展昭却垂下眼皮,似困倦模样。
  见他过分英挺五官都懈下来,白玉堂不由暗暗疼惜——此行原为着送药,却碍着他养病,倒真误了。于是语气格外放体贴温软,道:“歇息了罢。”
  展昭起身,做出肃客架势。
  白玉堂全当没瞧见,晃着步儿直趋,施施然便往床上一躺。如当年在小小护卫寝室,手足全伸开了,抻了抻筋骨,翻身往里一滚,让出一半地方来。
  听见展昭亦合衣上床躺下,心方松下来,闷闷笑道:“这屋子还真费了你夫人心思,富贵讲究俱全,可惜……没有猫味儿!”
  展昭静默片刻,道:“莫言语刻薄,三妹亦有苦衷。”
  这话一入耳,白玉堂一个激灵。
  顿时支起身子,凑到目光炯炯沉思的展昭面前,压低声音道:“日常宿在开封府里,夜夜抱剑而眠——话是你自己说的,莫要抵赖!”
  蜡烛并未吹熄。
  可这边床帐放下,便需运足目力,方能看清眉眼。
  暗影里,展昭声音颇有些锋利,轻斥道:“展某素来言出如山,又何需抵赖甚么?”
  白玉堂一点不肯放松,追逼道:“你若言出如山,方才那话,可是真情?……你若天天不宿在家,丁三又怎地身怀有孕?莫非——”
  展昭笔直与白玉堂对视,缓缓道:“其中牵系妇人名节,展某不能浪言。”
  
  就算再不晓事的,亦能听得出其中有玄机!
  白玉堂呵呵笑着躺下,瞪着锦绣罗纹的帐顶,禁不住又自乐了一回——这一喜上心头,滋味竟妙不可言。
  怕这猫气乍了毛不好办,却也不敢再追问。
  心神起伏间,本难立即睡着。百无聊赖,白玉堂侧耳听展昭气息,依旧悠长舒缓,呼吸之间若断若续,界线几不分明,暗赞这猫内力深湛、又上层楼,颇有些自愧不如。
  多年来彼此深悉,亦由此明了他尚未入睡。
  忍不住压低了声儿,问道:“猫儿,一直不得闲暇提及……我三哥说,你听见我死讯,倒还算冷静,却在君山水寨里说不想活了,可是真的?”
  展昭淡淡道:“误中陷阱,我辈舍生取义亦寻常事耳。莫非还苦苦哀求他饶命不成?”
  擦擦鼻子,白玉堂并不气馁,只笑道:“可三哥说,你远远一见着坟墓,便哭得心神俱乱,才着了道。听得这话使我便想,快意江湖、风流自命都不算什么,殒命之后竟能得呆猫儿由衷眼泪,爷不虚此生——从今往后,决不让你掉泪。”
  展昭冷哼一声,轻喝道:“你有几条命?”
  正自软洋洋暗喜,听得这么一声,白玉堂一凛,顿时收敛。
  但这份喜悦犹自滋长,实难掩难藏,憋了数息,忍不住叹道:“我与人过手不常用暗器,却随身带惯了,若非冲霄不慎失落了飞蝗石锦囊,亦惹不出这般误会……那趁手石子不易琢磨,京里原来的也都没了,着实可惜。有空还当传信回陷空岛,寻熟练匠人,好好挑拣质地雪白的……”
  展昭突地道:“……江湖凶险,没有暗器终不成。烛台旁那些,你先用着。”
  白玉堂腰背一使力,掀锦帐掠出去,提起纵跃到烛台边,定睛瞧,原来是整盒的围棋子,只选其中白色,细细打磨过,跟平时用的飞石大小分量均一般无二。
  白玉堂喜上心头,回头笑道:“好猫儿!爷进门时你手中正琢磨着的,便是这些了?”
  展昭叹了口气,道:“你要是不困,去留都随意——莫在此闹耗子。”
  平日听见“耗子”便着恼。摸索着手中一粒粒整整齐齐的白石子,白玉堂却依旧胀鼓鼓满怀快活,笑道:“得猫儿如此相待,白玉堂铭记在心……爷从此爱惜这条性命,再不舍得死啦!”
  

 

作者有话要说:释题:
这章属于天雷剧情,一直都是小白喜孜孜来“拍老婆马屁”,结果,不停拍在马蹄子上!
———————————偶是窃笑的小分———————————————
[看见小白终于领悟自己的心意,终于懂得对猫大盟誓,虽然有那么点……讨打,某安心里也全是欢乐]

 


二四 啸傲

  【第五卷】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诗经?国风?秦风?无衣
  
  开封府站班的衙役们见到展昭,纷纷含笑招呼行礼。
  王朝正公房执勤,听得门口传讯便飞身奔出来,一路陪着往里走,口内笑道:“展大哥将养得如何?……弟兄们都商量着,待您大好了,必得设酒馔道喜!”
  展昭拱手回礼,答应“早已无恙”,却不提贺喜的话头,只蹙眉问道:“包大人可在书房?”
  正逢马汉看着两差役捧卷宗移送归档,接口道:“展大哥,方才小弟见包大人和公孙先生退堂下来,一直在书房商量奏折。”
  展昭微颌首回礼,快步转过回廊,到书房外报名求见。
  语音方落,便听得里头包拯应声道:“展护卫快请。”
  甫进门,公孙策已起身来迎。
  唱诺厮见后,奉命分座次坐定,展昭尚未及开言,公孙策笑道:“尊夫人有喜,开封府上上下人人都替展护卫欢悦——!”
  包拯亦点头,抚须笑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乃人伦大事,确当贺喜。”
  听得这话,展昭起身叉手,微展眉道:“谢大人美意!惜拙荆福薄……异日顺当得了一男半女,展某定邀诸位放怀一醉。”
  公孙策“哦”了一声,关切问道:“难道夫人……胎气不稳?学生或可……”
  沉静片刻,展昭神色凝重,却朗声道:“不敢以家事扰包大人。这数日展昭告假,唯愿不曾误了公事方好——明日便重始点卯,不知有何效力处?还请大人示下。”
  摆手命展昭归座,包拯道:“展护卫不必牵记开封府公务。”
  被规劝多歇息,展昭神色却颇坚持。
  一旁公孙策见得明白,亦劝道:“府中有四鼠履职襄助,甚是得力。日前大人又收到门生颜大人信函,道收了沈仲元、智化为辅弼,皇上亦传旨授给官职。若夫人有何不妥……”
  包拯点头道:“公孙先生所言极是。不过,数日前御书房召对,皇上还问及展护卫病情,又特地叮嘱,道不拘时日,待你大好了,本府替你递手本觐见。”
  展昭立时起身,恭敬听毕,唱诺道:“明早是望日大朝会,原该陪大人进宫,随班叩头。”
  正事吩咐毕,不待展昭告辞,公孙先生关切询问道:“不知方才何来‘福薄’的话头?……实实令人好生忧心。展护卫不妨对大人明言?”
  见包拯亦专注看过来,展昭皱眉道:“寒食前丁二弟亲身来报老太太有恙,原勾留京中照料生意的丁兆兰已星夜赶回。拙荆身孕已近五个月,牵记这位恩同高堂的姑母,哭昏数次,这数日又添了些症候,竟有些怔忡不定。”
  叫一声“啊也”,公孙策对包大人拱手:“心病还需心药医,展夫人这症候是从一片孝心来,若能回茉花村承欢膝下,多半便不药而愈。再说那松江附近水畔,四时感染草木清奇,亦有助调养生息。”
  包拯颇以为然,点头道:“展护卫常在开封府辛劳,毕姻数年夫人方有梦熊之兆,原该多加留意。明日觐见圣上,若无钦命专差,本府便代你告假,若能亲送夫人归宁,住到孩儿出世更佳。”
  展昭闻言忧虑之色稍减,急起身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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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觥筹交错,笑语盈楹。
  卢方只进主人之礼忙斟酒,白玉堂坐在展昭身侧,垂目只一杯杯喝酒,并不打话。
  见白玉堂难得安静,展昭不由仔细端详。
  徐庆喝发了性子,挥舞着手中酒碗,只管冲对面一个劲儿嚷嚷:“展大哥,你要是不喝了这碗,就是瞧不起我徐三!”
  怕只顾闹酒耽误正事,蒋平跟韩彰互相一个眼色,二人点头,一同上前合力按住徐庆,拖到一边安抚数句,任他歪着睡——这花厅内,人人皆知这位三爷粗豪天真藏不住话,醉了倒也不坏。
  蒋平从卢方手中接过酒壶,绕到展昭身畔又斟满一杯,郑重道:“展大哥明日还要随包大人早朝,不敢耽误,这就长话短说了罢?”
  见展昭点头,除了白玉堂一副哭笑不得神气,三鼠均喜动颜色。
  卢方抹抹眼角,道:“我们兄弟并不留恋诰封的富贵尊荣,五弟好好的还在,才是我们兄弟万千之喜。可……展爷见谅,卢某嘴拙,就让四弟来说,或会便捷些。”
  蒋平亦不客气,接口道:“还要请教展大哥。五弟侥幸生还之事,其中分寸牵系甚是要紧,该当寻机对朝廷细细解释,还是——”
  一语未毕,便被白玉堂冷笑打断:“当初做这劳什子官,终究是情势所逼,虽面上风光,我还嫌污了逍遥自在!……四哥不必下说辞央展小猫求情,爷才不稀罕这顶乌纱!”
  听白玉堂口中说得古怪,展昭立时注目。
  二人眼神相接之际,白玉堂容色冷峻,眼底却似隐有笑意流动,展昭会意,眸中神光却微敛。
  蒋平并不介意这话来得狠戾,只嘻嘻而笑;卢方紫面却变色,道:“皇恩浩荡,五弟怎出此叛逆话语?”
  回复一脸傲岸神气,白玉堂自顾斟酒,微哂道:“还道有人似爷一般,不情不愿当着官儿……原来图自在便是造反么?这倒新鲜。”
  韩彰掉头看白玉堂,见他没半分悔意,苦笑开解卢方道:“展爷甚知五弟脾性,不打紧。”
  听得这话,白玉堂目光掠过众位哥哥,随即偏头定定望住展昭,似笑非笑道:“猫……呃,展大哥便怎么说?”
  展昭遂点点头,亦温声劝卢方道:“展某当初龙楼受封护卫,还真如五弟所言是情势所逼,原不情愿,不忍包大人为难,实实没奈何耳。再说今日这事,五弟死讯原为误传,并无欺君之说,到朝廷重领官牒料亦不妨事。”
  对白玉堂越来越竖起的双眉视若无睹,展昭又道:“但五弟偏偏被王府老太妃所救,亦见过沈仲元——如若重回朝堂,这事须瞒不过皇上,与五弟前程、甚或陷空岛安危均大有关系,不可不慎。”
  言毕转眼瞧身边人——果然,白玉堂扬起下巴,对展昭粲然一笑。
  
  蒋平皱眉思量半晌,沉吟道:“展大哥忧得是——虽说今上仁德,襄阳王府没有治罪,但与他们交接,也甚是要命。我们五弟性情磊落,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又惹上这么一出,再回去当官,不说祸在眉睫,也是凶多吉少。”
  听这么一辨析,卢方亦连连点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多亏展爷思谋周至——”
  一直垂头听的韩彰猛一拍腿,皱眉道:“可现今五弟销了户籍,旁的不说,出门连路引都没处起,穿州过府遇着城门查验便是麻烦,更宿不得客栈、出不得远门,日后只能在家窝着,岂非活生生闷杀?又怎送那母子回金华祖宅?”
  白玉堂微露不屑,哼一声,道:“这些琐事难得到寻常人,爷会怕它不成?”
  众人忙忙相劝,又纷纷摇头叹息说“难”。
  蒋平却低着声儿自言自语:“开封府可以核给身份文牒。不知以我们四兄弟的官职抵还,求包大人开恩赠一个告身,成也不成?”
  听得这话,几兄弟立时道“若能换五弟自在,这官原可不做。”
  展昭却朗声道:“四弟想错了!……即已投身庙堂、匡扶包大人,怎可贸然授人以柄,倒叫包大人为难?”
  白玉堂脸色一沉,便欲起身。
  蒋平拍拍白玉堂肩,努嘴示意他稍安勿躁,侧身对展昭叉手道:“展大哥教训得是!小弟徒逞智谋,却不能事事处处为包大人分忧,宁不愧煞!……可眼前事体怎么处置,还请展大哥赐教。”
  白玉堂恨声道:““谁说爷要授人以柄?爷自送母子还乡!——莫非没了路引,堂堂锦毛鼠连家小也照应不来?”
  韩彰摇头:“从襄阳回东京不到千里,带着瑞哥儿母子不能入城门关卡、餐风露宿,尚自跋涉了月余……回金华路远了数倍,五弟肯定不打紧,这妇人孩子可……”
  深深打量白玉堂片刻,展昭点头道:“当务之急,确当先送家小还乡。展某为送内子回茉花村,已向包大人告假,只待明日圣上核准。五弟可与我一路同行,有官牒在身,路上总方便得多,到时略绕一程,亲送五弟回金华也尽容易。”
  蒋平失声道:“惭愧!嫂子不适,展大哥宜早回府才是……”
  展昭笑道:“家里有妻舅兆蕙照应,动用下人与物事俱全,有甚着急处?展某还正要叨扰,散席后跟五弟商量路途诸事。”
  挑一挑眉,白玉堂亦笑道:“爷新换了绣绫床帐、好精致凤尾簟,却便宜了……”
  展昭见他好辛苦才悬崖勒马,未当众唤出“猫儿”来,心中不由暗笑,面上只恍若未闻,依旧自饮酒谈笑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念英说得好精辟:猫大人总算上班,竟然是为了请更长时间的假……

 


二五 朝觐

  龙楼凤阙层叠,宫宇巍峨、雕甕峥嵘,沿堂皇大内宫墙,雁序两排精镂蓄水金缸。
  霰雾迷蒙间,随朝阳升起,宫门次第缓缓推开,周匝挺立御前副都检点亲率的护卫,岗禁森严,待文武百官低头快步趋入。
  诸王、嗣王、郡王、国公俱在列,又有丞相率六部尚书,资政、保和、端明诸殿学士,龙图、天章、显谟、徽猷诸阁学士;枢密使率金吾卫、左右卫上将军、九州牧、殿前都指挥使、诸节度使……众文臣武将朱紫辉煌、不胜枚举,来往者众,尽皆肃然无声。
  翼卫大朝会的,大多有翊卫郎、武德郎、秉节郎等功名,纹丝不动兀立。见到天子亲厚的御前同僚展昭,均眼神微微示意。
  礼部定规,四品以下官员入不了金殿朝觐。展昭换了鲜明官服、侵晨随包大人入宫,亦无非尽臣礼,随班向上舞拜叩头而已。
  
  一时,大礼仪毕。
  想着惯常身边白玉堂的位置早补了品级一样的同僚,展昭心中感慨,却不带到面上来。不时拱手对正说笑散去的熟人答礼,疾步向朝房行去,候包大人代递官牒的召见。
  不久便有内侍来传旨意,御书房东阁召对。
  展昭垂首跟着走过层叠宫殿,进门便跪下叩头,朗声唱名衔觐见。
  礼毕,皇上传口谕叫起来说话,展昭又谢恩起身。
  先已在的包大人略侧身,对展昭道:“圣心垂注襄阳诸事,你曾被擒君山、招降一干人等,且择要道来。”
  情知皇上必彻查此事,展昭早有预备,从容把赶到颜查散处,蒋平如何寒潭挣命捞回钦差金印、为夺回白玉堂骨殖掉落陷阱被君山钟雄招降、北侠欧阳春智化蒋平等一干人反间计相救种种情由叙一遍。
  仁宗叹道:“非闻卿亲自陈说,哪知这许多变故?”
  想是已明圣意,包拯又问道:“燕懿王妃与襄阳王同时薨了,因无世子身死爵除,你当时正在襄阳,可有何舆论?”
  
  展昭一凛。
  此案明面上是颜查散奉钦命查襄阳王惨害黎民,却隐然牵系太宗得位、帝系传承,故断不肯彰明昭著,要暗暗削去其羽翼,对反迹证据却必追索不已。
  正缘干系深远且至关重要,白玉堂为夺证据殒命,皇上感念忠义,身后才得这般恩典荣耀。
  知道其中利害,展昭沉声道:“臣自入襄阳,便听得王府霸地亩、夺妻女等等劣迹,甚或搜罗稚子弱女充优伶孪宠,民皆切齿怨愤。”
  眉头略松些,仁宗微叹道:“襄阳王叔遽然离世,本风闻他有子,现今却……朕岂忍苦苦追索前事?”
  包拯躬身施礼,侃侃道:“吾皇勿忧,太祖一脉有舒国公、清源郡王两支继嗣,享官家供养。襄阳王暴卒而逃国法制裁,皇上有旨既往不咎厚葬尽礼,已是天恩浩荡。但有密报,道王府门客流散、去向不定,其中钟雄、沈仲元数人暗助朝廷已得功名……皇恩即是天恩、庙堂代天御民,兹事关叛逆,漏网余孽或国家英才,其间不可不慎,务必查证切实。”
  已洞然其中关窍,展昭单膝跪地道:“臣展昭敢情领命,即刻前往襄阳彻查余孽,务必还大宋子民皇恩昭彰。”
  仁宗摇头,口内却笑道:“好一个忠义为怀的展昭!”
  包拯含笑看一眼展昭,正色道:“展护卫差矣!此刻襄阳早风云流散。”
  知皇上并不以襄阳王身死便彻底了结,展昭不由深心忧虑,怕瑞哥乃王室血脉泄漏,更替白玉堂牵挂,面上虽镇定如常,心中却已如汤沸油煎。正自反复掂量,听闻这话头,便知此事仍秘,顿时心定。
  却口不提请假,只从容回道:“展昭惭愧。若真有叛逆余孽流散,必为祸江湖民间。臣请缴还官职,巡游四海,为天下去隐忧!”
  仁宗不禁动容,赞道:“展昭虽出身江湖,这般忠勇可嘉,令多少读书人愧煞!若朝堂多此辈,朕真高枕无忧矣!怜白玉堂公忠仁义,招造化所忌,竟……”
  说到动情处,竟有些哀戚之音。
  君忧臣辱。
  包拯立时撩袍跪下,叩首道:“朝廷恩荣浩荡,莫过于封妻荫子——白玉堂虽年轻,未封诰命夫人,原籍有其亲兄所遗之嫡子。若圣上诏喻天下,必令缙绅草民皆感戴吾朝士人之义、忠孝之节。”
  展昭随包拯身后跪下,亦叩首道:“臣闻白玉堂尚有外室所遗幼子,未入族谱列名。但包大人之谏乃正道,恩荫其侄白芸生更佳。”
  皇上沉思片刻,道:“二卿所奏甚是。展昭你且到内阁听旨。”
  
  出来等不多时,包拯亦陛辞了出来,笑对展昭道:“这可都妥了……圣眷更隆,不过你要辛劳许久了。”
  展昭顿有所悟,却也不便探问圣意,只含笑拱手不提。
  正说间,只见陈公公前来口传旨意道:“奉旨,‘命御前四品护卫展昭至松江府、婺州金华府宣授恩荫,并巡观民风随时上奏。’望阙谢恩。”
  没料想一番觐见,竟成煌煌钦差,展昭深感包大人之德,惟恭谨跪接届时要宣的圣旨,并叩首复旨谢恩。
  与陈公公道乏后送走,包拯见朝房只余二人,面色一肃,道:“展昭接旨!”
  展昭心知这趟钦命不可能悠然赏玩山水,有此一命,反而心定。
  见他从容神情,包拯神色甚慰,传口谕道:“奉旨,‘命御前四品护卫展昭持‘如朕亲临’金牌,彻查洞庭水寇余孽,可便宜行事。归期不限,并暗访野泽遗贤随时奏闻。’望阙谢恩。”
  见展昭肃然叩首领旨谢恩,包拯却叹息,道:“展护卫大节醇粹、小节谨慎,受皇上这般器重,亦是情理之中。今上至今没有太子,这番钦命不易为,涉及皇族,甚或动摇朝局。其中分寸……你可明了?”
  展昭点头:“谢大人提点,属下慢慢领悟。”
  二人慢慢并肩出朝房,还未走到包大人轿边,已听得远远有人唤“展护卫暂请留步”,二人对视微笑,均了然——朝廷向不禁武官经商,必是内侍卫听闻展昭这次钦命,要路过最富裕的苏杭,来托人情带挈货物交易的。
  展昭肃然一揖,道:“包大人放心先行——同僚之谊难当,但展某定不辱没开封府清名。”
  点点头,包拯微笑道:“清正要用得是地方。”
  展昭登时会意这是包拯谆谆之善念,抱拳道:“展某夙心慕大人刚正廉明,受教——若不伤及百姓生计,原也可为同僚行些方便……行事为人不可太过,一张一弛方能长久,展某谨记在心。”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有机会YY好大场面……暗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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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谈工作总是很冷清啊?狂飙泪……

 


二六 启航

  正值春光最盛,汴渠两岸虽无江南翠竹桃花之秀媚,却也烟柳夹岸、郁郁葱葱,更有麦地零星挑穗、农夫忙种棉身影,益显太平景象。
  船楼舷边,远眺东京繁华渐远,展昭嘴角缓缓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丁兆蕙自登船便跟随左右,终于得空,笑道:“辞包大人没费时辰,这帮子来送行的、托货物的官员可真够唠叨……也正见得展大哥人缘好,得了这般风光又舒服的差使,同僚也没甚么怪话。顺道回常州祭祖,衣锦还乡,也是大丈夫人生快意!”
  比白玉堂更秀美三分的白馥馥面孔上,满是情真意切地钦羡仰慕。
  展昭淡淡道:“身负皇命,常州决不敢盘桓,只求船泊松江时能匀出一、二日,亲送你们回茉花村,展某与愿已足。”
  偏转身、略仰一点头,眼神定定瞧着展昭,丁兆蕙道:“丁家亦是总兵之后,岂会不晓事?展大哥尽管放心办差……宣恩旨抚恤而已,却怎地这般促迫?”
  展昭无心多话,只道:“妥为安顿白家孀妇稚子,便是教化天下人,令士人羡慕忠臣碧血。”
  丁兆蕙肃然连连点头:“白五弟真真死得其所!追封三品将军,还荫庇家族,正显我朝皇恩浩荡、厉扬节义……未入族谱的母子白云瑞也得派隆重专船,还有韩二哥奉包大人之命,不远千里亲身护送。不过小弟多句嘴,派颜大人这等翰林出身的,岂非更风光?”
  展昭直率道:“二弟见得是,皇上特命展某传旨而非颜按院,实不相瞒,劣兄另怀密旨,这趟差使凶险之处,或甚襄阳——还请二弟沿途多照顾内子。”
  丁兆蕙神色顿紧,连连点头。
  展昭从容又道:“沿途若展某悄然离船,务切记从容镇定,最好能相帮遮掩,令那帮跟着押货的门下管家爷们不觉察。”
  眼神中诧异渐转为钦佩,丁兆蕙笑道:“大哥放心,小弟这点机伶还有,定瞒得风雨不透,连韩二哥都不知晓——要是沿路官员上来拜会钦差,便挡驾说‘不敢有扰地方,船菜拜谢收下、其余一概璧还,明日卯时便起锚’,如何?”
  展昭点头,拱手道:“这便拜托二弟了。”
  既已交待清楚,也就绝口不提去向,转身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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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边窗都下了织锦卷帘,房内颇幽暗,只门口帘底映入一小片阳光,白花花晃眼。
  进门站定,展昭眼睛过了片时才适应过来。
  白玉堂正静立窗边,透过拨开的一条缝,瞧着外头出神。阴影中眉目瞧得不甚分明,可偏就是能觉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气息。
  突觉心头酸涩。
  展昭定定神,弯腰把陈列精致菜肴的托盘小心搁在几上,自盘腿坐定,又掏出怀中藏的酒斟上,方道:“竟耽误这许久……饿了罢?”
  白玉堂却不挪步,只摇摇头。
  见展昭静静坐在几前,摆明了非等到人不可,便懒洋洋笑道:“莫忘临行前,白福藏一屋子好酒在旁边屋里……爷喝得差不多啦。”
  展昭温颜劝道:“官船再快,也要十余日方到松江,过杭州至金华需入蓝江溯流而上,更费时日,只喝酒怎么成?”
  突地扬眉一笑,白玉堂击掌赞一声“好贤良体贴的猫儿”,纵身过来盘腿落座。却不着急握箸,细细端详展昭,续笑道:“爷领情。”
  这一展颜,满室皆春。
  
  展昭知他心底憋闷,却强作潇洒,立时把暗叹收起,只道:“船上众人皆知,这最高层供奉圣旨,闲杂人等不敢来搅扰。”
  白玉堂却洒脱笑道:“猫儿心思可真重!你且不必找些话儿来打岔——自从点头认下白云瑞,爷便知世上再没有了白玉堂这人。欠燕懿王妃之恩,白玉堂用成全他家一支血脉、毕生隐姓埋名草泽来还,谅也抵得过。”
  ——白玉堂天纵英雄性情,但求恩怨分明、不负一诺,直视功名荣华若浮云。
  瞧着眼前笑意盎然面孔,领略这份“纵万千人吾往矣”的豪兴,展昭只觉胸口激荡。可刹那功夫,便转过念来:白玉堂斗嘴笑闹挑衅样样来得,这般直抒胸臆,却极为稀罕。
  
  面上却看不出思量,只道:“今夜当宿陈留。待泊了岸,下船找个酒楼痛饮一番,玉堂可有兴致?”
  白玉堂瞳孔略收了些,仰头想一想,问道:“这‘封存圣旨禁地’的下一层,现住何人?”
  习惯了白玉堂思维跳跃,展昭亦不问缘由,只顺口答道:“丁三妹带两个贴身使女。”
  白玉堂问道:“那丁二可陪在隔壁?”
  听到此处已明白,白玉堂是想弄明白出入可便当、夜里是否当警醒,展昭笑道:“这楼船虽大,上头舱房毕竟窄小,每层只得两间房,丁二宿在甲板那层。待船近岸,你我从这顶层舷边可掠到岸上——玉堂轻功天下独步,当日皇宫大内、太师府第亦来去自如,这区区楼船,便当松松筋骨好了。”
  白玉堂点头,突地道:“没有开封府要执勤,旁人自当你要回猫窝去睡,丁二寝室也不便与你夫妻一层——是了,你上回说的‘隐情’,丁二想必也不知就里?”
  这话虽还有些醋味儿,却也坦荡,更隐藏关切。
  ——经历生死大劫,白玉堂也懂得设身处地替人着想……展昭心底不由一甜一荡。
  却知这老鼠明白归明白,可心气不顺之时必挑衅,索性侧脸,等他发作出来。
  果然,听得白玉堂放声笑,又道:“猫儿你怎地哑了?……那丁三,黄毛丫头时五爷便熟识她了,莫非不许提?”
  展昭正色道:“你我知己,本无需解释。但到茉花村,展某还是要找齐涉事之人,令玉堂明白隐情——你不能被人瞧见,这路途人杂殊不便。”
  白玉堂笑容满面,凑近了来,舔舔嘴唇,昵声道:“猫儿,爷知你虽外表正经骚在骨里,却是磊落君子,设若娇妻方身怀六甲,不可能闷声收下爷送的玉佩。不过……虽心里明镜似的,能亲耳听见奸猾猫儿说出真情,爷可欢喜得紧那。”
  笑语气中夹杂着舒心快意,这话虽说得无理,却顿觉亲近。
  甚至……暧昧。
  展昭再不刻意控制心神,只道:“玉堂先将就吃些。”
  
  白玉堂又凑得近了些。
  能闻得到他薰衣的隐约茉莉与香茅味儿,悠长的鼻息清清楚楚,耳侧肌肤更被湿热的气息咻咻喷着。
  像被最软的稚羽轻轻搔弄。
  白玉堂声音更轻了,在耳边飘忽:“爷从不耐烦憋闷,又厌这行船晃悠,现下没胃口,到得夜里,自要上岸去踏实吃饭。”
  突地不想再自控,展昭伸手把白玉堂揽入怀中,下巴贴在乌亮柔滑发髻上,低哑着声音道:“展某时刻相陪。”
  白玉堂头一仰挣开些许,反抱住展昭腰身,低低笑道:“乖猫儿,果然贤德!”
  ——苦中作乐,竟用夸妻子的口吻得了好儿,白玉堂乐得露出白灿灿两排牙齿,脸颊还染了些晕红。
  展昭不错眼珠瞧着,浑身如沸。
  索性双手托定了他脑后,欺身贴定了,双唇挨住厮磨几下,舌便叩关而入。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歇口气能甜蜜一小会儿袅……要不要继续?
(此刻还不方便很黄很暴力,请表提某安不能做到滴申请啦……)

 


二七 缱绻

  这般满心欢喜亲近,展昭心神激荡,唇舌缠绵时间未免长些。
  略分开,展昭定睛细瞧怀中人,却见白玉堂神色残留着些意兴阑珊,眼底似有丝笑意,却没法子瞧清楚。不由隐隐失悔——早知他潇洒性情,必不耐憋屈,特来相对小酌消磨长日,方顽笑数句,怎地便……
  幸白玉堂亦无意推拒。
  略沉吟,展昭利落地跪起身,把人缓缓放成躺倒榻上,空出双手来解开腰间丝绦。
  若远山黛色的烟青外裳瞬即散乱。
  白玉堂不闪不避,定定瞧着眼前人动作,隔绸衣触及的身体却已绷紧,轻喝道:“展昭,你待怎地?”
  声音隐然有戾气。
  展昭不答话,只微笑,手中不停顿轻掀起上身月白软绫小衣,俯身轻吻丹田,左手已顺紧致肌肤缓缓滑下去。
  唇贴至肌肤之际,白玉堂肌肉刹那紧绷。轻喘两口粗气,又松开——这丹田气海乃习武人根本所在。展昭自然知晓,这种放松,需至深信任。
  快速拉开亵衣,俯身噙住,舌抵住尚绵软着的柱身,耳闻白玉堂轻“噫”之声。
  知白玉堂这时已放心,定不会抵触。
  展昭以膝盖分开他双腿,顺手剥了他本已零落不堪的下裳,跪正身子,口中依旧小心吮吸,那物被这般温柔服侍,血脉微跳着涌动,迅即胀起。
  从未这般服侍过男子,展昭退开身打量小心翼翼尝试舔吻,却觉吃力——那孽根七寸余长硬挺向天,一握亦不能尽,更麻烦是活物一般摇晃,没法实在循序舔弄。这白玉堂是见惯风流的,举止太生涩多半会惹他不快,展昭口中笨拙忙着,右手却略施些真阳劲道,打圈儿缓缓按揉关元穴位。
  果然,内劲透入后,白玉堂浑身绷得更紧,塵柄也热胀得更尽,头部肌肤更绷得发亮,正汩汩冒出清亮黏汁儿。
  再小心去舔,白玉堂难耐地挺动数下,轻抽一口气,低声道:“猫儿,且竭力吞入……收着些儿齿。”
  吞入必定难受。
  展昭耳听白玉堂原本清亮声音竟嘶哑了低低呻吟,浑身燥热不堪,自己情根亦崛强怒起,只觉沉甸甸、气昂昂,焚如火,再难迁延。闭目一发狠,手握定他那根基处,定住了不再轻晃,死命一咽。
  咽喉处顿被牢牢卡定,翻腾欲呕。
  正欲挣动,后脑却被双手牢牢按定,身下躺着的白玉堂胯部用劲,死命往上顶。
  展昭这般做小伏低,本意是见不得生性自在的人憋闷受困,意在安抚。没料想惹发了玉堂的性子,竟被按定了这般大抽大弄,实在又好气又好笑。可见白玉堂忘形情热,也不忍真发力推开这自顾舒爽的混账家伙,只探空余右手,不停按揉会阴,令其快些出精而已。
  放松咽喉,纵容白玉堂狂肆奔腾、提蹶约千余下。终于闻他口中隐约“荷荷”有声,突地加紧狠狠颠顶数下,身子一挺。
  被灌注满咽滚烫阳精,展昭心中暗道“罢了”,亦顺着咽下。
  抬头看时,白玉堂身子已软,懒洋洋闭目躺着,双颊红润如映桃花若喷云霞,显是享受恣意后之晕眩狂颠。
  
  方才一轮折腾,展昭无非忍耐着哄他欢喜。可骤见他这情态,塵柄愈发暴涨得生疼。退开些身子,便伸指轻按揉他情窟。
  方碰到,白玉堂浑身一激灵,双腿运力,便要收拢。
  本不欲急色,展昭索性自腿间退出,任由他闭紧身躯,却张双臂抱定,压上去俯身亲吻。
  白玉堂还恍惚失神,鼻子里轻轻哼一声,却乖乖张开了双唇,乖乖逢迎探入吸啜,似觉着颇舒爽。
  展昭只觉全身血液分为两股,上冲泥丸、下走会阴,孽根更硬挺,一发壮热难过得紧。
  略支起身,细细端详白玉堂面孔,见到嘴角隐约一丝笑纹,竟不忍心硬来。心中暗暗叹口气,起身褪去下身内外衣物,重俯下,双手分握他本已合拢的双腿,更加些力推拢来,权作桃源,投身而入。
  初始展昭尚从容游刃。
  不多时,白玉堂睁目瞧一眼正汗滴如浆的展昭,突低叱一声“你——”,转瞬又闭眼扭头,没了声息。
  白玉堂这般,当是未必甘愿,却已默许。
  情知这般动作,纵不能全遂了己愿,却也能厮磨亲近,了却情动如火,身受者却定然尴尬无趣。
  展昭一念及此,索性竭力尽根,动作逾急。
  终出精,展昭却不舍松手,反而俯身狠狠抱定白玉堂,两人间一丝缝隙也不留。
  
  良久,恍惚颤栗逐渐稍定。
  听得白玉堂低声斥道:“臭猫,还不松手?”
  展昭柔声道:“怎么?玉堂这是……”
  白玉堂皱皱鼻子,还未开口,展昭此时已定过神,瞧两人身上残余丝缎尽皆揉皱得不成样子,便明了——这人原是个有些洁癖的,哪受得了这一身粘腻腻?
  再说,方才虽未真地如何,那般动作,却也难为他。
  见展昭了然神色,白玉堂多少有些掌不住,恨声道:“你莫笑!若……若不是你伺候得好,当爷不敢宰了你?”
  知他脾性,虽疾言厉色,不过嚷嚷两句遮恼。
  展昭低声顽笑道:“展某这便起身,叫人抬送热水到下面,再去亲自弄上来,伺候五爷沐浴更衣。”
  话虽刻意谦卑体贴,语意却含笑。
  语音未落,展昭已快手整理好衣衫起身,忍笑温颜道:“玉堂且养神,我去去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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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留原在颍水滨,至本朝,汴渠更是东京去江宁要紧水道,日日往来船舶如织。
  趁暮色出舱,倚舷放眼,但见脚下沄沄汴水惊涛拍岸,曲浦沙黄。码头边乌樯风缆成簇、袅袅炊烟弥散,更闻市声鼎沸,一派热闹通衢景象。
  待官船缓缓转柁,白玉堂早已不耐,翩翩起身一掠而下。
  展昭素好观景,正悠然赏玩河对岸风物,闲看近处平田高树,远处落日畔依稀荒榛疏林、亭亭木塔,颇得野趣。
  见白玉堂已行,知他最厌烦闷,也不等落锚停稳,展动身形追上。
  正是靠岸忙乱之际,许多双眼睛瞪着船只,呼喊航道航向。虽众目睽睽,但二人身法疾若轻烟飞翾,却无人瞧见。
  
  并肩行不多时,远远见一处精致酒楼锦招,已是此郡最登样的,白玉堂便当先快步而入。
  这二人虽没穿官服,却均气度高华、衣饰讲究,且各握刀剑,堂官儿但凡有些眼色的,哪敢不敬?忙忙只追在后面,一迭连声道:“这下头嘈杂,二位客官请再高升一步,三楼看景致更好,左手边雅间也小巧清爽。小的泡好茶,即刻就上来伺候!”
  耳闻殷勤话语,展昭却念及船上白玉堂事后那句“你伺候得好”,不禁低头微笑。
  白玉堂急着掀帘子进去,见果然精洁,才靠栏杆斜倚落座,叩叩桌子,道:“记得陈留莼菜不错,黄豆浆抄制的豆腐棍也颇有风味,可惜不知有没有好酒……算你这只臭猫走运,跟着爷,且好好受用。”
  见他眉目开朗,展昭只含笑点头,道:“展某叨光了。”
  白玉堂挑一挑眉,还未开口催堂倌快来写水牌,便听得隔着一间,有人压低了声道:“找到沈仲元踪迹了——他跟那黑妖狐智化一起,还有个紫胡子,大剌剌在江宁府闲逛。”
  又听得人也压低了声道:“哼!真觉得做了官儿,前事便可一并洗脱?”
  
  除当事人,这世上,沈仲元乃是仅知白玉堂未死之人。
  虽这两声音陌生,骤然提及沈某,展昭只觉暗自庆幸——虽身在陌生地方,为防隔墙有耳,仔细着不称呼“玉堂”或“五弟”,行藏未露。
  白玉堂皱眉,以内力传音道:“这两人内力不弱……沈仲元不好好当他的光鲜六品校尉,却惹了一群甚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伸懒腰——终于不憋猫啦!!
某安希望猫大显得温柔而强势,如果有觉得不对的地方,欢迎拍砖!

 


二八 泽琰

  踏如水月色,兴尽而返。
  展昭自码头掠至楼船舷侧,不闻身后丝毫风声,知白玉堂必悄然紧随。正欲举手叩韩彰所居舱室窗棂,却听室内悄寂,船尾白云瑞母子居处却有女子呜咽低泣。
  推门悄响过后,白玉堂轻“噫”一声,随即内力传音:“二哥不在,猫儿你进去略等。”
  展昭正待阻其露面,话未出口便止住,心道,玉堂这一路憋屈得狠了——这船上只住白云瑞母子与韩彰,以白玉堂身手,想必无事,不妨且由他恣意。
  展昭方借些微月色找到烛台,摸出怀中火刀火石相击时,已听门外白玉堂笑声渐近:“……水面月色清朗,二哥真好兴致!”
  韩彰只含混答应。
  
  二人推门进来,展昭起身拱手,尚未开口,白玉堂已抢着道:“二哥,方才与展大哥上岸晚膳,遇数人行踪诡秘,听言语,或是已故襄阳王府门客。”
  韩彰恍惚顿敛,微怒道:“五弟怎么轻率离船?展爷本筹谋得细,若被瞧见你还在人世,不但你罪在欺君,连展爷这宣慰钦差也罪无可绾!”
  白玉堂傲然一笑,道:“二哥太多虑!我与展大哥上岸自会留心,哪能随便叫这些人瞧见行踪?”
  向来偏疼幼弟,韩彰不忍责骂,只摇头苦笑,摆手示意三人各自坐下,又追问道:“那些人都言语些甚么?可与五弟照面?”
  展昭见白玉堂神色已不耐,便帮着道:“各自雅间里吃酒,并不曾照面。”
  这二人神色凝重,白玉堂却颇不以为然,只道:“他们说得热闹,却也没甚么,不过是骂那小诸葛沈仲元如何吃里扒外,受王爷深恩却投靠朝廷。”
  一听这话,韩彰不由愁眉深锁,道:“这些余孽未必可虑,但言辞中提及沈仲元踪迹,却是要紧,毕竟沈兄知晓五弟并未命丧冲霄。”
  展昭点头道:“正是这话。同五弟夜深来搅扰,正是特特与二哥商量——前番,五义共议都依了五弟,可展某此行金华,白氏一门受封荫恩诏,五弟便不能被人瞧见还活着。成日闷在船舱中,终究不成……”
  还有一句话未曾出口,三人均心照不宣——白玉堂决心已定,就当已死了。从此江湖上没了锦毛鼠这号人物是理所当然,放弃富贵名利也自无妨,但若终生禁锢在家憋闷着,或藏于渺无人烟的荒山绝岭幽隐,实在太过委屈。
  韩彰不好多说,只点头叹道:“展爷虑得是。五弟暂且留神行藏……”
  见他二人皱眉,白玉堂洒脱摆手,道:“二哥休烦恼——白玉堂这条性命真是白捡的,本已决心做个死人。放心罢,自今夜始,小弟足不出舱便是,断不会给展大哥招致半点麻烦!”
  展昭正色道:“五弟英雄性情、一诺千金,展某又岂是怕连累的?若非顾念包大人,展某早就弃了这官职潇洒自在,钦差名衔算得甚么!”
  此言一出,白玉堂眼中神采顿亮,却不接话。
  
  思量片刻,韩彰道:“展爷方才那话见得极是,总要做个长久打算方好。”
  白玉堂笑道:“有甚么可烦恼?襄阳回东京路上,小弟便暗自计议,总要回金华祭拜父母先兄坟茔、安排好家中诸务,再无牵挂,便携云瑞远走暹罗……听商户道,天下之大并不只大宋,过了天竺波斯,极西方还有大国拂林,都城拜占庭风光亦不错。”
  展昭心头猛然一紧,突地转头,只盯着白玉堂。
  骤然听得这话,韩彰眼眶俱都红了,急道:“这还了得?五弟若当真扬帆远去,这……岂非你我兄弟终生不得相见?”
  白玉堂微喟,道:“小弟何尝情愿终老异国?可丈夫生于世间却不能见天日、终身避于内室受照拂,小弟决计不能。”
  看出白玉堂决然神情背后那一丝不舍,展昭定定神,正色道:“真留在大宋,也未必见得就委屈了五弟。以陷空岛与白家财力,或能弄出官家丁籍谱牒来,展某亦甘愿效力奔走……五弟终不至背井离乡,也方便日后行走。”
  瞠视展昭良久,白玉堂突地扬眉一笑,赞道:“好缜密心思!五爷虽不在乎见识见识异国,却也不舍……唔,爷终究不忍辜负你这番筹划。总不能白手托那些司官办事,莫非跟着船队那些货物——出行前,你早已想了对策?”
  白玉堂向来坦荡利落,这般明言不舍,展昭心顿时定了,含笑点头。
  见白玉堂意动,韩彰亦松一口气,却虑这番言语多少有些讽刺,恐冲撞展昭不妥,忙道:“弄新的丁牒本不易,其中尚有别的干系——江湖上谁不认识‘锦毛鼠’?处处远近朋友、红颜知己且不论,任御前护卫四、五载,又多了公事照面的相识……五弟年少盛名、又生得这样,但凡见过,实实不易忘却。就算另入丁籍,若被辨识叫破,别的不说,展爷担的罪责着实不轻!诚然展爷不怕担干系,我陷空岛门风,也从不连累朋友的。总要商量个法子,不容易被叫破才好。”
  白玉堂笑道:“方才展大哥呶呶半晚,二哥却又来这话!莫非都不信白某易容之术?”
  向来与这兄弟亲厚,韩彰亦不怕他恼,直摇头道:“遇到急事用易容药水固然最妙,终究麻烦,天天抹在脸上却实在要命,此时方过谷雨节气,往后江南越发暑湿,五弟又性好精洁华美,这……”
  白玉堂一哂,道:“要认不出来……人人皆知锦毛鼠最喜鲜亮衣裳,从此爷便日日白衣素服,如何?”
  这自是赌气话。
  展昭却含笑拊掌道:“五弟此计大妙——谁能料想‘锦毛鼠’竟肯同寒素小民一般着白衣?若再换掉惯常武生装束发髻,弃了称手钢刀改佩长剑,再有熟识江湖朋友照面,多半便想不到这位是锦毛鼠白五爷。”
  斟酌片刻,韩彰点头赞道:“展爷这话有理。五弟可否……”
  听二人推波助澜,白玉堂扬眉一笑,慨然道:“不更换容貌,还要天下人不疑,小弟尚有一说——索性自认异母兄弟,声称某乃白泽琰,先父当年行商大理、百越所纳外室庶出之子,倾慕白家门风,成人后回来认祖归宗。此时,加封白氏恩诏已风传天下,白某听说寡嫂幼侄还乡,特赶上来送一程,岂不妥帖?”
  展昭深知白玉堂天纵傲性,竟肯设想改换身份之策,其中不舍离别的牵挂情分未肯明言,却颇见情谊。
  ——心中着实不忍,可设身处地思量,也只能如此。
  果然,韩彰立刻点头道:“果然妥善!不在宋境出世,便无丁口谱册。展爷说明原委,再托有司入籍,也很说得过去。最妙是亲兄弟容貌相同,纵然有人疑惑,亦无可厚非。”
  暗赞韩二爷果然一门心思偏宠这幼弟,展昭心中滋味难明,只点头道:“五弟此计果然高明!如今出来不远,展某这便修书,急遣人快马回东京,寻户部司官相助补告身,将来再入金华白氏籍,便容易了。”
  韩彰松口气,抱拳笑道:“有劳展爷……深夜为五弟奔波操劳,却连口茶也没有,惭愧!”
  见这话有送客之意,展昭起身还礼道:“不敢。展某这便告辞。”
  转身便行。
  白玉堂立时也起身,笑道:“展小猫且站住,等爷一同走!”
  韩彰急忙起身送展昭,口中道:“五弟休对展爷不敬!……这般夜深,船上再没人随意行走的,更不怕被瞧见,五弟何不去看看瑞哥?也现成有人伺候,起居便宜。”
  白玉堂笑答道:“二哥费心,小弟左右还要回官船,陪那供桌上圣旨闷着,不如趁夜走,免得天明要躲人眼目,反而费事。”
  展昭静静停步相候。
  韩彰亦不再挽留,端烛台当先开舱门。
  
  先行半步,替展白二人探看左右,忽听得官船那边有人喊“韩二哥”——声音虽远,却以内力凝聚,若在耳边,又不搅扰已睡下众人。
  韩彰一凛,急回身以手势示意暂缓步履,同样凝内力传音道:“可是丁二弟?”
  那头道:“二哥可曾见敝亲展大哥?”
  韩彰回身瞧展昭手势,答道:“展爷住在你那边官船上,韩某怎得见?二弟这般急着寻,莫非有要事?”
  丁兆蕙道:“展大哥去陈留县里办事,恰巧按院颜大人来拜访,苦候了几个时辰,这可急煞小弟了!二哥若瞧见,千万带个话。”
  
  听见颜查散来拜,展昭顿时皱眉。
  掉头看,月色下白玉堂木着一张脸,瞧不出喜怒。
  

 

作者有话要说:白衣、佩剑、长发飘飘,还换了名字叫“白泽琰”……当当当当,电视小白形象从此新鲜出炉!!!
……华丽丽笑倒袅
另,同情可怜的猫大——漂亮而且永远到处惹祸的小老鼠精还没有全部吃下肚子,韩二哥和小颜,都是死忠小白的彩旗呐……侬要淡定挖淡定……

 


二九 哭奠

  展昭方跨过官船舱房门槛,便听见衣襟撩起熟悉的急急风声,谅必是丁兆蕙苦候心焦,一有动静便直冲过来。
  斜退半步略转身,见丁兆蕙笑嘻嘻眨眼,展昭略点头示意。
  二人心领神会。
  丁兆蕙悄声笑道:“随侍颜大人的管家雨墨,弟已命人寻舱室安顿妥当——小弟无官职,不方便叙礼奉陪。这便告辞回房,若有旁的差遣,大哥再随时召唤?”
  展昭点头答道:“二弟不必挂心,且自放心歇息。”
  
  送走丁兆蕙,快步入内,先肃立匆匆拍整便服衣冠,对起身相迎的颜查散一揖,道:“不知颜大人到访,展昭晚归,还请恕罪!”
  距襄阳一别不过数月,今日一见,颜查散神情萎顿,竟瘦损憔悴得不成样子。
  声气虽弱,幸反应倒还利落,忙起身道:“展大人钦差身份,礼不可废,还请背北而立,受下官参拜。”
  ——本朝以崇文轻武为祖宗定法,颜查散状元及第、翰林出身,正是极尊贵的官体。
  虽颜、展官轶同为正四品,“御前护卫”也算天子近臣,展昭平日见出京巡按的颜查散,尚需大礼堂参。
  此刻展昭乃宣旨钦差,沿途文武官员不论品轶,均需三跪九叩行国礼参拜,钦差肃立,答‘圣躬安’,这是代天子受礼仪制。
  
  运足内力聆听,四处寂然,展昭知白玉堂已回楼上供奉圣旨舱室,心顿安。
  见颜查散神情恳切,从容道:“颜大人所言极是,惜展某便服未冠冕,此时反恐有碍国体,为免失仪,还请……”
  跟性子豪侠的白玉堂相交日久,颜查散明了相处之道,亦不坚持礼制,只道:“下官数月巡按应天,未能参与东京里皇命公祭,一直耿耿。正奉命进京述职,闻展大人送白五弟骨殖还乡并宣慰,特快马迎上来。方才丁二爷说明日一早起锚,但求展大人照拂,容私下拜祭,五内铭感!”
  一边说着,颜查散已笔直跪下,泣道:“展护卫奉诏扶灵枢,圣旨未宣,若私放人入觐,确需担干系……只盼看在五弟英灵份上!”
  展昭忧先上去的白玉堂受扰,这般苦求却又推托不得,只肃然道:“请颜大人跟展某来——二层舱房乃拙荆居处,都歇下了,累颜大人半夜走外侧舷梯,路陡又滑溜,万请小心。”
  定定神,颜查散悄声道:“在下执念,深宵搅扰展护卫,愧煞!”
  
  几案上,正中供奉圣旨,盖定杏黄袱。
  旁边小几则香烟缭绕,供祭着官窑青瓷坛子,内里盛的,正是众人冒险自洞庭旁坟茔抢回的骨殖。
  甫进舱门,颜查散踉跄抢步匆匆叩拜圣旨,掉头对供案一跪,顿泪如雨下。许是顾忌夜深人静,极力遏制哭声,伤恸之情未稍减,差点声噎气绝。
  展昭情知苦劝亦无用,退至门畔静候,侧耳只顾聆听里间白玉堂动静。
  ——深信锦毛鼠千金一诺,既已道“绝不连累展昭”,自不会贸然出来与颜查散相见。但结义兄弟情分深厚,隔墙听见颜查散这般苦楚,白玉堂该当怎地煎熬不忍?
  
  好容易候至收了泪,见颜查散关节跪僵,起身甚是艰难,展昭箭步上前相扶。
  颜查散勉强立定,转身对展昭又深深一躬,顺势含泪跪下叩首,伏地不起。
  连忙方欲还礼,颜查散已沉声道:“昔年双星桥镇旁客栈,在下腆颜非分,见弃于五弟,求引刀一快,反激怒他。某万念俱灰,将身投缳赴水,两次均劳展护卫相救,铭记当日正色告诫,‘丈夫生天地间当有所为,所求不遂便轻身求死,岂非辜负五弟寄刀留柬相救之义?’一番金玉之言,在下方悟,若求心安便寻死,岂非玷辱五弟义侠之名?辛苦偷生至今,没料想五弟竟捐躯国事……”
  见他辞气愈发凄楚,展昭忙劝道:“往事已矣,五弟与颜大人兄弟情谊数年不改,料亦欣慰颜兄正色立朝。此际若当真英灵不远,岂容率尔轻生,以性命相殉?”
  垂首良久,颜查散缓缓起身,叹道:“展护卫所言极是。五弟声名白玉无瑕,偏殒命襄阳,所遗不过身后哀荣,我颜查散怎敢行止丝毫不妥,令吾弟清誉蒙污?”
  展昭道:“颜大人言重……展某深知白五弟天生英雄性情,最重侠义为怀,更见不得不平之事,以他胸襟气度,决计不屑为荣名恩荫拼命。若颜大人此后居官多顾念旧人之志,时刻哀矜小民多艰,想五弟九泉之下亦当欣慰——不枉八拜结交一位好义兄,能身居庙堂、心忧苍生。”
  出神半晌,颜查散叹道:“而今朗朗繁华乾乾盛治,虽国家武功不胜,文治却超迈汉唐、直追三代。宋兴数十年,而今天下民不知兵,富而教之。今上恭俭仁恕出于天性,任宰辅若范仲淹、用台谏如包恩师,畏天爱民。《传》曰‘为人君,止于仁’,今上诚当得‘仁’字无愧。”
  颜查散眷眷称颂出于至诚,绝非泛泛官场酬酢。
  展昭亦端正答道:“展某武夫,不敢言治乱。只可叹太平盛世,也有冤屈小民。昔年展某行走江湖,见诸多不平,方悟身在公门反对小民有益,正蒙包大人力荐、皇上恩典,便尽心辅佐。”
  颜查散痴痴瞧着那官窑瓷坛,点头拭泪道:“我朝施政尚宽仁忠厚,吏治若偷惰,而任事无残刻之人;刑法似纵弛,而决狱多平允之士。国未尝无弊幸、朝未尝无小人,而君臣上下恻怛……可叹今上乃千古未有之仁君,却膝下空虚,两位亲生皇子均早夭,收养的汝南王世子已香车韶乐送返,初生小太子却恐亦年命不永。我朝帝系源于金匮之盟,太祖、太宗血脉均可入承大宝,那襄阳王又系太祖一脉嫡传长子,若敌国或狼子野心奉他称帝,国家一场动乱,所害非轻!”
  得知白玉堂仗义践诺救一稚子,竟招惹来天大祸患,心底不由暗惊。
  展昭知这颜查散虽貌似柔弱、提起白玉堂便啼哭不休,却有状元真才学,见他指点国事,便留神细听。
  依旧垂着头,颜查散道:“五弟身殒襄阳,毁了冲霄楼盟书,消弭一场足以动摇国本的祸患,这场功劳虽不得明为弘扬,今上仁厚,定感念不已。略知展护卫这番出京肩负重任,奉命彻查谋反余孽,恩师曾飞柬命在下竭力相助,若有驱驰,万勿见外。”
  展昭抱拳道:“谢颜大人指点。展某惭愧,只求朗朗盛世乾坤,所见小民能面无菜色、亦不受冤屈,俱各好好活着。”
  颜查散点头道:“展护卫此话质朴,却有至理,《尚书》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孟圣人亦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若能如展护卫之愿,苍生都过上安宁日子,小民能富而好礼,便是人间盛世。”
  言毕辞去。
  展昭亲送颜查散至甲板,命人唤雨墨来伺候,安排小舟送他主仆上岸,方急忙回楼上内室。
  
  案几上红烛仍高烧,香烟缭绕。
  白玉堂负手静立于圣旨前,神色郁郁。
  听得脚步声亦未回头,只闷闷道:“白某无状,累颜大哥这般伤心……偏情势所迫,竟不能现身劝慰一二。”
  展昭知他结义兄弟情分非同一般,此刻多半心思沉重,泛泛劝慰殊属无谓,只陪他默立。
  白玉堂侧头道:“猫儿,他是包大人门生,你们公事上总要相见。若义兄还不能解脱,得便,你稍开解两句?”
  展昭点头,道:“玉堂安心,展某理会得。”
  又沉默片时,白玉堂轻声道:“方才你二人话语,我也细想过——今上治国以仁,不愿以叛逆之罪灭赵珏满门,却也不能容他得意。谅你这趟出京,原不只去金华宣慰,所领密旨,究竟是甚么?”
  展昭坦然道:“皇上并未言明,密旨只道彻查洞庭水寇余孽,可便宜行事,暗访野泽遗贤,可随时奏闻。包大人亦曾谈及,多半责在搜捕襄阳余孽。”
  这话里,隐约若有求援意味。
  白玉堂郁色略去了些,转头眉一扬,英华顿现,道:“为成全皇帝名声,官猫竟不能动用官威办案,沦落江湖以身犯险……也只有你这只傻猫,肯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五爷既知晓,岂忍看你孤零零吃苦?”
  二人相视一笑。
  莫逆于心。

 

作者有话要说:拍胸口……总算把展猫的工作交代清楚了。
[忍不住哀怨滴说,偶也知道要有华丽丽赤果果滴JQ,才会有热热闹闹的留言,可作为一个故事,总必须有一些情节与交代……寂寞地咬小手指头,躲一边挖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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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讨论所谓“天下大势”,这章有些引用史书,也有一些迁就颜状元身份的行文。
各位有觉得写得太艰深讨打的句子,请直接拍砖,某安随时修正。

 


上一章“哭奠”的注释

  因为上一章颜状元身份不同,大量引用史书,导致文绉绉的话实在太多。
  被批判的某安面红耳赤,特地跑来加注释。
  
  1,“展大人钦差身份,礼不可废,还请背北而立,受颜某参拜。”
  注:
  所谓“背北”,就是中国通常所说的“面南背北”——皇帝金銮殿上的座位肯定面南朝北。
  展猫因为是钦差,见钦差如皇帝亲临,展猫“代替皇帝接受大家的礼貌性拜见”,所以小颜说“礼不可废”,按规矩要展猫面对正南、背对北方站立,接受参拜。
  
  2,颜某腆颜非分,见弃于五弟,求引刀一快,反激怒他。
  注:
  这里的“引”字义为“伸”。“引刀”就是“伸出刀”。
  小颜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颜查散有非分之想,腆着脸希望做小白的娈童小受,可是小白瞧不上。我求小白伸刀砍一下,让我痛快死了吧,他反而发脾气。”
  
  3,将身投缳赴水,两次均劳展护卫相救。
  注:
  “缳”字义是“绳套”,投缳就是“上吊自缢”;“赴水”就是“对有水的地方冲过去”,简单说就是“投河或井自尽”。
  
  4,‘岂非辜负五弟寄刀留柬相救之义?’
  注:
  这里“寄刀留柬”,是当初颜查散下考场之前,被追求未婚妻的流氓陷害,判了死罪,下在监狱里。白玉堂弄清楚真相,跑到包大人卧室,丢了一把匕首,压着一张纸条,写“颜查散冤”四个字……有纸条提醒,包公审案格外留心,颜查散沉冤得雪。
  当时猫大一听包大人说起这张纸条,立刻就猜是小白干的。晚上跟开封府众人议论这事,小白正好来了,跟猫大狠狠打了一架,小白的刀被猫大宝剑砍断。
  
  5,颜查散叹道:“而今朗朗仁宗盛治,虽国家武功不胜,文治却超迈汉唐、直追三代。宋兴数十年,而今天下繁盛,民不知兵,富而教之。今上恭俭仁恕出于天性,任宰辅若范仲淹、用台谏如包恩师,畏天爱民。《传》曰‘为人君,止于仁’,今上诚当得‘仁’字无愧。”
  注:
  “《传》曰”的这个《传》,指的是《四书》里面的《大学》。古代有“六经”,也就是《诗》、《书》、《礼》、《易》、《乐》、《春秋》。注释这六本《经》的书就叫做《传》,其中最著名的有《大学》、《公羊》、《谷梁》等等。
  “为人君,止于仁”,出自《大学》,原文是“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这个儒家经典名篇的翻译法很多,某安认同的版本是:“做国君的最高境界是仁义;做臣子的最高境界是恭敬……”以下可以类推。
  整体翻译:
  小颜说的这一大堆话,翻译出来就是:
  “现在正是‘仁宗盛治’的大好和谐时代,虽然我们国家跟辽、西夏打仗没有彻底胜利过,文治却超过了汉唐,直追传说中尧舜禹的时代。宋立国已经数十年,现在天下繁华富盛,老百姓已经不知道打仗是什么滋味,大家都有钱了,皇帝还时时记得用道德教化大家。我们现在的皇帝宋仁宗对老天爷恭敬、要求自己节俭、对老百姓仁爱、对犯错的臣子宽恕,这都是他天性高尚,皇帝用的宰辅有名臣范仲淹、用的谏臣有更著名的包青天(颜的恩师),我们皇帝敬畏苍天垂爱人民。《大学》里教导‘做国君的最高境界是仁义’,我们的皇帝仁宗确实当得起‘仁’字的赞誉。”
  
  6,颜查散眷眷称颂出于至诚,绝非泛泛官场酬酢。
  注:
  “酢”,字义为“客人用酒回敬主人”,“酬酢”就是“主人与客人相互敬酒,引申为朋友交往应酬”。
  
  7,“我朝施政尚宽仁忠厚,吏治若偷惰,而任事无残刻之人;刑法似纵弛,而决狱多平允之士。国未尝无弊幸、朝未尝无小人,而君臣上下恻怛……”
  注:
  这句话就不注解单字了,大致意译如下——
  “我们现在的皇帝施政崇尚宽仁忠厚。官吏们好像在偷懒,然真正负责的官员当中没有残忍刻薄的人;刑律法规好像太放纵了,真正判决断狱的却是公平的好官。国家并不是没有弊端与不恰当的升迁,朝廷里并不是没有小人,但皇帝臣子都(对这种坏现象)悲痛惊惧(所以会努力补救)。”
  
  8,“我朝帝系源于金匮之盟,太祖、太宗血脉均可入承大宝……”
  注:
  金匮之盟:宋太祖赵匡胤驾崩后,皇位由弟赵光义继承,正史记载是奉太后“金匮遗诏”之命行事。
  《宋史》的《杜太后传》记叙:“建隆三年(公元961年),太后病,自知命不长,召宰相赵普入宫。……太后说:‘假如后周皇帝不是小孩子,天下能是你的吗?你死后,应该把皇位传给你弟弟……成年皇帝是国家的福分。’太祖磕头哭着说‘我哪敢不听妈妈的话’。太后转过身对赵普说:‘你记下我的话,不可违背。’赵普在床前写成誓书,藏在金匮(同柜)。”
  小颜这句话的意思,就是——
  “(现在皇帝没有亲生儿子)当年太宗皇帝根据‘金匮之盟’,继承了哥哥的皇帝位,太祖、太宗的后代都有资格做皇帝。”
  
  9,“展护卫此话质朴,却有至理,《尚书》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注: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人民(生活幸福)是国家的根本,只有根基稳固了,国家才会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还有需要注解的请留言,某安继续添加

 


三〇 侵晓

  【 第六卷 】
  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诗经?国风?邶风?终风》
  
  白玉堂惊醒,才发觉数绺发丝在鼻端轻颤,勾引出细微痕痒。
  略定神,白玉堂便觉察手脚全紧紧绞缠,这般拥着展昭,令二人姿态亲热厚密之至。展昭右臂膀垫在己身下,仍安静阖目而眠,神情端凝一如寻常。
  白玉堂无声一笑,不禁支颌,细细端详枕边人。
  夙日里极少贴这么近细瞧展昭容颜,偏这朦胧天光中,依稀见长睫微颤,面孔峭拔隽秀兼具,唇尤温润软濡,线条绝美。
  不觉有些动火。
  手穿到他颈下抱紧,唇对着贴过去,左手已往亵裤内探入去,打圈儿轻轻摩挲。
  展昭亦不睁眼,只略偏开些,悄声道:“方卯初,你怎地便睡不安稳?昨夜回来得本就不早,且又……”
  想到昨夜旖旎滋味,白玉堂顿觉本就精赤的全身发热更甚,那碍物也立时火烫铁硬。
  右肘使力,顿过翻身来,覆于展昭身上,滚热难耐之处贴近他肌肤挨擦研磨——不过略取些亲近意思。
  白玉堂唇贴近他柔软耳垂,故意喘咻咻喷些热气招惹他,手中上下弄得更急,口内低笑道:“昨夜果然是好,惜——你这奸猾猫儿,总百般温存伺候爷,却轧手别脚终不肯真正洞房……爷大清早便又这般打熬不住,岂非你之过?”
  听见这般存心调弄,展昭亦不动怒,只嘶声低低答道:“玉堂喜欢洞房花烛?展某定不辱命,热闹娶你过门。”
  这边说着,展昭亦探下去,握住白玉堂那不得其门而入的情根,悉心捋弄安抚。
  喘息顿时促迫,再无法言语。
  良久,二人均激烈振颤。
  
  直待二人恍惚意韵宁定,鼻息亦匀了,白玉堂方低笑道:“外头起锚了——船到江宁府,我便成了白泽琰,来船上拜访孤儿寡妇并送回金华府,当去跟二哥住。爷自然是快意,再不必日日困在这里,对着贡案上圣旨黄缎封缄……夜里你会否念我不寐,闹猫儿作耍?”
  知白玉堂性好洁,展昭并不低头瞧亵衣上溅的些许情事余沥,随意把左手掌心白浊擦在背后,免弄污他肌肤,眼神含着隐隐笑意,口内却只道:“玉堂寤言不寐,莫非雅兴要相约赏月?展某自当奉陪。”
  ——这猫向来不肯明白说话,这番言语,已可算委婉承诺,往后路途乐意夜夜相伴。
  白玉堂大慰,又把方才琐细动作瞧在眼里,笑道:“这时辰去弄热水,也怪为难。瞧在猫儿精乖份上,爷借你衣裳?”
  展昭随意道:“待过了卯时罢,便当是晨起练剑有汗意。”
  听这托辞,白玉堂嘴角顿时勾起,笑道:“若猫大人练几趟内力剑法就大汗淋漓,必得要沐浴更衣,那些襄阳残余死士可就有福啦。”
  一度迷乱的眼神逐渐清亮。
  展昭点头,眉目间顿时凝重了些,接口道:“船行这二十余日,只开初偶遇,后来再也不见。谅他们马快,早赶在前头?”
  ——但凡说到公事,这猫儿总是抖抖毛变回官猫,少了些趣致。
  白玉堂鼻内轻哼一声,道:“他们寻的自是沈仲元。却不知是否走这一路?”
  手略抱得又紧了些,展昭低声道:“有人上舷梯。”
  侧耳凝神片刻,白玉堂撇撇嘴:“又是你二舅爷……他对你这妹夫也真殷勤,没事一日跑数遭儿,累爷再四闪避。”
  展昭不答斗气言语,只温声道:“今日午后便到江宁,驿站传官署文牒四百里加急,谅必已到。待船一泊岸,某便立时去拜会知府大人——拿到告身,便可自在走动。”
  听舷边脚步声渐近,白玉堂压低了声音,凑在展昭耳边悄声道:“昨夜你我盱眙小饮,竟听见智化跟丁二喝酒。这只黑妖狐封官不久,本该在我义兄巡按衙门听用,怎地跑出来闲逛——当时你也纳闷,偏不肯说出口,是也不是?”
  展昭未及答话,已听得外头丁兆蕙笑道:“展大哥!可睡醒了?”
  展昭扬声道:“愧煞,尚未起身……二弟何事见教?”
  白玉堂不由暗地撇嘴——这奸猫!方才尚激越万端,瞬间便已调匀气息,音调清朗温润,一如平日。
  又听得丁兆蕙道:“方才盱眙码头起锚前,接到江宁府快马递来信函,怕误了大哥公事,小弟便冒昧送上来。”
  展昭答道:“有劳二弟。再僭越相托——劳驾顺便命人送一浴桶热水上来,江宁府定有地方官来拜,推托不得,展某需换品级服色。”
  丁兆蕙痛快答应着,又笑道:“大哥是钦差,要代天受叩拜大礼,果然需郑重。小弟这就去。”
  明知两人侵晨情浓,污了小衣不便行走,展昭越礼相托亦出于无奈,白玉堂心里偏生不爽。
  听脚步声去远,白玉堂懒洋洋道:“猫大人果然精擅使唤人……难得丁二识趣殷勤,被使唤贴身丫鬟差事亦不恼。”
  ——陷空岛与茉花村一水之隔,白玉堂同丁兆蕙顽笑熟惯的,辞气难免锋锐些。
  展昭只笑道:“当日议定,二哥便已遣人快马先至金陵,命陷空岛商号预备下精致素色衣裳。待取了告身回来,玉堂可愿会同二哥上岸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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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陵六朝金粉地,果与汴渠沿途风物不同,格外奢靡。虽秦淮风月驰名遐迩,三人均阔朗性情,只沿玄武湖信步寻觅。
  日色渐瞑,瞧见竹篱茅舍外酒旌斜飘,倒也洁净朴素,有几分野趣。
  白玉堂心下欢喜,笑道:“二哥,这里随意小酌数杯,如何?”
  韩彰点头道:“难得今日诸事顺遂,五弟高兴就好。展爷,喝几杯再回船,不妨事罢?”
  没等展昭答话,白玉堂便笑道:“纵然四下无人,韩二哥这称呼还是换过了罢——我白泽琰行三。大理国衣冠与大宋上国略有不同,都是如三爷这般披头散发扎带子。”
  韩彰叉手笑道:“谢白三弟指点!”
  白玉堂又道:“不过小弟向慕中华文化,汉话说得颇流利,闲书念过几本、闲散拳脚也学过几套,惜真本事一些儿也无……江湖跑老,竟成了雏儿,哈哈,二位哥哥若不好好跟我喝两杯道恼,小弟却不依!”
  兄弟二人说得热闹,展昭目光只在穿一身素白锦绣的白玉堂身上绕,笑微微不语。
  
  白玉堂当先掀帘子进去,二人也就随着。
  随意看看四下情形,没料想这店外头瞧着村野,且喜内饰桌椅却精洁简素,颇有含蓄雅韵;堂倌含笑相迎,见展昭佩剑,且三人都穿锦着缎、气宇轩昂,立时往楼上雅间让,哪敢半点聒噪?
  忽听得外头喊:“韩二爷可在里头?小人是商号跑腿,掌柜有事相商,特命小的追来相请!”
  韩彰皱眉,苦笑对二人抱拳:“展爷,白三爷——没料想俗务缠身,韩某失陪。”
  白玉堂只大笑,道:“韩二哥莫忘欠小弟这顿酒,夜里定至船上拜会,还要叨扰一同去金华府,异日再补!”
  展昭亦点头道:“陷空岛事务本就繁忙,偏几位爷为开封府当差,均常驻东京。这里掌柜好容易见到二爷,有要事相商,也是情理之常。”
  

 

作者有话要说:再次热烈含泪感谢那天晚上帮助讨论小白性格的朋友:凡尘星语、凤桑、莹草、小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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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请路过各位高人不吝指教……换回小白的视角,多少有些忐忑——不知可入眼?
(福鼠帮忙找到资料,南京在北宋叫江宁、南宋叫建康……谢!)

 


三一 赠金

  放眼暮色,玄武湖环洲皆烟柳,楼阁多借紫金山气象,风物颇佳。
  见展昭临窗欣然举杯,白玉堂不忙吃菜,只悠游拈一杯酒,瞧这猫儿眉目舒展模样,亦不觉更漏飞驰。
  一室静谧,别处雅间谈笑隐隐传来。
  忽听得有人骂,又有妇人饮泣。
  紧跟着二人脚步声过来,有人小声劝慰夹杂抱怨,依稀是那堂倌声气:“罗嫂子,我知道你伤心,可也切莫放声——老板若知晓我私自纵容你上楼来骚扰贵客,兄弟这饭碗就算砸啦……今日不巧,楼上才两三个雅间有人,又撞上那种没天良的……”
  白玉堂登时坐不住,起身到门口,冲那二人点手,道:“且过来。”
  那憔悴妇人做船娘装束,一身衣衫褴褛,虽破损不堪,却洗熨得极乾净。但毕竟是乡里人,见到白玉堂这般人物,哪敢抬眼?
  手脚没个放处,只胆怯迟疑,大气也不敢透。
  好容易耐着性儿,等这妇人似欲开口,白玉堂却见那边房间探出一人半身,鼻子眼睛全是不耐烦,道:“怎生还不走?你讹不到我们,却欺哄外乡客人么?”
  渔妇顿时泪水簌簌而落,垂首道:“奴家丈夫名唤罗六儿,现居玄武湖畔送游客、打渔维生,奴家烹饪手巧,为游湖客人做些船菜。可近来湖面禁了渔,游客也轰走了,实在没法讨生活……偏生船破又遇顶头风,婆婆丈夫俱病倒,小儿子饿得直哭……万分无奈,又不敢沿街乞化,才求相熟堂官,到酒楼来碰碰运气……”
  说罢,深深万福,泣不成声。
  想这妇人惯常招呼游客,口齿颇清楚,因由亦说得清楚。
  方才白玉堂一直瞧着水面,确无游船、渔船等,先自便信了几分,又觉她说得可怜,回手欲摸些银钱周济,不料大理国款样的新衣裳方才上身,随身装银钱香料的锦囊却不知在何处。
  动作僵了刹那,已听耳边展昭含笑低声道:“三爷,方才落在锦缎铺子啦。”
  接过锦绣随身囊儿,白玉堂随手摸出小锭银子,瞟一眼过道上无处可放,便使巧劲儿轻轻一抛,飞个弧线,稳稳落在她掌心。
  白玉堂摆手道:“你婆婆、丈夫必要请医用药,你急急回家照料才是。”
  谁知渔妇低头一瞧掌心银子,顿时惶恐左右看看,急抢步进了雅间,两手捧着小心翼翼放在桌子角儿,施礼道:“这锭足色银子有五两,彀中等人家一年赋税了——这,这……我们小门小户人家哪见过这个?……爷心善,求赏几个钱罢。”
  白玉堂暗敬这妇人不贪,笑劝道:“耗甚么?……还不快回去?”
  却突听耳边响起展昭声音,辞气温和,隐藏凛然威严,道:“岂有此理!你来求接济,白三爷便好心施舍;给你的多寡轻重,原该由他意,你却来争多论少,为的是哪般?”
  这罗氏泣道:“爷这么善心,必定大富大贵多子多孙的。小妇人绝不敢争多论少,只有感激不尽的,但乡里盯得紧,突然多出这么些银子,婆婆疑忌尚可分辨,若被里正查知,坐一个‘通匪’罪名,一家人性命可活生生断送了……辜负爷美意,小妇人可就真的太该死。”
  听她这么说,白玉堂怒火一点点旺起来。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摊手笑道:“这可为难了……爷出手银子从不拿回。”
  展昭亦不劝,只瞧着那堂倌儿。
  一拍脑袋,堂倌笑道:“你丈夫老罗常来我们酒楼送鱼,不然怎敢放你上来?倘若里正有话说时,我便做个证见。还怕甚么?”
  展昭满意点头,道:“好,就是这等。你去罢——先抓药买米要紧。”
  这是提醒,快把最费钱的开支花掉,所剩无几,便不易生出祸事。
  渔妇跪下叩了两个头,口称:“谢大老爷。”
  又向白玉堂深深万福作谢,方拿起银子,侧身对堂官也福了一福,道:“若里正查问,务求大哥做个证见,是这位官爷担保的。”
  堂倌略愣了一愣,点头道:“罗嫂子放心罢——我没钱行好助你,若连句好话也不肯说,却像甚么!……喂,你说什么官爷?”
  渔妇却不答话,只千恩万谢后去了。
  
  堂倌摸不着头脑去了,展白重新落座。
  重斟一杯酒,白玉堂却忍不住,低声笑出来:“我说猫儿,连这渔妇都能脱口而出‘官老爷’,果真好威风、好官派!”
  展昭苦笑,还未及回复,便听隔着半截门帘子外有人大声道:“这妇人放得好白鸽!……眼看她丈夫要拿鱼叉追来讹诈,闹着要调戏渔婆儿的遮羞银,吃顿饭闹得不像样,可不晦气?趁早都躲开罢。”
  说着,外面数人乱哄哄称是,彼此道恼告别,径自嚷着下楼去了。
  
  见展昭闻言深思,白玉堂道:“猫儿,还想甚么?……以你我的眼力,怎会被一妇人蒙骗?依我瞧,倒是这人说话没准头。”
  展昭抬头一笑,轻声道:“爷说得是。这渔妇说话实在,我亦不信她欺诈。方才只是想,既有人说放白鸽,是否真有前事,才彼此警惕?若真让过路善心人入彀,丢了脸面还要赔银子,这街市上,还有敢行好的人么?”
  ——遇事便想世态人心,这猫儿果然一向专爱操闲心!
  白玉堂只笑道:“要知这话真假,实在容易——你我不急着会钞,且悠着吃茶,坐等人来讹!”
  拊掌点头,展昭唤堂倌来收拾酒菜换茶,难得竟有上好阳羡紫笋。
  见堂倌忙碌的空儿问道:“方才过道上说这渔婆闲话的客人,却是什么来历?”
  堂倌手脚不停,恭敬答道:“此人姓尤,行三,都叫他尤三爷。他父亲那辈原是本地中等户,日子还算殷实,可怜当衙前(注)差使破了家,想不开,可怜竟一绳子吊死。这尤三比他爹精乖,巴结上府衙的衙役班头黄七爷,这两年着实跑出来了。”
  展昭听着只点头慢慢吃茶,然后挥手命他走开,不必伺候。
  
  拧头瞧窗外天色渐瞑,白玉堂道:“这姓尤的说那些话,显见是让你我听见……他图甚么呢?爷瞧那家伙就不是个好人,别有什么故典儿罢?”
  问出口却不见回答,拧头瞧,展昭正沉吟。
  白玉堂倒笑了,伸手到他眼前乱晃几下,唤道:“猫儿,猫儿!……跟你说着话呢,倒出甚么神?”
  展昭似猛醒,道:“你我原无事,何不索性问了路途,到那妇人家附近走走,看个动静?”
  闻言白玉堂立时点头,便要唤人来会钞。
  展昭轻按住他手臂,运内力传音道:“展某有句话,玉堂莫怪罗嗦——与人对谈之间,带点云之南大理国口音方好。再不济,就学先白老爷的金华话,万勿带出松江辞气。”
  暗赞这猫心思缜密。
  白玉堂闯南走北,刻意夹杂软糯云南大理城口音并不难,笑骂道:“果然罗嗦!……这便起身罢?”
  展昭点头拿起佩剑,叫了会钞,又轻声道:“有一事展某不解……玄武湖为何禁渔?”
  默念记得带音韵,白玉堂定定神,方展眉笑道:“傻猫,你自己琢磨有甚用?酒楼里找个人问问便知。”
  展昭摇头,凝重道:“我最耐不得见人饥寒。本朝从来劝农桑牧渔,这一禁,湖面虽不算大,却总有人家如这妇人般断了生计,却是为何?州府如此倒行逆施,若被朝廷知晓,必然严命申饬,只怕这官的乌纱不保——”
  白玉堂顿时怒从心头起,厉声道:“沿湖小村渔民难讨生活,这江宁府官儿果然可恶!……既如此,谅必轻易探不出实情,沿途倒要留心访查。若真是州官不顾人死活,爷倒要看看,他那脖子长得牢不牢靠!”
  展昭点头,依旧内力束音成线,道:“玉堂说的是。我既占了这个钦差巡查的名头,不妨细推究因由——你千万莫以身犯险,展某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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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衙前”,宋代被命为官府催收赋役的差役,为中等以上户轮流充任。
  民户被差为乡役“里正”,2年期满,再充州役“衙前”。这是一件极苦的差役——其秋夏两税并是户长催理,承役民户“多致破荡家产”。由于负担太重,时人多有“州县生民之苦,无重于里正衙前”的议论,纷纷建议革除。
  

 

作者有话要说:--------------------------------------------------------------------
“赠金”这两回,是对原著第二十回,“受魇魔忠良遭大难 杀妖道豪杰立奇功”的致敬文。建议有心的朋友去看看那个故事。
……郑重向身在古代江湖、却依然有“人本主义”精神的猫大致敬。
……朋友念英有句话说得非常精辟:“正因猫鼠二人都是二流古小说里的超一流人物,才吸引了这么多前赴后继的同人女”,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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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神通

  悠然两巡茶汤后,展白二人待天交初鼓、天色已黑透,方问清罗六儿家所在出门。
  并肩漫步不远,便是堂倌指点的萧疏村落。
  院子四周围破落篱笆是种的香椿条,屋子里灯已熄,却隐约有闷在嗓子里的噪杂声,男子怨恨、婆子嗐怪,那妇人更啜泣不止。
  白玉堂运轻功身法悄悄落脚院内,展昭随后。
  二人对望一眼,未及商量,便听得婆子道:“这锭银子怕有五两,谁肯随手给了乞儿?若你是卖身做了暗门子,罗家虽穷,却不要这种儿媳!”
  男子压低的声音接道:“母亲小声!银子怎么来是小事,你儿媳妇的人品,我还信得过……倘若被黄七爷眼线知道得了银子,还不送班房里一顿板子剥了皮,钱固然要孝敬人家,连你儿子小命都断送了!”
  渔妇嘤嘤哭泣,小声道:“当时旁边有位爷,看说话行事气派,多半是微服私访的官爷。或能……”
  男子大惊,道:“前两天尤三来敲锣喊话,知府大人说钦差的官船过境,谁敢对陌生人胡说,捉住便活活打死。这几日风声尤紧……若真是钦差老爷私访,这祸事可真不小!你向来嘴快,可没说什么犯禁的话罢?”
  这些话,白玉堂入耳便明:这妇人得银子后不敢花,匆匆回来,果然全家一同犯了难。
  前后再想明白这些因由,更怒从心头起——好意惠赠,小户人家却怕祸从天上来;巧遇钦差私访却是天大祸事。这地方的官风吏治怎地如此荒谬?若周济好意反冤屈了这家人,岂是光明磊落的白五爷所能忍?
  方欲开声,却听耳边展昭内力传音,道:“玉堂稍息怒,且听门外动静如何?”
  白玉堂略抑心头怒火,果然篱门外有重浊脚步,依稀有些耳熟。
  只听他重重敲简陋院门,高声道:“罗六儿,该交去年下欠的秋粮啦……冬天乡里派你服差役,去疏浚桃叶渡,你老娘叩头说病着,求折钱抵劳役。尤爷好心替你应下了,可钱呢?——再不交银子,府衙黄七爷的板子,你当是吃素的?”
  白玉堂听得真切,一腔怒火更烧得厉害。
  一纵身便落至篱门外,劈头伸手将那人揪住,定睛瞧,果然是酒楼中的尤三——他日间胡说那些闲话,当是见展白外乡人,立心吓唬他们避是非远走,好趁机来讹诈银两。
  白玉堂眼睛里最揉不得沙子,岂容这等蠹虫借差役欺压良善?
  反手劈啪一记耳光,打得尤三如猪头也似。
  见这厮张嘴欲喊,白玉堂二指按住眼皮略使劲,低喝道:“你要不要眼珠?”
  尤三立时青白了面色,只剩筛糠般哆嗦,不停打躬作揖求饶。
  
  这时已听得展昭肃穆道:“吾乃江宁城隍,适感知贤孝罗氏哭求,知奸人起心陷害,特来救尔等。”
  听到这里,白玉堂心中不由暗赞这猫有急智,怜渔妇孝心,竟压低了嗓音装神弄鬼,替这一家子解难。
  于是笑着一缩手,抬脚尖一踢,尤三顿时扑通跪下,连连扇自己耳光,连哭带拜,杀猪也似喊:“城隍爷饶命!小人再也不敢讹诈,日后天天烧香!”
  白玉堂见玩得有趣,暂充判官口气,冷笑斥道:“瞎眼东西,没见我家庙门口的楹联,‘作事奸邪任尔焚香无益,居心正直见吾不拜何妨’!”
  展昭续道:“……吾神整肃纲纪特来除奸,免连累为善之家,更昭彰天理不爽,要尔等明白人间公义。”
  他声音中显是暗注了内力,纷乱哭求声中,虽不提高音调,每个字仍清清楚楚,还听不出声音传自何方,颇神化莫名。
  话音未落,已听得屋内三人磕头连连,婆子念“阿弥陀佛”不绝口,夫妇均哭拜称颂。
  二人含笑眼神一接,默契点头,展昭又喊一声:“吾神去也!”
  见他轻飘飘掠起,白玉堂也制住尤三提起,又顺手封了他哑穴,腾身追上,并肩往紫金山脚荒凉处奔去。
  
  见四下无人,白玉堂住了脚步,顺势把手中早已吓晕的尤三往地上一抛,伸手便抽出展昭腰间的巨阙。
  剑光如冰芒流转不定,冷冷指着萎顿人之咽喉。
  白玉堂也不回头,只道:“城隍爷,就算你向来心善,呶呶折辩这厮罪不当诛,爷亦决计不能轻饶他。”
  星月淡淡光芒中,展昭神色凝重,沉声道:“判官说得有理——若押送有司,这尤三坐不实罪名。他欺瞒你我以授其奸计尚在其次,连夜上门讹诈也还可恕,但成心污指认妇人放白鸽,累天下有心人不敢做善事,其危害世道处,更甚于杀人放火。”
  见展昭这般正色说话,却顺着自己口气顽笑,白玉堂不禁一乐。转眼瞧见尤三,又恨道:“讹诈得这般熟练,定不是初犯。”
  口中说着,快速以脚尖重踢几处大穴。
  见白玉堂这般谨慎施为,展昭神色流露欣慰嘉许。
  
  不多时,尤三便悠悠醒了,见眼前还是这一蓝一白二人,鼻子前雪亮剑光森冷,纹丝不敢动,只哆嗦着哭道:“小的该死……求城隍爷饶命!”
  白玉堂厉声喝道:“举头三尺有青天!尤三,你还做了什么坏事?……莫希图侥幸!”
  料是没承想这二人能喊出名字,尤三更六神无主,只筛糠道:“小的帮府衙里黄班头跑腿,有盗案等事传人到案,催收两季钱粮、闲杂差役,再没有坏事,城隍爷镇守一方,事事见得分明,小的再不敢撒谎!”
  白玉堂叱道:“传唤人原是里正之事,要你何用?且钱粮差役大多县衙催收,又关知府衙门何事?显见得这话不尽不实,你好大狗胆!待爷剖你心出来瞧瞧,是黑的不是?”
  展昭低声道:“顶知府衙门名头,私下里催收莫须有的钱粮,逼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寥寥数语,却沉痛之至。
  
  这时节,尤三多半已明白不是遇神,而是撞上了侠客,急忙咚咚叩头,哭求道:“自包青天包大人升官到开封府,江宁知府便换了刘大人,正项赋役之外,府衙里新添了汝南郡王府的王命钱谷差役,小的方有机缘奔走,决不敢胡乱催比钱粮……二位爷神通广大,定能明鉴,小的一个字不敢撒谎!”
  展昭轻“噫”一声,点头问道:“玄武湖却是何时封渔禁游船?是否刘知府下令?”
  尤三颤声答:“今年春淮水暴涨,淹坏官私庐舍数万,江宁城中近河靠湖的路都需划小筏子往来,那之后好像就封了湖,小的实不清楚到底何时,也不知道哪位大人命令……不管哪个衙门出告示,派了奔走之人出来宣示,这般打渔游船贫户谁敢不恭敬尊奉?”
  听这话洋洋得意,竟然还有些许锋利,暗含着“你二人装神弄鬼、竟敢侵辱我尤某这衙门奔走之人”的意味,白玉堂怒从心头起,抬脚又重踹一记,晃晃手中巨阙,冷笑道:“白三爷乃天不收、地不管一条游魂,怕哪个衙门?你这混账,再敢仗官府势头胡呲,爷这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做‘尊奉’!”
  展昭亦不劝,只冷冷瞧着发抖的尤三。
  过半晌,方又问道:“这汝南王府可有人在江宁?”
  
  尤三未及开声,白玉堂忽觉脊背凉浸浸——高手皆有这般玄妙感应。
  暗暗一凛,瞬间提升内力至极限,来不及瞧展昭如何应对,只顺势把已出了鞘的长剑递还到他手中。
  隐约远处树林里有凌乱数声轻响,依稀是轻功高手运劲之际踏断树枝。
  紧接着,响起杀气森森的强弩弦声。
  
  暗夜中最怕弓弩,白玉堂手中无刀剑,只好猛一点地,拔起身形先闪避。
  人在空中飘飘然方力尽欲堕,突觉一股浑厚丰沛的纯阳内力送到,借势再起,闪入山脚的树林,能凭依枝干藏身,顿时无虞。
  运足目力凝神看来处,展昭舞开巨阙如雪练拨开弩箭,却钉在原地不肯退后。
  知他不肯躲闪,是想救下尤三,白玉堂又急又气,吼道:“展昭,快退过来!……不然,我便出来拉你!”
  声音一出,便听四下惊呼数声。
  接着唿哨一响,便再无声息。
  
  白玉堂疾奔至展昭身边,急问道:“你怎样?”
  神色如常宁定,展昭缓缓摇头,道:“区区七张强弩,奈何不了展某。可惜……这尤三却活不成了。”
  蹲下借月光细瞧尸身,白玉堂失声道:“这帮人要杀的竟是这厮,这可怪了!”
  

 

作者有话要说:城隍往往跟着城市发展,庙里挂有“纲纪严明”、“浩然正气”、“护国庇民”、“我处无私”、“节义文章”、“发扬正气”等匾额,还有“善恶到头终有报,是非结底自分明”、“善行到此心无愧,恶过吾门胆自寒”等楹联。城隍的属官有判官、八大王、牛头马面等。
………………在此一并谢谢亲爱的瑞,我就不多说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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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手中没有武器很难受啊……默念:赶快想办法想办法

 


三三 逃奴

  三万六千顷烟波浩淼中,隐约七十二峰峦,风帆过处野鹜惊飞。
  听见熟悉脚步声,白玉堂目光并未从五湖月色转回,悠然道:“白福你也懒了,端这么些酒果,犯得着再拉个人当差?”
  白福陪笑道:“爷命少打搅,小的哪敢妄为?念离说有要情禀告,哭得可怜,怕真有什么事,才斗胆带他来送细点。”
  点点头,倏然转身,见念离恭谨直立。
  略微一丝若有若无落寞神情顿变为冷峻。
  白玉堂目光掠过念离微颤双手,只片刻,重又定在秀美却略显稚嫩的面上,沉声道:“你说罢。”
  念离扑通跪下叩头,口中嗫嚅,却只瞟着白福。
  白玉堂失笑道:“他与我自幼一起长大,避甚么?……也罢,少知晓些便更长命,白福你且退下。”
  待这倚船舷精致舱室只剩二人,念离伏地不敢起身,低声道:“怀黍不见了。”
  白玉堂神情顿时严厉,低问道:“你最后一次见他,船至何处?”
  念离吓得整个人都发颤,垂首仔细思量,方小心翼翼答道:“约摸入太湖之前……听韩二爷随口说,当是常州地界。”
  咬咬牙,白玉堂道:“现已将至松江——这一天一夜,你都在闷不作声寻他?”
  念离脸色惨白,几乎出不了声,只点头不迭。
  目光灼灼瞪着念离,白玉堂突地微笑,一字一句缓缓问道:“既是襄阳王府旧人相招,你为何不随他去?”
  念离死死咬着唇,只叩头,却不答话。
  负手仰头当风而立,略沉吟片时,白玉堂道:“好!念离你不糊涂……且放心去吧,爷自会处置。”
  抬头定睛瞧白玉堂一瞬,念离又叩一个头,起身悄悄去了。
  扬声招呼外面守着的白福进来,白玉堂交待道:“从此刻你,寸步不离瑞哥儿左右,若无爷或韩二爷亲自来命,谁说亦不得走开……做得到么?”
  白福痛快答应着,笑问:“若展爷来说呢?”
  白玉堂一皱眉,掌不住笑骂道:“死生攸关大事,也敢说笑,你还真长进了!”
  
  闪身进韩彰卧室,白玉堂随手擦火镰点灯烛,低声急道:“二哥,快起身去官船那边寻展大哥……说我有要事商量,他必来的。”
  韩彰闻声,睡眼朦胧笑道:“急甚么?展爷多半不在官船。”
  白玉堂不由拧眉头,微怒道:“他若离船,我怎会不知?”
  听见这话,韩彰不禁失笑,道:“你怎地忘了?江宁起锚前,你白泽琰白三爷来官船拜会,我特特当着众人面,邀你同去金华认亲。那日丁二爷就便悄悄交待,展爷身怀密令,纵然有些神出鬼没,大伙儿休惊……记得你当日回来笑,讽刺人家‘这般重官箴,何不弄个官儿玩玩’,劝你噤声,还不依。”
  深信展昭若离船必来知会,白玉堂却难对韩彰这般说,只恨声道:“就是懒怠看丁二那死皮笑脸,才深夜搅扰;再说白泽琰不该会轻功,怕人撞见不好说。若二哥不想动,说不得小弟跑一趟,自去求见钦差大人罢!”
  这时韩彰已草草穿戴齐整,笑道:“罢、罢,空跑一趟又何妨?兄弟莫恼,二哥去去就来。”
  
  舱房里转着圈儿等不多久,韩彰已回来。
  白玉堂急迎上前,见他是一个人,竟凉了半截,脱口而出:“他竟真不在船上?这太湖茫茫,展大哥又不会水,却能哪里去?”
  韩彰不禁莞尔摇头,道:“无人知晓展爷行踪,你我却也不急在一时——船现已过青浦,算松江地界,这般夜行到约摸辰时,便至茉花村附近码头。展爷送夫人归宁,自然邀你我上岸去逛逛,届时不就寻着了?”
  白玉堂只觉胸口发闷,却又不能交待白云瑞之事,唯跺脚低骂“这瘟猫,没事成日来晃悠,着急却寻不见影子!”
  韩彰忍笑劝道:“五弟,这条船上都是我们的人,你咒猫不打紧,到茉花村后收敛些,千万莫让丁家兄弟听见——江湖中胆大的人不少,敢唤‘展小猫’的,却只有白五爷一个罢?”
  见韩彰摆出“左右睡不着,索性陪着坐等天亮”架势,白玉堂定定神,郑重道:“二哥,小弟还有事相求。”
  韩彰笑点头道:“难怪大哥常道,历劫后五弟实在懂事——对二哥都会正经说话。”
  感激韩彰爱护心意,白玉堂一笑,复正色道:“二哥有所不知,待船泊岸,与陷空岛只一水之隔,若有托言‘念记白五爷’来求见云瑞,一并挡驾方好——前路多艰,只盼顺顺当当到了金华,我已拿定主意,便可着手安顿那母子。”
  见韩彰诧异,白玉堂便把江宁岸上撞见强弩灭口、疑与汝南王府或江宁府或有牵连之事,细细说一遍。
  只隐过怀黍之事不提。
  韩彰自连连点头答应,又道:“即使在茉花村里,你我也轮流守着小侄儿,谅必无事。”
  兄弟二人商量妥善,船上无别事可做,白玉堂无可奈何之余,只好暂放下隐忧。但念及展昭夤夜独自离船,火气不禁又旺上来,少不得韩彰好言相劝,杂以他语。
  
  泊船免不了一番热闹。
  沿岸净街披彩,熙熙攘攘,多是松江府来迎接钦差的地方官员父老。官船跳板利索搭上,展昭、韩彰品级服色辉煌,先后登岸。尤其展昭一身红衣耀目,肃立代天子受官员礼拜,惹来人人羡艳。
  白玉堂立船舷边冷眼瞧,两日不见的展昭神清气朗,含笑对地方宿老团团作揖回礼,解释“钦差船只过路,决不敢打搅地方,连驿站都不必备”等等寻常话头。
  运尽目力,看得出展昭行动略沉。
  咬咬牙,白玉堂闷在肚里暗骂:“瞧这瘟猫模样,多半不曾阖眼,却不知彻夜捣什么鬼……不知那位二舅爷是否晓他逛去哪里?”
  一念及此,展眼便瞧见丁兆蕙已跟到岸上,杂在人群中,笑吟吟瞧着展昭,满脸崇慕光辉。
  
  想必茉花村事前早接到快马探报,车轿马匹均已备得齐整,两船女眷上岸俱各有专人招呼,丝毫不乱。
  众人沿引路树荫迤逦前行,中间一条平坦大路,两边多密林丛杂。树下均有抄手而立的汉子,俱身形挺拔、带芦苇圈儿遮阳。陷空岛与此分水而治,白玉堂常来走动,明了这是丁家约束渔户头目之法,每日芦花荡北头目来站班点卯。
  路尽头是成片青石鱼鳞海墁台阶,顶上头高砌茉花村广梁庄门,此刻中门洞开,左右侍立众多庄丁、伴当,丁兆兰当先迎候,身后还围随些小童、执事,更有几个身官服的客人,远远见车马,一并跟着降阶相迎。
  到彼此能看清,更纷纷肃然跪下,口称“吾皇万岁”。
  瞧在眼里,白玉堂嘴边微微衔一丝冷笑:这般迎接钦差礼仪一路见得多了,大半是地方官领着叩问圣安,民间若这般阵仗,却绝无仅有。
  那厢展昭昂首受礼,朗声代答“圣躬安”,随即含笑抱拳回礼,道:“没想到茉花村这许多贵客,展某不胜欢喜!”
  丁兆兰上前携手,满面欢然道:“展大哥说得是——北侠欧阳大哥刚到不数日,智大哥、沈大哥二位如今俱各封了校尉,在颜大人府里高就,恰也公干路过,听说展大哥要到,都说怎也当欢聚过才各自上路。”
  俱是同生共死过的相熟朋友,展昭决不肯以官场礼数相对,请过韩彰、丁兆蕙来,大家握手彼此称兄道弟问安,提起白玉堂身后哀荣,也都唏嘘羡慕一番。
  乱纷纷礼罢,丁兆兰携着展昭,当先正要往里走,突闻丁兆蕙嘻嘻一笑,朗声道:“诸位哥哥慢行……今日还有贵客。这位白泽琰白三爷,乃白家先太爷在大理国外室所出,回来认祖归宗,特地追到江宁府遇上的。”
  ——瞬间,数双审视目光便聚拢过来。
  白玉堂放松真气,特地妆出十足斯文模样来,含笑拱手。
  

 

作者有话要说:猫大,您晚上不乖乖找小白报到,还不报告行踪……你犯罪啦!
等着受小白惩罚、跪搓衣板吧,哈哈哈

 


三四 戏宴

  白玉堂闭目半躺浴盆中,身后念离忙碌不停,先添薰香豆面揉洗发,擦净水后以木梳通开,再灵巧地略挽发纂。
  瞟见念离手中银白精绣锦缎丝绦,白玉堂略仰头让他方便扎系,低声道:“在丁家这数日,均需扮爷贴身侍婢,倒也难为你——三绺梳头、两截穿衣滋味,不易惯罢?白福说,今晨见裙子钗环,你咬了许久牙……后悔当初没跟怀黍一同跑不曾?”
  热腾腾湿漉漉茉莉花香中,念离垂目答道:“伺候爷这般英雄,实是造化……念离命贱,小厮婢女,有甚么分别?”
  手中却不停,张开浴布擦干周身,又跪下,服侍穿贴身衣服。
  低头任他披上一身银白缎面深衣裷绣,白玉堂垂头瞧认真掩袍袖的念离,略一思忖,扬眉笑道:“难得你小小年纪、面容尚一团孩气,只跟爷半年,竟说出这种话——白某一生,项上人头可去,出口之诺无悔。若不放出些英雄手段来,送你们几个出生天、安顿一世稳当,岂是白某行径?”
  
  正闲话,忽听外头院门口韩彰朗声道:“欧阳爷怎地不赴接风宴,却来枉顾?”
  欧阳春含笑答道:“方才听丁大爷道,韩二爷命人知会致歉,道瑞哥儿身子不爽,必得留下照应寻大夫抓药,特来问候……可好些了?”
  知这是二哥设法报讯,任念离绕在身边整理玉佩香囊等,白玉堂只留神听着。
  欧阳春又寒暄几句,才问道:“白五弟只遗此一子,确需精心照料。只不知那位白三弟……是否来与众人厮见?他们亲兄弟容貌酷肖,若能交接为友,亦稍慰心系故人之渴念。”
  韩彰尚未明如何应对,白玉堂却立时定了主意,趋至庭前,笑吟吟拱手道:“竟劳北侠亲降!适才蒙韩二爷指教,道欧阳爷名满大宋国,与钦差展大人南北双侠并称于世——区区有缘拜识上国衣冠人物,真真幸何如之!小弟本当早早到厅前恭候,怎奈一路风尘,必沐浴更衣才不失礼,还望欧阳爷原宥则个!”
  见韩彰在一旁惊得瞠目结舌,白玉堂含笑又深深一揖,方同立时开颜的欧阳春亲热挽手并肩而行。
  往设宴花厅的这一路,二人彼此敷衍得风雨不透,立时热络起来。
  
  方至厅门,丁兆兰、兆蕙兄弟已并肩来迎,与欧阳春执手欢叙,问候在颜大人门下任客卿办事辛苦,鼓舞颜大人圣眷正隆;欧阳春又慰问卧病在床的丁老太太,唏嘘竟已人事不省,且商量什么名贵珍药或可回春。
  白玉堂见智化、沈仲元亦官服到场,便刻意堆出满面笑容来,对智化逢迎道:“久闻智大人总兵公子身份尊贵,如今得了官职,果真是栋梁之材、鸿鹄之志!”
  似被蜂蜇了一般,智化一哆嗦,瞪眼上上下下打量白玉堂几遭,再不正眼瞧,只懒洋洋看着跟那对美人兄弟谈笑甚欢的欧阳春,口中淡淡道:“我朝重文轻武,六品校尉却谈什么栋梁?”
  沈仲元在旁叹息,道:“白三爷这容貌……若不是亲眼见展大人昨夜审襄阳余孽,乍一眼,还真道五弟复生。”
  ——夜审襄阳余孽?
  这猫为何径自离船悄悄去,却不来知会?
  白玉堂心中格噔一声,却只堆笑,口中恭恭敬敬道:“先二兄公忠义勇,身后钦封大宋三品将军,封妻荫子……这份荣耀,在下虽还没有认祖归宗,却打心底里钦敬……”
  智化清秀面孔微带笑意,眼神却冷峭,道:“白五弟性情如长虹经天、璀璨光华,虽行事激烈狠辣些,却天纵侠义心肠,真可谓重然诺、轻生死。可恨那奸王私建冲霄楼……白三爷圆融老练,可惜了跟五弟这般酷似一幅容貌!”
  被当面这么一讽,暗赞黑妖狐风骨之余,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白玉堂差点再笑不出来。
  正尴尬,欧阳春却笑吟吟过来,亲热拉起白玉堂的手,还在掌心轻轻一抚,对智化劝道:“他一个外邦人,连汉话都未必说得明晰,智贤弟却用白五弟风标相许,岂不累煞小兄弟?”又转头凑近,昵声道:“白三弟勿怪,智贤弟是总兵公子,性子难免高傲些。”
  白玉堂容貌太出色,行走江湖难免遇尴尬,故生平最恨男子轻薄。
  被身形高大的欧阳春这么热烘烘一凑近,颜面沾染虬髯,痕痒滋味难耐,昔年旧怨兜上心头——当年衔钦命追索到杭州,曾被北侠挤兑的几乎寻了短见——白玉堂顿时想拔刀猛砍。
  再四暗念大局为重,亦只勉力镇静住,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幸一个清朗声音响起,道:“恕展某失礼来迟!”
  丁兆蕙忙迎上前,笑吟吟看座,道:“展大哥昨宵彻夜公务,又一路纵马奔驰追官船,确是辛苦些。虽是舍亲,却占了钦差身份,如今请展大哥上座,各位哥哥可觉应当?”
  众人俱围随过去,连道:“展爷公务辛苦,迟来些原不妨事,快请上座。”
  定睛瞧,见展昭一身鲜亮艳红官服,口角微微噙傲,正团团抱拳招呼,望向这边时,神情微讶,眼眸深处暗含隐约怒意。
  白玉堂无暇细思展昭反常缘由,一心只筹谋如何将这场戏做全套,已闻沈仲元笑道:“展爷何太谦!在无锡我三人中了两批死士埋伏,若非展爷路过,袖箭先解决数名使弩好手立威,哪还有命进茉花村?又从襄阳余孽怀黍口中审出奸计,虽他自绝死无对证……”
  智化不动声色瞥一眼欧阳春,口中亦道:“我等特先至尊亲处相候,正是要当面拜谢展爷救命之恩。”
  见机会大好,白玉堂找个缝隙挤到展昭身边,深深一揖,道:“化外之民白泽琰,能成大宋子民,展大人恩同再造……”
  口中说得恳切,更摆出欲撩袍下跪姿势。
  展昭急扶住白玉堂,道:“三弟此言差矣!尊兄白大将军与展某曾同在开封府,四年来携手出入、并肩御敌,虽未拈香结拜,情分绝非寻常。白五弟身后一切,便是展某自己的事……三弟若不弃,也叫展某一声大哥罢。”
  众人动容、不解目光中,展昭对丁家兄弟道:“二位贤弟,恕展某僭越,擅定座席——请欧阳兄首席,智兄、沈兄上座,展某与白三弟下首相陪。”
  一语既出,不顾众人纷纷反对,展昭已拉着白玉堂下首坐定。
  
  知欧阳春内力造诣非凡,怕他听见,白玉堂索性不束音传声,不顾展昭神色古怪,忙着滔滔不绝称谢赞誉,又对茉花村气派荣华啧啧羡艳不已。
  众人见展昭执意照拂“白泽琰”,便不好不留情面,也都敷衍几句。
  酒意半酣,丁兆蕙突探过身,凑近白玉堂耳朵,轻声道:“东京远来迢迢千里,偏我三妹有孕在身,不便服侍夫君,我丁家终究过意不去。多谢白三爷登船委身,稍解展大哥旅途辛苦寂寞——伺奉大宋国当朝四品大员,这男妾滋味,还不错吧?若展大哥真喜欢你粉嫩脸蛋儿,且知情识趣,又不会生子秽乱血脉,三妹说不定容你拜酒入门,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下定决心演一场戏,却招惹了黑妖狐。
不过看情况,演技还是不如FH猫大……

 


三五 玩月

  在座人人耳力均不俗,丁兆蕙虽刻意耳语,谁不是听得清清楚楚?
  白玉堂生平从未受过这等当面羞辱,怒不可遏,冷笑一声,正欲反唇相讥,忽觉左手被人使力握住。
  瞅一眼面色亦铁青的展昭,掌心阵阵温热令心神略定,白玉堂轻哼一声,扭头不言语。
  展昭神色严峻,道:“二弟,恕你大哥言重——就在此厅中,展某曾对白玉堂道‘我展昭与白玉堂荣辱共之’。如今五弟灵柩尚在船中,正要还乡入土为安。若白五弟在此,听见方才丁二弟这话会如何,展某便会如何。”
  ——谁不知道白玉堂清冽狠辣、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丁兆蕙眼睛顿时红了,急自辩道:“展大哥,小弟决不敢疑你行止,方才都是信口胡说。只是有些人卑污可恼……”
  竟被斥“卑污”,且暗指“似妇人淫行勾引展昭”,白玉堂顿时怒从心头起。
  再也不顾耳边展昭低咳示意,白玉堂凑到丁二耳边,用大理人学汴京官话腔调,咬牙悄声道:“卑污小人偏不自量力,要为丁二爷鸣不平——论容色,二爷美如好女远胜区区;论缘分,亲舅爷可是近水楼台;再说二爷这般识趣殷勤、亲热依恋,必渴盼服侍展爷,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展爷竟罔顾这一腔炽情,实——”
  丁兆蕙哪受得了这话?不等话毕,脸色早已铁青,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顿,劈头伸手,便欲揪白玉堂衣襟。
  不等众人纷纷离席来劝,展昭已先自霍然起身,一把按住白玉堂,却直盯盯望入死摁住丁兆蕙的欧阳春眼底,沉声道:“展某酒够了,告退去补眠——昨夜奔波鏖战,定有失礼之处,求各位兄弟原宥!”
  话音一落,不顾丁兆兰震惊挽留、丁兆蕙委屈情状,更似看不见众人诡异神色,一仰头饮尽杯中酒,团团一照,便旁若无人携着白玉堂手,离席便行。
  
  并肩行至院门口,白玉堂早偷笑得肚痛,夺回手,运内力传音道:“猫儿,你不怕从此坐实了‘贤妻有孕竟私纳男妾、污钦差出巡官箴’的罪名?……若从此御猫竟成了色猫——”
  展昭嘴角亦漾开一抹清浅笑意,同传音道:“茉花村不是说话处。展某昨夜不告而行,俟机再道缘由……玉堂机变无双,但沈仲元人称‘小诸葛’,昨夜我与他一同见怀黍身死,他必狐疑来试探,留神言多必失。”
  二人相视一笑,分头各回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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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来见韩彰,他自是一脸关切。
  白玉堂谨记展昭叮咛,对二哥亦不多话,只微笑暗示耳目众多不便叙谈,便自唤化名“荔儿”的念离来服侍拆头饰、脱大衣裳,净面歇下。
  尚未睡沉,便听外面有人轻叩窗棂数声。
  略静默,之后又数声。
  待要一跃而起,白玉堂立时省此刻身份、处境,且按捺着,做出几分瞌睡重浊、偏强撑豪爽声气,问道:“请问外头是哪位朋友?”
  外头人压低声音说话,听他道:“白三爷休惊,方才酒宴上见过,某乃巡按颜大人座下六品校尉沈仲元。”
  白玉堂暗忖,沈仲元知晓冲霄楼殒命之人并非锦毛鼠,这深夜叩窗,多半是疑惑“白泽琰”身份,却为何这般兜圈子?莫非……怀黍逃走私会襄阳旧部……
  心念电转间,口中小心应道:“沈大人枉顾,不知有何见教?”
  沈仲元沉吟片刻,又道:“见展爷对白三爷这般亲热,沈某心下亦仰慕得紧,特来相约赏新荷月色。”
  听出沈仲元言不由衷,白玉堂正琢磨按白三爷性子当如何婉拒,忽听得欧阳春压低却依旧豪爽的笑声,只闻他道:“某见月色如银,生恐错过好风景,想来邀白三弟荡舟赏玩,竟被沈兄抢了先!呵呵、呵呵……”
  沈仲元尴尬道:“欧阳大哥顽笑,愧煞小弟!”
  琢磨欧阳春来意无非亦是探底,他却不若沈仲元知晓太多,亦不能怀疑“真假白玉堂”——北侠绝非易与之人,白某却知己知彼,总能随机应变。
  正中下怀,白玉堂推窗略探面,对欧阳春微笑道:“夜月荡舟确然风雅,恐惊动主人不美。久闻北侠素来是丁家贵客,不如提携白三,这四下里闲走一番,以慰歆羡茉花村妙景之私意,不知……”
  欧阳春频频颔首,却转身对沈仲元微笑,道:“不知沈兄意下如何?”
  略垂眸片刻,沈仲元拱手道:“若欧阳兄不弃,沈某却也颇向往丁家出名美景,愿附骥尾。”
  欧阳春抚虬髯,逊谢道:“沈兄何乃太谦!”
  又转身笑吟吟瞧着白玉堂,问道:“丁家乃总兵之后,茉花村佳景颇多,更有滴翠轩建于水上,摇曳出江南妙趣。那处院子精洁,此刻定是请展爷住着……若三弟不弃,劣兄起居院落的疏竹新荷也勉强可入眼。”
  
  三人各怀心事,信步闲行。
  欧阳春不仅武功了得,胸中丘壑亦不俗,寥寥数句介绍景致,颇点染风月生色。
  白玉堂深知这二人,尤其北侠享大名日久,盛名之下其实无虚,绝非人云亦云之辈,自身又吃过他亏,怎能不善自戒惧?
  暗提着劲儿,一路击节欢喜,亦引些烂熟诗文,念佛赞叹上国风华、江南风物。
  迤逦行来,沈仲元侧耳细听二人闲话,突随意道:“白三爷,陷空岛月下观芦花,得清雅莽苍之真趣,此地可远不及罢?”
  白玉堂正要笑驳“此时苇叶初盛,哪里去赏芦花”,心念电转,惆怅叹道:“不知此生是否有缘踏上陷空岛,拜谒先兄遗泽否?韩二爷固然亲切,可……”
  郁悒未尽,俱付诸叹喟。
  沈仲元神色渐松,点头道:“有展爷扶持,白爷何愁心愿不能了?……不知这松江景致,比起大理洱海三岛六湖,可足一观否?”
  见这话试探意味更露,白玉堂不肯怠慢,打叠起精神笑道:“惭愧,在下并未亲见苍山洱海胜景——先父虽常在南诏、大理奔营生意,家母却同族人久居滇池畔,有四周香稻、万顷晴沙,风光略嫌村野,却别有风味。”
  白家在南诏、大理确有生意,白玉堂打小便去过,这些话自全无罅隙。
  沈仲元点头听着,亦不再追问,对含笑聆听的欧阳春拱手,道:“欧阳兄内力深湛,依旧好雅兴!惜昨夜拼命一战,沈某多少有些打熬不过,恕不能再赏玩月色,该去歇息啦。”
  总算应付走小诸葛,白玉堂着实没兴致陪这骚胡子欧阳春不眠不休、赏玩什么月夜景致,依旧小心应答,暗琢磨脱身之计——沈、智二人都在颜查散门下当差,丁家多半会请这三人同住一院,起居商议都便宜。若黑妖狐智化听见“白泽琰”扭伤脚、撒娇做痴雪雪呼痛,加上欧阳春柔声安慰,不知可会被惹出来嘲讽一二?
  忽听院落门口有惊喜招呼声,道:“欧阳大哥、沈爷!展大哥命人请各位商议来日行止,小弟唯恐怠慢,特亲身走一趟,可巧就见着了!”
  月色溶溶泻泻,更衬得发话人容色妍丽、举止端方,是大爷丁兆兰。
  这话客气,却俨然对一同游赏的白泽琰视若无物。
  欧阳春却似不知其中怨怼,只豪迈一笑,拱手道:“愚兄贪玩风景,并不知展爷命人召唤,沈兄何妨一同去?”
  
  众人随丁兆兰快步穿廊过院,又转过一丛疏竹,见月色中拙朴架空竹亭,题着“滴翠轩”。智化与展昭二人对坐,随意披着家常软缎袍子,悠然举杯临风,赏玩玲珑池塘水面如钱新荷。
  远远便起身相迎,展昭温润含笑道:“都怪展某数日昼夜颠倒,方才小憩片刻,却耽误各位好兄弟深夜费神,罪莫大焉!”
  智化目光掠过方落座诸人,泠然道:“展大人公务在身,我等亦食朝廷之禄,岂有不明理的?”
  数人告了座,便商议行止。
  ——展昭既奉旨,无非取道杭州、沿金华江溯流而上。智、沈二人奉颜查散命办差,追踪两起可疑车驾,昨夜无锡城外荒山被伏击,幸得展昭路过相救。如今失了踪迹,只能先返东京会同颜大人,唯恐还有棘手差事,均盛情邀欧阳春同去。
  听这些人认真絮絮,白玉堂却心知,这无非展昭出手解围、不得已之举。
  趁空瞧他神色,满面端凝严肃,绝无笑意。
  好容易等众人叙彀,纷纷客套告辞,白玉堂亦起身欲辞,却被展昭一把抓住手腕,似笑非笑道:“三弟且留步,展某还有要事相告。”
  白玉堂扬眉方欲叱,眼角余光却瞧见欧阳春含笑眼神,心下一凛,顿换温软讨好笑容,道:“自然从命。”
  丁兆兰倒好脾性,笑微微道:“展大哥,小弟命人再温壶酒、换些菜来,二位慢慢叙话?”
  展昭断然道:“谢大弟盛情,实不必劳烦。”
  转向这边时,些许礼貌笑容已尽敛,眼神中显见怒意,口中只道:“三弟,请。”
  明知这是展昭相助摆脱欧阳春试探之计,白玉堂心中仍不由暗骂“这臭猫好不奸诈,竟抖起官威来,还自己伸脑袋,戴上一顶秽乱帽子……爷自有算计,何须你这般自污来施以援手?”
  纵使满心不情愿,到底不好辜负展昭出面相救盛情,白玉堂索性配合,由他拉定手腕,众目睽睽中从容迈步,绕小径、转花架——足不停步,径自竟走向展昭卧房。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说滇池风光,某安偷用了清代大观楼长联用词,有兴趣的筒子,欢迎百度了瞧瞧,文采很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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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展现猫大强悍的腹黑本色,仰天长笑!

 


三六 画影

  【第七卷】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诗经?国风?唐风?绸缪》
  
  一室明烛高烧,四下里织锦斓斑、屏山翠簟。
  甫进门,白玉堂并未甩脱被展昭的紧握,反凑近些,贴于他耳畔悄声道:“只住一夜,便收拾如许温柔富贵的猫窝……可见丁家实看重姑爷。”
  展昭欲言又止,放手微喟道:“明日还要启锚,玉堂也早歇息罢。”
  一径说着,便宽衣解带。
  先一步跃入芙蓉帐,笑吟吟瞧着展昭熄烛放落锦帐、舒身躯躺下,白玉堂侧身支颐问道:“那些人都已散了?”
  潜运内力默察片刻,展昭道:“此院中确乎只你我。须知欧阳兄等三位均成名日久,岂肯自降身份偷窥?玉堂多虑了。”
  白玉堂微哂,道:“原来这般着急拉爷双双入鸳帐,不为避人耳目,只为莫负春宵,亲热一二?”
  黑暗中,一双猫儿眼反格外炯炯。
  白玉堂运尽目力,发觉展昭定睛凝视自己片刻,只安静一笑,便阖目不语,做欲眠情状。
  念及方才变幻局面便忍俊不禁,白玉堂静不下心来,轻推展昭肩,道:“猫儿不仅皮厚,也忒大胆……当众便把爷往卧室里拉,真不怕传出‘玷污钦命私纳男妾’淫名?当今士风最讲气节清誉,小心做不成官猫!”
  展昭低笑道:“功名利禄浮云耳,大丈夫行事但求问心无愧,展某何惧?……只盼玉堂不恼怒,于愿已足。”
  拿一绺发梢挠展昭鼻孔,白玉堂闲逗戏耍,口中笑道:“怒甚么?不过丁二真好没眼色!他一腔醋意,急得竟口不择言、污言秽语,这也就罢了;更兼不长眼,不错眼珠瞧着,楞看不出猫儿早就是爷的人……话说,今夜你都依了爷,便不恼丁二啦!”
  展昭似一愕,呛咳数声,竟未曾答话。
  见他一味沉默,白玉堂心下略泛起些无名焦灼,翻身躺平,恨声道:“展小猫!且莫只做无事——竟闹这一出,原是白某思虑不周,若你真为这强出头丢了官……”
  一句“叫五爷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卡在咽喉,竟吐不出来。
  展昭了然微笑,轻拍白玉堂手背,笑道:“玉堂却决意怎生报答?”
  笑啐一口,白玉堂伸手轻捻展昭耳垂,改恶声道:“莫闲扯!……爷且审你,入太湖前,你常州下船回家瞧瞧亦人之常情,胆敢瞒着爷,悄没声便溜!若你是去追杀怀黍,为何不来知会一声?”
  侧头却避不过,展昭任他胡乱拉扯,笑答道:“怀黍并未叛你,他被混迹码头襄阳旧部认出,不得已随之匆骤离船。正巧展某下船,路途偶撞破襄阳旧部行迹,俟机与怀黍一晤方知,他危殆中不忘护主,对襄阳众人只称‘白五爷未能闯出王府,死于弓弩齐射’……彼归旧部本出于无奈,一心求归,又怕连累你身边这些人。展某感其忠心,遂在追回官船必经路上,合演一出捉拿审讯,成全他假死。”
  白玉堂沉吟片刻,问道:“可巧欧阳等三人路过,为这戏码做了证见?”
  想来早反复思量此事,展昭应声答道:“北侠一行三人奉你颜大哥之命,追踪汝南王府不法踪迹,在无锡城郊中伏;我是被怀黍刻意引去见襄阳王府余党,却杀做了一处……玉堂怎么看?”
  白玉堂冷笑道:“我不识这王府、那王爷,也懒怠琢磨其中利害……无非前头死过两位皇子,现在这根独苗儿皇子也孱弱,听说早奄奄一息。这帮人为个御座争来杀去,干爷何事?”
  微叹息一声,纵床帐之内,展昭亦运内力传音道:“此乃国本,原是天下最大之事。若非瑞哥儿身份尴尬、易被有心人弄做挡箭牌,玉堂又何必放弃半世侠名、功劳荣衔,委屈妆演白家私生孩儿?”
  白玉堂性情洒烈磊落,事既无可绾,便不再论。
  正待歇息,突睁眼笑道:“怀黍私走头绪纷繁,明日船上长日空闲,爷慢慢再问。只是——好奸猾猫儿,爷审的是你为何私自下船竟不来知会,牵扯了这些话头,便欲混过爷监察?”
  展昭轻笑道:“玉堂追问连连,展某言无不尽,怎地却成了胡混?”
  语音未落,人已轻捷起身出帐,手执一物事,又转回来。
  白玉堂轻轻喝彩道:“好身法!行动间全无声息,怪道喊你猫儿!狭仄之地施展惊世骇俗的轻功,却用来做甚?别委屈了燕子飞。”
  双手捧着递过,展昭轻笑道:“玉堂看过再评——此物可会委屈了展某身手?”
  白玉堂方伸手接便已动容,立时撕开外裹绫罗,定睛细瞧通体雪白若脂玉的精镂长剑,失声道:“于匣中隐然有声,若龙虎啸吟……莫非,莫非……”
  展昭含笑点头,以目示意他拔剑。
  森然一团剑光流转,白玉堂挪不开视线,满腔狂喜不能自禁,只喃喃道:“《名剑记》曰‘颛顼高阳氏有画影剑,四方有兵,此剑飞赴,指其方则克’,难道……这便是上古神兵画影?”
  半晌方定神,口角噙笑望着展昭,柔声道:“为你这番体贴心意,爷绝不容良宵空度,定好好疼怜多情猫儿……”
  展昭神情顿时古怪,掉头道:“你陪画影再乐会儿,展某失陪。”
  见他真起身欲撩帐出去,白玉堂急急把画影往床里头一放,双手环抱住他腰身,道:“猫儿,莫恼……这等绝世名剑,绝非市井可求购,五爷竟能享此缘分,多亏你有心。”
  展昭答道:“不过展某祖上家传,沉埋于地。能与玉堂相携纵横江湖,料画影有知,亦欢喜的。”
  话音入耳,白玉堂不禁微奇。
  这猫儿向来从容宁定,此刻缘何隐约烦躁?
  心境实畅美难言,白玉堂也无暇细想,脸颊贴上缓缓摩挲,昵声道:“爷的好猫儿,悄没声回家取剑,定是要爷惊喜。亏得你知己,送来这番喜出望外,可真真非同寻常!爷绝不辜负痴情,许你以身相报——这便好好温存伺候一夜,让猫儿知晓人间至乐之境,可好?”
  展昭神色更古怪,皱眉使力推开,道:“玉堂莫玩笑。”
  双手紧紧抱定,凑过去以鼻尖轻蹭展昭耳垂,感觉柔软肌肤慢慢变烫,白玉堂哑声道:“自那夜后,爷便弄了房事的香脂,时时贴身藏着,却记得你苦楚,不忍相强……猫儿,你别再挣动……着实忍不得了,这便从了爷罢?”
  口中呢喃着,身子早贴上他后背,更探一只手往下温软拂弄。
  展昭浑身又一僵,嘶哑着声音轻道:“玉堂,展某实不愿惹你着恼。”
  

 

作者有话要说:一照面就上了床,然后,然后他们扯了这么久的闲天……
某安顶锅盖道:求各位表打,后面继续、继续!

 


三七 叩关

  展昭这话虽是拒绝之意,声音却已不稳。
  二人千里同行、耳鬓厮磨,彼此早熟稔无隐。一语入耳,白玉堂已心知,展昭亦被撩得情动,此刻撑持,不过是强自忍耐。
  掏出怀中盛香脂玉瓶置于枕畔,白玉堂小心拉下他亵裤,双手轮番抚弄肩颈、胸腹等处,务要先令其宁定。唇更轻擦他耳轮最触痒不禁处,柔声诱哄道:“猫儿休慌……爷许你,此番定缓缓弄,待松软能承受方入。莫怕难耐,初始那些疼痛熬过,自有绝妙意趣。”
  展昭浑身依旧绷得铁紧,闭目断然道:“玉堂虽好意,展某恐无福消受。”
  声未落,气聚后背略使力,似欲一跃而起。
  白玉堂业已箭在弦上,怎肯放这动情猫儿逃走?翻身压定了人,急切间分不开双腿,便探手握住胯间那物,欲以柔情笼络之。
  方一触,白玉堂便失笑:怪道这猫眼睛都挣红了。
  口中不禁轻笑道:“薄皮猫儿,早盼着爷温存、情不自禁了罢?你我什么情分,何苦逞强?……明明已滚烫铁硬成这般,却往哪里逃?”
  话是这般说,这猫儿劲道太大,死梗着不从,沾了香脂的手便探不进去。
  经脉肌理骨髓全火烧火燎,咆哮不休。
  ——可怜堂堂白五爷,自少年识人事至今,何曾忍过这般焦躁难耐?
  情知面对展昭这般高手,用蛮力全然无用,只能动之以柔情。暂挨在他腰胯间滑润肌肤上磨蹭、略压一压火,白玉堂深吸一口气,再度诱劝道:“乖猫儿,莫惊恐,腿且略分开些……男子身躯深处亦有极乐桃源,待五爷耐心摸索,再好好抚慰,定教你称心快意就是。”
  展昭眼内全是血丝,却只浑身死紧,喘息愈急,只挣扎嘶声道:“展某断不能应承,玉堂莫再闹。”
  拒意极坚。
  
  白玉堂深心明了,初次得手,全赖这猫儿误以为鬼魂归来,死别后天人永隔,方肯咬牙承欢,其意无非“暂容你纵情快意这一遭,此后各自入轮回”,其间情殇哀恸之意,远胜求欢之心。今番要堂堂南侠屈身,却实在并无把握。
  想这一路官船内旖旎风光,白玉堂心底暗叹“今日又功亏一篑”。却也暗忌惮不好太过,若惹出展昭真怒,也不是顽的。遂不敢再强求享夫妻情事,只双手抱定他身躯和身压上,早已昂扬勃发之处相贴,胡乱挣动。
  只求一点亲昵滋味,能草草了事,也就罢了。
  可怜白五爷自幼打熬得好筋骨,纯阳内息练就肾水充足,这般望梅止渴,半分功效也无,反欲发上火得铁硬。
  再四不成,白玉堂咬咬牙,腻声哀求道:“这般光景,爷怎渡得过?好猫儿,不论如何,且替爷解解火罢。”
  听得这话,展昭只叹口气,却不答话。只抱定头脑早已昏胀胀的白玉堂,翻身先分开,又助他舒服躺平,一手方往下探——见这架势,自是欲先替白玉堂弄出来。
  今日撩拨得太过,虽见展昭愿相帮,白玉堂却依旧有些不足。
  强提精神,将身凑过去,双手揽住展昭颈项,按定了后脑勺儿,口舌湿漉漉绞缠。
  直至辗转吻够,方往后一松,口中狎昵笑道:“滑猫儿,就这般应付你五爷?……你扭手拗脚害臊,爷亦不忍相强,乖乖替爷好生服侍舒爽了,便饶你这一遭儿!”
  
  人放松躺舒服了,眯眼瞧去,见展昭缓缓跪起身,瞳中若有野火,早血丝密布。
  只一照面,白玉堂情知猫儿已快至极限,心中隐约觉不妥,可看他样子,似欲听命而行。既如此,不免生恐多言惊猫儿——若一个不留神,惹他暴怒或害臊,今夜岂非只能跳冷水池塘消业火?
  白玉堂以手抚他后背,胡乱按揉示意而已,却不好再发狠催促。
  展昭神情恍惚、喘息愈急,颇有天人交战之意,这般失态情状,竟前所未有。
  白玉堂着实难耐,无力细思前因后果,只顾掌心略用力,示意他快俯身吹箫服侍,好解身心惶急。
  幸而展昭明了所求,便俯伏分开白玉堂两腿,将身在中间跪定。
  
  柱身甫入幽深湿润之处,白玉堂浑身一激灵——此番舔弄仍不甚娴熟,却能感知展昭温存心意,实畅美难言。
  到底是纵情惯的风流人物,明知展昭亦忍耐欲念勉力伺弄,却终嫌不足,白玉堂本能探下双手,捧定他后脑,腰颠身扭,狠命纵送起来。
  正恣情快意,却觉展昭浑身锁紧,心知以他脾性,决不惯此道,这情形……多半是梗着了咽喉,正烦恶欲呕。心下略软,按住狠肏的动作便松了些许,任由他只绕圈儿舔弄柱端,不再深没入根。
  正辗转惶急,忽觉会阴处被按揉,随一股热意,力道直透进来,滋味虽陌生之至,却格外能动情肠。
  这倒是舒坦了,浑身野火却愈发烧得紧。
  情浓之际,偏生死活不得真正快意,白玉堂不由挺起身向上胡乱戳刺,欲寻得畅快,口中更低低呻吟出声。
  
  依稀闻展昭喘息声愈重愈急,已至微乱。
  不知何时起,已换了指掌轻柔抚弄胀痛情根。略昏沉间,两腿已被沉柔力道推分开,湿漉漉唇舌竟舔至那口外,反复舐吻吸啜,逡巡不去。
  白玉堂隐约知不妥,神智却快失却清明,孽根亦胀痛不堪,激切空悬着欲求抚慰;身后乱撮弄的舌尖亦带来快意,不知不觉半边身躯竟酥软麻痒,提不起劲来推拒,反神驰魂荡,不禁竭力摆腰耸身,亟欲直抵巅峰。
  纵情兼心下不足之际,那舌竟叩关而入,凌乱四周戳弄。
  白玉堂一凛,不由恼怒暗生,偏又不舍生生喝止,只双腿运力欲收拢,哑着声儿道:“猫儿,莫胡闹!”
  没料想膝弯被抵住,竟至合不拢。
  展昭亦不答话,只抬身吻上来。
  唇舌抵死纠缠厮磨,白玉堂浑身热意更深:这猫平日处处都好,只是每至亲吻,辗转啜吸动作便情切难耐,隐约微露霸气,白玉堂虽不喜这滋味,却也不忍坚拒。今日掠取之意更浓,竟隐约透出征伐,纵然情浓似火,亦难免隐约不快。
  恍惚间难细思,正不知是否推拒,却觉后面一凉,润了脂膏的一只手指已探入——方才那般濡染挑惹,此处已非全然闭合,深插动作竟顺溜之极。
  白玉堂倒抽一口凉气,扭头挣开他,怒叱道:“混账猫,好大胆!还不快罢手?”
  
  情窟内仍自游动不休,展昭不但未依言退出,反开始轻揉四壁,似在寻动情处。
  白玉堂更怒,不顾手脚酥软、身姿亦不便使力,边挣动边道:“展昭!你再不停下,五爷真砍了你!”
  ——平时亲热时,厮闹得再情热,但凡白玉堂真恼,展昭没有不依言停手的。
  今日却古怪,展昭不肯停,亦默然无声,只全身用力压制住,不让白玉堂挣脱,反而又探入一指,在香脂助力下探寻愈急,
  白玉堂久历风月,乍看清展昭血筋纵横、早失却清明的双眸,便知要糟……到这种时候,但凡是男人,绝不可能听命停下。
  游目四顾,欲寻东西砸醒这浑猫,却骤然瞧见画影雪白剑鞘,不由痴了。
  一转念,竟回想起死里逃生东京重见那夜,猫儿误活人为生魂,咬牙任由戕伐,那决绝眼神……怒意竟渐渐消了,略觉胸闷气紧,低低叹一声,暗忖:这时爷若拔枕边剑砍过来,累你落个终生残疾,岂非爷太不仗义?……罢、罢罢,五爷堂堂七尺男儿,不是只赚人便宜不肯吃亏的,今日就当被疯猫咬了一口。
  既这猫执着,不能当做妻室娶回来厮守,异日莫再情孽纠缠,从此做回兄弟,倒也痛快!
  

 

作者有话要说:惨剧:小白刚刚被弄得有那么些失神,又被闹猫闹醒了(今天的猫大昏乱且RP,脑子里面空空只有粉嫩老鼠,没有思维……)
——叹气,说起床上水准,猫大您终究比小白差了那么一点点!

 


三八 绸缪

  展昭也真好忍性,气息早已紊乱,抵着白玉堂肌肤的情根亦早鼓胀欲裂,尚硬压着焦灼难禁,仍两根手指反复混摸索不休,竟死活不肯躁进。
  心志既定,白玉堂激怒稍消,不由暗暗叫苦——这疯猫只顾探寻搅动,进出却漫无章法,多半不曾亲身御男子。
  一个弄得不好,累爷这等地方受淫伤,却叫人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
  ——身受展昭这份体贴心意,却隐约不耐:这猫不谙风月,耐性用得不太是地方。再说,左右是箭在弦上,纵然辗转温存,难道爷会承情?
  痛快完事也就罢了,五爷终究不会如妇人般乖乖受用!
  白玉堂被搔弄得五内难安、方寸大乱,仅剩几份清明,尚知此际固不可引导、催促更不妥,只索闭目沉肩松胯,略放软筋骨而已。
  不知探寻的指节触动了何处,泛起隐约酥麻。
  这滋味全然陌生,却异样鲜明:指节细微皱褶均似以内壁便能感知,略一转折,便头皮发麻、四肢酥软。与寻常燕好之销魂截然不同,但感一股暖意缭绕心头,温软、沉柔且绵长,似此身最深处痕痒难当,唯欲发声遏制。
  猝不及防,白玉堂竟不自禁呻吟出声。
  ——淫声甫出,酥麻却更甚。竟这般仰卧著,大张双腿任人抚弄戳刺……白玉堂不知当如何化解这陌生滋味,直欲蜷缩夹紧双腿,却颤栗哆嗦,直觉身躯极深处似欲融化,骨盆四肢均烊融,全使不上劲道。
  不知不觉,眼角竟积了湿润之意,不禁抬手要捂。
  
  突地,膝弯竟被强力握定分开、向胸前按下。紧接着,早润泽透之处被庞然大物抵住,一分一厘挤入。
  这般滋味真如酷刑,却因身遭妇人般对待,比剖骨剜肉更多一分羞耻。
  ……若不是怕伤了这混账猫……
  昏沉间,白玉堂难再思量权衡,唯咬牙苦苦撑持,维系灵台一点清明,命己身莫凭本能拧转闪避——那般拗劲,无非让深陷欲海之男子更疯狂。
  许是之前反复涂抹香脂缘故,此番纳入骇人巨物,白玉堂那从未被催折触碰过之处竟未撕裂剧痛,只被钝钝顶挤分开,五脏六腑似移了位。
  
  幸这碍物并未立时纵送出入,得以片刻喘息。
  白玉堂迷蒙中抬眼,方见耳鬓厮磨惯的面孔便在近旁:平素冷静从容之态半分皆无,死拧着眉头,猫儿眼血丝纵横,却满溢关切情意,只管定定瞧着。
  白玉堂心意骤乱,慌张间本能一动,欲要闪避,却觉体内那碍物已然开始提送。
  不知是偶然,抑或展昭太好记性,纵送进退之际虽无序,却反复擦弄方才撩动心魂那处所在,顿觉肾囊周遭一股灼热流转,连折腾间软疲之前端塵柄亦颤巍巍重又立起,悸动不安。
  ——平日互搓耍弄时也曾得见这色猫之物,瞧着并不觉凶悍,色浅微泛粉、垂若鹅卵,略显出些憨然。唯根处极驽健刚猛、勉可算傲人,且头肉肥厚,隐然若有洼棱如伞张。没料想只三四提后,头部变棱肥脑满、尽皆胀开,俄而挺然若鲜菌,每一击均柔韧刚猛兼而有之,辗转扪摩深穴。
  最要命是展昭之搏击不只图痛快,迟速婉转均似窥意而为,遂白玉堂细微感知或疾或缓,虽无玉房高手之百般腾挪变化,却更令人一霎明白、一霎晕眩,神魂俱飞扬不定。
  不知被这般搓弄多久,氤氲化醇之乐萦绕脏腑,白玉堂直若置身幻境,惬然不知身在何处。
  深处耸弄之孽根愈加奋不顾身,叩弄渐趋疾劲,竟若巨浪狂涛般无休无歇,且前力后力激荡相叠,自蓄出悍健气势来。
  白玉堂早忘却今夕何夕,亦不知是苦楚抑或极乐,一时间连呼吸都停滞,身后深穴竟似全不属己,自顾痉挛著,把侵入之物绞得死紧——这般滋味,与寻常燕好之激越仓促绝不相类,只觉惊涛拍岸之余,更有深邃满足余味,绵延入骨。
  陷落幻境若自洪荒便始,又似只一刹。
  
  白玉堂猝然醒转,脸颊依稀微凉精湿,竟是泪流不止;喉头何时呻唤得干哑欲裂,却全然不自知。更不知喷薄了几次,塵柄在二人间无力悬晃,竟也未全颓然,半软半硬着,胸腹间都粘腻湿透。
  人已不若方才平躺,被展昭起箕踞抱持,半身悬空伏在他怀中,犹自进出颠弄。
  见白玉堂略略睁了眼,低头温柔一笑,俯身吻将上来。唇舌亲昵良久,展昭又伸手爱怜地反复抚弄,不舍冷落了怀中人虚悬之塵柄。
  待白玉堂略透口气,挺身半跪而起,腰更加劲摆动提送。
  若肏得深了,惹起失神呜咽,便略住一住,抵住体内那要命之处,研磨或缓击。
  白玉堂犹如梦寐,恍觉此人非己、此地非真,浑身血液都煎灼欲沸,唯一双亮晶晶猫儿眼,满盈着暖意,是陌生天地间唯一亲切之物。
  猝然,身后不能自控断续紧缩,又体噤身颤、抽噎出声。
  
  展昭喉头低吼一声,双手搂定了加速进击,狠狠提送不知多少下,方全身一紧,至巅峰之境,闭目喘息。
  虽已宣泄,那异样肥厚塵柄犹能填塞得满满,良久仍觉充实厚密,虽无一丝动作,亦能温软安抚五内。
  绸缪欢爱之情,绵绵不尽。
  白玉堂睁眼瞠视空中良久,只觉心头忽暗忽明,竟不能清楚吐出一字半句,勉力微挣数下,重又失去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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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酣然一梦醒来,见丝帏已挽起,触目绮窗花影渐黄昏。
  白玉堂茫然游目四顾,书桌上器皿精洁,供着数只蜡油冻般鲜佛手,和一拳透瘦太湖石。小几上摆着耸肩汝窑梅瓶内数枝鲜妍,衬着流苏画帘,更显窗外新髹画槛雕栏红艳得精神。
  再定神,卯饮盈盈、兰汤滟滟,薰风徐来,隐约衣香一室。
  自幼富贵丛中娇养,白玉堂日常起居自然极讲究,却最不喜这等仙境般凡俗富丽。
  微微皱眉,将腰一挺,便欲一跃而起。
  殊不料,承受之处骤然一阵剧烈酸软,没多少痛楚,浑身每丝筋肉却如皆被拆开抖松、再胡乱拼凑回,三魂气魄不免散乱无稽。
  栽回枕上,再四提内息定神,逐次忆起一夜情事,顿时如被兜头猛一棍。
  
  迷惘之余,人却已惊觉——那只猫不在。
  白玉堂深透一口气,咬牙缓缓使力。这一次,倒顺顺当当坐直了身子,也没甚么激烈痛楚,便知确未受伤。
  闭一闭眼,正要起身整衣下床,却听外屋传来柔婉一声低呼,又道:“三爷身子不爽,怎好逞强?快请躺下休憩……银挑子上小火熬着鲜莲子苁蓉银耳羹,且润一润?”
  白玉堂突觉魂魄冰凉,低声道:“是展夫人?”
  声音嘶哑,竟全不似平日清朗如金玉。
  

 

作者有话要说:补一个注释:
《诗经?国风?唐风?绸缪》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题解]这是乐新婚的诗。诗人觉得他的新娘子美不可言,那夜晚也是美不可言,喜不自胜,简直不晓该怎么办好。]
[余冠英今译]
柴枝捆得紧紧,抬头正见三星。今晚是啥夜晚?(新婚!)见着我的好人。你看,你看啊!把这好人儿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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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安偷偷哭:小白……我理解你的心情,真的。

 


三九 惊怖

  只听得丁月华莺莺呖呖,含笑谦道:“三爷这般相称,实实愧煞……”
  白玉堂僵着脸,一时心内空空,亦似听不懂她言语。
  丁月华肚腹笨重尽显,不耐久立。端羹汤至床边侧身坐下,依旧温颜道:“展爷临走嘱咐,送走那几位贵客后,至官船安排今夜起航便回。如今似耽搁了些,料亦快了。”
  白玉堂正喉焦口干,结过一饮而尽。
  空盏随手往旁边一放,丁月华也不叫人来收拾,反艰难起身,亲自挪动,又递一条锦帕,伺候他略擦拭。
  白玉堂皱眉——绝不愿被身孕妇人照料,推拒却更难看,立时接过锦帕,低声道:“白某无需照料……你歇息去罢。”
  丁月华微笑道:“这怎么成?贱妾自告奋勇来照料三爷,正缘于展爷再四叮嘱,道白三爷不喜下人粗手粗脚——辰时一刻时分,展爷行前,还要了水来,亲自替三爷沐浴更衣,一应服侍,决不肯叫下人操持。”
  白玉堂略松口气。
  一颗心却依旧没着落处,实无心攀谈,随口道:“展夫人身子沉重,不当操劳。”
  丁月华似全不介意这极似驱逐言语,反又回床头坐下,殷殷勤勤笑道:“展爷向来稳重自持,相识数年来,贱妾从未见展爷如今晨这般喜上眉梢、心满意足。若非白三爷……展爷待贱妾有天高地厚之恩、于丁家更见曲意成全之德,却绝无夫妻之实。他数载孑然一身、抱剑自持,贱妾常愧疚无地,时至今日,见展爷这般倾心相待,方稍稍宽慰——天可怜见,展爷这种顶天立地又心怀慈悲的真英雄、大丈夫,如今,总算得了个可心合意的身边人。”
  换了平日,听见这般不入耳言辞,早厉声喝禁。
  白玉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不出片言,只漠然瞠视帐顶。
  
  浑不顾被他冷落,丁月华自顾又道:“记得当初盗三宝事毕,展爷便乞假,匆匆专程赶来茉花村。姑母还道是来商议婚期,欢喜不尽,命两位哥哥好生招呼,又交待道,‘毕姻诸事,丁家绝不敢惜银钱,务必要办得好看,不能委屈了展爷身份名望’。”
  “我自幼失却双亲,蒙姑母慈爱接来抚养,又改姓归宗,如同亲生。青梅竹马情分不同,早与长兄丁兆兰两情相许,只可恨同姓兄妹,依礼决不能成亲。蹉跎数载,二哥自杭州带回身有功名的展爷,姑母一见便欢喜,立时做主定下了婚事,大哥连说句话的机会也没有。
  “被二哥诓去比剑,原不知那是招亲——贱妾虽学了些许剑术,终究是闺阁中人,一颗心既已许了大哥,绝不能再钟情旁人。纵知晓这位夫婿英雄了得,亦只暗伤命苦罢了。偏大哥事母至孝,姑母年事已高,哪敢做忤逆言语?
  “闻展爷登门,直以为婚期不远。此时与大哥情浓,已有了身孕,如何还能嫁人?辗转一夜,没奈何鼓勇携聘礼巨阙,偷至求见,乞一封休书。闻讯展爷反如释重负,道他正为退婚而来。
  “大哥最知我脾性,清晨房中不见,便寻至此,悉展爷本意,便并肩拜谢。展爷素来热肠,见我二人抱头而哭,追问缘故,大哥便叙出名为兄妹、实彼此倾慕之情,即使退成婚,亦只躲过一时,一家人不能成婚,到头来,只一索子都吊死,也就罢了。展爷不忍,便道明他退婚只为不愧对天地良心,却无迎娶心上人的缘法。既因这未面世孩儿走投无路,不妨照日子毕姻,府邸挂展氏名义,他仍回开封府去住。”
  耳边絮絮这半日,白玉堂不错眼珠瞪着帐顶苏绣折枝梅,似压根瞧不见丁月华泪盈双睫,只澹然“哦”一声。
  微微叹息一声,丁月华低头轻抚自己高高隆起的肚腹,道:“展爷高义,惜我等没福,毕姻后,那个孩儿竟没能保住。过了这些年,总算又有了大哥的骨血……瞧我糊涂,一心想替展爷说清前事,却罗嗦这些,三爷见笑了。”
  白玉堂皱眉,脱口道:“我为甚么要听这些?你留些气力罢。”
  闻言,丁月华并不以为忤,对帘外张望着,歉然道:“扰了三爷歇息,这时候,展爷也该办完事……”
  白玉堂一凛,略凝神提内息,便听得展昭与丁兆兰低语声,正商量明日天不亮便起锚,安排几顶软轿抬人到码头,及一应琐事——谅来这二人早已回这院中。
  
  这边话音方落,展昭丁兆兰已掀帘子入室。
  连句寒暄都来不及,箭步到白玉堂身畔,展昭立时在丁月华让出的床头坐下,细瞧了瞧面色,欣慰点头道:“瞧面色尚好。”
  人一靠近来,侵入鼻端,是素日亲近惯了的男子气息。
  白玉堂心头突地一跳,目光顿时狠戾。
  一见他神情,展昭只微怔片刻,眼神顿清明,转身对丁家二人一拱手,歉然道:“离去时展某亦曾逊谢、实不敢劳烦三妹辛苦。毕竟身子不方便,又旅途劳顿这些时日,正该多多歇息才好。”
  听得这话,丁兆兰哪有不明白的?立时忙忙搀起丁月华,对展昭躬身道谢告辞。
  二人边行边往这边瞧,丁兆兰神情颇惊诧,约摸纳闷“怎敢对展大人不敬”;丁月华瞧着白玉堂眼神却满是善意,还特地又看一眼展昭,颇似暗劝“既以丈夫之躯效妾妇之行,不妨对夫君贤淑些”。
  白玉堂生平行事无悔,此刻却只觉一股寒意透骨。
  
  送二人后掩门回来,展昭又回床头侧身坐下,双手环住白玉堂肩——瞧这姿势,多半意欲以前额抵他额头,测是否烫。
  白玉堂倏然探手,按在枕边雪白剑鞘上。
  被内力一激,画影隐然吟啸。
  展昭惊觉,挪得略微远些,讪讪坐直,仍满面春风、爱怜微笑,殷殷放软了声音,含笑问道:“早晨还有些发热……现下当是不碍了?”
  瞧也不瞧展昭,只冷冷道:“有碍无碍,白某自会担当,不劳展大人动问。”
  话音未落,已自起身披衣。
  
  展昭含笑凑近半步,昵声道:“玉堂万勿动怒,一时人前忘情,总是展某的不是。展某本该回来亲自守着才对……”
  白玉堂本待骂“谁该你守着”,定定神,冷哼一声,掉头便往门口走。
  疾追两步,展昭使燕子飞绝技轻巧抢到前路,双手张开拦住去路,眼角眉梢尽是温存笑意,依旧柔声道:“玉堂,莫非真怪展某未亲自守着你?……丁三妹再四要来尽尽心——”
  白玉堂怒极,低吼道:“滚开!”
  浑不管面前有人,仰首便行。
  展昭略呆一呆,竟未及时退开——这么一动一静,白玉堂直撞入他怀里。
  似被磕醒,展昭目中笑意渐渐消隐,只定定瞧着白玉堂。
  甫一相触,便被展昭身上气息扰得胸口惊怖翻腾——这,还是不是白玉堂?强压刹那掠过胸口的惧意,白玉堂厉声笑道:“展大人,天朝官威不可犯,不准草民离去不成?”
  ——若按越礼冲撞钦差论,罪当枷号。
  展昭立时闪身让路,神色已端严,眉头却不由紧皱,沉声道:“明日寅时正起锚,虽逆水而行,只要不逆风,一日便可至杭州……方才收到包大人六百里急信,道颜查散颜大人已昼夜兼程赶至杭州,有事相商。玉堂同韩二爷多留神瑞哥——朝局恐有遽变。”
  

 

作者有话要说:猫大人您就尽情拍马屁吧!
这一次啊,拍到马蹄子的滋味,请您好好品尝!

 


四〇 齌怒

  闻熟悉脚步声绕过船舷一路行来,白玉堂突觉脊背微微发冷,却出不了声,坐姿亦变得僵直。
  念离正躬身拨弄焚香,匆匆去门边掀帘子肃客,恭敬道:“问展大人安。”
  听得展昭问道:“逆水行船,又催着要快走,难免拉纤号子侵扰……你家爷歇息得可好?”
  不等念离行礼答话,白玉堂开口道:“念离退下,去舷梯那边守着,不必斟茶来,亦不准放人过来,韩二哥概莫例外,明白?”
  语声峻戾。
  目送念离躬身步出后,展昭含笑缓步至靠椅坐下,把手中雪白长剑轻轻搁在桌面上,道:“玉堂,侵晨你斥退软轿,骑马至码头……身子可有甚么不爽?”
  
  展昭身上,若隐若现青草朝日般男子气息。
  平素极亲切安心的气味,此刻却令白玉堂焦躁难安,只觉浑身忽松忽紧,一丝丝奇诡热意浑身流窜。
  人还酸疼不爽着,思绪一乱,神情自然难看。
  白玉堂冷着脸,道:“展爷很该去敷衍尾随相送的地方官,这里没你事。五爷命人燃安息香,正要好好睡一觉——有甚要事计议,你寻二哥罢。”
  展昭略停一停,依旧诚挚温言道:“若甚么地方不查,或在茉花村有何事处置不当,惹玉堂恚怒,自然全属展某的不是。但乞玉堂千万莫憋闷,有何不快只管或打或骂,展某虽愚钝,必定立时纠正。”
  起身行至窗边,嗅不到展昭气息,白玉堂方略定神,呆着脸道:“白某只求一事,不知展大人可恩准?”
  展昭沉默片刻,涩声道:“玉堂何出此言?”
  并不理会这一问,白玉堂凝目茫茫江水,自顾道:“谢展大人万里相送之义,小弟感激无地。日后绝不敢任性妄为,亦绝不能纠缠欲孽,望展大人成全。”
  展昭神色一变,道:“纵然男子不能三媒六聘拜天地,玉堂相赠的白家祖传玉珏,至今好好贴身收着,你我早情意相许、誓共生死,展某万万不会放手!”
  指关节攥得发白,白玉堂闭一闭眼,道:“小弟年幼无知,当初一心想娶乖猫儿过门,可怜却是扑朔迷离不辨雌雄,这般指天誓地、痴心妄想,让展大人见笑了。”
  展昭越发觉得不妥,急忙道:“自你我太师府文光楼结交为友、三宝事了誓荣辱与共,展某便情系玉堂,倾心恋慕始终如一,能有玉堂共偕此生,展某欢喜不尽……若玉堂有何不快,只管说出来参详,但凡展某所能,定当竭力。”
  白玉堂冷笑道:“茉花村扰攘春宵竟夜,总有几个高手遥遥入耳、辗转难眠,从此人人皆知白泽琰自荐展大人孪宠,再没人疑这位白三爷身份,展大人好高明计策、好周全慎密心思,小弟实佩服无地!”
  话语中狠劲昭然。
  展昭怒道:“白玉堂,你生气不要紧,却不该说这话!当日原是两情相悦、你情我愿,展某何曾算计?”
  根本不理他言语,白玉堂咬牙道:“这番连累展大人清誉,也坏了白家名头,小弟后悔莫及。还盼展大人恕昔日言语天真、无知纠缠。”
  展昭眸色竟隐泛血丝,道:“谁怕是否世道不容?玉堂无端提名誉作甚!”
  猛击窗框打断展昭言语,白玉堂倏然转身,厉声道:“展昭!你不愿嫁我,白玉堂不怪你!你做事永远滴水不漏,过往种种,尽皆算白某错,也不必再理论!”
  见他还欲申辩究诘,白玉堂却无意多言,顿一顿,只拱手冷冷道:“展大人,请!”
  
  展昭断然摇头,站起身缓缓逼近,一字一句道:“冲霄之后,展某方真正明白别离滋味。不管玉堂说什么,展某决计不会放手。”
  素日人人称羡南侠展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何曾见过他这般失态,连说话都咬牙切齿?
  随着他气息逼近,白玉堂心慌意乱,只索扭转头,低叱道:“你走开!”
  展昭倏然出左手扣住肩胛,右手疾抄白玉堂后脑使力,掰转成二人正面相对,四目相交、气息相闻。猫儿眼瞪得溜圆,显已盛怒。
  这姿势牵缠暧昧,白玉堂脑中一片混乱,本能使出小擒拿功夫,直扣展昭咽喉。
  展昭并不闪身退避,反略偏侧数分、和身向前猛撞,推得白玉堂立身不稳,又立时欺身逼上,令白玉堂向后踉跄数步,终被大力摔倒榻上。
  位置一变,白玉堂精妙的锁喉招数均被逼至外围,从肩至腹,均被展昭以身躯真劲压制,再不得动弹。
  被按成这般仰面躺倒,二人全身紧密贴合。
  隔着溜滑薄丝衣,触得到展昭强韧肌肤,连发力之时细微绷紧,亦真切可感。
  白玉堂脑中“嗡”地一声,全身发热、更惊怒交加,抬脚便踢向他腿弯穴位。没料想展昭突地耻骨往下压,顺势竟分开白玉堂双腿、又以双膝顶开胯骨摁住。白玉堂武功机巧凌厉,内力劲道均本不如展昭浑厚,贴身肉搏更吃亏,此刻被展昭使出全力死死压住,难免全然受制。
  展昭粗重喘息数声,双手扣定白玉堂后脑,死死吻下,舌直叩入齿关,在内里翻搅吞噬。
  唇舌被封,且这疯猫虽失理智强吻,力道却始终巧妙,白玉堂意欲咬舌头弄醒他,却没法寻罅抵隙。
  
  白玉堂岂能甘心受制?趁展昭双手上移,右臂借机挣脱,翻腕袭展昭背后督脉大穴。
  听得耳畔风声,展昭出手如电,紧紧钳住白玉堂腕部,复又牢牢压于身下。却并不用强点穴,只顺势使力撕扯,弄断了衣带。
  贴身绫罗小衣本柔滑,失却了牵系,这般惶急扭动踢踹,顿散乱不堪。
  白玉堂忿怒至极,竭力使劲挣扎之际,与展昭热烘烘肌肤相接、碾动厮磨,竟连要害处塵柄亦骚热渐坚,竟而颤巍巍欲立起。
  察知身躯欲念全不由自控,白玉堂这一惊惧,实非同小可——展昭动作多属近身搏击,虽涉狎昵,实并无刻意淫辱挑逗。白玉堂顶天立地一条汉子,一时受制于人,不过认个技不如人,输给展昭,也算不得折辱;可这当儿竟被惹得骨酥身饧,何等羞耻!
  越慌乱,身躯却越溽热不堪。
  由惊生怖。
  
  这时展昭喘息更急,不再还击无力拳脚,改成紧紧抱定,一只手下探穴口轻揉捻,咬牙道:“玉堂,你放松些……展某怕伤了你。”
  语声断续,满溢欲念与轻怜蜜爱。
  白玉堂聚全身气力,狠狠咬住舌尖,一阵剧痛,顿清醒了些。
  浑不顾全身被抚弄得火烧火燎,白玉堂盯着展昭布满血丝双眸,呸一声,啐了他一脸鲜血,切齿道:“若再不停下,但凡留一口气在,我定杀你。”
  被溅淋漓血点,展昭从迷离中猝然惊醒。
  僵片刻后缓缓起身,涩声道:“玉堂竟宁死不愿……展某不能相强。”
  额头微现冷汗,显是竭力自制。
  终于匆匆直身掩衣襟,摇晃着退开两步,展昭又低声道:“此生若再对玉堂有一丝不敬,展某挥剑自绝。”
  深厌如妇人般被忍让。
  白玉堂怒吼一声,拧腰跳起,抢过桌面上画影,抖手间长剑出鞘,当胸便刺。
  展昭双臂一振,翩然如燕子点水,划弧线闪开,人已在门口,转身便可轻易离去,却始终踌躇,只怔怔往这边瞧,眼神渐显出沉郁惊悔、怜惜痛楚。
  一剑砍在桌上,白玉堂略定一定气息,厉声道:“船至杭州前,若再让我瞧见半根猫毛,无非拚生死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题解:
齌jì(音同“记”)
◎ 〔~怒〕盛怒;暴怒,如“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
◎ 猛火熊熊(煮饭)。
两个意思加在一起才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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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泪同情这只猫,更同情这只委屈惊怕到极点的小白!

 


四一 瘟猫

  官船队过清湖堰、缓缓泊入杭州武林门码头,已然夜深。
  不理会外面迎接钦差种种礼仪扰攘,白玉堂自安然高卧——此后行止已定了主意,很不必去敷衍场面,故早命白福去知会二哥韩彰,白家数人都不下船。
  实无心遥听码头上展昭和颜查散客套,几次闭目却难眠,索性起身打坐。
  尚未全入定,已闻白福在门口,压低声唤道:“爷,爷……外面率地方官来迎钦差的,是新任两浙路转运使颜大人——状元翰林升官可真快!”
  白玉堂定定神,命他进舱来,随口道:“朝局正暗昧,包大人有此臂助,也不错。”
  白福小心道:“爷要远行,难得这么巧,不去见义兄?”
  拧眉只一刹那,白玉堂冷冷道:“你这话好糊涂!——白泽琰何来义兄?”
  闷着声儿,白福只垂手,却不肯退出去。
  瞪了他片刻,眼神慢慢柔和,白玉堂又道:“一个时辰后,我便带瑞哥他们四个启程。你需跟官船回到金华,替我向大奶奶多磕几个头,务必带话相劝,生意不必忧心,陷空岛几位哥哥会得相助;我侄儿芸生早该开蒙,如今又得了恩荫,别费气力习武——太平盛世,本事够防身就好,务必多念书明理。”
  白福情不自禁跪下,伸手胡乱抹眼泪,抽噎道:“奴才是家生子,十一岁挑来贴身服侍,那时爷才五岁,雪团儿似的……转眼廿载,凭爷的恩典,竟也在京买房成家生子,过得不比人家小门小户的强?现下,爷竟要去天远地远的什么暹罗,白福怎么能不跟去伺候?爷……您这就改了主意罢?”
  摆摆手,白玉堂正欲命他退下,却听外面轻叩窗棂,压低声音道:“五弟,没睡罢?”
  白玉堂低声答道:“二哥,怎么了?”
  听韩彰声气实万般无奈,只道:“颜大人定要见白三爷,唠叨甚么‘义弟白玉堂身殒国事,天幸尚有血亲在世’……展爷死活不答允,两位爷一个固执、一个推搪,罗嗦大堆场面话,谁都不肯退让。你若不出去,怕不僵到天明?”
  白玉堂怒道:“这成甚么话?他们再婆妈拖延,岂非误我上路?”
  沉默片刻,韩彰低声道:“五弟,要么……你再等两天,到了金华再走?就算再怎样,让瑞哥儿拜过祠堂,也——”
  白玉堂断然道:“小弟实有不得已苦衷,还求二哥体谅。”
  岂不明白自家兄弟这话的缘由?
  踌躇复长叹息,韩彰不再多话惹白玉堂难受,只道:“那两位爷仍远兜远转说场面话,却怎么走?”
  白玉堂略凝思片刻,道:“这两位大人耗在这里,码头上定众目睽睽……今夜走不成,也就罢了。”转头命白福去知会那母子改行期,又转身拱手道,“总之,二哥还要辛苦。”
  韩彰点点头,又肃然问道:“你这位义兄官衔已升至正四品礼部郎中,权两浙转运使,门下还有智爷、沈爷等辅佐,他要肯相助,在杭州漕司衙门安生等陷空岛的船来,直接城西钱塘门外海船码头上船就走,岂非再好不过?”
  白玉堂苦笑摇头,道:“坐自家船,走海路至泉州换大海船南下,自更妥当……不过,若能不麻烦颜大哥,那就最好。”
  见他这般坚执,又素知这位小弟本领,韩彰也只能点头道:“外头还热闹着,我再出去瞧瞧……若颜大人死活要见,五弟却又如何?”
  白玉堂爽快点头,道:“旁的休论,总不能叫二哥为难。”
  
  韩彰答应着点头去了,半个时辰又回来,摊手苦笑,道:“颜大人倒是客气,可瞧那架势,五弟你不去露个面,今夜他就宿这码头了……展爷那般圆通温润,都有点绷不住,场面话早说尽,脸色实在不太好看。”
  数年过命交情,白玉堂深知这位义兄谈吐谦和、脾气却执拗,认定之事,便决计不肯转圜。想到陈留夜泊他来洒泪拜祭、声噎气绝之状,不由心下悯然。
  一击掌,白玉堂飒爽道:“小弟只是怕连累颜大哥。即这么着,说不得,我这便出去见个礼,也份属应当。”
  
  本朝才子有词云“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同韩彰并肩甫登岸,白玉堂便觉盛名之下、果真无虚:雁翅两排牛油烛高烧,照得两人官服辉煌;略远处,厢军更举着一片火把,偌大码头如同白昼。
  白玉堂随意扫一眼,见展昭双眉微皱、眼睑青黑,疲倦略形于色,却是暗咬着牙,唇边线条刚硬——内力深湛之士自来神采奕奕,见这难得的憔悴,心下忽有些不忍。
  连例行的客气笑容都快省了,却碍着颜查散是包拯门生,展昭不好翻脸轰人,勉强岔话道:“……沿途父老提及,去年杭州大水、隔窗竟能捉鱼,颜大人这番上任,要为民兴利,必定辛苦。展某区区武夫,但凡有能效力奔走、略助民瘼之处,还请千万不要客气。”
  颜查散神色惨然,满面风尘辛苦,却一味陪小心,拭泪道:“本司替两浙路百姓谢展大人……下官知道一路辛苦,白三爷早歇息了。怜下官平生知交零落,唯与五弟倾盖如故,八拜约为生死兄弟,自天人永隔,日日以泪洗面……喜闻五弟有亲骨肉兄弟在世,若不一见,实辗转难安。冒昧求展大人代为通传,感激不尽。”
  见展昭满面无奈,却依旧撑持,还待再打官腔推托,白玉堂方才还心事纷乱,竟不由闷笑。
  挺身向前两步,白玉堂扫一眼满面惊诧、猫儿眼倏然溜圆的展昭,对颜查散一揖,朗声道:“韩二爷来唤,蒙颜大人再四要见——化外小民白泽琰有礼了。”
  展昭脱口一声“你——”,又戛然而止。
  眼神中謇爰交集,似有一点愤懑,却霎时消散,泛出些凄凉神情——连客套话都憋不出一句。展昭也不拂袖转身回船舱,只僵立烛火中,呆呆盯着白玉堂。
  这边白玉堂作势方要拜,已被颜查散双手挽住。
  颜查散直直瞧着,握住白玉堂臂膀的双手竟簌簌发抖,满面泪痕宛然,却漾出笑来,那神情,显然是打心底里欢喜。连声道:“颜某世间再无亲人,唯五弟而已。白三弟千万莫要见外,只要你肯叫一声颜大哥,我……”
  一语未了,已哽咽不成声。
  不知心头什么滋味,白玉堂略定一定神,欲挣开颜查散的手,又不忍心用强,只道:“白泽琰未至金华白氏祠堂拜宗族,身份卑微,不敢随意攀认。还请颜大人回府歇息,异日有缘,自当来访。”
  听得这话,展昭眼神方活转些,拱手正欲开口,颜查散眼圈早又红了,却已抢着笑道:“这是说哪里话来?从今日起,你便是颜某的骨肉兄弟,再不要说什么身份。”
  话语诚挚可感,白玉堂亦微动容。
  这一牵缠,转眼又炷香时分。
  颜查散不敢再硬拉手,满面殷殷关切,只款款道:“船坐久了气闷,三弟何不同韩二爷一起,到颜某下处略歇一歇?……上岸散散心耳,绝不至耽误行程的。”
  白玉堂盘算如何婉谢,却见展昭神色越来越沉郁,俨然密云不雨光景,胸口瞬即滞闷,转念又突觉痛快,慨然道:“也好!……不敢太拂逆颜大人意思,便就这么着罢。不知韩二爷怎么说?”
  韩彰脸色沉沉,淡然道:“颜大人盛情,韩某怎好扫兴?这就送送白三爷。”
  
  听得这话,白玉堂对颜查散略一拱手,掉头便行。
  认蹬上马前,见韩彰也牵马,白玉堂扭头正要跟他说这边警戒还须当心,却瞥见展昭依旧方才姿势,僵立原地。
  周遭火把熊熊,初夏运河晚风微薰,猎猎吹起猩红官服下摆,那熟悉身形……夙日里总含胸拔背而立,此刻竟似泄了真元般,有些萧然。
  

 

作者有话要说:同情小白,你不过就是强撑着满腔凄苦惊惶、还对猫暗暗歉疚不肯承认,此刻心乱如麻,想找个地方清静清静;
同情颜兄,你不过就是心疼小白受罪了,想帮他轻松点;
同情猫大,你不过就是吃了小白,因为吃得太好,吓着孩子了,然后就只能眼睁睁守着,却又不舍得再作任何激烈动作,让小耗子更心惊……
——突然想起某位说的“无人不冤、有情皆孽”,掩脸……爬走

 


四二 寤变

  【第八卷】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诗经?国风?周南?关雎》
  
  两支素白烛摇曳,镏金雕镂檀木牌隐然反射细碎光点,依稀可见“敕封正三品上护军将军、领实授御前带刀护卫白公玉堂”字样。
  笔迹遒劲,乃包大人钧笔。
  展昭手握玉玦,指腹缓缓摩挲,感受微凉莹润,静静伫立灵位前。
  不多时,对那灵位清浅一笑,拿起身畔从不离身的巨阙,掉头快步出船舱。亦不走舷梯,直接跃上旁边另一艘船。
  
  熟稔穿行数步,到一窗外,展昭扬声道:“白管家可歇下了?……是展某。”
  侧耳听里面无声息,一转念,眉头忽皱,旋掀帘子瞧一眼,果是空的。
  出舱门,掉头便往上层飞奔——那船向来由韩彰、白玉堂护卫,本不干展昭事。但眼见二人离开,虽无一语嘱托,缘心神恍惚而疏于照拂,知会酿成何等祸事?
  方奔至上层,已见白福和念离脸色煞白,站在过道上。
  扑鼻隐约迷香气味,展昭急提内息,失声道:“莫非瑞哥有失?”
  白福扑通跪下,脸色煞青,叩头道:“展爷明鉴……”
  略凝神片刻,展昭道:“何时发觉瑞哥不见?”
  白福匆匆道:“方才。我家爷路上命伴当回来叮嘱,道好生留神守着。小的领命立时过来,敲窗槅子问里面琉璃姑娘,半晌里面没应声。心下着慌,叫念离一同踹门,见贺妈同姑娘均各睡死,瑞哥却没了影儿。”
  展昭点头道:“派人去漕司衙门不曾?”
  白福神色慌乱,只忙忙道:“我家爷交待过,这事……里里外外只有展爷知情。瑞哥儿若失散,爷必是受牵连定了,白家跑不了灭门的罪名,说不定连陷空岛也连累进去——明日钦差船必是要上路的,爷又不在,这可怎么好?”
  展昭皱眉道:“这时分,城门尚未开……也罢,你且随我来。”
  话音未落,已托着白福,展动身形疾出。
  
  纵跃至官船甲板上,展昭唤过贴身伴当来,命道:“明日船队一应行止,均由这位白管家传韩二爷之命,便如同展某亲至,尔等一律听令,不得违误。”
  值夜数人躬身应了,展昭再托白福,飞步过跳板上码头。
  疾奔出一段,又施展本领攀城墙送白福入城。
  见左右寂静无人,展昭方半侧身,低声交待道:“沿这大道直走,便是漕司衙门。你只要报名求见,颜大人会命人放入,必能寻到你家爷——我回船去寻线索,不知要追出去多远。明早所有大小事务,均按五爷之命行事。”
  白福擦汗,失声道:“要是爷动身去了暹罗,却往何处去请命?”
  此时青空尤黯黯,只东方略泛一丝白。
  展昭仰天负手而立,似沉思神游。片刻之后,如常澹然一笑,声音极微,已温润坚定,只道:“我信他。”
  语毕便只挥手,命白福速动身。
  展昭自施展轻功,翩然翻回城墙外,一缕轻烟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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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之富庶,名满天下。虽不久前方遭水患,这两浙转运使衙门乃旧钱王宅外间官邸改建,依旧宎厦尘筵、庭院森严。
  听门上报白福来,颜查散立时披衣起身,亲来领进客居院落。
  行走回廊之际,路上再四问“何故这般惶急”,白福知此事干系太重,不敢多说,只照展昭所教,哀求道:“展大人忽有要事,命下仆来请韩二爷,同白三爷回官船主事。”
  颜查散亦不逼问,唯摇头轻叹喟。
  
  听白玉堂声音命“进来”,白福为难瞟一眼直跟进来的颜查散,又没胆子轰转运使大人出去,只嗫嚅道:“白三爷,展大人命奴才来报,瑞哥儿丢了。”
  白玉堂霍然跳起,不顾只着亵衣,随手抄起身边画影,深深吐纳数息,便先细问端详。听白福细细说一遍当时情形,泠然问:“展昭怎么说?”
  白福答道:“展爷不及言语,送我入城墙,便立时追出去。”
  见白福又瞧颜查散,白玉堂脸色一沉,道:“无妨,讲!”
  颜查散格外关情,见幸无驱逐主人之意,跟着听许久,略沉思片刻,跟着问:“是襄阳王府,还是另一批死士?”
  白福垂首道:“展大人不曾提及,只命人来说,官船上一应事务,均由爷做主……请韩二爷出面便可。”
  匆匆捞过长袍劈头扔过去,命白福帮着披衣系带,白玉堂尚自拧眉沉吟,低声自语道:“展爷只身追出去了?”
  见白福但擦汗不语,白玉堂神色不由转焦灼,对颜查散一拱手,便欲出门。
  颜查散却挺身挡住门,连连拱手道:“兄弟三思!——展大人堂堂四品、又身为钦差,谁敢轻易对他如何?况且展大人夙日行事谨慎,此去不论成败,定然无恙。设若白三弟轻身犯险,岂非辜负展大人以性命相托的深意?”
  白玉堂定住身形,眼神中战意顿炽,对白福道:“快去拜上韩二爷,道展大人同颜大人有要事相商,需盘桓杭州,明日不能起锚,请二爷回船出面打点事务。”
  语气却凛冽镇定。
  吩咐完,对颜查散一拱手,道:“谢颜大哥提醒,但此事性命相关,实乃先兄血脉所系,决不敢怠慢……小弟告辞。”
  依旧死死拦住门口,颜查散朗声道:“人称锦毛鼠白玉堂美英雄、俱道他风流,愚兄却敢断言,我白五弟、你二哥,实乃顶天立地一伟丈夫,他崖岸高峻、最重行事流品侠义,岂会遗弃亲生子、任其流落烟花地?这瑞哥儿,定不是白五弟骨血。”
  白玉堂瞪视颜查散片刻,苦笑道:“颜大哥说得是。不过,此刻人命关天,小弟断不能袖手……”
  见他坦然暗认推断,颜查散松一口气,道:“若这孩子出身于襄阳王府,截走他的又不是襄阳旧部,恐此刻真正连累的,不只太祖一脉所剩三户上上下下的性命、我白五弟毕生清誉,更使本已不安之朝局危如累卵!”
  白玉堂一扫数日来焦灼辗转,眼神中若有光华。
  不忍骤然推开颜查散,勉强耐着性子,抱剑侧身道:“小弟对朝局没兴趣。颜大哥原宥则个,实不能坐任他一人涉险——你再拦着门,窗户也出得去。”
  颜查散却寸步不让,匆促道:“莫非贤弟信不过愚兄?听完劫持瑞哥儿之人可能何方所派,岂非对展大人更助益?”
  顿时冷静下来,白玉堂思忖片刻,拱手道:“还请颜大哥快些讲,小弟洗耳恭听。”
  颜查散知面前人说一不二,忙道:“愚兄受命出牧两浙转运使,一路没命快马疾奔来上任,源自一件怪事——今年江南处处水灾,本不足为患,江淮两浙本天下财赋最盛之地。今年却大量灾民流离失所,死伤狼籍。皇上虽年事已高,情切之至。”
  白玉堂扬眉道:“今上哀矜小民,派你来两浙,好得很啊,却与今日之事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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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标题“寤变”中的“寤”字读音如同“务”,也就是清醒的意思。]
  在这里用这个字,表示虽然突逢大变(小小白被偷走),但猫鼠都冷静而清醒地面对,并尝试解决问题。
  另,这个字最经常用到的地方是“寤寐思服”,翻译出来就是“不管清醒还是梦中都在想你”……就算是给大家提供一个有趣的联想。

 

作者有话要说:相信各位都知道什么是“关雎”,某安就不多事解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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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小艾同学天才的点醒!
感谢扬筝同学有爱的坚持!

 


四三 聆秘

  此刻天色正依稀微明,桂树与苍藤翠蔓枝格缀淆,重影参差披拂间,凄神寒骨之意森然。
  展昭循迷药气味一路疾奔到山脚,隔篁竹丛,微闻水声跌宕,如佩环琳琅。放眼四顾,四面但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只有细细一道溪水曲折,岸边有欹斜小路,亦仅明灭可见,极目不能见所终。
  侵晨木叶间露重湿衣、草木清芬尤盛,哪还有迷药气息?
  深感四下过分悄怆幽邃,展昭打叠起十二分精神,认定了仅有那条盘蛇小径,索性纵意而行。
  展昭留神着种种蛛丝马迹,行出数丈,果见小径边有草叶被踩折,靴痕宛然。
  渐觉路随山转、一路蜿蜒向上,两边没有了溪水杂树,清一色是木桂,略远处则全是矮灌木,连绵坟起。心旷神怡之余,不由暗忖,眼中茶树一望无际,清风送至木叶香清爽绝顶,莫非……此地正是盛产所谓“西湖龙井”之处?
  又一转,小径已汇入青石条修葺大路,宽可行车马。
  展昭顿时心头一凛:极荒静冷僻山麓,又非通衢之处,何来这般精砌道路?
  借两旁桂树略遮掩身形,发力又奔一炷香时分,已至宅院门口,但见一道黑瓦白粉墙随山势起伏,好清幽气派!
  
  朝阳已初晞。
  展昭浑不顾晨露湿重衣,矫夭腾身过院墙。
  正要细探,忽听有重浊脚步,急将身往假山后一隐,凝神静听,是下人声气,零星但闻怨道:“冷清点不要紧,好在舒服。大清早就要热水、精致点心,这位蔡大人好大架势!不明白的,还当王爷来了呢!”
  另一个略怕事些,嘘道:“噤声!……被京里来的那几位爷听见抱怨,一顿板子打下来,约摸你就舒服了!”
  絮絮说着,转过墙角去了。
  仔细拟想“蔡大人”这个称呼,展昭心中一动——钦差官船自汴京南来时,颇有王公将领官佐托请夹带货物、甚或自家船编入队伍一同行止,图的是地方官怕钦差身份,一路无关卡盘剥之虞。
  临行前,皇上堂兄汝南郡王府僚佐蔡抗特地请了一顿酒,道是运江南自家茶园出产北上,有空船要顺道回杭州。本朝最忌讳诸王招摇,若能带挈同归不事扰攘,实在承情不过。
  
  蹑步绕过鲜亮彩绘回廊,远眺又一重院门,头略偏,见隐然有箭弩锋锐铁尖反射日光,微芒跳跃不定。
  展昭知这些护卫功力均不过尔尔,但人数颇多,若这几排人站定了一通轮射,异常麻烦。
  ——本朝宗室虽有封爵,却废止藩王属地,这个偏僻的“王府”,却何来这许多纪律部勒严明、鸦雀无声的护卫?
  纳罕愈甚,展昭不愿轻撄其锋,于是寻一缝隙,提十二分功力,越过院墙。
  “燕子飞”绝技扬名天下,果然没有惊动人,便已掩至窗外疏竹丛畔。
  展昭默敛心神静听,里面是细琐整衣冠声息,随后命茶、排布精馔,静等良久,方听见有另一脚步声入内,众婢仆杂沓退下。
  寥寥数声见礼之后,一声微嗽,有人声如金玉,冷静问道:“蔡先生,可命襄阳王府那些旧人验过?”
  答话果真是蔡抗声音,恭恭敬敬道:“回九爷,那些人均道,常州城外死的那个侍卫怀黍,正是专一护卫赵珏独子,再不会错的。襄阳王和老太妃双双薨逝,这小儿尚未入族谱、竟不知所踪,下官亦曾反复查验核实。”
  吩咐完,二人便转了话题,道江南文风盛,书坊私刊精椠图书颇丰,又道杭州富庶,赌场熙熙攘攘等。
  再听全是闲话,展昭亦不敢大意,一溜轻烟般,飘身翻出院墙,自下山去。
  
  径奔一个多时辰回至码头,饶展昭再内息绵密精湛,亦腹空人疲,全仗灵台一点清明支撑而已。
  匆匆回船上,摆手命前来参见的诸人退下,展昭懒怠多说话,只忙差人请韩二爷。
  自有贴身跟随之人送茶备膳不提。
  刚喝了半杯茶,还没来得及吃些东西,已见韩彰匆匆过来,一拱手,道:“展爷,还请那边船上说话。”
  展昭一怔,随即点头道:“白三爷不愿过来?”
  侧身当先又往回走,韩彰淡金面孔上亦颇有倦色,只道:“他正忙,一时走不开,辛苦展爷过去商量行止。”
  
  刚上船楼,便听见里面白玉堂问道:“命去各药铺查近日有无人买茉莉花根、醉仙桃、曼陀罗、押不芦这几味,可有回话?”
  白福方应了一声,未等开腔,颜查散便插话道:“杭州城药铺棋布,大的也有数家,这事急不来。愚兄已命沈校尉带人去查问,智校尉亦请欧阳大侠坐镇,派人酒肆赌坊各处靖安,有何异常,立时便知。贤弟勿过操劳——天不明忙到现在,也该略事休憩。”
  白玉堂微摇头,未答话。
  展昭心下不自在,只跟着韩彰快步进舱,对颜查散一稽首为礼,微侧身瞧着白玉堂,以内力传音道:“瑞哥儿暂不知关押何处,性命当无碍。”
  白玉堂神情似略纳闷,细细打量展昭,又瞧一眼颜查散,却也运内力道:“你从何处归来?”
  被一打量,展昭有些自失狼狈,却也坦然相告道:“循迹自九溪翻山而上追到龙井,见四周茶山间有一宅院,黑瓦白粉墙,院前青石大道,两旁皆桂树,内蓄颇多弓弩手,未见瑞哥儿踪迹,料应暂无恙。五弟若要亲探,务必当心。”
  白玉堂微怔片刻,略点点头,却不接话,只道:“这边俱都查验过,也寻念离来细细推究,处处都似襄阳王府旧人所为,却应当不是。”
  展昭点头,道:“还记得江宁城外……”
  霍然立起身,白玉堂一击掌,失声道:“莫非正是他们?——从江宁到这里,好长的手!”
  颜查散被突然而来的高声唬了一跳,向二人瞧瞧,略定一定神,方温言道:“贤弟,即已请韩二爷出面传命一众人等,道展大人急病、需将息数日,愚兄也寄急信给包大人,有恩师京里照拂,谅必能把这‘途中擅自迁延、耽误钦命’的罪名略揭过……贤弟何不上岸略息,正好等四下盘查的回音?”
  见展昭神色疲倦、眼神却殷殷,白玉堂摇头,道:“我在这里同二哥住就很好,不必叨扰。”
  颜查散柔声道:“贤弟所言极是。不过,转运使衙门位于杭州通衢之地,各方讯息均及时。且贤弟进出自在,明察暗访亦都便利……正当请展大人一同过府,商量着便宜行事。”
  闻言略动容,白玉堂又审视展昭片刻,道:“辛苦展爷受连累,扰攘一夜。此事性命攸关,又牵涉重大,恕白某暂借颜大人处方便行事……展爷相助高义,小弟代先兄深心铭感。”
  见白玉堂已立了心要听颜查散提议,展昭心念电转,反略觉安心:偷听那二人寥寥数语,其志在不小,那位九爷亦不明身份,救瑞哥实非易事,或需再多了解些线索,方好行事。白玉堂若去漕司府,正可确保无虞,倒也是上策。
  展昭拱拱手,依旧运内力传音,柔声道:“玉堂千金一诺,遇此危难,正该放手而为,救无辜孩儿。展某曾誓言你我之间决不放手,却绝非阻你行事——自在鹰击长空、龙翔深渊,方显玉堂英雄本色。”
  白玉堂定睛细瞧他片刻,一哂,又抱拳道:“就是这话!你我各放出手段,断不能叫贼子得逞。小弟这就告辞,展爷请了!”
  

 

作者有话要说:泪眼汪汪,看着这只耷拉耳朵猫:
他老人家之前强奸未遂那晚就没睡觉,然后到杭州后码头上被小颜拉扯了几个小时,回去黯然销魂了个把小时,然后小小白丢了,连夜长跑带飞檐走壁……回来饿着肚子、都快累残了,又眼睁睁看小白轰人之后要走……
深切同情这样一只找抽的深情可怜猫……

 


四四 醉笑

  熙熙攘攘的武林门码头边酒楼,入眼飞觞传盏、热闹不堪。
  见展昭气宇轩昂、手中握剑,甫一入内,堂倌急奔来殷勤往楼上引,又再三道歉,临水可远眺的上等雅间有人了,此刻只有对着驰道的。
  正合展昭来这过分吵嚷之处的本心,遂痛快点头答应。
  落座后道:“某只身一人,来坛好酒,酒菜但捡时新的配来,最要紧快煮一碗汤饼来,不拘口味,但快便好!”
  
  等菜间隙,极目望码头,转运使仪仗尚在。
  端起汤饼匆匆入口,展昭依旧情不自禁盯着道路。
  不多时,见白玉堂昂首而出,对颜查散稍揖让,待他躬身入了官轿,认鞍飞身上马,却并未拨转马头便行,静静按辔回首瞧着官船,面上并无表情。
  相距甚远,瞧不见眼神。
  方才告辞之际,白玉堂分明语意歉疚,此际为何又这般逡巡?
  ——那夜,玉堂被紧密压倒在身下,二人肌肤厮磨,他虽激怒詈骂、竭力踢打,尘柄却渐火烫硬挺,尚有些许胯摆身颤。那时他眼底,却无往日肌肤相亲缱绻之际的快意柔情,竟满是恐惧……甚或嫌恶。
  忆及前事,展昭心中一动。
  远眺又见马上白色身影,依旧傲岸不群却且行且回首。再定睛细瞧,官轿软帘掀起一角,内中人频频探身望向白色身影。
  展昭心头滞闷,不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流水价喝空了酒瓮,展昭命人看帐,忽听得那边雅间有人道:“……都云各路转运使设有官坊刻书,杭州这般人文荟萃胜地,却无精本,可见名不副实,所在多有。”
  断续听有人恭敬悄声答道:“……爷说的是。这几年杭州水患频仍,倒要瞧这官运亨通的状元转运使怎地振刷颓风……闲来无事生非,奔竞韩琦、包拯之门……”
  韩琦乃当朝宰相,有人议论亦常事。
  二人亦已立时转开话题,只议论码头水深浅、如何趁海潮挪动茶船等。
  
  此际实在累得狠了,“状元转运使”这几个字却入了心肠。
  堂倌已至,躬身毕恭毕敬道:“客官盛惠壹钱七分银子,折铜钱亦不妨。”
  展昭伸手摸银囊,酒劲有些上涌,手便不稳当,并未立时掏出碎银子来,一边掏摸,嘿然道:“状元来杭州,这里好福气呀……呃,你们新大人……”
  堂倌小心翼翼,道:“这位爷是外地来的?劳驾还需看一下路引——颜大人新贴告示上任,今儿一大早漕司衙门刚下令,往来人等一律严查。”
  展昭乃是领圣旨出京宣恩的钦差,何来路引?此处离官船近,叫人来解围原亦不难,但他独自外出饮酒解愁,本不欲众人知晓。急切之下,数日种种辛酸恼怨俱涌上心头,不由抚膺纵声长啸。
  南侠向以内力深湛艺压天下,这醺然一啸有若龙吟。
  啸声已毕,展昭酒倒醒了几分,摇摆走到过道儿上,苦笑道:“会写锦绣文章、便是经天纬地国家栋梁,一身武艺却是祸乱的根苗,连出门逛逛都束手束脚,清清白白偏受人盘查……这般世道,何谓天意?何来仁义?”
  这当儿,对面雅间出来数人,都作行商打扮,只含笑立着,瞧这边争执,想是被方才啸声惊动。
  偷瞟一眼展昭手中未出鞘长剑,那堂倌腿都软了,绿着脸哀恳道:“这位爷息怒!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这里先谢罪,但这路引与饭食银子……漕司衙门巡查得紧,小人家小本生意禁不起,求大人高抬贵手!”
  展昭双眉一立,喝道:“偏生就是没有路引,你待要如何?报官查办不成?”
  杭州武风不盛,堂倌哪见过这般气派?直惊得面青唇白,丢下一句“没路引可是大事,小的这就去请码头上巡查的老爷”,跌跌撞撞就要跑。
  商人中带头的却上前拉住堂倌,含笑道:“这位爷的账算我请……瞧这位爷英雄气概,断不是无良之辈。真闹到漕司衙门来人,这里生意还做不做?”
  见堂倌点头念佛满意而去,展昭苦笑拱手道:“多谢仁兄。在下还真……嗯,承情之至。不过这酒账倒不必……”
  那人亦拱手道:“区区姓宗名胜,不知仁兄怎么称呼?虽萍水相逢,在下却爱慕仁兄英雄气概,若不嫌弃,还请过来同饮一杯。”
  展昭正要谢他帮忙解围,也不推辞,索性进了他们雅间,瞧着码头帆樯热闹景致,重整杯盘、换过热菜。
  听他们闲说茶米市价、水患太频西湖景致颓坏可惜等闲话,展昭插不进话,只低头喝闷酒。
  宗胜见展昭始终郁郁,笑道:“方才仁兄还虎啸龙吟的气势,怎地这般颓丧?……也难怪英雄气短,我朝与汉唐漠烈风标不同,两年前,本朝第一名将狄青郁郁而终,将星陨落,可怜可叹!”
  ——八年前的皇佑四年,狄青因百战功高,被封枢密副使,台谏顿群情汹涌,道“出兵伍为执政、本朝所无”,这任命是“不守祖宗之成规……丧乱之政”。次年,狄青又平岭南,挟赫赫威名,被任为枢密使。朝中更大哗,以宰相庞籍为首,攻击无所不用其极,罗织种种妖孽谣言,祸及狄家的狗(“家数有光怪……家犬生角”)。狄青气性刚烈,哪受得了这些?嘉佑元年出枢密院,韩琦代之。嘉佑二年便忧愤而逝,年仅四十九。
  这话触动了展昭情肠,不由落泪长叹:“宗兄虽年轻,见识却深……狄将军百战功成尚身败名裂,武人之冤屈抑郁不绝如缕,何止狄青!”
  众人均动容,纷纷问“这却怎么说?”
  泪眼瞧着桌上巨阙,展昭沉痛道:“先祖先父也都是边关战将,落得萧条回祖籍,留遗训要子孙好好读书。在下不才,只愿逍遥江湖,也不必多说。先祖当日在边关,曾有一得力杂佐,屡次死人丛中相扶持,积功封了子爵。没料想年老从边关撤回,编入京郊厢军,竟屡屡被派为这位学士修院墙、那位翰林挖沟渠……赫赫军功爵禄,竟成笑柄!”
  宗胜连连点头,道:“派厢军为杂役,原是本朝节恤民力、少派徭役的德政,谁料想竟会……不知那位长者后来如何?”
  展昭涩然道:“慷慨烈性汉子,又是战场九死回来的人,怎受得这羞辱?他一怒逃军籍,辗转投奔我家,最后索性落了奴籍,做我家佣人。现在某只称他忠叔。”
  大家唏嘘了一番,宗胜摇头叹道:“原来误以为兄台受了什么书生的闲气,一时激愤。没料想老兄这番长叹,竟……”
  展昭摇头苦笑,道:“武人地位卑微如此,不平事所在皆是,岂止这一桩?在下之叹,却缘自同心上人本两情相悦,为细故争执,原想,耐着性儿慢慢温存劝哄,他未尝不能心回意转。可此刻他身边,偏偏有一位大才子殷勤相伴……”
  宗胜霍然抬头,仔仔细细打量展昭,又笑道:“原来兄台还有这段情肠难解!……却有何难?都说江南佳丽地,还怕没有美人?以兄台风采身入花丛,品味‘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滋味,岂不快哉?”
  展昭击案长叹道:“天下美人再多,某心心念念,却只那一个……自从明了自己心意,某便再不涉足风流。这番心意,岂能为一翰林而尽毁?”
  话虽说得豪迈,其中辛酸苦涩之意,却也一闻可知。
  宗胜亦跟着点头叹息:“我朝翰林最尊贵,入为台阁重臣且不论,出为地方大员,亦迁升极速……”似觉这么说有攻讦朝廷之嫌,改口笑道:“人都说情场失意,便该赌场得意。兄台不肯风流,或可……”
  展昭草草拭泪,趁醉意笑道:“宗爷说得是!却不知这杭州城里,何处的赌坊最有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怎么也不肯去风流,这才是我们的好猫儿……小白听见他这么老实,会不会笑咪咪说“猫儿乖,喵一个来听听?”

 


四五 跋涉

  扑鼻茶树清芬,间杂些木叶气息,正与午前那只猫奔回船时的气息相类,白玉堂心知,当已寻对地方。
  轻腾身过院墙,暮霭沉沉中游目四顾,却不见他说的弓弩手密布。
  虽展昭未提及机关陷阱,白玉堂亦十二分警惕,留神听私下里动静,脚尖滑着步子慢慢贴墙跟行走。
  谨慎搜寻数处,白玉堂方确信,多半是宅院主人不在,护卫均跟出去,晚饭时分才能这般安静。
  
  听得脚步声慢吞吞由远及近,按方位计,当是要穿过侧门,去右手一偏院。
  白玉堂定睛细瞧,那下仆并无见主子前必有之抖擞状。手中吃力提着两个大食盒,嘴里还嘟嘟哝哝些浑话:“本来挺清闲差使,突然来这么多人,要磕头的正经爷就好几位,丫头大姐比管家还气派,跨院还有这么多拿刀动枪的爷要伺候……”
  听这话,白玉堂灵机一动,足不点地便往后院寻去。
  这庄院依山而建,院子一重叠一重,虽门户复杂,对深谙机关消息之学的白玉堂来说,却如小儿把戏一般了然。两圈一巡,便找到后面正院。
  分花拂柳到窗边,悄无声息攀上廊下雕柱,屏息静听。
  一人道:“瞧这天色,九爷定在杭州城里晚膳了……不知晚上可回来?”
  声气清脆琳琅,多半是个妙龄俏丫头。
  又响起一个软濡些的声音,故意悠悠笑道:“昀儿姐姐可真忠心!一夜离了爷,就惦记得不能睡……”
  那纹儿自然不依,两个丫头遂嬉笑撕闹。
  又有人薄怒道:“你们莫再淘气,要再这样闹,就地配了粗使汉子,梦里才得回东京!昀儿,快去薰上香,漪儿,好好收拾带来这些起居衣裳器皿……缺什么告诉我,写出单子来,好命人到城里去添。”
  那两个丫头顿时怕了,软着声音,一口一个“好鸢儿姐姐”告饶。
  听到这里,窗外白玉堂已了然——这三个丫头多半是什么“九爷”的通房丫头,从汴京一路带到杭州来伺候的。
  
  夜渐深,浮露渐渐浸上来。
  白玉堂知这位“九爷”竟是跟钦差官船队来的杭州,顿格外留神——自京里出来时,能托上展昭面子人情的,身份料多不俗。
  又静守良久,巡逻侍卫已过来两遍,这几个丫头依旧唧唧哝哝只说些沿路风光、闺房风月。白玉堂终于不耐,暗拿定主意,掏锦囊里白石子,掀窗认准穴位一挥手,三个人连“嘤咛”一声也无,便各自晕倒。
  进屋先寻石子收回锦囊,见桌上颇有本刻印极精的《珠玉词》,便悠然翻着瞧。
  静等约摸二刻时分,果然巡行的脚步声又回来。
  若自窗纸的烛光影子细瞧,巾帻太不同钗环。白玉堂特地起身行到门边,将身隐在云纹织锦软帘后,将那鸢儿的声音和汴梁口音学得十足,半含威开声道:“不知外面巡行带班的,是哪位侍卫老爷?”
  能排班来内院巡视,多半是晓事的。
  听这么一问,顿时笑嘻嘻答道:“劳动姑娘下问,是沈十二。姑娘有何吩咐?”
  听这侍卫多半知晓这鸢儿的身份,白玉堂更小心,想了想,又问道:“爷出门的时候,可交待今夜回不回来歇息?”
  那侍卫茫然片刻,陪笑道:“出门前依稀听见跟蔡爷说,要去码头瞧瞧船怎么挪,顺道巡一下赌坊……其余还真不知。”
  见这话没套出主人身份,白玉堂心念电转,索性冒险问:“昨天半夜请回来那位哥儿……是不是爷的骨血?”
  沈十二一呆,不敢搭腔。
  白玉堂心中一喜:白云瑞确是被掳来此地!
  仔细权衡片刻,故意冷笑起来,道:“沈爷您也不必为难,我是什么身份,哪敢问自家爷这些事?……回京里,大奶奶要是追问起来——”
  沈十二顿时慌了,连连赔礼道:“鸢姑娘,小的哪敢故意隐瞒?实在是不知!在江宁府收租税时,遇上一帮天杀的远支宗室残余,蔡爷偏让我们盯着一同走,还要做出好兄弟模样——从此路上生出多少事!昨晚的哥儿是那帮人带了去请的,跟爷断无干系!”
  白玉堂心下焦急,还要做出回嗔作喜,笑道:“若大奶奶问我,有没有亲眼瞧仔细了那哥儿模样,我该怎么说啊?”
  沈十二苦笑道:“这个还真没辙……我也不知关在哪里,还听说请了机关消息高手,那外面布了厉害阵法,鸢姑娘千万莫走过去。”
  放这侍卫自去巡夜,白玉堂此际已有些明白,那位什么蔡爷是厉害人物、诸事机密,不妨去他们说的赌坊,找到此人逼问一番。若再不成,便只能在此宅院里里外外踏寻布过阵法之蛛丝马迹。
  情知那几个丫头一个时辰后自醒,届时不过如一场迷梦,白玉堂出门瞧一眼宅院格局,便一溜轻烟直奔书房。
  
  怕点灯烛易被查知,白玉堂只用百宝囊中一颗夜明珠照亮,一边匆匆翻查种种可能有地址的文牍、一边留神听外面巡夜脚步,盏茶时分已费神翻遍书架、案头,却只有诸多善本书,无片纸透露主人身份。
  白玉堂暗暗纳罕:哪家书房这般干净,竟连书信也无一封?
  心知必有蹊跷,施展出夙日鬼斧神工手段,再留神四下仔细查,墙上《溪山晴秋图》后,果有暗藏机关。
  白玉堂有胆三进三出天下第一重煞的冲霄楼,这等机关,岂在他眼里?
  试探按几次,便听得极轻微“喀”一声。白玉堂再算一次伏羲方位,对准巽门方位轻敲数下,书架那边无声挪动,露出一人侧身可过的缝隙。
  这隔间极狭,只容一几一椅,转侧吃力。几案上随意堆叠的,全是帐本和往来文牍。
  借珠光草草翻阅,那些帐本条目之中,触目皆“贶(赠与)”、“贽(对官员送的礼钱)”、“贳(借出的钱)”、“赋(国家税收收入)”等字样,偏又不列人名,只以“癸酉一”、“戊辰七”代替,显见得颇有不轨情事。
  白玉堂心急救云瑞,无暇仔细琢磨,瞧见赌坊项下,杭州乃“同福”字样,便只随手抽两本帐本、往怀中细密收好,湮没一切翻动痕迹,悄悄按原法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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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赌场都差不多,明晃晃灯烛光中,人人挽袖呼喊,红眼睛只盯着白银子,汗味、酒气、劣等脂粉味弥漫。
  白玉堂一身上等雪白精绣绫罗,又天生那般光彩,甫一进门,便鹤立鸡群。
  这地方一应人等最有眼色,见进门的大主顾皱眉嫌脏乱,上赶着往礼让,一迭连声道:“公子快走几步,里面干净得多……输赢也大,正合您气派!”
  不便直接问“蔡爷”在何处,白玉堂点头,随着入内。
  照例,赌场的雅间也会显得风雅些,没有呼五喝六的赌大小、掷骰子,通常推牌九居多,但注押得极重。
  可白玉堂还未进门,便听见外间闹嚷起来。
  ……依稀有展昭声音。
  想起去转运使衙门路上听见的那一声长啸,凛然生威炫示功力警敌之余,还深蕴抑郁愤懑——这只猫,不知出了什么事?
  白玉堂握长剑的手一紧,疾步转身,反往热闹地方去。
  
  触目闹嚷嚷一堆人,正掳袖拍腿,拉扯着做势要打,慑于赌坊规矩,倒还没人敢动手。
  展昭神色狼狈、满眼血丝,不怒也不还手,目光迷离还带着残醉,苦笑道:“都说了,宝剑押在此处,展某回去拿银子来赎,还待怎地?”
  几个人闹嚷嚷道:“这破剑暗沉沉没光彩,也没镶金嵌珠玉,能值几个钱?”
  恋恋不舍瞧一眼从不离身宝剑,展昭脱下蓝缎袍,皱眉道:“这也值几个钱,便押在此,展某去去就来——”
  见他贴小衣悬着温润玉佩,顿有眼尖的嚷道:“还有玉!瞧着水头还行,当不是石头冒充——今天算便宜你,留下这玉佩,便走人罢!”
  “对对,输钱不能输债!”
  颇有人目中显出贪婪神色,挨挨挤挤过来。
  展昭脸色顿变,左手按住玉佩,浑身内劲鼓荡、将身猛一旋,众人都被不动声色震开,没有一人能碰上。
  这时已有管事的发现喧嚷,过来弹压。
  趁机退开一步立直身,展昭把巨阙带鞘往胡乱团放的外衣上一扔,森然道:“展某愿赌服输,这就回去取银子来赎剑。各位,请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边检讨,一边抹泪,忍痛把各种深情款款的狗血桥段隐藏了
欢迎继续揪出各种狗血的狐狸尾巴……

 


四六 倾城

  白玉堂拨开人群便欲往那边冲。
  迈开一两步,却心念电转——跟这只官猫同拱卫开封府四载有奇,何尝见过他赌?连年下兄弟们为热闹喝酒划拳、推牌九,都没他身影。兀地输得这般狼狈,岂非可怪?
  方立定脚步,白玉堂已见那赌坊管事的排众而出,对展昭拱手,笑吟吟道:“这位展爷请留步!”
  展昭瞪眼喝道:“难不成,还真不容展某走了?”
  那管事笑道:“岂敢岂敢……展爷过虑。是位朋友愿担保,先替您还了所欠银两,还想跟展爷亲近亲近。”
  白玉堂正想问个究竟,却又隐约觉不妥,迟疑这片刻,已眼见展昭皱眉后又点头,朝管事拱手示谢,便跟着去了。
  
  幽静书房,雨前龙井清澹茶香缭绕。
  黄花梨桌椅俱按时款胡风,墙上一副取乐图配着晏小山新词,桌上大红点漆盘内供着香味略清苦的鲜佛手,不动声色中颇显新雅高妙。
  展昭端起水晶茶盅,故意瞧也不瞧透明杯中翠绿可爱的龙井茶色,仰头咕咚咕咚喝掉大半盅,草草往桌上一放,心中却着实担忧——混乱中不知为何,竟见到白玉堂。万幸他没有上来“解救”,此地蹊跷实多,只望他作速离去,回漕司衙门方好。
  正忧心忡忡,听得外头有杂沓脚步声,有人含笑道:“展兄,可记得共饮之雅?”
  掀帘子当先进来的,正是宗胜。
  展昭心中暗暗道一声“来了”,立时起身拱手,讶道:“宗兄竟也在此,难道是老兄相助不成?”
  忽见跟宗胜一起进来的人——白衣翩翩、眉目焕然,不是白玉堂是谁?
  顿大惊失色,呆在当场。
  见展昭神色古怪,宗胜好整以暇笑道:“展爷,这位朋友寻您至此……二位先亲近亲近?”
  白玉堂亦面现诧异,只沉吟不语。
  听宗胜这么闲闲一提,又见白玉堂亦不明就里,展昭不由更忐忑——冒这一场险,无非为探底,此际箭在弦上,岂容迟疑?索性硬了头皮,笑吟吟向白玉堂凑过去,放软了声音道:“三弟,既到这里来寻展某回去,必是不生气了?”
  从未见过展昭温存时这般不防旁人,白玉堂虽差点背过气去,却也并未拂袖而去,只按耐住性子,另寻话端问道:“好端端的,你怎涉足此地?”
  展昭余光所及,见那宗胜一点不惊诧这番做作,想来,他已知所谓“美人”,便是眼前的白玉堂?
  这宗胜究竟什么来头、又知道多少?
  展昭直觉脊背微有寒意。略一沉吟,面呈凄然之色,道:“午前颜兄邀请你过府,展某不合船上与他争执,偏恨口才还不够伶俐,闷了一肚子气,尤恨三弟你又应承随他去……躲出去解酒浇愁,偶然结识宗兄,荐我来这里排遣。”
  白玉堂愕然——这听来情真意切的话头,却跟船上情势并不合榫:当时道义相托之辞言犹在耳,何来争执?
  必是这只猫趁机示警。
  一念及此,白玉堂便不肯轻易则声,只垂首默然。
  见冷了场,宗胜含笑道:“那位颜翰林再好,怎及展兄实心实意?宗某今天邀展兄冶游,展兄竟‘除却巫山不是云’,一口回绝——难得,实在难得!”
  这般无稽猜测,实污了颜查散清誉。
  听宗胜话头,白玉堂立时明了,风气人人重文轻武,定是展昭借颜查散的翰林身份下了什么说辞,方弄出这般奇诡情势。心下越发警惕,却只拱手向着宗胜冷冷道:“此乃我二人之事,不劳费神。”
  这话原是寻不出毛病的,且看他们再如何借题发挥。
  见白玉堂已然知机,展昭心中一定,亟欲助他速速远离这是非之地,索性作势借酒意要抱,嘴里念道:“三弟既来寻展某,谅必不舍展某好处。你我何不一同回船,依旧像从前一样?”
  白玉堂略侧身避开,低叱道:“莫借酒装疯!”却转过头去问道:“宗兄,展大哥他输了多少银子?我先替他垫着,不必押剑。”
  展昭眼底渐积蓄了些莹润光泽,喜道:“这才是我的好三弟!行事落落大方,更看出疏不间亲、先不僭后。”
  这只谨言慎行惯了的猫,决不该当着外人频频直言二人私事。
  白玉堂暗提着神,论本心,却实不肯接他这话头,索性直言道:“白三昂藏七尺,拜谒过了祠堂,这就要回大理故土,托媒探访娴淑,好好寻一门亲事。”
  这话虽入情入理,却比多少发狠怒斥更厉害,着实斫伐一腔情思。
  展昭神色顿时略显黯淡,只以手抚膺,垂首懊丧不语。
  明知这只猫做戏,眼见他这般消沉,白玉堂还是心中如有细刺,沉吟片刻,终究开言劝道:“你以往待我种种,我如何不知。总之……小弟实不肯只仗情爱恩义而自存,都怨小弟狠心辜负,你就权当从前种种是逢场作戏,一笑置之罢——万莫这般纵情戕身。”
  展昭惨然微笑:“好,好好,这话说得透彻!我的白三弟,原不是无情之人。若非有了前程似锦、异日必位居公卿的颜大哥,断不会把展某区区武夫心意,视为逢场作戏。”
  听见这话,白玉堂更了然:展昭从不涉足赌场,辛苦寻踪到这里,偏偏他就在,岂有这样凑巧之理?见展昭刻意指着颜查散纠缠,虽仍不能察知他究竟有何深意,却也心知该当如何。
  余光一瞥,见宗胜深敛秘藏之玩味眼神,白玉堂知机,立时做出心生恼怒状,一击案起身,道:“从前种种,白某领情。颜大哥名声要紧,你却休胡乱攀扯!”
  展昭低低喟叹一声,又瞪圆密布红丝的眼睛,追问道:“三弟还要回漕司衙门?”
  白玉堂闻言趁机起身,洒然道:“不劳动问。展兄……善自珍重罢。宗兄,拜托了。”
  言毕,先递一张银票给展昭,又团团拱手告辞,翩然而出。
  
  见白玉堂安然全身而退,展昭高悬一颗心顿落下。
  展昭心有余悸,不知这宗胜还待如何试探,索性痴痴瞧着白玉堂渐远背影,恨恨低声自语道:“若无颜某人,何至于此!”
  外面门口站着的富商打扮微须文士,以扇拍掌心,悠然吟咏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这声音展昭入耳不忘,正是那蔡抗。
  不知他用意为何,展昭只做茫然皱眉。
  宗胜嘴角微微往下一动,瞬即又含笑道:“明知展爷英雄性子,老蔡却吟诗相劝,该打!”
  蔡抗闻声进来,忙不迭向展昭赔礼,告座后,悠然笑道:“展大人有所不知,这首诗乃当年乐官之首李延年对汉武帝所歌,夸耀自己妹妹倾国倾城的美貌。汉武帝一听便动容,问明了接李夫人进宫,宠冠一时。最后两句便是说,佳人难得,谁还管将来城破国灭?绝色乃人人向往,断不可逡巡、失了先机。”
  宗胜亦道:“这位白三爷容色绝美不提,行动处风采翩若惊鸿、更行事有情有义,若非宗某不好此道,怕也要……哈哈,哈哈!”
  见展昭苦笑,蔡抗向前探了探身,低声道:“莫非展大人真不愿振作,眼睁睁看佳人落入旁人之手?”
  展昭神思顿一凛,暗道: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再次洒狗血之后,偷偷呜咽:是不是有更多人看懂了小白?
有没有人想对小白说点什么?
…………

 


四七 无间

  见这二人颇有煽动之意,展昭心一横,故作苦笑摇头道:“想要绝色佳人,展某何尝不是竭力把握先机?可偏偏颜大人出身状元、又入翰林,如今放了地方,升迁之速胜过包大人,展某区区武夫,却又能如何?”
  ——本朝自太宗以来,科甲前三位高名,个个位居公卿。
  蔡抗满面同情体谅神色,点头叹道:“展大人所言非虚。要赢过除非建下惊天功业,求皇上特旨施恩……”
  展昭凄凉摇头,拱手道:“仰仗包大人座师清誉,颜大人深获今上赏识,屡屡委以重任——”
  说到此处,眼睛突然一亮,急切问道:“记得蔡大人乃今上嗣子幕僚,为何这次出京,又是替汝南王府办事?”
  瞟一眼笑吟吟摇扇听着的宗胜,待他微微颔首,蔡抗方笑道:“展大人忙于开封府公务,可能有所不知。不过,今上亲生三子皆早亡,至和二年方立嗣子赵曙,却是汝南郡王之子,此事展大人可知一二?”
  展昭点头道:“展某虽鲁,依稀也曾听说,皇上在位久无子,景祐二年接汝南郡王方三岁的第十三子赵宗实入皇宫,赐名为宗宝,如皇子般抚养,十一年前娶皇后养女。后皇子荆王赵曦出世,曾送回亲父宅邸,没料想荆王不久又夭折,再次接入宫,四年前方改名赵曙,册封了嗣子。”
  蔡抗长叹息,道:“展大人所言皆是,汝南郡王儿子虽多,却只有九爷、十三爷是王妃亲生,这也就罢了。不过,展大人可知为何今上偏要收养汝南郡王府的少爷?”
  闻言一愣,展昭摇头道:“展某不知。”
  蔡抗娓娓道:“先皇真宗亦曾膝下空虚,皇子周王佑薨之后,曾以绿车旄节迎养汝南老王爷于禁中。后今上出世,又用箫韶部乐送还邸。汝南老王爷幼时曾与今上一同读书,亲厚之情,直若骨肉同胞。”
  展昭叫一声“啊也”,一击掌道:“怪道如此!如今迎汝南王的公子为嗣子,可不正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早晚要入主东宫的!”
  口中小心应和着,想到汝南郡王赵允让与皇位失之交臂、皇嗣子赵曙的微妙处境,又念及最近新出世的几位小公主,以及无声无息死在后宫中的三位皇子,脊背一阵阵发凉。
  又想到当日船过江宁、常州一带,见地方官纷纷替汝南王府再收一道赋税,残民以媚上种种情事,心意遂坚。
  
  那边蔡抗暗察宗胜神情,见了眼色,方道:“汝南老王爷仁厚德昭、外庄内宽,从不过问嗣子这边一应事务。偏有人图谋不轨,妄想乱我朝帝系传承、动摇国本——就像那襄阳王赵珏,若非身死得早,恐难免一剐!”
  听得这话,展昭一愣,旋即笑道:“蔡大人说玩笑话!襄阳王身死国除,他的兄弟却照旧安享荣华,虽有地方上呈不法情事,皇上也不曾降罪……”
  眉棱微一轩,蔡抗捻须悠悠笑道:“莫非展大人真不知情?——韩彰校尉船上的那幼童,却是什么来头?”
  闻言展昭心一动,面上却一派愕然,道:“什么来头?那是白五弟所遗之子,昨日无故失踪,把韩二爷急得四处找寻……莫非内中还有甚么隐情?还望二位大人明示。”
  微微冷笑着,蔡抗还待再说,宗胜却抬手制止,道:“此子之事,展大人该明白也就知晓了,此刻何必争执?”又向展昭问道:“不知展大人细细打听汝南王府境况,有何深意?”
  听得这话,展昭便已心知,白云瑞果然是落在了他们手中。
  展昭咬牙拧眉思索片刻,陪笑拱手道:“宗爷见谅——展某想说的事,只能跟汝南王府的蔡大人倾吐。这……”
  宗胜“哦”一声,悠然道:“老蔡,你不妨告诉展大人。”
  蔡抗笑道:“展大人有所不知,这位就是汝南王府的九爷,最好古学,藏书数万卷,皇上常常嘉勉,还屡次赏赐国子监珍本藏书。”
  展昭恍然大悟,忙恭恭敬敬叉手唱诺,又笑道:“原来是王府世子,怪道这般气派!听见九爷称姓宗,展某还曾怀疑是什么番邦王爷,哈哈,哈哈!”
  九爷淡淡道:“某赵宗晟,虽以名为姓,却也不曾对展大人欺瞒。”
  听得这话,展昭霍然起身,单膝跪地,垂首道:“恕展某有眼不识泰山!九爷乃皇嗣子兄长,何等尊贵,能机缘巧合相会,展某万幸!区区不才,但凡皇嗣子殿下与九爷有所差遣,愿赴汤蹈火。这番仰慕报效的拳拳心意,还望殿下与九爷莫要嫌弃。”
  赵宗晟淡淡点头,道:“展大人言重了!”
  见他尚处处要留余地,展昭情知这是还在掂量,索性又挑明道:“九爷,就凭展某乃御前带御器械的护卫!……再说,皇嗣子虽金尊玉贵、却不免苦无太子仪制拱卫,有展某和得力弟兄护卫,岂非无忧?”
  
  ——瞧这赵宗晟匿名离京的架势,虽口口声声说“皇嗣子如何”,多半不是为这个地位微妙的弟弟做事,而是仗着身世显贵,自有一番打算。
  须知,但凡觊觎那“贵不可言”,最要紧便是大位传承之际,能于关键时刻控制宫掖。展昭身份又特殊——眼下朝中,有这御前位置又官居四品、能不奉旨出入宫廷,仅一人而已。这般能带兵刃自由出入皇宫内院的绝世高手,几乎可以说“有逆转乾坤之潜能”。
  这番投诚之语,虽饰以“护卫皇嗣子”等名目,却很表了一番妙用,怎能不令面前这位爷怦然心动?
  
  果真见赵宗晟不语垂首沉思,展昭又恳切道:“九爷早就知晓因由,展某亦不多言,此番投效不为功名,只求有朝一日您同母兄弟十三爷果真‘贵不可言’,九爷能多多美言几句,把这颜查散远远打发出去,胡乱充任个县臣、主簿——雷州也好、沧州也成,哪里都不拘,只求够远就好!”
  赵宗晟悠然瞧着展昭,道:“状元翰林乃国之瑰宝,在下不过区区郡王府世子,何来这等通天的能耐?”
  展昭抱拳道:“若没有贵人相助,展某定然斗不过那颜查散权势。不敢妄言其余,只求九爷成全!”
  沉吟良久,赵宗晟道:“我朝爵以赏功、职以任能,纵然功高,想出将入相亦难为,不过……”
  展昭泰然道:“九爷这是哪里话来!展某武人,根本不是当大官的材料,只求能学这杭州城里的古人范蠡,功成之后辞官、携美自在度日,便是这一世的造化了!”
  蔡抗亦凑趣道:“范蠡又称陶朱公,能被千古称道,还因他富可敌国——异日展大人若真求归隐,九爷您赏他一两路茶盐专卖文牍,甚或独断粜籴(也就是卖出买进粮食大米)之权,成就展大人逍遥五湖,有何难哉?”
  见展昭面露喜色,赵宗晟神色亦轻松不少,道:“展大人盛情可感,赵某岂敢崖岸自高?不过……展大人毕竟是钦差,立时就要上路去金华府,如今这些计较亦无用,不如等展大人完了差使归来,再慢慢计议?”
  展昭急道:“这可怎么等得?他……他人都已经到了漕司衙门里……”
  蔡抗含笑道:“展大人心急如焚,下官能明了。不过,钦差若不履使命中途逃脱,可是杀头抄家的罪名!”
  展昭出京领有“便宜行事”的密旨,且怀有“如朕亲临”金牌,并不怕迁延时日。
  听蔡抗这么一说,却计上心来,做粗豪一拍大腿,咬牙道:“若钦差中途无故失踪,这地方官,却该当什么罪名?”
  
  颜查散来码头两次,这蔡抗均亲眼看见。
  第一次按仪制来迎接钦差不假,第二次为陪白泽琰来取走动用之物,难免名不正言不顺。碰巧颜查散官轿走后,展昭便喝酒赌钱去了,再未回船。
  “钦差失踪”的天大干系若让颜查散承担,这祸事还真不小。
  
  展昭要拼死栽赃的话头说出来,却见赵宗晟和蔡抗都皱眉,又自己讪讪道:“展某鲁莽了——呐,待去金华府毕了公务,转头再来拜见九爷,好效犬马之劳。
  听这么说,赵宗晟方悠然笑道:“展大人好逑之意,果真不同。那就等毕了公务回杭州,老蔡你好好做东,请展大人到郊外茶山中的敝府作客数日,聆赏新曲、临流飞觞,顺道歇歇火气。”
  见展昭发呆,蔡抗只道他武官听不懂雅辞,笑道:“方才九爷骂我不该吟诗,现在又这样为难展大人!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展大人都明白?王府别墅在龙井,最清幽不过,九爷这是要等展大人回来了请客,不知展大人可赏光?”
  展昭抢起身,不顾跪久了膝盖酸麻,先把白玉堂留下的银票揣入怀中,大喜拱手道:“九爷赏脸开口,敢不从命!不过……展某着实不甘心就这么自己走了,留下白三跟颜某双宿双飞,总要安排安排,让那颜查散罪无可绾才好。不敢叫九爷为难,展某先回船称病两日,待真有了法子,再来商量行事。”
  

 

作者有话要说:这下才真正见到猫儿黑乎乎的肚皮
某安一边同情他辛苦演出,一边认真思考,他是否有机会拿个影帝什么的……

 


四八 鏖战

  【第九卷】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诗经?国风?郑风?子衿》
  
  层云稀薄,依稀有星月光洒落,并非夜行人最欢喜那种“月黑风高夜”。
  展昭掂一掂多少有些不趁手的钢刀,再拉稳妥蒙面巾,猫低身子,敛息蹑步潜行——这般小心,自是因上回来探便见庄院墙下的护卫阵仗,若他们手持强弩排整齐了远远轮发齐射,再好的身手亦无幸。
  趁两队巡夜人交错间隙,无声跃过围墙,借花木山石掩映,直趋内室。
  是夜,展昭本是成心来“打草惊蛇”。仔细查探准飘身而退路径后,对准纸窗上烛光映出的剪影便一扬手。
  半路上捡来的一枚石子呼啸而出,重重“啪”一声,打破窗纸而入。
  紧接着,响起一记闷哼。
  ——声音入耳熟悉,正是九爷赵宗晟。
  
  一刻不敢停留,展昭认准踏脚点,避开檐头铁马,腾身而出。
  方起落一次,便听见身后赵宗晟房中敲击云板“叮”一声,紧接着,巡夜铜锣“镗镗镗”大响,四下脚步杂沓,口中乱纷纷呼喝“有刺客”、“快护卫九爷”,又有人大声命“快点火把”。
  不多时,四下便火光明晃晃,犹如白昼。
  展昭早有准备,避开中人耳目,轻飘飘几下腾跃,已出了院墙。
  素性谨慎,纵身投木桂丛篁之前,展昭略驻足听庄院里动静,不由暗吃一惊:但闻金铁交鸣、厮杀阵阵,打得极是热闹。
  ——以九爷所谋之深、驭人之能,不至于两造侍卫认不清敌我、自相残杀,这般鏖战,却为何来?
  正思量,忽闻里头响起一声凤鸣般怒啸,清越高亢。听这啸声路数,乃高手提内力过急,用这法子平衡真炁流转。
  声音入耳瞬间,展昭已知里面被围困之人乃白玉堂。
  顿不顾此来本意,掉头便向内冲。
  
  循兵刃繁密磕碰声奔去,顿时心惊:白玉堂剑光如雪、招招狠辣,虽被十余人围攻,仗着内力深湛、宝剑威力,厮杀得极为潇洒,绰然有余力。但四下侍卫集结成排,一旦合围之势成,站好队强弩连发齐射,武功便再好数倍,亦无幸理。
  瞬间判断情势,展昭双手握紧手中刀,先趁乱翻到房檐最高处,大喝一声,人与利刃合一,向赵宗晟直劈过去。
  见雪练般白光奔袭,且气势霹雳雷霆,侍卫纷纷高呼“快护九爷”,个个争先抢着挡截,登时没了队伍。
  一瞬间,展昭面前便已多了层层人墙,陷入苦战——习惯了巨阙威力,这把刀并不顺手,南侠绝世剑法最多发挥出五、六成。幸好这批侍卫当中最拔尖的,也就够得上二流,展昭全仗内力深湛,尚有攻有守,并不吃大亏。
  未多时,展昭忽觉压力一松,身后再无兵刃递来——惊呼与闷哼此起彼伏,夹杂着绵密兵刃被劈断脆响。
  情知是白玉堂杀退那些人来救,展昭心一暖。
  手上松了一些,招架之余,展昭四下打量,瞥见九爷已在众人围护下退至别院,另有人在呼喊整队,心念一动,低喝声“当心身后”,便腾身又起,直对那喝令之人当头劈下。
  展昭这一次纵跃,已暴露在强弩射程中。
  虽尚未列好队,有身手敏捷之徒草草对准,便击发弩箭。
  一心要拿个人质好脱身,这关键时分雷霆一击必须奏效,展昭拼着受箭,不顾身后纷乱破空之声,只咬牙盯着那头领仓促闪避身形,运足内力直劈下。
  那头领被这气势摄住,慌忙撩剑来挡。
  展昭大喝一声,提全部内力运转燕子飞绝技,空中竟小小一转侧,同时手腕突转,化劈砍为轻灵剑招,竟戳入他喉头。
  展昭怕血雨纷飞糊了眼,略侧头一闭眼,忽听得轻轻一声闷哼。
  ——玉堂?
  仓皇一转头,瞬间便已明了:白玉堂竟不顾危急,用满天花雨手法掷出飞蝗石,去击落追射展昭的弩箭。这一分心剑势便缓,被趁乱划了长长一道血口。
  
  见白玉堂受伤,展昭顿时急红了眼,拎起兀自溅血的尸首往人丛中一扔,大喝一声,向白玉堂那边杀回。
  这番抡刀厮杀直如刈草,不断有人受重伤,惨呼倒下。
  杀到近处,展昭略定了定心,见白玉堂仗画影宝剑之威,以长剑运使刀招狠砍直剁,气势凌厉无匹。
  一旦有了伤口,必不能持久。
  展昭奋勇抢到白玉堂近处,滚地一刀劈过去,大喝道:“起!”
  方才展昭杀戮太厉,刀光所过之处,人人惊慌奔闪。
  两人开封府共事逾四载,极熟稔对方招数身法。白玉堂见他这般行事,亦大喝一声提气,腾身而起,往展昭砍来的刀背上一点脚尖,借刀招中急送的内力飘身而起,径直越过人丛,翻过院墙去了。
  
  白玉堂人一立定,便向怀内一掏、一扬手,只闻破空之声劲急——这是拿夜行人绳索,以软鞭手法甩出。
  很快便觉手上一沉,白玉堂运足内力急拉,顿见一人飘飘然借势直飞出来,远远落在一株桂树上,运劲反扯,这边又能借势再掠。
  二人轻功均名满天下,又配合无间,几个起落,便已顺利奔下山。
  
  这一气直奔到虎跑泉附近。
  四周围悄静。明月在天,四下茶叶暗香清苦,唯零乱一两声虫唱。
  展昭停住身形,匆匆扯下蒙面黑巾,随手团好收讫,借此理一理心绪,方涩声问道:“五弟,你伤势怎样?”
  听到彬彬有礼一声“五弟”,白玉堂胸口突觉滞郁,怒道:“臭猫!你来做甚?……若非你惊动人敲云板扰攘,五爷已快要破了那阵法!”
  一听这话,展昭亦怒道:“白玉堂!你待鲁莽到几时?不只你一人关心瑞哥儿且不论,这龙井山庄处处凶险,你五爷是精通机关消息,可就算能单枪匹马从阵法围困中救出幼儿,可过得了弩阵?”
  白玉堂冷哼一声,道:“若非你突地惊动人,爷自悄悄儿来去,弩阵却与我何干?”
  
  ——若今夜没有特地来闹事,以求九爷重视武人投效,碰巧搭救;若白玉堂只身救出稚龄孩儿,奔出之际不慎被发现,万箭穿身……
  后背突寒煞,展昭方才差点气得背过气去,霎时竟怒火全消,只余惊悸,嘶声道:“你若失陷在此,展某便……”
  话竟说不下去。
  正吵闹间,见展昭突转伤心惊怖,白玉堂怎会不明他怕什么?心一软,捂住脊柱右边肩胛伤处低哼一声,骂道:“若你出门前来知会一声,岂会惹出这等麻烦?”
  展昭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脱口而出:“当真?”
  ——白玉堂这句话,暗含“以后你我不必假装陌路,大事当前、不妨商量着办”之意。
  知展昭这番惊喜必缘于此,白玉堂却懒怠明着应承他,只脸微微一扬,冷然道:“你会裹伤不会?”
  展昭哪还有半点怒意?
  含笑恭恭敬敬又施一礼,展昭方凑近了来看伤势,轻手轻脚褪下他衣襟,快捷裹伤。
  却怕这位爷最不喜示弱、更讨厌人提及伤势,口中岔话道:“五弟所言极是,这次都怪展某鲁莽。不过,实多亏五爷应变机智、身手了得,掷索救展某一命。”
  深宵泉畔凉浸浸。
  这只猫洒药、撕衣服裹伤动作灵巧,手掌温热而稳定。
  两人凑得极近、肌肤却未曾相触,一路同舱而来的狎昵更无半分。与当日开封府同宴息之时相较,亲近之意也还略欠——唯兄弟道义之情。
  白玉堂懒得细究何来烦闷,恨声道:“凡事绝不可再瞒着爷,可记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卷的题解:
原诗全文: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翻译:
深蓝色是你的长衣襟,悠悠的是念你的心。纵然我不曾去找你,难道你从此断音信?
青黝黝是你的佩玉带,心悠悠是我害相思。纵然我不曾去找你,难道你不能自己来?
走去走来多少趟啊,在这高城望楼上啊。一天不见,像三个月那么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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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安:小白你为啥生气?
某猫:星星眼……心……
小白:(拔剑砍)谁说我生气了!

 


四九 密约

  对忙忙收拾起居衣物家什噪杂充耳不闻,白玉堂正坐书房。
  尚自挥毫,忽听雨墨外面拉着人说几句话,又急忙进来,问道:“敢问白爷,外面闹嚷……您这是要搬回船上去?”
  白玉堂拿起墨迹未干的纸轻吹,点头道:“劳烦管家,这字柬儿送致你家老爷。”
  一听见这话,雨墨拧眉甩手,加重了语气道:“白三爷,万万莫要开这等玩笑……我要胆敢把您留的别柬大咧咧往上那么一送,爷还不骂死我?白爷真要走,我可不敢留,也不敢随便揽事,求您自个儿跟爷招呼一声?”
  白玉堂向来喜爱这伶俐忠心的书童,笑骂道:“好刁嘴的管家!这早晚颜大哥还忙公务,不便打搅。”
  雨墨啧啧道:“若是您老人家求见,我家爷什么事情不能先缓缓、尽着您?……再说,刚才见欧阳爷、智爷几位进去,说不定商量的事,白爷也爱听?”
  
  院门外警戒森严,院内绝无闲人。
  雨墨引着一路到书房,刚要高声唱名报知,白玉堂一听见里面说话声,隐约似愤愤提及“展昭”,难免关注。
  白玉堂轻拉雨墨胳膊,使眼色要他噤声。
  
  里边,智化正从容道:“……原本颇顺利,我等查询时故意闹僵逼他们动手,正按大人吩咐,若能引出强弩队,可为这庄子惊扰地方、或图谋不法之铁证。”
  颜查散点头赞许,尚未开口说话,已听欧阳春厉声喝道:“外间何人?”
  白玉堂轩眉轻哼一声,雨墨忙高声道:“老爷,是雨墨。向爷禀告,白三爷要搬回船上住,特来辞行。”
  颜查散失声惊噫,立时便抽身到庭院中,握着白玉堂手,急问道:“贤弟,这却是为何?”
  推开一步,双手一拱施礼,白玉堂道:“衙门里左右无事,小弟自当回去寻我二哥。这几日多有劳烦,特来谢颜大哥照拂。”
  只失神片刻,颜查散便点头笑道:“贤弟这话原不错,愚兄自当遵命。不过,幸日前贤弟告知龙井山庄有不妥,昨夜欧阳义士和智校尉已去探查。”
  白玉堂一愣,低声道:“颜大哥,先兄孩儿被掳,小弟自己理会得,不必惊动。”
  颜查散道:“贤弟有所不知。我朝地方厢军都不能配联发劲弩,民间更申私藏利器为厉禁。知晓这等不法情事,怎敢不彻查?……不如,还请贤弟同雨墨一道进来,屏风后听真确,再一同参详?”
  
  等颜查散又回厅中坐定,智化直若不知扰攘,接着道:“见庄后门有快马出去,还当去报知主人,属下未出力拦阻,只寻由头纠缠逼斗。那帮汴京口音的脾气都很不小,争执几番,便斗将起来。”
  欧阳春轻抚虬髯,点头续道:“区区掠阵旁观,见智兄弟身手远胜,他们颇多带伤,只仗着人多缠斗多时,终于不耐,进山庄取劲弩。”
  见这位爷实不愿多话,智化也长话短说,道:“到底要提防劲弩远射,属下正寻思怎生收缴来证物,却听一声厉啸,有一蓝衣蒙面人匆匆赶到,呼喝弩箭列队,借势仗剑杀退我二人。”
  颜查散沉吟良久,方问道:“要请教欧阳义士,为何怀疑那蒙面人竟是展大人?”
  智化忍不住接口道:“走江湖的人,谁能不知巨阙?”
  欧阳春亦道:“某这口七宝刀亦不俗,但与他长剑相交,竟全然奈何不了——剑薄刀厚,若非巨阙那般上古神兵,定要吃亏的。”
  颜查散也点头,却又道:“兵刃可以借,或者……”
  智化声音略略高了些,道:“大人!欧阳爷成名已久,人称北侠,一身武功算得上望风披靡,连当年在杭州与白护卫交手,也是两个照面,便已取胜——”
  
  一照面便被欧阳春制住,且解穴时被无礼揉弄,本是白玉堂生平恨事,当初少年心性,曾激恼到含愤上吊、险些送了性命。
  听外间这般提及,白玉堂却已丝毫不愠,只留神细听、心下盘算。
  那边,颜查散正色道:“按智校尉之意,蒙面人若非展大人,绝非欧阳义士敌手?”
  欧阳春断然道:“记得当时某正驱散弩队,听一声厉啸远远破空而来,尚未进院落,便大喝‘莫中计乱走,速整弩队护住爷’。只骇然这份内力何其深湛,某严阵以待,那蓝衣人已纵身上树梢,剑光挟风雷之势高处劈下,需某全力抵挡。”
  智化亦道:“当今之世,除了北侠、南侠,举手一剑便这般虎啸龙吟声势,绝无第三人。”
  白玉堂不禁暗笑,却听得颜查散忧心仲仲道:“再料不到这种事!展大人乃天子近臣,绝不可能与地方有甚勾连。还请二位莫再对任何人提及,本府这就对恩师包大人修书报知,且先随机应变——那龙井山庄,暂且不要去了。”
  
  白玉堂正寻思其中干系,见雨墨蹑足进来,悄声道:“外头韩二爷贴身伴当急寻,口称有要事,死活要请白三爷出去相见,在门房立等。”
  点点头,白玉堂无声以手指厅堂略示意,见雨墨点头会意,便抽身出来。
  到得门房,韩彰贴身伴当只默然行礼,便拉马等他认蹬上去,也上了马,当先带路。
  见他出辕门左转,所行并非去码头之路,白玉堂不禁连问几句“怎地这么走,二哥那边如何、甚急事特地找来”,都不打话。
  白玉堂暗笑“果然奴仆随主,也是这么个闷葫芦”,便索性不再问。
  
  穿过熙熙攘攘市集,周遭绸缎锦绣、新茶暗香,白玉堂不由暗赞自钱王以来,杭州果然繁华。
  不久四下间安静,请得白玉堂翩然下马,伴当躬身行礼,指明路径,悄声道:“五爷请……里头有一乡野茶寮,进去便明。”
  拉起白玉堂骑来那匹马,控缰绳趋马碎步跑开。
  见这番安排,显是为掩人耳目。
  白玉堂认准行人踏出小径,分花拂柳穿过丛茵,方远眺见一简素茶招,正要往那边疾趋,便听得内力传音道:“五弟,往湖边行。”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这般若亲热、却颇觉距离的称呼。
  骤觉异常不爽,白玉堂咬牙低低咒一句“臭猫,闹甚玄虚”,心下已雪亮,是他向来谨慎,特命韩彰下人来请。
  
  湖畔荒凉,荫荫杉木参天,其下全无路径,唯尺半杂草丛生。
  浑不顾一身雪白锦绣,白玉堂循声几个起落,便轻松寻隙掠过疏林,奔至湖畔。
  青山碧水间雾霭弥漫,滩涂偶有白鸟惊飞、岸边杂花生树,虽颓败荒芜,依旧映衬得远处小岛缥缈,若非尘世。
  展昭一身素雅深蓝缎薄袍,正含笑拱手相候。
  
  见他神采奕奕、绝无受伤之虞,白玉堂暗喜,话一出口,却是怒道:“展小猫,青天白日这般做张做致,所为何来?若事体机密,何不天黑了自来寻五爷?”
  展昭深深一揖,道:“辛苦五弟奔波了。只怪展某昨夜方受邀住进龙井山庄,九爷为人谨慎,夜间定派人来窥探,行动不便。”
  见他坦然直承投靠之事,白玉堂点头道:“你痛快些,都说了罢——五爷不耐烦问答啰嗦。”
  展昭笑道:“特地相请五弟,有事相求。”
  听堂堂南侠相求得这般慎重,白玉堂顿时心怀大畅,朗声道:“讲!”
  

 

作者有话要说:猫大这偷偷摸摸的感觉,有一点点像约会吧?

 


五〇 命觞

  江南初夏风清水软,最宜夜宴朗月琼辉下。
  展昭不急喝酒,懒怠听赵宗晟与蔡抗大谈沿途风物、杭州胜迹,索性直瞪眼瞧着对席上,杭州头牌官妓莹草正纤纤素手抚筝、皓齿清歌。
  袅袅一曲终了,闲谈声亦随之寂。
  略嗽后,蔡抗轻笑道:“本朝宰相晏临川真真洞烛人情,这词着实是好!——‘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展大人,何必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多怜惜眼前美娇娥,呵,呵呵!”
  展昭只苦笑摇头,不语。
  赵宗晟若不经意随口问道:“不知这杭州城中的头牌,跟江宁秦淮河上相比,展护卫更喜何处佳丽?”
  听这一问,忽地想到江宁城外的伏击,展昭摇头黯然道:“当日逛江宁城,展某忙着取白三弟入大宋籍告身文书,一同赏玩风景,哪敢喝花酒?”
  蔡抗捋须笑道:“虽在船队中,蔡某不知行程,没胆子城中闲逛……不知江宁城中有何趣事?”
  
  骤闻此言,展昭顿时警醒起十二分精神。
  ——执强弩灭口之人,多半便是九爷身边的侍卫。而那泼皮尤三,或死在当时逼问“汝南王府可有人在江宁”这句话上。
  展昭深谙,王府干扰地方之政,本朝等同谋逆论处。
  谋大事却决不能缺了使费,汝南王府决不容人暗访封渔增赋税行径——九爷竟肯冒险亲自来走这一圈,亦绝不传檄命人催办、不肯留字据,可见审慎。
  
  暗斟酌他们所知多少,展昭面上却豪爽笑道:“趣事没有,稀奇事倒有一桩。白三弟是大理人,看多了《游侠列传》,武功虽远不及乃兄,却一心行侠仗义。他正要教训一个江宁泼皮,不知怎的,那厮却死在官兵箭下。”
  ——朝廷厉禁厢军、民间私藏连发强弩,弓箭却是处皆有。
  蔡抗似暗松了一口气,又追问:“展大人这般武艺,怎么看不真确?”
  轩眉抚膺,展昭现出缅怀神情,道:“那时分,谁有空看是哪路官兵?展某光顾着瞧三弟伤势——万幸他无事,却把做侠客的心思吓掉了大半,直嚷嚷回船。”
  赵宗晟与蔡抗互相瞧一眼,似暗暗换了个眼色。
  
  情知以九爷身份、所谋,绝不会轻易深信一个刚刚投靠过来的武官,展昭依旧只凝神听歌瞧美人。
  方换了一曲,正歌得凄柔蕴籍。
  赵宗晟却端正了面色,唤道:“展大人,可知韩彰船上那小儿真正身份?”
  立时做出悚惧神色,展昭垂手起身离席,问道:“当日九爷曾道,‘此子之事,该明白也就知晓了’……展昭惶恐,不知究竟怎么回事?”
  赵宗晟又沉吟片刻,方道:“襄阳王一案,展护卫亲自参与办理,定然所知甚详?”
  心中一紧,展昭用内力逼出满额头冷汗,只点头,却不说话。
  见他这般神色,赵宗晟示意“附耳过来”,压低了声音,却正色道:“此子虽未入赵珏宗祠族谱,亦未得皇家宗室玉牒,却是襄阳王唯一亲子。”
  展昭“啊也”一声惊呼,倏地背过身单膝点地,压低声音道:“展某实实不知!连韩彰都一心将他认作白玉堂身后之子,这,这这,钦命船队竟带这样身份人出京,可怎么是好?……还求九爷救命!”
  瞟一眼那席歌伎,赵宗晟依旧低声道:“若能亲押此子进京面圣,留下多少替你斡旋余地?”
  展昭闻言一怔,道:“谨遵九爷指点!不过,这钦命差使……”
  一旁蔡抗掀须道:“展大人好糊涂!你且想想,‘加封死人’和奸王余孽,在皇上心目中,孰轻孰重?……再说,一路好好儿送九爷平安回京,这份‘不顾身家性命、只为君分忧’,再加上汝南王府的面子,说不定,大好锦绣前程就在汴梁等着展大人那!”
  那边丝竹不歇,正反复咏叹“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按赵宗晟的手势,展昭重又起身落座,苦笑道:“蔡大人见笑!展某对功名富贵、锦绣前程从不萦怀。”
  蔡抗点头,接道:“若只牵念佳人,展大人更当有决断才是——免得美人相思而老呐。”
  展昭霎时惆怅嘿然。
  赵宗晟忽起身道:“展大人多饮两杯。某略不胜酒力,先去歇息。”
  蔡抗跟着起身,却不着急,转头贴近了,低声道:“展大人请慢用……不妨明日午时再计议回京事宜,晚上动身。今夜展大人有艳福,定要好好受用,方不辜负九爷苦心啊!”
  见展昭仍拧眉沉思,蔡抗一乐,高声道:“莫用这些俗曲搪塞展大人!好好儿拣拿手的体己曲子,细细唱来!”
  那边莹草起身远远答一声“是”。
  见赵宗晟靴声橐橐已自走远,蔡抗不等展昭再问,只往后摆一摆手,急趋跟着去了。
  
  目送二人背影,展昭深思明日动身需预备事务,又烦恼不已:大事当前,此刻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悄悄依白日之约去虎跑泉做标记,怕是难了。
  ——白日,曾以“展某竭力担保瑞哥无失”,求得白玉堂答允暂不行动,展昭每日黄昏前必在泉边留暗约标记,白玉堂若未见则有异变,可作主夜探龙井山庄,二人商议应变。殊不料昨日受惊后,赵宗晟带众人离了山庄,无声无息搬到这水轩来饮宴,实无法脱身去泉畔。
  不知……玉堂可会寻到此处?
  展昭思虑太重,竟浑没在意筵席上细乐都停了。
  唯一名老乐师持箫启调,吹奏得幽咽古雅,莹草则自敲牙板,歌道:“昔君与我兮形影潜结,今君与我兮云飞雨绝……昔君与我兮金石无亏,今君与我兮星灭光离!”
  ——和白玉堂曾潜藏亲热,天可怜见竟有缘形影不离、暗结终身之约,如今却落得个“云飞雨绝”;昔日萌同金石、情胜手足,而今却只得万般克己,难得见面还要冷淡处之……越沉吟,一字一句越直往心底钻,胸口渐渐酸楚不禁。
  忽觉四下皆寂,展昭抬手背胡乱抹去些许湿润,道:“不知姑娘可否帮忙,把这个词抄一份,展某瞧瞧?”
  
  无意消受美人恩。
  展昭浑不顾莹草柔情挽留,借酒意挥退众人,自跌跌撞撞回下处,胡乱抹脸净身,便命服侍端温水的童仆去歇息。
  摸出怀中字纸,灯下呆坐,又看了盏茶时分,起身晃到榻边,和衣躺下。
  
  迷糊了不知多久,忽闻窗外夜莺啼啭,入耳极亲切。
  展昭呆了片刻,忽喜不自胜,脱口道:“玉堂?”
  语音未落,只听窗棂极轻“喀喇”一响,便无声无息推开,玄色身影轻轻飘入,随手掩好窗,大摇大摆往摇曳残烛边一坐,轻声笑道:“好你个笨猫,方才为何不应暗号?……累五爷踏遍了这些个山头,你居然猫进了湖湾子水轩——这一通好找!”
  烛光下,那眉眼笑意,均流光溢彩。
  展昭抚额坐起,强提息平缓心跳,只道:“酒多了,睡沉一时不察,五弟见谅!”
  目光在展昭身上一转,白玉堂不易察觉地皱眉,随口道:“能灌到你喝多,不知用了什么刁钻法子?倒有趣得紧……你喝水不喝?”
  正说着,突然没了声息。
  展昭突觉心慌,立时起身,果见白玉堂正瞧着抄了歌词的字纸,神情无嗔无喜,若玉雕般泠然。
  

 

作者有话要说:引用的三段歌词,给出全文,附送某安狗血的旁白或翻译。

第一首歌“不如怜取眼前人”,
作者晏殊,北宋(仁宗初年的宰相,年代比猫鼠略早一点点。所以,这首可以算当时的“流行歌曲”?)。
《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某安的狗血解释(这首词是老蔡同学劝导猫):“人寿有限,拥有的时间(年光)当然也是有限的,可惜你家美人动不动就说分手,见你伤心样儿,叫你喝酒听歌,也就不要推辞了!瞧你那小样儿,对着满目山河风景,也只能傻乎乎想念远方那个;落花风雨伤心就更窝囊。为什么不怜取眼前这美人呢?”

第二首歌“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出自一组没有作者名字的《古诗十九首》,目前大致认为是东汉末年的文人乐府诗,可以唱的那种。
《行行重行行》 古诗十九首之一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朝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某安的狗血解释:小白啊你要跟猫生别离,好端端变成“各在天一涯”,不知道能不能见面,猫其实不敢拿你怎么样,最多也就是“衣带日以缓”(相思令人瘦哪)。不知道什么像浮云,遮蔽了小白的情意,就是不肯回头;相思总是令人老得快,不知不觉一辈子也许就过去了(小白啊,你真的没有危机感?)。但猫不对小白唠叨抱怨这些,而是尽量好好保全自己,这样才能更好地继续对小白狗腿服务……

第三首歌“昔君与我兮形影潜结。今君与我兮云飞雨绝”,
作者傅玄,晋。(这是晋代“仿楚歌体”的诗,理论上应该可以唱,而且押韵跟后代唐诗不一样,是每两句押韵。)。
《昔思君》
昔君与我兮形影潜结,今君与我兮云飞雨绝。
昔君与我兮音响相和,今君与我兮落叶去柯。
昔君与我兮金石无亏,今君与我兮星灭光离。
某安的狗血解释(这次是猫的独白):
当初小白你跟我形影不离,现在却云飞雨绝(显然我们都知道云雨的意思!);
过去我们就像乐器共鸣一样并肩作战、和谐相处,现在你我就像落叶离开树枝;
过去我们金石之交、彼此完满,现在你像流星一样,光辉离开我的天空。
(这个翻译实在过分狗血,某安自己溜到一边,先去吐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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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捉奸拿到铁证啦!
……忍不住指着猫骂:你怎么怀念不好,为啥不直接背下来,记性这么差!哼哼!

 


五一 弈局

  展昭正欲开口解释这字纸因由,白玉堂却傲然不睬,目光凌厉扫一圈屋内,自顾运内力传音问道:“巡夜的进不进来?”
  重重揉几下昏沉太阳穴,展昭深陷虎穴,需随时应变,实不敢太耗神用来说话,急运内息压下酒意,遂低声道:“过个把时辰,总有人巡到此处……轮值防备的人自然有,顾忌展某身手,谅必不敢靠得太紧,多半在院外头。”
  怒瞪展昭一眼,白玉堂突然冷笑,扫一眼室内床帐桌几,亦压着嗓子道:“外面的人,我来时自然瞧见了。”
  展昭苦笑道:“多虑也无益,总不能让五弟蹲墙角……你我皆能夜视,熄灯或不妨事吧?”
  见他挣扎要下床过来,白玉堂冷哼一声,已挥灭烛火纵身上床,把重重帐幕扯下,掏出随身夜明珠。
  淡淡柔和光芒中,冷冷道:“不舍得浪费真炁说话,何必用来夜视?——你不会是酒喝多了,忘记去虎跑做记号罢?”
  展昭小心翼翼挪身子贴壁,心里乱糟糟像塞了草,又不好不答,只道:“怎敢忘约?只是席间九爷要问话,不容设辞脱身。桌上那张诗笺是展某求来,原为——”
  白玉堂木着面孔打断话头,道:“若没动静,小弟这就去了……还请展大哥切记诺言,好好护着瑞哥儿。”
  这般生疏的称呼突地入耳,展昭只觉针刺般,也只能肃容道:“这些人明晚便都动身回京,展某随行,亲押送襄阳余孽至开封府。”
  白玉堂失声道:“他们已知瑞哥儿身份?这可怪了,我就不觉这赵宗晟会全然信你,怎么肯坦然相告?如是叫你送,就更不妥——你可要知道,襄阳王事虽败,但燕懿王妃动手得早,仅止身死爵除,并非谋逆罪名。就算你送瑞哥儿进京,未必抵得过抗旨的罪责。或者,嗯……先后两起来闹事的,这位爷惜命,找个理由,骗你这位大钦差护送他进京,顺便请皇上砍了你的头?”
  摸摸脖子,展昭苦笑道:“死生小事耳。不过,展某还想留这颗头颅,好歹能替五弟奔走。”
  语意极诚恳。
  白玉堂心方软,转念又怒,却不肯显出来,只冷哂一声,道:“钦差大人亲身押送,真也便利,小弟路上随时可以截瑞哥儿走,只劳烦展大哥,需好生找个理由交差。”
  
  侧头,借淡淡珠光瞧,见白玉堂抱膝而坐,莹润面孔紧绷,这是正遏制恼怒。静默中略欠身,似欲振衣而起。
  展昭强压思虑,道:“五弟可还记得江宁城外那个尤三?”
  扮城隍趣事涌上心头,白玉堂一拍膝盖,道:“记得当时那渔娘还哭诉封湖,我就觉得怪……这玄武湖摒绝渔船游客,却用来做甚?啊,那日射杀那泼皮的是强弩,而非寻常弓箭,莫非……”
  展昭微微点头,道:“九爷这番出京,也就瓜州、江宁与杭州下船。那两处藩司皆忙忙聚敛,这位九爷又性好湖山,看这龙井山庄胜景……”
  白玉堂微微点头:“是了!江宁转运使清玄武湖,不过是拍九爷马屁,让这位‘准太子亲哥哥’住得舒服点儿,却折腾多少人没饭吃,官当成这样,实在无耻!”
  略一沉吟,又道:“杭州这边转运使意外被劾,临时换了颜大哥。按理,颜大哥跟他当已见过,却不肯沆瀣一气,依旧派智狐狸同欧阳胡子来捣乱,这位九爷怕在杭州有失,才急着要走……不知一路下江南,收拢了多少龌龊官儿?”
  展昭叹口气,道:“若弄到收拢官儿的证据,这九爷还真不必混了。只是怕连累皇嗣子……”
  白玉堂眼底有光芒一闪,却冷笑道:“不必这般大兜圈子,管它什么太子黄帝,有句话定要说在前——展大人您要建功立业原不妨事,若想拿我家瑞哥儿做饵,决计不成!”
  直直盯着白玉堂漆黑眸子,展昭道:“午后西湖畔展某已分说,若有意外,定先护住稚子。”
  回瞪片刻,白玉堂拧头皱眉,低声道:“我自然信你。但费事弄一堆皇嗣子哥哥图谋生事的证据,你又何苦来……这回听颜大哥说,宰相韩琦还有包大人,苦苦求皇帝册立太子。”
  展昭应声道:“君子不党,不必顾虑包大人。”
  冷笑数声,白玉堂舒舒服服躺下,长长伸个懒腰,道:“颜大哥唠叨这数日,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什么‘太子为国本’——谁当皇帝不打紧,若新皇名不正言不顺,惹出纷争拥立谋逆,无非小民遭殃。还有,皇后来自开国勋臣曹家、把养女嫁给了这个皇嗣子,就算他有福分真登基,也说不定是个倒霉傀儡。皇上今年四十九岁,时不时生个小公主出来,万一弄出个男的来……投靠汝南王府,这帮官儿也不聪明。”
  
  白玉堂气派向来“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疏于计较琐事。此际专心琢磨天下形势,怒意似已渐消。
  渐如昔日开封府同僚时,二人猫窝里日日形影相随、并肩生死,远胜金石兄弟之亲昵。
  展昭感慨万端,却半分不敢现出,只盘坐端容道:“若汝南王府权倾天下,便没人能投靠……这些官儿无非赌前程罢了。展某隐约觉察,这九爷所谋颇险,亦未必全替皇嗣子办事。”
  白玉堂豪兴顿起,道:“都道时局如弈棋,若五爷所料不差,争斗的焦点不在曹家或汝南王府,只在深宫之中!”
  展昭深深点头:“洞见!展某琢磨这些时日,你却抽丝剥茧,瞬间辨析出关窍所在……”
  冷哼一声,白玉堂悠然闭眼,道:“想哄爷帮手,只管直截了当!若胆敢再绕圈子套话,莫怪爷懒得搭理。”
  展昭肃然道:“此刻尚不知九爷怎生排布弈局,但凡保这位还没有挣到太子名分的十三爷不失,便无大碍。”
  点点头,算是应了这嘱托,白玉堂合眼假寐片刻,突道:“这么说,爷需快马先回汴京。”
  此言方一出,见展昭顿时喜动颜色,白玉堂一轩眉,脱口道:“却不知这九爷办事是否利索、图谋何时揭盅?”
  展昭一愣,应道:“五弟何事着急?”
  豪迈叩叩身边展昭的膝头,白玉堂扬一扬眉,道:“谁着急?毕了正事,好自在行事啊——下次有缘结识会弄风雅、懂递情诗的姑娘,莫忘叫上五爷!”
  见这位爷终于肯提及此事,展昭只觉心头渐暖,趁机正色细细解释来龙去脉。
  白玉堂虚闭着眼听,若睡着了一般,不知是否听进去了,更一点回应也无。
  略觉有些不对,展昭住了口细瞧,见白玉堂眼皮已沾滞不动,睫毛映出淡淡影子,呼吸亦细密悠长——他多半从掌灯寻到后半夜,方避开耳目找到此处,早已累得狠了。
  凝视眼前玉雕般睡颜,竟连眨眼都有些不舍得。
  不知瞧了多久,展昭恍惚着缓缓探过身,明知唇一分一厘靠近那细密睫毛,却无力约束自身行动。
  突地,眼前人的眼皮忽闪,乍现乌溜溜一双眼珠。
  展昭如身处梦寐,顿时僵住。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权当礼物,送给奔波而来的念英和我爱马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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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国家大事真令人疲倦……
所以要用有爱的狗血来活跃气氛
欢迎大家无奖随便猜,这种狗血之后,将发生什么……

 


五二 罥情

  不仅气息相闻。
  锦绣罗帐中,二人四目相对,彼此肌肤热度流转,皆清晰可感。
  骤然尴尬片时,展昭便回复坦然。珠光中,心平气和瞧着白玉堂一双瞋眸,静等他发作——难得有缘这般亲昵,不论下一刹是詈骂抑或当胸一剑,总不舍耽误此刻先看个够。
  白玉堂却并不呵叱推拒,神情井水无波,似沉思甚么。
  良久,展昭撑持枕边的手肘有些发麻。
  白玉堂突微微一笑,疾伸左手环住展昭颈项,右手按定耳侧后脑,把人往旁一推,瞬即欺身过去,双唇相接,并探舌反复舔舐,要分开他齿列深入。
  骤然被袭,展昭心田却一片祥和,只圆睁眼瞧着白玉堂,任由他行事。
  方下意识凝聚内劲,又及时硬生生散去。
  唇舌仍纠缠,白玉堂趁空儿含含糊糊命“闭眼”,见展昭长睫一颤,却依旧直视,神情隐约又好气又好笑。
  白玉堂不禁微恼,突地松口往后一挣。手腕疾缩又探,扣住展昭双肩发力,却撞见展昭绵长深厚内息,几次加劲,都不能如愿将之撂平。
  本就已动了念,近身厮缠几下按他不倒,浑身更如火燎。
  心知跟这猫硬来并无胜理,却着实耐不得。白玉堂往后挪移着半坐起身,隔罗帐斜靠内墙,一手仍死压住展昭肩,另一只手改按住他后脑,便往下压。
  
  推拒之际,展昭小心翼翼收着气力,生恐惹怒这位爷,竟嚷骂或大打出手——以二人身手,惹来巡逻侍卫自能全身而退,惜种种苦心博九爷任用之谋,未免前功尽弃。
  强吻也就罢了,后脑骤被无礼猛摁,展昭脖子一梗,便抬头要喝止他胡闹。
  殊不料温润幽微珠光中,白玉堂眼中血丝纵横,英姿勃勃的华美面容隐透红晕,绮丽不可方物。
  这一愣神,再提不起半丝抗拒之意。
  顺着推按头顶的手劲方向,展昭索性俯身跪起,耳畔是白玉堂越来越急促的低沉喘息,那点隐约不甘早无影无踪。解开夜行衣密密布扣,却已不及全脱下,只匆促拉开细柔白绫亵衣,七寸余长塵柄早已青筋浮起,活物般挣出来。
  船行千里一路缱绻,展昭已略知这贵公子喜好。
  一边运哄热内息按揉会阴,左手握定怒胀塵柄,先自下而上舔几下,便小心收住齿吞入,任由白玉堂挺身猛捣,直抵咽喉深处。
  
  白玉堂眯缝着眼自上往下瞧,见铮然南侠正微皱着眉努力吞咽,且转动舌舐吸裹咂、专意服侍。
  顿心怀大畅,浑忘却主动亲近原为折服展昭,悄声赞一句“乖猫儿”,便扣定他天灵,耸身死命往暖湿深处一送,尽情狂抽猛干。
  
  耳畔,清朗声音竭力压抑,依旧零星泄漏出难耐喘息。
  被狂乱捣弄,展昭竭力放松喉头任他恣肆,难免些微烦恶、甚或欲呕。
  展昭下意识抱紧身下劲健身躯,感知细软玄色麻布中挣动的筋肉,最后一丝清明渐泯,不多时,亦浑身烧热。
  狂风骤雨般进击,白玉堂动作毫无颓势,突地又迅猛了几分。听白玉堂喉头泄出“荷荷”低呼,每一击均极深。
  展昭知正是最要紧时分,配合他节奏起伏身体。
  重击数下,白玉堂浑身忽一僵,手上使力,欲推开展昭。
  ——男子在这千钧一发时,气力自所剩无几。
  展昭梗着不依,反而死命往内一顶,顿觉塵柄暴涨到极点,紧接着激烈颤抖,一波一波腥热涌出,来势汹汹不及吞咽,嘴角亦流出不少。
  怀中绷紧到极点的身躯突然放松,间或细微颤抖——这是白玉堂正闭目享受极乐之晕眩。
  待情根松弛软垂了,不待白玉堂抽身,亦自行缓缓往外滑。
  展昭此刻方松一口气,满口脓腥情液尚不及咽下,一颗心却如被罥入细密柔丝网,并无半分被狎弄之不悦,只撩乱不堪。
  
  白玉堂好容易自恍惚中回过身,见展昭迷离神情,以及嘴角凌乱浊液,心头突猛跳,略定定神,欠身欲起,柔声低低道:“乖猫儿且莫咽……我替你倒水来漱。”
  展昭未答话,只满面晕红轻摇头。
  魂魄儿稍回来了些,白玉堂依稀明了他心意,依旧压着声儿笑道:“原来猫儿喜欢爷的滋味?……那,便由你喜欢够罢……”
  口中说着,白玉堂跪起身,左手环住展昭腰身使力抱持,令他也直起腰身,二人遂相对而跪,耳鬓厮磨、身躯密贴。
  轻怜蜜爱一吻,顿时满腔呛人腥味。
  念及这余沥来时滋味,白玉堂心头更觉温软。
  展昭愈发难耐,喘息声渐粗急,反抱双手扣得越来越重。他本就力大,带着二人身躯绞缠,来回翻腾辗转。
  白玉堂索性含笑放松,任由这猫铁硬之处挨近了胡乱研磨。
  
  骤然左手一紧,被拉着往下探。
  正值这般交股情浓,切身感知展昭情急,白玉堂不以为忤,反心头缭绕绸缪之意,顺着他意思深入亵衣里。
  白五爷向来是风月高手,不耐展昭胡乱撸动、更不容己手只充器具,索性施展本领,唇舌加意探绞,手上更使足挑情本领,忽紧忽慢地夹挤摇弄、挑抹顶抚。
  
  展昭修为内息走的是阳刚正途,床事上头向来冷静自持,何曾享用过这等柔靡手段?
  ——更何况,面前这这般嘴角含笑贴身狎昵之人,乃展昭供奉心头数载、珍重怜爱无限的锦毛鼠?
  容他纵弄些许时候,真情热了,却觉这般调弄过繁复轻飘,不够劲道。缘自展昭那物儿菌头处比寻常人肥厚软糯许多,白玉堂虽逞技一心一意要他缴械,握持着轻揉急捋,却多少有些走神。
  展昭喉头低吼着,自己按在那只调皮手上,握紧了大幅加力,身躯亦绷得铁硬,前后猛烈耸动,急求一快。
  
  白玉堂虽见惯风月,出京以来虽情好甚密,却都是被柔情服侍,何尝习惯这等雄健气势?
  茉花村那夜被辗转进袭、此身却似非己所有的惊怖流转全身,本已软靡的塵柄竟又轻微跳动着胀起,白玉堂忘记如何调弄这人快活,只怔怔由他紧握着手,狠命纵送。
  不知过了多久,展昭动作愈急,大力顶弄几下,终于怒挺身,一股热汁儿喷薄出来,淋漓二人下裳。
  
  心头忽明忽暗片刻,白玉堂勉强咬舌尖回过神来。
  浑不顾窗外天色微曙,趁展昭浑身最松弛之际,双手握紧他肩一扳,把人压制得复又躺倒,便垂首吻过去。
  侧头略挣开些许,展昭哑着声道:“天若大亮了,玉堂离去或恐不易。”
  狠狠圆瞪双眼,直瞧进漆黑猫眼深处,白玉堂恶声恶气道:“纵青天白日,爷还不是来去自如!……也罢,这笔账权且记下,待异日讨回——猫儿,你认不认?”
  眼底渐渐凝聚春风般温煦,展昭正色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注:
罥,juan4,读音是“倦”,意思是“网住”,动词。
因为喜欢一句“罥入情丝奈网虫”,于是,用了这个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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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这个想做就做的少爷……
我喜欢这只被小白一捣乱就失控的猫……
……自己爬到一边偷着乐……

 


五三 冰炭

  听得雨墨笑吟吟“白三爷,小心阶上苔滑”,颜查散顿从失神中惊醒,放下手中凉透细瓷杯。
  未及唤人来重泡新茶飨客,便听见院子里清朗朗笑骂道:“休操心爷不懂走道,快命人照顾好这匹马是正经……跟韩二哥跑遍杭州马市方得,总算没白忙!”
  话语间故意带了脆生生云南腔调,俏皮尾音如金玉,比昔日说官话,格外牵系人心。
  一颗心千回百转,痴立嘿然。
  雕竹珠子细帘忽地“唰”一声掀起,进来的人一袭精绣烟罗炫白长衫,姿态昂然、眉目焕然,含笑叉手道:“颜大哥,小弟特来辞行。”
  ——辞行。
  心猛地一沉,颜查散顿觉耳边嗡嗡直鸣,跌坐半晌,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白玉堂不由暗笑,心道,“到得大堂上,俨然又一位为民作主的端方青天老爷,却怎地这般一惊一乍”。向来看惯这位义兄书呆子气,自丝毫不出奇,温颜又唤道:“颜大哥莫慌张,是小弟白泽琰,辞行之余,顺道找大哥要张路引,沿途更方便些。”
  颜查散赶忙起身殷殷让座,问道:“要路引容易,敢问贤弟去何处?……正值多事之秋,最麻烦是展大人对外说抱恙、实则失踪,贤弟何不与韩二爷一同盘桓杭州数日,方便静候消息?”
  听得这话,白玉堂脱口问道:“耽误去金华府行程,展昭会不会有麻烦?”
  扶额镇定片刻,颜查散沉沉道:“金华府来询问迎接钦差行程的禀帖,愚兄已压下。前日收到恩师手书,展大人圣眷仍隆,今上口谕他好好养病,料暂无大碍。若再迁延隐匿数日,只怕愚兄也不方便代为遮掩,只好上奏折,措辞中见机行事。”
  拧眉思量片刻,白玉堂豪迈一笑,道:“大丈夫要做分所当为之事,也计较不得这许多。”
  
  ——这话头所藏的意味,未免也太……多半这位爷自己也不知,随口一句话当中,大有“知己心照、堪托死生”之金石情谊。
  定睛再瞧,这张英姿飒爽俊面上,神情甚从容坦然。
  颜查散心口一痛,却不敢露出半分。
  高声摒退左右,又命外头雨墨去取路引文书和官印,复问道:“贤弟还没说要去哪里,这路引可怎么写?”
  白玉堂正悠然端茶,笑应道:“进来就要说的……这不是岔了话么?小弟要去汴京。大宋户籍的告身文牒都带来了,这可使得?”
  略沉吟片刻,颜查散心一横,压低了声音道:“贤弟潇洒江湖、快意恩仇,去哪里都使得。只是……若要以身犯险,去救那襄阳余孤,却万万使不得!”
  白玉堂皱眉,脱口道:“这话从何说起?”
  话既已然说破,颜查散略定神,方道:“沈校尉大索杭州城数日,零星捉回襄阳余孽三人,其中有一怀黍。本来骨头极硬,咬牙唯求一死。愚兄暗自推断,遂请白福去船上唤来你贴身伺候的念离,才送饭进去,他二人抱头大哭一场,便磕头都招承。”
  白玉堂傲然一扬眉,咬牙笑道:“都招什么了?”
  小心斟酌词句,颜查散道:“昔日襄阳王之案,乃愚兄亲办理,深知今上仁德,又幸亏赵珏死得及时、罪证湮灭得干净,并未落下谋逆罪名。有了这回旋余地,襄阳一脉若真遗留骨血,但凡肯弃却太祖血祀的名分,未尝没有一条生路。”
  白玉堂心下雪亮,知颜查散智高,有了怀黍口供,已然猜出机密关窍,瑞哥儿身份已泄。
  见义兄体贴留余地,白玉堂却也领这情。亦不说破,只道:“既道有生路,颜大哥为何阻我去救无辜稚子?”
  颜查散抚膺长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愚兄到杭州时间不长,已知苏、沪、浙等地均有汝南郡王府势力。这小小孩童已被掳,若人辖制着他顶了谋逆行径名头,皇上再宽仁怜惜,也不能纵容。可怜牵连之下,太祖遗脉均无幸理,带同此子出京的展爷、韩爷,恐也要落个灭族之罪。”
  白玉堂早自拿定了主意,却不能不给义兄留情面。
  略一沉吟,问道:“那……以颜大哥之见,此际当如何?”
  安抚地起身握住白玉堂双手,颜查散犹豫再三,方道:“襄阳遗孤已落入汝南王府蔡抗之手,瞧眼前局势,多半是展昭亲自押送回京——人人皆知御猫艺业惊当世,纵贤弟与他情分不同,可见他这般行事,殊难料……愚兄这就命智化校尉赶回京城拜谒恩师,好暗助贤弟一臂之力;少时便亲自去竭诚拜求欧阳爷同行,务求万全。但若到万不得已之时,贤弟当断则断,万勿逡巡——”
  白玉堂森然抢问道:“颜大人!你这算不算是劝白某唯求免祸,不妨杀人灭口?”
  颜查散黯然道:“贤弟,你清白洒脱一个人,大可啸傲天下、自在度日,何必蹚那种浑水?”
  甩手一击案,白玉堂逼上一步,怒道:“无知孩童,有甚必杀之罪?”
  面前清亮明眸已勃然变色。
  颜查散脸色已煞白,只求眼前这人性命不能再有失,情知这等话只会被嗤之以鼻,依旧不退不避,嘶声道:“若救不回活的来,惟有击杀此子,方能保贤弟余生平安……”
  白玉堂挑一挑眉,正要驳,颜查散低声又续道:“一身之死生,贤弟可以不放在心上。但……四位结义兄长及妻孥身家性命、展大人的死生,当真都若草芥?陷空岛甚至金华白家若都牵累进去,贤弟于心何忍?”
  这位义兄神竭力疲,多半这数日昼夜操劳,一心只为替自己打算。
  白玉堂一时竟消了争辩之意,只低声道:“大哥,你坐下说话。”
  等颜查散落座,白玉堂又倒了杯茶双手递过,方道:“小弟还是不懂……为何此子一旦赴京,就必然会连累众人杀头灭族?”
  
  ——此刻养在皇宫里的“官家子”本是汝南郡王第十三子,惜官家三位亲生皇子均幼年薨逝,才接入宫中抚养。若非娶了皇后养女,还未必能得封皇嗣子。这汝南王府承此恩荣,非但不兢谨报国,反在江南数道沾惹许多不清不白之事……今上虽似欲从枢密使韩丞相和包拯所请立太子,但宫中陆续有添公主。既如此,便还有亲生皇子降世的指望。
  可几下里一凑,无事则已,一旦有事,多半跟帝系传承有关。
  远的不提,就浙江路这些潜藏动静,任哪一桩皆不简单,但凡取得铁证,不慎被牵连进去,杀头都算轻的。
  须知“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纵容皇上仁慈,想那曹皇后娘家世代忠心朝廷,又岂能容?
  
  颜查散理理思绪,总算镇定下来,复从容道:“襄阳王势力已灰飞烟灭,些许余孽,掀得起什么大浪?竟有人这么费事,捉走这孩童,必然有谋在先,要着落在他身上——究竟是何奸谋,愚兄暂时想不清头绪,但情势堪忧,贤弟不可不虑!”
  见颜查散话语恳切,白玉堂点头道:“大哥放心。小弟暂时不去硬碰抢人,这趟上京,是怕奸谋一起、宫中易有失,小弟暗中保护皇嗣子。”
  颜查散皱眉,断然道:“此事万万不可!”
  没料想这温文尔雅的书生猝然如此凌厉,白玉堂呆了片刻,失笑道:“大哥闲来常唠叨,天下最大、最要紧之事,便是立太子——定死了这厮就是下个皇帝,从根上杜绝各色野心觊觎,亦断绝朝局动荡的由头,草泽小民便能过点舒服日子。轮到谁下一个坐龙椅本不打紧,小弟去暗护那厮也不算坏事,大哥为何却这般断然反对?”
  颜查散摇头,道:“贤弟有所不知。闲话休提,总之,不管贤弟听信何人之言,此事却只徒逞勇力,艰危万分;功成却无一点好处,贤弟更必陷身险境。”
  白玉堂何等机敏?立时分辨出味儿来,颜查散这话虽未指名道姓,说的是展昭已投向劫掠稚子的汝南王府,还劝白玉堂帮忙守护皇嗣子。这个血统与名分均不太够格的皇嗣子,本来就是要登基才接近宫抚养,万死护卫没甚出色功劳,说不定还得罪其他势力……
  按白五爷脾气,换了旁人暗指展昭用心或不堪问,纵这般隐晦,定早就骂过去。
  可这位义兄……再不以为然,也不能真翻脸。
  白玉堂只绷着脸,道:“小弟一生不敢自诩英雄好汉,只信服一个‘义’字。但凡义之所在,项上人头亦随时双手奉上,何尝在乎过什么险境?此去纵然斧钺加身、炼狱在即,白某照走不误!……大哥愿帮忙就给张路引,不愿帮忙,小弟露宿郊野也不妨,请了!”
  一拱手,起身就要走。
  颜查散大惊,上前一步扯住白玉堂衣襟,匆忙间差点没跪下,惶急道:“贤弟休误会!愚兄不过是顾虑恩师在朝——若一时不慎连累包大人,岂非天下的罪人?”
  听提及包大人,白玉堂登时身形一僵、顿住脚步。
  虽曾“生任护卫、死封将军”,熟稔朝庑轩冕阴私,白玉堂性子却极光风霁月,从不在这些上头用心。
  到此刻早已明了,颜查散言语中颇多深意,说不出口的话,无非“莫相信展昭动听言辞,什么为国为民均非皇命臣子之正道。此际只当静观待变,多事便是贾祸的根源”。
  若换了旁人,说出这般冷静打算话头,白玉堂觉得刺耳兼不投缘,早拂袖而去。
  到底这人是颜查散,结拜后相处种种,不禁兜上心头——凡事无论公私巨细,这位义兄从来只为兄弟打算,乌纱、脸面、性命竟一概可以不顾。
  再怎么体谅,到底心气难平,白玉堂只按礼数拱手道:“多谢大哥顾念。小弟决心已定,得罪了。”
  
  知白玉堂骤然愠怒,全因前话暗指展昭。
  好容易见他语气冷静下来,颜查散心一横,索性再挑明道:“展大人所为,之前早有凿凿铁证——种种消息,都道展昭投靠,只为对付愚兄,这且不论。方当盛世、今上仁德,不敢惧明枪暗箭,只求恩师勿中算计、贤弟莫遭连累,愚兄于其间苦苦弥缝——贤弟慧心若明镜,不劳反复剖心沥胆。”
  听得言及展昭,白玉堂突地粲然一笑,道:“关展昭什么事?……大哥叮嘱都是金玉良言,小弟铭记在心。告辞!”
  

 

作者有话要说:标题来自一句印象很深的话“正邪自古同冰炭、毁誉于今判伪真”——岳飞庙前的对联。碰巧他们在杭州啊啊,这联想实在是绕来绕去

…………有人觉得小颜吃醋的样子可怜咩?

[抱歉,原来查史书有误,以为赵曙这时候已经是太子。
后来某安才发现,这可怜滴孩子直到两年以后才勉强当上太子……
全文4-5个章节对此有修改。]

 


五四 家山

  【第十卷 】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诗经?小雅?节南山之什?小旻》
  
  精雅玲珑庭院内正秉烛夜宴,满眼脍炙飞觞。却有幽咽箫声自院外花树丛断续传来,令人顿觉素月如水、木叶清芬,尘俗气一扫而空。
  众人均握杯凝神聆曲,显酒饭已足。
  赵宗晟命撤去残羹换茶汤细点,示意一众人等皆退下,独留随众行礼欲退的展昭,道:“展护卫亲押襄阳余孽风尘还京,一路多有辛苦。”
  展昭施礼逊谢,赵宗晟却若听而未闻,自顾道:“这处庭院,展护卫觉得如何?”
  隐约猜道这位爷笼络意思,展昭却不好太显精明,只能赞道:“这般精致宅院,怕数千两银子也办不下来。”
  赵宗晟道:“这些好处也寻常。难得是在京畿陈留,快马一个时辰便至,颇能掩人耳目,起居也不太费事。将来展护卫要置外室,却有无穷好处……地契命人封缄在你房中,乃九爷预祝展大人佳偶成双、携美归隐的彩头。”
  展昭起身辞谢道:“展某许身汝南王府驰驱不久,今日才方到京城外头,虽同路回京,尚不曾立尺寸功劳,怎好消受九爷这般厚赐?万不敢当。”
  赵宗晟摆摆手,道:“明日便进京,展护卫做何计较?”
  心知这才是正事话头,展昭略一思量,坦然皱眉道:“这却难煞人。平常办差回来,直接回开封府谒包大人,何等简捷。此番送这孩童回来或合圣心,但论理,展某当在金华,钦差事未了,没有觐见由头,身背着‘钦差擅离职守’之罪,如何是好?……还求九爷指点明路!”
  
  眼前展昭焦急哀恳,赵宗晟从容呷一口茶,静默片刻,方道:“久闻武林高手有内视之术,展护卫何不看看经脉如何?”
  ——身处龙潭虎穴,怎敢不提防?可怜展昭虽人在筵席上,满眼美食只拣确定没问题的略吃几口,酒水更不敢沾,都仗动作快悄悄吐了。
  听得这话,趁势潜运内息,确信无事,却故意面色大变,脱口“嗄也”一声,单膝盖礼道:“九爷饶命!”
  赵宗晟神色温煦并无敌意,只款款道:“觉着怎么样?”
  既然谨慎得好,不曾沾牙也未中毒,展昭自然不明白被下何毒。
  电光火石间拿定主意,展昭暗提一口真炁,目露惊慌,囫囵答道:“不知误中何毒,展某只是难受,性命却似暂无碍……愿效死供驱使,还请九爷留条生路!”
  赵宗晟自袖中取一钧瓷瓶放在桌上,不动声色道:“日服一粒,可保七七四十九日平安。事了再取丹药,绝无后患。”
  展昭故目露喜色,叩谢后欲领药瓶,耳边却响起悠然一声:“慢着!”
  略一怔,展昭微怒道:“难道九爷真要展某性命不成?”
  赵宗晟深深盯着展昭双目,一字一句道:“展护卫昔年耀武楼演艺封官、誉满朝野,入开封府后深敛密藏,没有出色功业,同僚中口碑却不错,个个夸展护卫领武职却有士人品格,人道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却无一人信展护卫贪生怕死。何况……包拯以朋友之礼相待的下属,怎能轻易效忠我汝南王府?——展护卫苦心投效,有何图谋?不妨明言!”
  图谋大事之人,怎会轻易信人?
  自杭州回京这一路,展昭自知赵宗晟必疑,反复思量过种种应对。故这问话音一落,便朗声答道:“武人多不畏死,展某更从不看重区区一条性命,穿肠毒药小事耳。却怎生以此来断定不是真心效力?九爷这话,展某不明白!”
  赵宗晟语气更冷,道:“既不怕死,这剩下一半解药便无牵制之功。明日便回开封府,某却怎生遥制展大人?”
  展昭呆半晌,摊手苦笑道:“区区一颗心不能剖开来瞧,展某也没法子。不过,若九爷不信展某,得不到助力,包人大又决计不肯伤及得意门生颜大人……一心盼望的谐美归隐,岂非落空?”
  一拍桌子,赵宗晟厉声喝道:“展昭你好大胆!”
  心下不免微惊,展昭却昂脖子相对,从容拱手道:“展某不知所犯何罪,求九爷指点。”
  赵宗晟冷笑:“杭州擒住那五龄幼儿,九爷一路命人用足水磨工夫,怎会不知事情关窍?——白玉堂诈称身死获朝廷荣名,却改扮白泽琰、暗助叛逆觊觎大位,就凭展昭你以钦差身份护佑他们到杭州这条罪名,够你凌迟外加诛九族。”
  自瑞哥被擒之日起,展、白二人便已料到,早晚这纸包不住火。
  展昭胸有成竹,从容道:“九爷责备得是。展昭鼠目寸光,出京前竟谋算扶持襄阳王府,太不自量力。直到江宁、杭州才发觉,天下人心归向汝南王府,何必舍近而求远?隐瞒白玉堂身份,是展昭私心,但投效之情真,还请九爷细思量!”
  赵宗晟依旧疾言厉色,道:“既如此,编那些‘倾心美人、欲纳男妾后归隐’的话头来欺哄,九爷怎么信你?”
  展昭正色道:“九爷差矣。展某对白玉堂痴心由来已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凡报知朝廷白玉堂尚在人间,展某便化为齑粉;或九爷恩德肯成就这段情意,展某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纵然手弑神佛,亦绝无畏惧!”
  一面说,一面以手加额、跪伏在地。
  静默片刻,赵宗晟忽大笑,击节道:“好一个有情有意的展昭!人道是‘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九爷信你!”
  展昭从容叩谢起身,却不多言。
  微笑上下打量,赵宗晟又缓缓道:“展护卫这就回开封府去吧……莫忘记每日来探访白云瑞,有此牵系,何愁白玉堂不如线那头的纸鸢、早晚便来归?”
  展昭只叉手唱诺,再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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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光沉暗。
  包拯本已就寝,听通传便匆匆披衣出来,扶起躬身抱拳的展昭,来不及问候寒暄,只问道:“钦差未办完皇差擅自回京乃死罪,展护卫为何干冒奇险?”
  展昭却不打话,先呈上江宁、常州、苏州、松江一带地方官国税之余另加赋税的证据。
  包拯肃然一一检视,沉思良久方轻叹道:“哀民生之多艰!”
  展昭点头,道:“这些地方官行事尚属隐秘,也未必是贪酷,收上来的钱粮缴给汝南郡王府派出的蔡抗……多半怕得罪将来的皇帝家?这次是九爷赵宗晟亲下江南,与属下一同回京。”
  包拯道:“当年皇上收养判大宗正司的汝南郡王赵允让两子,一位是已更名赵曙的皇嗣子赵宗实,还有一位便是这赵宗晟。皇上更喜行九的赵宗晟,爱藏古书、手不释卷,曹皇后却赏爱十三爷,把四岁就养在宫中的外甥女高滔滔嫁过门,事遂定。”
  展昭觉后背有津津冷汗,轻声道:“若皇嗣子有事,这九爷便顺理成章……”
  包拯沉重缓缓点头,翻来覆去又细看手中几张纸,叹道:“可惜这些账目都签署汝南郡王府印信,不能算追究赵宗晟铁证。”
  展昭又呈上一卷细帛书,道:“正是如此。杭州虽刚遭涝灾,幸有颜大人到任坐镇,绝不会为王府敛财伤民。展某觉事急,寻了个理由投靠九爷,千里同行回来,却只趁隙盗得此物,虽收得机密,全是编号与官员姓名,瞧不出用处。”
  包拯摇头道:“休怪本府直言——展护卫差矣!你已知赵宗晟有异志,旦夕之间便有国本动摇之忧,大患当前却纠缠证物,岂非舍本而逐末?皇嗣子若有失,轻则朝纲动摇,重则家山患难、兵连祸结!”
  展昭立时道:“大人勿忧,已有人快马先赴京保护皇嗣子。”
  包拯喝道:“国本之重,岂能随意托付?”
  一抱拳,展昭单膝跪地,道:“请大人恕属下欺瞒之罪!”
  包拯奇道:“这话却从何说起?”
  展昭垂首道:“贴身保护皇嗣子之人乃白玉堂。他身手了得、通晓阵法,还略知医药毒物,人人都以为他已身故,更便于暗中行事。”
  包拯一凛,正色道:“白玉堂若远行江湖,这假死欺君之罪尚好遮掩。你既与他情谊胜过金兰兄弟,为何让他做这等危险差使?”
  无半分犹豫,展昭接口道:“展白二人出身江湖,不如大人能撑起青天、惠泽苍生。我二人胸中却都横梗一个义字,常言‘除死无大事’,但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所恶有甚于死者。白玉堂诈死图潇洒归隐,却抵不过展某相求,慨然不惧事泄,昼夜不停赶回汴梁卫护皇嗣子……若,若真累及他性命,展某唯一死报知己。”
  

 

作者有话要说:注1:
“家山”
在宋代,“家山”这个词出现,基本指代是“故乡”(也可以引申理解为“我像对对自己家乡一样倾注了感情的祖国”)。
例:
宋·吴潜《望江南》
“家山好,好处是三春。白白红红花面貌,丝丝袅袅柳腰身。锦绣底园林。”、“家山好,不是撰虚名。世上盛衰常倚伏,天家日月也亏盈。退步是前程。”]
清·王鹏运,号半塘老人,《临江仙》
“歌哭无端燕月冷,壮怀销到今年。断歌凄咽若为传。家山春梦里,生计酒杯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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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出处有两个说法,一个是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伤逝》,一个是《晋书?王衍传》,文本大同小异。
原文是:“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某安奉上狗血翻译:最高档的人根本不需要感情,最烂贱的家伙不知道啥是感情。“情之所钟”好好谈恋爱天天XXOO,正是猫鼠这种大英雄的本职工作!)

 


五五 京华

  绕过祅庙外墙,白玉堂沿南浚仪桥街过西尚书省南门,遥遥见开封府后墙,正要一跃而过,忽觉暑气逼人难耐,不由起少年心性,向右先至西车子曲,直奔史家铺子。
  白晃晃阳光虽烈,沿路柳荫成阵。
  裙屐少年提细篾篮、或挈雪柳筐,唱卖逼汗草、孩儿菊、茉莉花,满眼娇婢卷帘招手、路人摊钱争买,处处笑语。
  两旁金银铺、酒店如旧鳞次栉比,更有昔日任护卫时行动相熟的清风楼、张戴花洗面药、国太丞张老儿金龟儿、丑婆婆药铺等热闹去处。幸白玉堂出门仍按大理风俗披发束带、着雪白锦绣衫,迥异寻常大红官服襥头模样,不曾有人上前相认呼唤。
  
  至开封府侧门,白玉堂想也没想便要直趋,被拦住喝问才恍然,好歹不能喧哗包大人衙门,拱手道:“有劳,寻这里当差的校尉卢大爷,或徐三爷、蒋四爷,不拘哪位均可。”
  门上正要报上姓名来好通传,听得身后惊喜道:“玉……呃,白兄弟快请进,难得你肯耐烦唱名。”
  兵丁们含笑叉手施礼,纷纷问候“展大人”,再不拦阻。
  
  甫一进廊庑深殿,顿觉阴凉。
  展昭揖让白玉堂先行,见他没去公所,直往后院书房走,领会他这是特来谒见包大人,便道:“包大人已知始末,但这开封府里,除了你几位兄长,尚没得你音讯……五弟不妨到我院里略坐,展某这就命人去瞧,待包大人有暇便秉。”
  白玉堂心情本就畅快,听这主意细密,扬手中梅红盒子装妥的史家瓠羹,笑道:“便依你……爷饿了,还不快命人整治果酒佐膳?”
  ——这家的瓠羹素称京城第一,口味清淡,是展昭最喜。
  
  回到熟悉院落,展昭居室窗外海棠早一树碧无情,唯院墙边数株合棔花成簇丝绯、苦楝绽浅碎紫,暗香浮动。
  知白玉堂素喜敞亮痛快,展昭特命人去买小食果子,并在葡萄架下石桌置酒。
  须臾,市井清淡小吃玲珑八盅碟琳琅铺排开,是白玉堂喜欢的新法鹌子羹、虾蕈、旋索粉、玉棋子、白渫齑、决明兜子、旋切莴苣生菜、西京笋。又有干果子如林檎旋乌李、煎西京雨梨、沙苑榅桲、回马孛萄、香榧子,配诸蜜煎香药、党梅,更有应时的鲜亮樱桃、召白藕、义塘甜瓜、红菱、沙角儿、药木瓜。
  展昭本不惯吃小食,落座后慢慢品瓠羹,为点缀白玉堂兴致,方陪些酒水。
  
  吃喝一阵子,白玉堂意兴颇豪,朗笑道:“猫儿,这几日,你猜皇嗣子府怎样?”
  展昭正色抱拳道:“正要请教。”
  见他问得慎重,白玉堂痛快道:“前晚果有刺客夜袭皇嗣子府,可怜……纵不曾正式册封诏告太子,好歹嘉肃门内也算太子居处,竟没几个像样的侍卫执勤!五爷蹲守几天、正抱怨骨头疼,趁势一场好斗,也算松了筋骨。”
  展昭应声问道:“五弟独自应敌……当未挂彩?”
  白玉堂肩背几道伤口,均及时卸力,行动间些微不利索,实无甚大碍。
  懒得招惹这只猫查看伤口琐碎,白玉堂只撇嘴一哂,道:“襄阳那小子办事从来都不地道,人都没了,剩下这些个死士更不成器,十来号人,能济甚么事?……惜为遥救世子赵顼,五爷多使了几招满天花雨,莫说后来又置的飞蝗石,连你手磨那一袋白棋子,也都全使空了。”
  听他这般可惜相赠细物,展昭温润一笑,道:“五弟喜欢白云石,展某得空便再帮你磨制一些……举手之劳耳,打什么紧?”
  白玉堂凑近展昭耳边,低笑道:“怎么回到开封府,猫儿便复贤德?”
  耳垂湿润热气喷来。
  展昭心尖一紧,迅即抬头,眯眼瞧枝叶间细碎日光,潜运内息丹田数转,方想明要务,镇定问道:“怎生确定夜袭之人均出自襄阳王府?”
  白玉堂一挑眉,道:“缴获刀箭均铭刻清楚,有甚可疑处?——我细验过。”
  鉴于五代兵燹致众生流离,本朝向厉禁强弩等市易,买卖寻常兵刃弓箭亦均须戳记,查获违禁,往往锻造、贩卖、购用人等均重判流刑。故白玉堂以此为准,足可深信。
  展昭深深点头,叹道:“之前展某一直疑惑,九爷所谋在萧墙之内,为何不惮烦难,千里迢迢押送瑞哥儿回京。”
  白玉堂手中酒杯重重一顿,脱口道:“怪道如此!这赵宗晟设下连环计,不知以何为饵,驱使襄阳旧人去攻皇嗣子府,不论事成与否,人人只道‘太祖遗脉有异动,欲夺回大位’,正好有瑞哥儿来顶罪……却要连累多少凤子龙孙性命?算计是不错,却也忒毒了些。”
  点头聆听条分缕析,展昭神色间深以为然,又道:“幸皇上慧眼,虽赞赏九爷好古学,藏书数万卷,还赐他国子监书,好歹没选这等心性之人为皇嗣子。”
  白玉堂冷笑道:“万众称颂的仁君,也未必就明鉴万里!守在皇嗣子府这几日,冷眼瞧一干人等行事,官家子若有若无、世子伶俐晓事,真正当家人,却是皇嗣子高妃。”
  
  ——当初赵宗实、赵宗晟兄弟幼时养在宫中,人人皆知官家不过痛心皇子早殇,养孩童图个吉利,便如皇后宫中收养许多小女孩,并非认真过继。
  直至皇三子曦亦早亡,曹皇后遣嫁亲姐之女高滔滔,当时典仪颇盛,京城都道“皇帝娶媳、皇后嫁女”。
  此后赵宗实方更名赵曙,得诏命册皇嗣子、住东宫,成了朝堂、内苑口中惯称的“官家子”。
  
  白玉堂一贯对皇家殊无敬意。
  展昭甚知他当着包大人尚不至于这般,也懒得多事提醒当心语气,只顺他话意问道:“为何独记得这位高妃?”
  略沉吟,白玉堂自腰间解下牌子往桌上轻轻一撂,道:“五爷带那些废物侍卫擒杀刺客后,皇嗣子吓晕,小世子孩童心性,抽噎不已。这位高妃胆敢匆匆赶来善后,称谢再三后连名字都不问,就立赠进嘉肃门的腰牌。”
  展昭顿喜,道:“这下可好!不但保护皇嗣子容易得多,若能请高妃代为向皇后呈请,连五弟这诈死欺君之罪,也未尝不能……”
  摆手打断话头,白玉堂傲然道:“什么欺君罪名、将军荣衔,五爷何尝放在眼里?莫岔了话头胡思乱想,你只需记得,西湖畔五爷应了你求恳,一力担保皇嗣子无恙;待完了这桩糟心急事,你必还我孩儿来!”
  展昭眼中含笑,神色却端肃,谨道:“五弟不惮九死回京卫护国本,这般云天高义,连包大人都赞赏不已。五弟敢轻生重义,展某何尝不能一诺千钧?”
  这官猫儿难得吐露钦敬话语,本该顺耳才是。
  白玉堂却总觉少了点什么,指节轻叩桌面,心绪有些烦乱,脱口道:“休戴这些高帽儿,五爷不稀罕!”
  知他并非真怒,展昭但笑不语。
  见这张温润面孔缓缓漾开笑意,眼底亦暗蕴春风,白玉堂心头忽一热,不禁笑道:“要谢爷,倒也容易——猫儿,喵一个来听听?”
  
  此话一出,院子里顿时静了下来。
  ——自赴杭州半路争执,展昭誓“若有一丝不敬挥剑自绝”,二人纵有肌肤之亲,总觉罅隙,再不曾开过这般狎昵玩笑。
  不知默然相对多久,忽闻熟悉脚步声渐进。
  展昭吐一口气,低声道:“是公孙先生……多半是包大人处置完公务,先生亲来唤你。”
  
  

 

作者有话要说:[猫买回来请小白吃的食物,出自《东京梦华录》。勉强解释如下(望各位君子帮忙继续纠正)
感谢Azul朋友的不吝指点!
瓠羹:类似嫩葫芦的瓠瓜做的汤羹。
……………………………………………市井清淡小吃玲珑八盅碟
鹌子羹:鹌鹑蛋蒸的羹[另一种解释:鹌鹑肉羹]。
虾蕈:做成蘑菇形状的虾球。
旋索粉:像是“现做素粉”,或可理解为“炒米粉”。
玉棋子:也就是“棋子羹”,所有原材料都被切作棋子大小,故名。
白渫齑:“渫”,上海话中的这个字就是“用水煮”的意思。“齑”的含义是姜、蒜末,拿来当蘸料。这东西依旧不知道确切是啥,但觉得好像很好吃……汗,典型的望字生意。
决明兜子:决明是鲍鱼另称。就是将鲍鱼肉加工成鱼仁,配以多种辅料,煸炒成馅,以粉皮包裹成兜,蒸制而成。
旋切莴苣生菜:鲜切莴苣凉菜。
西京笋:洛阳产的笋(可能是凉菜)。
干果子
林檎旋乌李:林檎学名番荔枝,两种水果弄在一起的干果或者蜜饯。
煎西京雨梨:洛阳产的“雨梨”做的条状干果。
沙苑榅桲:沙苑是地名,在陕西大荔县南。榅桲是蔷薇科榅椁属,别名木梨,古老珍奇稀少的果树之一。宋时榅桲尤以沙苑所产最为有名。
回马孛萄:回马应是指今天的山西太谷,附近自古就是葡萄产地。这个或许是葡萄干。
香榧子:浙江产,形状大小都像橄榄的干果,炒制后非常香。
诸蜜煎香药:蜜酿的各色香药果脯。
党梅:腌渍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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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说出了“喵一个来听听”……
笑眯眯看着亲自送上门填喵嘴的小白,满心欢喜。

 


隐藏的奸情 by 玲珑

  【伪真】
  场景设定:小颜知道猫猫啃了老鼠袅!
  
  颜查散一惊,顿时如冰雪浇顶,直冷到心坎儿里。万万想不到,那骄傲跋扈的人儿,竟已与展昭有了如此事。心下烦乱,顿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立也不是,就在这见方庭院中滴溜溜打转,魂不守舍起来。
  忽一刻心下清明,暗想,莫不是欧阳大哥和智化兄拿假话来诓我?是了是了,欧阳北侠虽鲁莽,智化确是个极妥当的,定然是瞧出我对他有意,故意捏了计拿这话来诓我寻开心的。是了是了,就是如此!
  心下如此计较,脸上顿时也涌上喜色来,双手一拍道:“阿呀!雨墨,这半天怎也不上杯茶来!”
  话音刚落,就听外间书童高声应了,一叠声的脚步跑开去。这厢自己反倒颠倒起来……心里又道:“就因为智化是个极妥当的,便从来不会说没影子的话,纵然这事是真的,若不是今日我一心维护贤弟,他又如何肯说出来?”
  心里想着,顿时又麻木起来,只觉后心冷冷的,竟是汗浸浃背,顿时嘴里也苦将上来,喃喃道:那人有甚么好,就值得你如此回护?除了武艺胜我,他可读过圣贤书?可曾了解甚是情甚是爱?不过是凭强人手段占了你,便对他死心塌地起来了?
  一时心下忿忿,不由得怨恨起白玉堂来。又觉脑中一片作响,忽好似看见那人一袭精绣烟罗炫白长衫,姿态昂然、眉目焕然的进来,叉着手笑道:“颜大哥,小弟特来辞行,想从此以后再不相见,走前还是要来拜别大哥的好!”
  
  颜查散心中恍惚,口中嗫嚅道:贤弟这是到哪里去?怎地以后不相见?说道不相见顿时心口一疼。
  只听那清音朗朗道:“小弟应承了展昭,要陪他回常州,先拜祭了父母我们便云游四海去了,他少年时即备召公门,如今而立方得脱,也该是自在几日了!”
  颜查散恍惚之间仿佛真看见白玉堂随展昭走了,孤帆远影再不相见,顿时大惊失色道:“不可,你随他去作甚!”
  一言既出,伸手去抓白玉堂衣角。
  却见那人儿眼底冰霜,冷冷道:“我以与他结契相许,自然是他的人了,我自然也要跟去哪里!大哥休如此,就此告辞了!”
  言讫回身就走。
  颜查散只觉得心头如击大石,急的目呲欲裂,追出两步竟一步也再动弹不得,直看的白衣飘飘而去了。
  那雨墨手捧一杯雨前,掀帘子进来,就见家主爷委顿在地,顿时一惊,双手一抛,也顾不得那是主子爷最喜欢的钧瓷盖碗儿(限量版),抢步上前持抱起唤道:爷,爷!你这是怎么了!
  
  【思忖】之一
  场景设定:同福赌坊,九爷看见来找猫的小白。
  
  赵宗晟心下冷笑,心道:“是了,这必是展昭那心尖子大宝贝。”扬起脸来,暗暗打量白玉堂。
  彼时白玉堂毫不知情,尚怔怔的看着微醉的展昭,一身上等雪白精绣绫罗,玉面桃花,足见风流。立在这喧嚣赌坊中,直若鹤立鸡群,端的是清俊非凡。
  赵宗晟也不仅心下暗暗赞许,旋又见白玉堂只管直勾勾盯着人群中争执不休的展昭,不由得暗自摇头,心道:“这孩子相貌倒是个少见的,奈何妇人心性,全没半点狠厉,浑不似江湖传言其兄长锦毛鼠白玉堂少年华美心狠手辣,到底是南边风物……”想到此,回首向蔡抗道:“去请展大人过来。”
  且不说蔡抗自去找管事安排,但说白玉堂,见展昭作为古怪,一时参详不透,正拧了眉,呆呆想,故不察有人靠近。忽闻有人笑道:“白公子独自这是想什么呢?”
  抬头一看,见宗晟笑吟吟站在面前,心下微微一动,面上却不做色,故意装作不解之色看着他。
  宗晟折扇一收,笑道:“在下见展大人好似有些烦恼,正要过去问问呢。”
  白玉堂正待寻个理由靠近那猫儿问个是非,见此一问,正如瞌睡给了个枕头,微微一拱手,声音暗哑道:“有劳!”随着宗晟径自往花厅来。
  一路垂目不语,偏生唇角抿的紧紧的,水光潋滟的眸子也波澜不兴,这番光景落到有心人眼里,顿时又是恍然,宗晟心下微微一哂,看向白玉堂的目光便是多了三分轻蔑少了三分警惕,又想起手下偷偷来报的“茉花村男妾”一事,更是心下了然,遂打定了主意对付展昭去也。
  
  【思忖】之二
  场景设定:九爷知道了“白三”的身份真相。
  
  宗晟一惊,道,你说甚麽?那白泽琰竟然就是白玉堂?此话可当真?
  蔡抗微微一笑,道,九爷想想看,稚子能编出如此事来?万万料想不到朝廷册封的白玉堂竟然没有死,还暗中扶持了襄阳王府,难不成咱们以前看的都错了?“
  宗晟微微沉吟了一阵,忽然抬起头来,笑道,那倒也未必。
  言讫也不搭理蔡抗,独自一人沿着常常的抄手回廊慢慢踱步,心下思忖道:”都说白玉堂名满江湖,此番见来,倒未必名不符实,权不说襄阳案中他一死关系甚大,端看这易名改型,就有些蹊跷。
  思前想后,又暗道:“莫不是我多疑了,看他与展昭那番光景,倒是自愿做人男妾,展昭固然算的上雄伟丈夫,但白玉堂不免沾了些女人心性。还有那按察使,为了个白玉堂哭昏数次,足可见此子也是个处处留情的风流少爷,料不足为惧。
  这般想定,就越发觉得白玉堂不过就是灯笼架子,纸画的美人儿,倒把提防他的心去了八分。
  

 

作者有话要说:仰望油菜滴玲珑同学,共同欢乐下……

 


五六 宫闱

  听得熟悉脚步声怯怯过来,白玉堂知是每夜来送新茶与宫制细点的侍女。觉多言无谓,便依旧闭目打坐调息,并感知周遭纤毫动静。
  茶杯碟底瓷器碰石桌极轻一声,然后是衣衫细琐响动。
  果如每日,这侍女略蹲身盈盈行礼,又莺莺呖呖道:“嗣子妃命婢子扬筝代致,义士援手坐镇之高义,阖府上下尽皆五内铭感。若有甚驱遣,还请义士千万莫要见外。”
  等脚步声去远,白玉堂自重归返照空明境界。
  
  敲过二更,白玉堂略松一口气,觉这夜大致无事,不外修心炼内力。
  忽听陌生脚步往花园这边疾行而来,白玉堂轻啸一声收内息,手方握住画影,人已飘飘然长身而起。
  定睛瞧,挑灯笼气喘吁吁奔走之人微胖、疏须,年事颇高,穿暗褐茧绸袍,俨然管家模样。
  直凉亭边,并不上石阶,匆匆叉手躬身,恭敬道:“小老儿是这府里管家高牧,夤夜叨扰义士,惶恐!”
  到皇嗣子府守夜多日,知晓之人极少,更是头一回有人寻来。
  白玉堂道:“有甚事?”
  不敢对望直视有若刀锋的凌厉人,高牧略躬身,急忙道:“适才汝南王府里来人,急寻百年山参合药。十三爷问明是老王爷有恙,立命备车去探望……义士最清楚不过,安生在这府里尚有人寻来行刺,这一出门……小老儿特来求义士辛劳一趟,护送十三爷回去探望汝南老王爷。”
  皇嗣子府的老人都唤赵曙十三爷,这是他被官家收养之前的兄弟排行。
  见高牧还躬身等着允诺,白玉堂皱眉怒道:“你们十三爷人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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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筝、挵琴二女侍匆匆赶来时,花厅已寂——皇嗣子昏晕着瘫倒于胡床,小世子满面委屈含泪跪在一旁,去唤她们过来的高牧则不停擦汗,连连喊天。
  白玉堂则仗剑傲立厅门,神情冷峭。
  二女侍不由失声惊呼。
  挵琴疾奔上前,抱起小世子,柔声抚慰着,又听他断续哭诉“爹爹非要出门,我按娘平日教的法子跪求,却受爹爹叱骂……”
  扬筝则对白玉堂敛衽深深行礼,恭谨道:“嗣子妃请义士一叙。”
  肃慎打量厅中一圈,白玉堂眼神带了一丝讥诮,却未发作,只沉声道:“没有旁的吩咐?”
  高牧也急忙上前唱诺,道:“小老儿见义士决断明快、事急从权,立时入内禀告,嗣子妃本已歇息,匆匆起身延请义士商量。还特命我等务要带话,仓皇或恐礼数有失,还请义士见谅则个。”
  白玉堂心下不由暗赞:这皇嗣子太不识轻重,万幸嗣子妃是个晓事的。
  若不然,多少臣子如包大人般苦心孤诣匡扶社稷,难免付诸流水。
  
  进内院小厅,白玉堂摆摆手,没理会扬筝殷殷请座、献茶,仍抱剑峭立。
  小世子胆子颇大,不肯按挵琴的哄弄去睡,连乳娘来也不依,反而悄悄上前两步,瞪着一双晶亮眸子,对着他直瞧。
  见这孩子玉雪可爱、神态自若,白玉堂不由想起身陷险境的瑞哥儿,神情不由柔和了些。
  小世子似觉可以亲近,清澈眸中全是羡艳,竟朗朗问道:“那一下子就打倒我爹爹的法子,能不能传授啊?”
  白玉堂一乐,还没来得及回答,已听一中正温婉声音,柔声道:“仲针,你该去歇息了,明日还要早起上书房念书。”
  丫鬟簇拥中进来这位妇人约二十八、九年纪,容色温雅可亲,木簪松髻,衣衫颇简素,气度却矜贵雍容,正是那幼年被皇后收养的公主高滔滔,如今的皇嗣子妃。
  瞧见白玉堂,她神色似有一瞬间动摇,瞬即回复。
  
  赵仲针深深一揖,便快活上前,纵身扑入母亲怀中,唧唧咯咯笑道:“爹爹定要去汝南王府探病,孩儿怎么劝谏都没用,上次救了我们家这位侠客,一下便敲晕爹爹……娘,请这叔叔来教武艺罢,若再有刺客,孩儿可以保护娘!”
  高滔滔含笑抱住儿子,道:“仲针是官家子弟,当勤读书以期圣贤,不必习武。”
  语气温柔慈爱,却不容置辩。
  赵仲针少年心性,鼓鼓腮帮子,仍一味拧身顿足,央求不已。
  高滔滔眼神中慈爱愈甚,却端出母仪,柔声劝两句“要有长兄样子、给弟妹垂范”等话语,便命人领他去睡。
  
  俟孩儿离去,除一亲信贴身扬筝,高滔滔竟立命一应下人全退避,转向白玉堂立身之处深拜,道:“拜谢义士援救之恩……阖府上下百余口,身家性命全赖义士之云天高义,妾身感佩无极。”
  没料想身份这等尊贵妇人竟施大礼,白玉堂一愕,忙命扬筝扶起高滔滔,道:“既不打算追究击晕皇嗣子之罪,白某告辞。”
  高妃款款起身,道:“初次击退刺客相救之德,妾身还以为是豪侠义气,只命下人恭谨服侍。这次义士断然出手拦阻,为风雨飘摇之皇嗣子绝官家猜疑……这番大恩大德,高滔滔有生之年,必铭记在心。”
  见她言辞诚恳、无半丝掩饰,白玉堂心生好感,道:“官家自忙,哪匀得出工夫来疑?只是那汝南王府或有要命陷阱,击晕了这位爷,总比糊涂送命强。”
  高滔滔一惊,失声道:“官家如何忙,义士怎知晓?……难道……”
  
  但凡知晓些事的,谁不明白,当年真宗皇帝的五子接连早夭,无奈只能收养亲兄商王之子,便是现今的老汝南王爷赵允让。没料想深宫闹一出‘狸猫换太子’,当今皇上竟侥幸存活,做了四十年太平天子。
  如今,皇上年已五十,也夭折了三个儿子,至今膝下空虚。
  大臣们忧心,纷纷上书求定国本,皇上收养了赵允让之子赵宗实,更名赵曙封皇嗣子,却不肯诏告天下封太子,还不就是不肯死心?
  ……从嘉佑二年至今,皇上不时卧病,后宫却常有小公主新诞育,可见天子早无心国务、只忙子嗣,说不定朝朝炼丹壮阳、夜夜鏖战宫娥。
  
  ——骤闻丈夫可能送命,这女子怎地竟不惊慌、不询问,只忙着琢磨皇帝如何?
  白玉堂稍觉这高妃太重事理、心性略凉薄,本待不理,却又怜弱女子陷身惊天风雨中,曹皇后不能明施援手,偏偏丈夫病弱、数子皆幼,也着实艰难。
  略一沉吟,澹然道:“这两年皇上卧病时多且不论,数日前刺客来袭,竟连巡逻侍卫也不添一二,岂非没工夫管这府里闲事?”
  这般傲岸言语,却隐藏为这边安危计较的真心。
  高滔滔怔怔瞧着白玉堂,数息后方惊觉,雍容一笑,温颜道:“四海奉养天子。宫闱之中,岂无灵药相助?”
  这话说得极妙,双关之意周全。
  白玉堂却不是耐得住性子打哑谜的人,不由一哂,脱口道:“岂不闻男子阳炁真元得于先天,药石无功?”
  高滔滔静默片刻,低声道:“感激义士坦荡直言。妾身不问夫君安危,只因心知汝南王府中必有杀伐陷阱,才命阖府上下留意,决不让皇嗣子因纯孝而致命。”
  言语温雅平和,其意却一字一泪。
  白玉堂心下戚然,没法答话,只垂首暗叹。
  转头凝视摇曳烛焰,高滔滔幽幽道:“若我亲生弟弟被官家选去承嗣,说不定也会想,若这弟弟死了,这尊荣名份是否会轮到我?”
  白玉堂悚然动容,脱口道:“你早知赵宗晟奸谋?”
  高滔滔神情仍端严,语气却冷,一字一句道:“当年十三爷德才均胜于九爷,方中皇后雀屏之选。夫妻风雨同舟十二年,如今皇嗣子常常头热身悸、甚或疲累倦极会抽搐,难道全是天意?”
  
  骤听天家秘辛,对这些亲兄弟相残之事,白玉堂只觉龌龊,不愿置评。
  虽动了侠心,却也碍于眼前这哀哀弱女子身份尊贵,安慰或替她担当均极不妥。不由暗忖,且仗剑守住他们一家子性命,挨到像老汝南王尊荣静守,也总过得去。
  见白玉堂眼神渐露哀矜慰煦之意,高滔滔盈盈起身又施礼,道:“义士身怀绝技,竟能来无影、去无迹,危难间两次相救,妾身感怀无地。此刻遭际无奈,大恩不敢言谢,只求留下姓名,妾当领子女朝夕敬香诵经,好为义士祈福添寿。”
  见她庄敬坦诚,白玉堂不好隐瞒,于是拱手道:“某乃白玉堂,年轻不敢领香火,莫折煞人。”
  高滔滔眼神有一刹那惊讶波动,转瞬归于端雅,并不问“难道没死”之类废话,只微笑道:“原来是白将军,怪道这般本领!……白将军出身包龙图开封府门下,或知欧阳修辞谢开封府尹后,抨击包拯擅请改本朝便籴法度,‘贪恋三司使肥缺’?”
  白玉堂一惊,失声道:“竟骂包大人爱权势贪钱?这人好昏聩!”
  高滔滔点头道:“欧阳修执拗刚正,料想君子之争,终无大碍。妾身提醒,只为开封府今日不走运,包拯避嫌自请削职,护卫展昭也被台谏交相攻讦,白将军出入或可避人些,免却好事者更有话说。”
  白玉堂神色顿厉,急喝道:“展昭又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很萌帅帅的小白……只是不知道帅得是不是对头……
蒙头等砖

 


五七 诏狱

  忙着收拾一应公文案卷,日影渐西斜。
  案上所剩无几,展昭手不停挥,道:“先生不妨歇息,至多一盏茶时分就好。”
  公孙策点头起身,转到隔壁去看一回包兴带人书籍打捆入笼屉,回来道:“有劳展大人,这封缄目录一应琐细事务,还是学生来。”
  展昭道:“包大人要交卸开封府尹,里外文牍全赖先生。展某不才,所长唯习武打熬得好筋骨,但凡帮得上之处,还请先生莫客气。”
  怅然跌坐,公孙策微喟道:“去岁包大人兼了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又兼理检使,领转运使、提点刑狱、考课院[注1],足见皇恩之厚、今上信任之专。更有风传,这次自开封府卸任,或将调任三司,掌天下财赋度支……这般烈火烹油之盛,学生却为何心神不宁?”
  展昭一愣,随口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公孙策呆半晌,缓缓摇头,道:“自西夏用兵后,军粮索要火急。如今四海已无战事,扰乱岁入财赋及国家常平榷法[注2]之势已成。这三司之任……”
  一语未毕变成叹息,神情颇苦涩。
  涉及朝堂政务,展昭素不轻佻置评,只低头默思其中干系。
  
  忽听公事签押房外匆匆脚步声,王朝低唤道:“展大哥在不在?”
  展昭应声而出,见王朝额头微见汗,急道:“包大人命急寻展大哥,请速速去书房,有要事商议。”
  略一叉手,二人并肩而行。
  展昭不由纳闷道:“包大人已卸任,府里上下候新职司诏书,何来紧急事务?”
  摇摇头,王朝皱眉道:“小弟也不清楚。只听赵四弟说,午饭时辰刚过,文丞相就一乘小轿来访,也没见走。”
  丞相文彦博与包拯是儿女亲家,但是包大人清肃峭直,向来刻意不令人知晓此事。
  展昭估摸,文彦博这般着急寻来开封府,必是违旨回京案发。外面却丝毫不露,只点点头,道:“有劳王兄弟。”
  
  方踏入院门,展昭耳力过人,已听得一人侃侃道:“兼济兄,你还是为人过刚。你拜受枢密直学士权三司使,未上任已着手收集‘便籴法’[注3]种种弊端,原是勇任事、分君忧之心,但连文坛领袖欧阳修都屡有讥评,正是人言可畏……”
  声音宏亮苍劲,正是与富弼同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宰相)的文彦博。
  包拯从容道:“包拯只求能列范文正公门墙,行事当得起一句‘居庙堂之高而忧其民’。时人讥评所在多有,不敢恋栈美名而逡巡。”
  
  听得这两句,展昭更明白了。
  ——去年,三司使张方平(此人乃苏轼的幹爸)越轨购买富人资产,包大人上书弹劾罢其官。不久,敕命“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 宋祁接任,偏其人品有瑕,怎能任此要职?须知本朝三司权任甚重,三司使总管四方贡赋和国家财政,地位仅次于宰相,俗称“计相”。包大人又上书切陈,宋祁继之被罢免。
  弹劾此二人后,偏偏皇帝下诏命包拯升任三司使。
  方自地方招回京的欧阳修便讥评道:“包拯是《左传》里说的那个‘牛蹊田而夺之牛’。不放过那两人的细过,不外贪恋三司使这个经济天下之肥缺。”
  流言蜚语顿起,累公孙先生这般忧心忡忡。
  
  不敢多听二位大人言语,展昭故意加重脚步,在门外唱诺报名。
  闻包拯命“进来”,展昭方迈步,从容深揖见礼,才问道:“不知包大人命王朝传唤展某,有何吩咐?”
  包拯尚未开口,已听文彦博厉声喝道:“展昭,你可知罪?”
  微一愣,展昭恭谨叉手躬身道:“老相国责备得是。展某有违钦差职守、擅自回京,虽有必不得已之要务,论罪当诛。”
  文彦博续怒道:“虽你职分乃御前,到底是效力开封府的差遣,如今庞籍门下监官祖某、御史台黄某同一日上奏疏弹劾你……纵然你不在乎一己安危,这般招惹是非,却叫包拯怎去理三司衙门?”
  展昭胸有成竹,只道:“回京伊始,展昭便对包大人秉承始末,系狱、砍头,均意料中事,展某自去担当。只求老相国在君前多多替包大人说公道话,为我大宋留一方青天,为无告冤屈小民留一丝希冀。”
  口中一边说,大礼深拜。
  文彦博眼神顿缓,怆然叹息道:“老夫深信包拯眼力,他能信你,老夫怎能不信?不过……朝中同拜相还有富弼富大人,老夫虽忝居相位,亦不能一言而决。”
  包拯道:“文丞相退了早朝便赶至此,说,拿问你的诏书今日便到……展昭,还有何未尽之事,本府可以替你周旋?”
  展昭一笑,挺身而起,只道:“杭州决意行事之前,展昭已通盘筹算后果,敢不把死生置之度外?幸其中牵连深广,也未必便死。……唯一求大人成全,便是万勿念共事情分,逾越职权替属下分辨,切莫肇祸,扰误大人操劳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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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牢中莫说日月星辰,连灯烛微光也没有一丝。
  不知时日更替,只能用送饭人脚步,勉强测知又是一日。
  本朝自开国以来,祖传家法善待士人、不诛杀大臣,这用以“纠大奸慝”的诏狱向来极少动用。偌大监牢,此刻便只羁押展昭一人。
  ——开国至今,不顾钦差职守而擅自回京的官员,恐怕也只有展昭一个?
  
  送饭人足音渐远,然后是户数轧轧声响,重重闭合。
  古怪溲霉气味中,展昭起身盘腿而坐,充耳不闻手脚镣铐轻微叮当声,游走内息敛神内视,缓缓入定。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外间门锁响,展昭顿时惊觉——习武之人定力上佳,不见日月心意不乱,能确定此刻多半是晚上,绝非送饭时间。
  脚步声矫健有力,不是平时杂役老苍头步履。
  开锁后,铁链乱响之声稍定,沉重大门缓缓开启,带入一丝清风。
  只听一人压低嗓门道:“多谢大哥冒死成全!异日定当图报。”
  ——这声音,竟是蒋平!
  只听那狱官也压低了声音,道:“蒋校尉义气深重,卑职佩服。不过……诏狱干系重大,您老身怀绝技,不方便进去,还请原宥则个。”
  蒋平干笑两声,再低声央求,那人终究不许,只道:“之前说好的,只放展老管家进去,报一声家里大小平安,也算是送个终——展大人跟包青天镇守开封府这些年,卑职感恩,甘愿拼死担个干系。若蒋校尉不能答允,恕卑职还想要脑袋,再多银子,也买不回自己一条命……您这就请回罢。”
  那边蒋平连连陪笑说好话,或是又塞了不少银子,方见一盏昏暗油灯慢慢进来。
  青衣弓背老人一进门,外头便镗啷啷一阵乱响,门复锁上。听那牢头又喊一声:“顶多一个时辰,话说完就快快出来,万莫耽搁,要紧!”
  
  油灯光晕渐渐靠近,展昭突然浑身僵住:四下寂静之极,以自己的修为,为何听不见老展忠脚步声?
  潜运内息再探听,突地不能自抑,全身微颤,引动铁镣叮当。
  展昭缓缓立起,强自按捺直欲大叫大笑的欢喜,嘶声道:“玉堂……莫非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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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这一大嘟噜,“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又兼理检使,领转运使、提点刑狱、考课院”,是历史上老包嘉佑三年的任职。
  “右谏议大夫”是虚职,真正工作是“御史中丞”(也就是专门上书骂娘的)。理检使(专管民间冤情上诉,接近现代的中央上访办),领转运使(就是名义上管各位省长大人)、提点刑狱(中央检察长)、考课院(审查全国官员执政水平、官员工作效率综合评定)。
  为了故事方便,这里让老包晚一年离开开封府尹的职位。我们故事此刻的时间是嘉佑四年夏天,这时候的开封府尹,历史上本来是欧阳修。]
  
  [……注2:榷法,就是国家专卖制度。
  在宋代,烟、茶、酒、矾、醋等等都是国家专卖商品。]
  
  [……注3:“便籴”法,宋代用茶叶、盐等等国家专卖物资作为支付手段,换取边关军粮供应的特殊信用制度。]
  

 

作者有话要说:摸摸可怜地猫,别难受哈……监狱里面的福利好像还不错……烎笑中

 


五八 解鞶

  易过容的面孔短须稀疏、肤色黯淡,脸上的纵横皱纹颇潦草。但低垂眼皮抬起瞬间,一泓秋水般眸子黑白分明、清洌冷厉。
  当此际,万千言语均为虚妄。
  展昭内心热意沸腾,却只痴痴盯着昏蒙烛光中黑真真瞳仁。
  
  随骨骼轻微“喀喀”数响,白玉堂已恢复挺拔身形。又抽出软巾匆匆擦洗,有淡淡药液气味弥漫开。
  明知他这般恣意行事,出狱门会平添麻烦。
  凝视白玉堂娴熟利落动作,眼前华美面容一点点全复旧观,展昭心底激荡着难言欢喜,全然无法出言拦阻。
  正魂驰神移,忽觉劲风直袭膝下阳陵泉,展昭本能闪身挡格。
  劲方用实,拳脚沉沉撞击,铁链之声顿大作,隐约遮掩了耳畔一声闷哼。白玉堂的掌风矫夭灵动,稍一阻滞,立时改借劲上击肩井。
  展昭猛醒过神,乍瞧见斜飞凤目之中流溢怒意。
  南侠名动江湖的长拳一使出,其势大开大阖,小小囚牢顿生风雷之势。出招前已算准,身形尚未展足,已被手足铁链牵制了腾挪进退,这一碍,自闪不开白玉堂疾若飚风的攻势。
  错身之际,展昭微沉身卸劲,便被重重一拳击在肩侧。
  
  展昭未及分辨胸口涌动纷繁滋味,已见白玉堂神情凌厉,怒道:“展昭!你自承一诺千钧,此际却身陷囹圄,拿什么来践我的约?”
  辞气锋锐,语声却隐约微颤。
  若非极熟稔白玉堂,还真听不出呵叱中潜藏的忧惧牵念。
  展昭定定神,不急着答话,却自顾低声道:“本朝诏狱罕见,干系却极重。蒋四哥虽也任职开封府,这门路却……展某乃开国至今第一个有违职守的钦差,照理,再怎么使费打点,也绝不能放人进来。”
  白玉堂怒意更甚,握住展昭双肩的手劲却越来越沉。
  心感其意,但白玉堂正是赵宗晟眼中牵制操控之綦切筹码。既深知其中厉害,展昭怎敢逞一时之快,如眼前人般纵情任性?
  勉力镇静凝神,续问道:“暗透探监门路给四哥之人,与汝南王府有无干系?”
  点头随意答一句“莫须有”,白玉堂再不顾忌,直看进展昭眼底,突兀道:“猫儿,你不顾惜自己性命,想过五爷心头滋味不曾?”
  细微语声,直若耳语。
  ——自心中存意,所谓祖宗家法、子嗣香火,早已置之度外。二人之间向来心意相通,却无需盟誓言语。
  死死抱定展昭,白玉堂声音渐低,道:“猫儿,此生需只属五爷,相携厮守白头、快意湖海……你可明白?”
  入耳萦心。
  展昭若饮稠醪,满腔细密思虑顿消散得干干净净,凝睇面前肤光如雪,心旌动摇、似醉如梦之际,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白玉堂展臂一抱,二人身躯密合。
  一时悄静,只闻急促鼻息,与铁链细琐颤动。
  白玉堂眼神渐悲,辞气仍豪雄,道:“谁料想白五爷定终身之盟,竟是一只转瞬便毙命的呆猫儿!旧游宁不笑杀?”
  贪看玉人跌宕神情,展昭竟不知此身是在人间抑或天上。
  半晌回神,摇头示意白玉堂莫悲,方欲开口剖析“按事理论,此番系狱实有内情,尚未见审刑院,决非必死”以慰之,殊不料口唇甫动,却已被柔软物事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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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在皇嗣子府深居简出,白玉堂今日午后方惊闻展昭入诏狱,乃四哥蒋平特寻来报讯,频叹息“钦差渎职欺君罪无可绾,包大人亦不能相救,开封府上下均急煞”。
  白玉堂深信展昭重然诺,一语既出,未履约便不能自保、意外身死,绝非南侠所为。
  虽能自己再四开解“展昭绝不至于就死”,可到底人在牢狱,不亲口问清楚其中干系,怎生能安心?
  不敢请包大人相助有违律法,只好径寻高妃。
  见白玉堂眉宇间忧念杀气,高妃再不问因由,也不敢明求曹皇后,只遣人秘辟门路,半晌终有回应,却道“有汝南王府旧人当值诏狱,本可情商,但案情未定、干系太深重,禁绝百官僚属探监”。
  白玉堂怅怒交煎,切齿不已。
  高妃沉吟良久,又道:“九爷向来有办法,见所托之人问得急,特地命交待,纵然已断罪死囚牢,只要关节打点到,妻妾一探欲留子嗣,总可以通融……其余朋友僚属,实在无人敢冒大不讳。”
  事急从权,白玉堂只好屈身,以绝顶缩骨术充女子,再草草妆成展忠穿衙役服色混入有司。故,那狱头以为人是展昭留京爱妾,探监以求留个后——皆知展昭送妻室还江南待产,可惜男女未定,未知香火后事。
  有这些缘故,狱头才放心拉走蒋平,只留下二人。
  
  白玉堂往后略一偏头,见展昭口唇翕动,眼神已乱、却强撑着一丝清醒,似欲分说因由。
  四唇甫接、身躯相贴厮磨,白玉堂已燥热不堪。
  手中略收紧,感知展昭亦双臂呼应加力。白玉堂心下怆然,顿觉 “男子终不能成正果,能同死同归,亦美事耳”……方才尚心心念念展昭性命之忧,此刻已懒得顾念,竟是将二人死生均置之度外。
  只把全副心神用在唇舌,辗转深探入,反复舔吻吸吮。
  杭州山庄一别至今,睽违月馀终得相会,白玉堂恨不能把展昭拆皮吞骨,偏偏眼前这人不做半分推拒,甚或还更激切些。
  丹田之火瞬时燎原、焦灼不堪,哪里还耐得片时?
  手径下探,匆匆解开展昭纤劲腰身上嵌玉鞶(注1)带和丝绦结,碍于镣铐不便全脱下,只掌心抚弄摩挲展昭肌肤,略慰需索之亟。
  不知何时,白玉堂腰带亦竟松卸,苍色罩袍、松香色内裳也被匆匆撕开。
  浑不顾衣裳狼狈半垂,彼此相拥更紧,唇舌总不肯分开,顺势躺倒杂乱铺垫草丛——展昭不能躺平,双手竭力伸直,也只能靠墙半坐半倚。
  肌肤密密相贴,二人滚烫塵柄触及,均一激灵,自胸腔深处溢出满意叹息。
  初时情切,白玉堂只顾压着展昭,胡乱耸身研磨纵送。
  展昭神色僵滞片刻,嘴角缓缓泛起一丝笑意,本如滚沸岩浆的眼神渐深邃包容。双手使力握镣铐,挺身吃住劲。
  这是任由白玉堂折腾。
  
  得展昭无语呼应,白玉堂心思忽明忽暗,只觉顺心遂意。
  跪起身,正欲寻径举身而入,视线掠过半坐的展昭,略一怔。定住动作认真审视,见展昭转折吃力、模样狼狈,神色却从容宽和、暗蕴笑意。
  莫名怒意忽熊炽——这只混账猫,这牢狱之中事事不便,哪能事后清洗调养?却只字不提,仍这般不知死活,一味宽纵。
  真当五爷是无知少年,只索贪欢、不知轻重?
  
  就着跪姿,白玉堂俯身褪了他下裳,只见肥厚菌头早已巍然。还未贴近,极强烈男子气息扑面袭来。
  此时早已明了,方才展昭尚能持静待姿态,乃一味隐忍。
  白玉堂素来爱洁,此时情动愈甚,竟全身有些微饧,不顾高处那人失声低呼,俯身轻吻,略探舌盘旋一二便再无逡巡,痛快张口纳入。
  
  同僚相处有年,展昭深知晓白玉堂自幼养尊处优,最是好洁成癖。骤承他这般相待,第一个念头,竟是自惭形秽。
  白玉堂吐纳舔啜片刻,心头更焦躁起来,竟探手撩袍,自握住塵柄抚弄。
  不多时,双颊渐泛出粉润春意,本已绝色的容颜更添光彩。
  眼见这般旖旎模样,展昭狂性顿炽,那还想得起甚么歉疚爱怜?双手死死握定镣铐借劲,猛摆腰身,配合他节奏,狠命纵送起来。
  
  ------------------------------------------------------------------
  注:
  鞶 pán ,
  1,古人佩玉的皮带。
  例:《诗经?长发》,“鞶厉游缨,昭其数也……钖鸾和铃,昭其声也。”
  
  2,“盛帨巾的小囊”
  例:《仪礼.士昏礼》:“夙夜无愆,视之衿鞶。”
  郑玄注:“鞶,鞶囊也。男鞶革,女鞶丝,所以盛帨巾之属,为谨敬。”后以“衿鞶”用作敬奉公婆的说法。

 

作者有话要说:乖猫儿,我们都知道你心疼小白的……这一次……啧啧啧

 


五九 事敌

  橐橐过空廊,是耳熟官靴声。
  ——赵宗晟贵为宗室子,何故亲身至牢狱?
  昨夜肆情,虽已草草掩怀系鞶,展昭衣裳依旧凌乱过甚、难复旧观。但他不忙修仪整冠,只端凝颀立,从容待琉璃宫灯光悠然行近。
  赵宗晟不掩饰欣赏之色,审视展昭片刻,突笑道:“昔时诸葛曾有言,‘士之相知,温不增华、寒不改叶,贯四时而不衰,历坦险而益固’——开封府昔日齐名展、白护卫二护卫之谊,颇当得起此论。”
  这昭彰华丽辞句,暗藏机心陷阱。
  事涉白玉堂,展昭实无心空兜圈子,肃容坦然道:“敢问九爷,白玉堂昨夜易容来探监,可已走脱?”
  赵宗晟一笑故示闲雅,诘道:“展护卫以为如何?”
  见他眼中得色,展昭脊背一凉——早猜到白玉堂走时定有截击,才那般处处小心。二人仍不能从容逸去?
  展昭按捺杂沓念头,强撑行礼,又道:“展某粗砺武夫,且关心则乱,还求九爷确实给句话。”
  赵宗晟点头,道:“那白玉堂与蒋平重重被围困仍面无惧色,慨然呵斥厮杀,身手亦颇佳。听见九爷喝问‘想不想救牢里那个’,方开言放走蒋平,从容束手就缚——这要恭喜展护卫,并非痴心枉注。”
  一边说着,负在背后的手缓缓抬起。
  握在他掌中,是一柄通体白玉般华美长剑。
  
  虽已猜知大略,骤然亲眼见白玉堂从不离身的画影,展昭只觉胸口被重锤一撞,良久方恢复镇定,竟郑重单膝跪下,垂首道:“求九爷开恩,但凡救展昭生离此地,自信此身转战三千里、一剑能当百万师……展某拜受了九爷赐的药,此身早许九爷,唯效死而已。然……展某尚有一请:那白玉堂生性傲烈,若蒙辱及,或重创后禁制,他断不肯瓦全。若到那地步,恐展昭一生痴心,便成梦幻泡影。”
  听这话微露“上次那毒药展某还惦记着、敢不畏死”之意,赵宗晟不动声色,只微笑反问道:“这也奇了!展护卫为何不求放了白玉堂,反舍近求远,求爷费事救你出诏狱?”
  展昭淡然道:“展某虽远不如九爷,却也不忍自己在意之人飘零尘世,无人照拂。但凡能够,自当竭力盘桓左右,为其挡风遮雨,岂敢轻轻一句‘若得他无恙、展某死不足惜’,便抛却大丈夫当承之责?”
  情不自禁一击掌,赵宗晟喝彩道:“好一个展昭!可惜偏生‘葵霍倾太阳,物性固莫夺’,不然,九爷还真想招你做个妹夫!”
  展昭续道:“九爷既能暗透展昭回京消息,让庞籍等人弹劾钦差失职欺君之罪;定能对皇上陈情襄阳遗孤隐事,或审刑院(注1)详议前,赐展昭进宫面圣自剖之罅。”
  听这般斩钉截铁言语,赵宗晟神色极满意,道:“展护卫此言,竟深信九爷所命,能左右宫闱朝局。”
  语意中,竟不遮掩操控万方气势。
  展昭自从容起身,又唱一诺,方从容道:“人之将死,难免想得透些。自杭州千里迢迢一同回东京,九爷雄才大略,展昭俱看在眼里——以汝南王府或皇嗣子名义明收赋税,暗里操控便籴,扼天下财富流向……其中鸿鹄之志,身历其中尚且瞧不出来,岂非辜负九爷苦心赏识?”
  赵宗晟眉梢一跳,眼神倏厉。
  刹那又换作睥睨天下气概,负手道:“一母同胞的兄弟僵滞嗣子位份进退维谷,做兄长的,怎能袖手?”
  展昭沉声道:“确不当袖手。深宫三位皇子稚龄尚未序齿,便不见天日,只怪他们有命无运。”
  此话入耳,赵宗晟顿时杀意尽露。
  冷冷盯着面前没有半分颓丧的囚徒,赵宗晟森然道:“展昭!你好大胆,竟敢暗指皇子遭暗算……放肆妄指攀诬,反坐你个满门抄斩,绝不为过。”
  素来温润的双眸亦戾气大盛,展昭昂头,硬着声音道:“展某九死江湖、孑然一身,若不为白玉堂,性命徒留何益?……嘿嘿,若九爷偶疏于约束下人,那人最耐不得零碎受辱,倘心死甚或自尽,展某这一生执念,未免落空。届时,死的是谁,也未可知罢?”
  威赫南侠一怒,煞气着实凛凛。
  这一句,潜藏话意极明,正是“事实彼此心昭,展某不在乎。你若动了白玉堂,随时能叫你血溅五步;只要不伤我的人,九爷的手段倒不妨再厉些,你成大事,跟你办事的人也沾光”。
  多年所谋突被挑破,赵宗晟全身发寒,转瞬又热血沸腾——眼前这气概轩昂、煞意凛冽的南武林魁首,是御口亲封的护卫,能带器械出入皇宫。设若得这样一位高手死力,加上多年泼天金银买出来的盘根错节势力,何事不成?
  用足生平镇定功夫,片刻后,赵宗晟笑道:“所谓‘强直之士、怀情正深’,爷竟空读书万卷,今日方知真侠客风采!……记得当日陈留良宴会,曾道愿为某手弑神佛。若能抱毫发无伤的美人归、且贬谪颜查散,展大人能否歃血为盟、留字存照?”
  这是明明白白邀请,共行谋逆大事。
  展昭从容一笑,眼神照旧傲然光华,语气却恢复素日谦冲,只道:“唯九爷之命是从。”
  
  见展昭肯写誓书,赵宗晟一颗心顿时放下来——谋逆大罪不分首从均灭九族,但凡手握铁证,何惧他不效命?
  顿时满面绽开和煦笑容,应许道:“一旦成了大事,九爷立命三司,其中江苏、浙江两路的便籴文牒、榷法茶引,均约定三十年,助展大人金屋藏娇、供养那金玉可人儿,如何?”
  展昭叉手道:“承九爷费心惦记!”
  赵宗晟含笑摆手,道:“汝南王府明面上勤谨当差,家父老王爷只在大宗正寺管些宗子念书事务,爷亦当值书库而已,却暗得天下之利——其中膏腴,愿与展大人共之。”
  眉棱微微一紧,展昭迟疑道:“今年初茶法已改,旧法子茶引初废,种茶小民快活颂皇恩,商贾却元气大伤,这个……”
  赵宗晟轻描淡写道:“大事一成,区区茶法耳,颁诏改回来还不容易?”
  
  本朝开国不久便行榷茶法,国家获利甚多,得以支持对辽与西夏军费,茶民却极苦,唯哭号辗转沟壑。战事略息,皇上矜悯生灵,从大臣之谏颁行新法,雨露恩泽茶民。
  听此人这般不恤民,展昭心微微一沉,面上却丝毫不露,道:“还请九爷示下,展某何时能脱身,带襄阳余孽进宫见皇上自辩?又何时去皇嗣子府办差?”
  赵宗晟胸有成竹,接口道:“不出三日。”
  见展昭眼神略似不信,笑道:“你有所不知。包拯被欧阳修骂得狠了,爱惜名声,暂且回家歇着,临行前,力谏把你的案子转审刑院,皇上已经允准。那里的菩萨掌院是宰相富弼,这位富大人只笑纳香花供养、从不管阴晴雨雪,上奏钦差乃圣旨亲封,你的案子还求皇上亲自过问。”
  这番变动,与九爷财力自脱不了干系。
  展昭也不赘言,只面露感激涕零,深深拜谢。
  赵宗晟转身欲行,突莞尔回首,道:“包拯投闲置散,他的状元门生颜查散不敢在杭州安心待着——已奏闻中书省,来京述职,顺道探望恩师病情。”
  言下之意,大有“你不妨杀了解气”味道。
  展昭心领神会,却不接话茬,只含笑道:“敢问九爷……白玉堂在府上可好?”
  闻声一乐,赵宗晟悠然道:“入宫觐见自辩之前,展大人须先来带走那襄阳余孽。届时见了人,不就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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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审刑院:
  宋太宗时,禁中设置审刑院。各地上奏案件,先由大理寺断复,再报审刑院详议成文上奏。
  审刑院不归宰相统领,直属于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某安内心激动难平……猫阿,猫,你终于真的开始工作了!
——另,忍不住怒视黑猫:为啥你最动听的情话,都浪费在九爷这里,从不好好说给小白听?

 


六〇 訏谋

  【第十一卷 】
  訏谟定命,远猷辰告
  ——《诗经?大雅?荡之什?抑》
  
  高滔滔亲自抱着襁褓中的第三子赵颜,一时盈盈礼毕。
  见养女怕失仪,努力忍住泪水,曹皇后默默摆手命她落座,眼神矜悯,语调依旧温雅慈爱:“颜儿这病症……太医院怎么说?”
  这一问,高滔滔再绷不住,吞声摇头,只默默拭泪。
  无声叹息,曹皇后命乳母抱孩子出去照顾,厢房中只剩养母女二人,才问道:“这数日,府中可平靖?”
  定一定神,高滔滔低声道:“数月来刺客频惊,天幸白玉堂突至,惩治宵小狠辣无情。惜方获安宁不到半个月,他执意去探诏狱中展昭,竟一去不回。总算事先安排颇妥当,这数日夜间,都是他两位结义哥哥卢方、蒋平操劳。”
  曹皇后颇动容,点头道:“未有利禄之赏,仍能大义为先,可见皇上当初收用江湖中人明见万里,那包拯也算深谙为国作养人才之道。”
  见至亲外甥女愁容不展,皇后又温言道:“吾儿莫忧。枢密使韩琦已投书我二兄府,托人带话道,包拯虽离开封府,浙江转运使颜查散幕中亦有奇人异士,正兼程来援。计日程,这上下也该到京了,小心挨过这数日便可。”
  高滔滔愁容未减,却换了话题,忽道:“母后,白玉堂送银子探监的门路,是女儿托人打探,乃赵宗晟辗转命人指引。”
  眼神一凝,曹皇后沉吟片刻,道:“当初替你选婿,我便觉着老九样子斯文好学,心地计较太深。”
  高滔滔接道:“汝南府门人蔡抗,曾考取朝廷功名,被上司攻讦,不得已投身王府。”
  皇后深以为然、缓缓点头。
  犹豫片刻,高滔滔又问道:“不知展昭钦差一案究竟如何?……依滔滔平日所察,白将军似极重义气,想来总要这案子明文具结,才肯回嗣子府来。”
  皇后凝视高滔滔片刻,只道:“诏书已下,命展昭带齐证物入宫,皇上要钦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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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房清简寒素,并未因主人曾任度支天下财赋的三司使,增添些微富贵气象。
  欧阳春、智化、沈仲元等均随颜查散来拜谒。
  恭谨见礼毕,颜查散直率道:“师相,学生这次赴京,对朝廷表奏是来探病,实奉皇后命枢密使韩大人书简相招,暗护卫皇嗣子府邸。”
  包拯点头道:“此乃国本大计,纵未奉懿旨,为天下宁定不起祸乱计,亦当力保皇嗣子不失。说到忠心勇武,莫过于展昭,可惜正系狱……”
  不好抢恩师话头辩驳,颜查散只目示沈仲元。
  小诸葛何等机敏?早已含笑拱手,道:“包大人,下属人微言轻,可否进一言?”得包拯点头应允,续道:“欧阳春成名极早,江湖中南、北侠齐名,虽不曾与展大人比试,紫髯公一把七宝刀从无败绩,此番肯同来为国脉奔走,包大人可无忧!”
  包拯欣慰转身拱手,道:“欧阳义士处江湖之远而不失忠义,本府谢过!”
  众人急忙起身逊谢不提。
  颜查散又道:“学生计议,擒拿刺客固然要紧,但擒贼先擒王,若能拿获派出刺客之元凶,岂非一劳永逸?”
  包拯赞许眼神中,颜查散从容道:“白五弟在杭州曾夜探一隐秘山庄,冒险盗出不可解账本,全是天干地支不可索解代语,邀学生参详。细思这许久,学生不敢说明白其中道理,有一点可确知——汝南王府第九子赵宗晟定然脱不了干系。”
  一旁公孙策失声道:“包大人,学生记得展护卫回京那日,呈上过一张无头绪名单,全是编号与官员姓名!”
  
  匆匆两下里一对,颜查散沉吟良久,道:“账本中虽语焉不详,学生以为有两种可能,一,若这账本所录是汝南王府馈赠礼金明细,宗室结交地方,且事涉西夏前线及江南膏腴各州官员,乃几近谋逆之大罪;二,设若账本所记乃生意往来,这生意涉及诸多现任官……大得泼天。”
  公孙策亦道:“同牵连西夏前线及江南膏腴各州的生意,再无其他,只有便籴。”
  这番论大事,欧阳春等武人深感被信任,都屏息静听。
  智化乃总兵公子,见识多,不禁插言道:“陕西对西夏用兵那几年,粮储缺乏,遂以茶盐货物召商人便籴,有背景奸商黠贾遂低价估粮、高价得引。边疆急仰军储,只好被辖制,做这生意所赚银子,恐不必国库少。”
  ——自太宗朝始,鉴于陕西边关粮草运输艰难,颁布便籴之法,允商贾买粮草运到边关赊卖后得交引,凭引可至任一地兑换钱币或茶盐等专榷之货,为利极厚,可谓得天下膏腴。
  
  颜查散点头叹道:“事端已明——赵宗晟妄图临驭宇内,挟宗室身份蠹害边疆遐陬、获利无算,不知自宫闱辇毂至邦畿东南,都买了些甚么,但可确知,其势虽不显,必极惊人。近来太平无战事,年初又诏命改茶榷法,手头银钱突紧,遂不得不动手。”
  公孙策亦点头道:“天幸展白二位聪察淬励,奸谋这般宥密幽微,仍寻出蛛丝马迹……”
  听到这话,颜查散眼神一黯,低叹道:“这关键时分,偏偏五弟失踪……”
  沈仲元讶道:“当日下属闻白将军命丧冲霄,曾纳罕不已——明明亲眼见他劫后余生,怎能轻易又死?但深知白五爷年纪虽少,行事却十分厉害,料假死必有缘故,莫说动问,竟不敢乱说一个字。难道……白五爷不是奉大人命办事?”
  包拯摇摇头,道:“本府不敢欺瞒朝廷谎报死讯,密令白将军行事。”
  众人纷纷议论白玉堂,莫衷一是。
  
  良久,公孙策眉头深锁,沉吟道:“赵宗晟是汝南王世子,这位老王爷却是皇嗣子的本生父。纵然处处证据都直指汝南王府,老王爷知不知情?于情于理,眼看自家儿子要入承大统,老王爷实在没必要谋逆。但证不了汝南王清白,难免连累皇嗣子。”
  包拯动容道:“皇上体弱,断续卧疾已久,若老汝南王骤然有事,朝局必震荡。”
  颜查散献议:“为今之计,若能釜底抽薪,自汝南王府找出赵宗晟身为宗室参与便籴、窃取财货切实证据,一旦定罪,即位资格便永远褫夺。”
  欧阳春起身拱手道:“草民早拜服包青天。就算那汝南王府有刀山火海,某也愿为大人去瞧上一瞧。”
  黑妖狐智化眼神一闪,却笑道:“北侠成名十数年,区区王府里,谁挡得住?但寻证据不同其他,若一时兴起杀了这位小爷,岂非连累颜大人?”
  颜查散慨然道:“赵宗晟天生富贵,竟冒险行商,所求绝不止金银厚利。若欧阳义士击杀此獠,纵然颜某逃不了干系,一顶乌纱,又打什么紧?”
  静听众人主张渐露杀意,包拯突叹息:“若展护卫在……”
  颜查散抿嘴不语。
  公孙策劝道:“大人不必忧心,皇上亲审诏书已下。展护卫突然回京事出有因,缜密机变又深得皇上信任,总能无恙。”
  包拯皱眉道:“为展护卫求情不只本府,朝中各方均有奏章,其间颇多重臣。”
  惊噫一声,颜查散失声道:“莫非……朝中有势力比恩师更关注展大人?”
  包拯断然道:“本府深知展昭心忧黎元,决不至于为保性命,做出有损朝廷之事。尔等不必担忧此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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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送展昭一身犯官素服、怀抱稚子昂扬大步的背影,赵宗晟眉头慢慢锁紧。
  蔡抗一旁瞧得仔细,陪笑道:“记得当年五鼠闹东京,白玉堂闯宫禁杀人如履平地。传闻展昭自出道从无败绩,身手更当远胜,别说小小嗣子府,就是那九重之内……有歃血誓书在,从此大事可定矣,恭喜九爷!”
  赵宗晟突问道:“瞧展昭样子,高手或有奇术,药物禁制未必管用。那白玉堂现今怎样?”
  顿时明白主子关注,蔡抗胸有成竹道:“九爷向来礼聘奇人异士不吝重金,纵然传闻白玉堂深谙药理,岂能无人为爷立功?数年前投效一位南海叶神医,擅长‘子午流注五行针’,以牛毛细针扎入经脉,行动坐卧不碍,如每十二个时辰都需拔针换穴,否则血脉罡炁逆转,立有癫狂呕血之厄,绝无生理。”
  见爷只点头嘿然,蔡抗补道:“若美人儿自恃武功强提真炁,丹田一动、立时呕血。”
  微微一哂,赵宗晟悠然道:“动不得武,其他碍不碍?”
  蔡抗脸上浮起一抹会意笑容,低声道:“五行针虽锁脉,但十二时辰一变,不伤人,行动如常,也不碍房事。不过,展昭尚未进宫面圣,面上看,犹是个死生未卜之局。首级不知能不能保,莫非他还提得起逸兴?呵呵,呵呵……”
  见蔡抗处处洞察心事、曲意逢迎,赵宗晟点点头,眼神突兀转冷,淡淡道:“听说‘皇后女’高滔滔曾约先生会晤?”
  脸色一青,蔡抗“扑通”跪下,愤然道:“当年被奸人陷害,全靠九爷重金斡旋相救。再生之重恩,蔡抗岂有他念?”
  赵宗晟点点头,伸手扶持他,口中道:“肝胆相照多年,岂能对先生动疑?”
  急剧摇头不肯起身,蔡抗又道:“某为九爷奔走数年,甚知宫中府中诸事,此番厚礼婉曲邀数人上书助展昭,已惹韩琦、庞籍诸重臣动疑。如今通盘筹划已定、只待雷霆一击,得展昭之武勇,大事必成!还请九爷开恩,随意派蔡抗一个远走边关的差事,待归来已尘埃落定,岂非四角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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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释:
  原文是“訏谟定命,远猷辰告。敬慎威仪,惟民之则。”
  陈子展译:“有伟大的计划就审定,有远大的政策就随时宣告。有威可畏、有仪可象,是人民的模范。”
  訏,诡讹(自《说文》);谟,谋也(自《尔雅?释诂》)。定命:审定法令。远猷:长远的打算。猷,以道而谋也。(自《尔雅?释诂》)。辰,及时。
  

 

作者有话要说:辛苦写了这么多,猫毛和老鼠毛都没有半根,累死我了……
某安知道,这种推进情节的内容向来不招人待见,有砖头不妨拍,冷清是注定的。
泪下

 


六一 解禁

  瑞哥儿本乖乖蜷在展昭怀中。
  骤见到葡萄架下锦绣白衣耀目、熟悉身影手倦抛书,便直向那边扑,兼奶声嚷:“爹爹……”
  紧随来照料的贺氏不禁悄声念佛,喃喃道:“天可怜见,哥儿这一路实在不得安生!总算见着五爷,该消停了?”
  白玉堂悠然半侧过身来。
  疏疏朗朗翠叶丛透下细碎阳光,沁人心脾的芬芳中,映着丛生月白兰草、幽紫异卉,更显丰神,虽身受禁制,依旧飞张扬厉、傲岸峭拔,眉目间冷冽如常,嘴角却似隐了一丝微笑,整个人竟如锦缎般熠熠生光。
  展昭胸口一拱一拱热着,再不能细想,直趋上数步,脱口道:“玉堂……”
  见到人,瑞哥儿拘谨早消了大半,挥舞肉涡小手,笑着连嚷“爹爹”,身子竭力探出去。
  抱过亲热逗弄片刻,白玉堂扫一眼旁边贺妈,见她知机立时上前接过,点点头,吩咐“不论如何,务必从展大人之命行事”,便摆手。
  
  懒洋洋瞧人出去,院门严丝阖上。
  白玉堂不回头,平时凌厉气息没了大半,眼睛略弯,口中却诘道:“好惫懒猫儿!这当口方还我儿子来,却怎么带出去?”
  见他这般行事,展昭高高提起一颗心放下不少,道:“出诏狱前已奉口谕,今日戌初,带人证面圣……他们用什么法子对付你不曾?”
  白玉堂冷笑道:“区区子午流注针,便要制住五爷?妄想!”
  浑不觉骨节握得咯咯作响,展昭急上前数步,又不敢造次,勉强顿住身形追问:“这是甚么针?听你说话中气不足,莫非不能提内息?……身上可有哪里不妥?”
  白玉堂好整以暇道:“不过是以细针阻滞经脉营炁之术,久无人用,没见过世面的人便奉为‘上古奇术’,除了只循脉不刺穴、方位极难记准,手法却也没什么稀奇。每日午时均需拔针换穴,却是叨唠些。”
  话说得轻松,展昭却掂量出其中凶险,皱眉道:“营炁受阻滞,便不能提息运劲。谅他们不敢伤你性命,待我回来再——”
  白玉堂一哂,截断话音,却问道:“爷的百宝囊你识不识得?”
  一愣神,展昭知他必有缘故,痛快点头道:“在哪里?”
  掩不住眼中笑意,白玉堂抬手虚指一指身后室内,仍悠然道:“若你眼利,就挑磁石出来,爷正用得着——若笨猫儿分辨不出,整囊儿全取来,也使得。”
  展动身形瞬即来去,手中多了一个钱袋模样精雅绣囊。
  匆匆挑出磁铁,展昭却没有递给白玉堂,犹豫着低声道:“你要自己取针?……玉堂虽精通机关消息,这个,经脉受制事关重大,不如再斟酌。”
  挑一挑眉毛,白玉堂“嗛”一声,道:“五爷碰巧用得着你……猫儿,你找得到经脉吧?哈,哈哈!”
  
  自进门,展昭便一脸严肃,忙着拉下所有帘幔。
  这是怕溽暑天气贼风入经脉。
  ——换了平时,见到这般婆妈行径,白玉堂早骂一句“胆敢觉得五爷弱不禁风,看不扒了你的皮”,可想到日前诏狱死别,却舒舒服服塌边坐下,跷着脚,瞧得着实有趣。
  见他动作似越来越慢,终于忍笑道:“这子午针固然寻常,但十二正经加任督二脉各七针,若残余一根牛毛细针在经脉中,五爷一身内力就算废了……猫儿,摆弄帘子需这般仔细么?离你进宫还有几个时辰?”
  这话虽极轻描淡写,但出自白玉堂之口,展昭怎么听不出其中凶险繁难?
  其实展昭忙着下帘子,并非不知时间紧张,只是念及昔日“有一丝不敬挥剑自绝”誓言,多少有回避之意。但白玉堂已开口提醒,哪还敢耽误?
  疾趋至榻前,照他示意,伺候着解下细罗长袍。
  骤见里头熟绫亵衣与肤光,展昭心头一乱,竟不敢再动作。
  斜睨着展昭,白玉堂忽地一笑,悠然道:“猫儿……怎么傻了?难不成,还要爷麻烦到院子外面耳房唤人进来伺候?”
  暗提内息运转几个小周天,展昭方宁定。
  快手快脚伺候着解衣扶他躺下,口内苦笑道:“幸好玉堂事先摒退左右从人,若被人叫见我们自己拔了针,可就麻烦了。”
  白玉堂笑道:“死猫儿,休装傻!……五爷轰这府里眼线出去,他们自然会猜你在里头是做甚,谁会再疑?”
  展昭愧疚于心。
  但面对这光风霁月的凌厉人,一句“情势所逼、玷污玉堂侠名,展昭百死莫赎”绕在舌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白玉堂突地冷笑一声,厉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五爷敢帮你,敢进这汝南王府,就没想过能留下性命,更何况那起龌龊人嚼舌?……你哭丧着脸,却为何来?”
  展昭无声一笑,单膝在榻边跪下,抬起手中磁石,低声问:“玉堂,自何脉起拔针?手法有何要诀需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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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道上一分……灵台上三分……中枢下二分……”
  愈见浓重的暮色中,随着白玉堂自信报出每一个精准位置,展昭以恒定手法与力度,一根一根取出潜藏督脉中的牛毛细针。
  额头早已见汗,手的动作却始终极其稳定。
  
  盘腿坐着的白玉堂忽然改换动作趴下,声音依旧平稳匀速,却流露出不自禁的欢愉:“长强上一分……最后一根针。”
  循声,展昭毫不犹豫拉下亵裤——磁石按在尾椎骨上方一丝,辨穴丝毫不差,运微力缓缓抽拔。
  运足耳力,隐约听见针附磁铁之声。
  白玉堂欢然一声“行啦”,便翻身坐起,只对展昭微微一笑,便先闭目提息内视经脉。
  展昭心中清楚不过,这九十八根针但凡错了一根,轻则炁逆、重则丧命。偏又不能以内息探查其位置。方才虽平平静静过来,其实凶险不过,多亏玉堂记忆力惊人,总算度了一劫。
  但却半分不敢放松。
  犹豫只一刹那,展昭便不顾涉狎昵的嫌疑,闪电出手,掌心分按在白玉堂任督二脉的“神阙”、“命门”穴位,缓吐纯阳淳厚真炁,助他解除禁制后的头一次调息。
  
  好容易事了,正缓缓收束内息,耳边突响起白玉堂低笑声,只听他道:“猫儿,怎地累成这样?……瞧你也未受刑,才坐几日诏狱,便这般不济?”
  ——此刻展昭确实犹如河中方捞起来,早已汗透。
  若白玉堂洞悉这十有八九非因疲倦、而源于自律,克制掌心顺着滑溜皮肤抚弄实在吃力,远胜繁难拔针所用气力……会不会立时拔巨阙出鞘?
  浑不顾自身狼狈,展昭急敛心神、匆忙垂手起身。
  
  若非为展昭,白玉堂不至于以身涉险。
  明知这人最恨见自责。为掩饰心下突泛起那一丝凄凉,展昭勉强转开瞪视目光,不顾膝盖酸麻,信口道:“什么气味?……真浓。”
  白玉堂定神琢磨片刻,随口笑答:“与兰花交杂那种蓝紫色大花,乃天方国传来的西域奇葩,自身香味不显,但能摧浓配伍香味——幸亏是兰花,若种的是有催情之效的茉莉,那可糟了……”
  金华白家乃海路巨贾,香料生意江南第一。
  白玉堂自幼识得这些,毫不稀奇。
  听见“催情”云云,展昭神情一黯,提真炁克制心头热意,遂手擦去额头涔涔汗滴。
  虽光线昏暝,面前白玉堂裸身只着亵裤,仍瞧得清爽。心内难免恋恋,开口却已决然,道:“我这就进宫去。”
  白玉堂侧头打量,半晌点头,问:“何时回来?”
  暗暗握拳,展昭低声道:“戌初宫门候旨、戌正时分内书房觐见。若皇上还相信展昭,到人定时分,也就回来了。”
  白玉堂粲然一笑,搓手道:“好!还来得及杀一场。”
  差点被这笑容晃花了眼。
  展昭目不转睛,直欲铭刻入心底。
  话语仍冷静如常,劝道:“不可!玉堂子午针即已取出,绝不能留至明日正午移针换位时分,不如趁早走脱,以谋万全。”
  白玉堂咬牙笑道:“猫大人所谋是什么,五爷不知道!……甚么劳什子‘万全’?你五爷稀罕哪门子全乎?……若不把话说清楚,此刻想走?问问五爷答应不答应!”
  知他性傲,展昭丝毫不敢隐瞒,诚恳道:“这赵宗晟所谋者大,想必玉堂早已洞悉。若你我不惜性命,一刀杀掉他实在容易——”
  白玉堂笑接口道:“但这一刀下去,这位九爷宫中、朝廷、地方上的党羽,便都自在了。能够让三位皇子都早夭、朝廷上下人人相信真命必在汝南王府,且使不完的泼天银子……杀掉赵宗晟、留一堆余孽,乃是不得已下策。”
  展昭又道:“但这赵宗晟手中只有银子、尚缺权势,故而他并不自信,不确定那些吃饱了银子的官儿是否肯忠心跟他,真正心腹要用的人,他最喜命人歃血为盟、签下誓书。”
  大力拍展昭肩头,白玉堂笑道:“好猫儿!我说你辛苦演一堆老套糟烂戏码,什么‘卖身投靠’、‘牢狱之灾’,所为何来……原来是诱鱼儿上钩!莫非你绕这一大圈,想的就是盗那一堆人签的盟书?”
  展昭定定神,道:“其实我也是昨日方知有盟书。”
  白玉堂点头道:“之前你只是设法靠近赵宗晟,多多探察,试图找到有用证据,彻底弄掉魑魅魍魉。”
  掩不住歉意,展昭低声道:“却连累了玉堂……”
  懒得搭理这话茬,白玉堂只问道:“那为何还要去什么皇宫、闹什么自辩脱罪?趁早儿弄到盟书,不就完事了?”
  展昭摇头,道:“证据总要有人信,才是证据——若不然,便是一堆废纸。”
  见面前人沉思良久,总算点头同意,展昭方松了一口气,道:“时辰不早,展某这就该动身了。”
  白玉堂皱眉道:“慢着……你就精湿着这一身猫毛进皇宫?一点官样儿没有,怕你连这门都不好意思出罢?”
  展昭陪笑道:“自是要先整仪容。”
  懒得跟他再议论,白玉堂径自敲两下云板,等外头耳房下人遥遥应了,方道:“你出去喊一嗓子,命人送沐浴热水来。”
  展昭急道:“恐怕不妥罢?”
  冷冷瞪他一眼,白玉堂怒道:“恐怕不妥?莫非你是怕他们嚼舌,坏了五爷名头?……自茉花村到今日,五爷还剩下甚么名头?……若真芥蒂闲人碎语,五爷会容你这只猫活到现在?——纵然被缴了宝剑,杀不了你,你还怕五爷杀不了自己?”
  听出又一身冷汗。
  展昭垂首片刻,勉强道:“玉堂——”
  白玉堂却满不在乎,笑道:“喊甚么?留着些气力罢——若进宫不能让那皇帝信了你,不肯瞧你送去的证据,欺君、诬陷宗室谋逆一并论罪,你我都该抄九族。猫皮剥了之后,想必也是糊里糊涂一团血肉,再说什么,也都没用啦。”
  

 

作者有话要说:某安热泪盈眶……替某只猫多句嘴:“小白,你实在是太BH了!”

 


六二 定计

  不耐烦久等,白玉堂随便找根发带,系住湿漉漉的长发,便匆匆起身,闪开两个眼线,翩然跳出院墙。
  ——艺高人胆大,纵然寻不到夜行衣,镶滚花边的锦缎长袍白得亮晃晃,五爷何惧?
  白玉堂将身一卷一纵,飘落途经第一座最高阁的卷檐角,将身妥善藏定,方运足目力悠然四顾,悉心瞧各处屋檐高低、灯火等,四下里婢仆、巡夜、暗哨人等动静,亦尽收眼底。
  观其大略,白玉堂不由暗暗纳罕,照理老汝南王乃家主,但主院极冷清,谅必无人。东跨院川流不息,想来是赵宗晟所居。
  
  适才,展昭整衣出门前,亦特地叮嘱道:“纵然玉堂内力已全复,经脉终究受创,万勿自去寻画影,待展某尽快回来,并肩去探。”
  彼时方出浴,二人均蒸腾热气。
  白玉堂忙着胡乱系腰带,笑而不答,便瞧见展昭深吸一口气,眸色越来越深,耳垂慢慢透出红晕,渐如滴血。握剑的手却镇定如恒。
  精通机关消息之人,必先深谙建筑规制架构。不多时,白玉堂已大致摸透宅基气脉,找出几个或收藏珍品之处。
  懒得再掠回那院子,索性默运内息,闭目静待人定。
  
  蹑着步儿穿过两处院落,白玉堂渐渐惊心:这汝南王府初瞧并不打眼,真行走其间,方能看出这奇木异卉葱茏的庭院堑白玉、琢奇石,非敌国财力莫办。
  察觉途径一处暗藏阵法脉络,白玉堂驻足细观。
  廊庑深阔,暗藏小小抱厦三间,正是绝佳藏书、晾晒、并赏玩之所。
  念及那赵宗晟“好古学,藏书数万卷”之名,白玉堂再不犹豫,默认定兑位,糅身而进——藏书最畏火,此处守护阵法本五行、假八卦而变,当取“北方壬癸水”之相。设若借阵法护佑、藏画影于此地,必按“金生丽水”之意,藏于西方庚辛金,这才能凭神兵肃杀厉气,助水润之势。
  虽白玉堂洞悉机关阵法、以一人之力让卢家岛以“陷空”驰名,但毕竟未知此地或施何等变化、机关厉害与否,行动间,不能一步踏错。
  提足内息、打点起十二分精神,白玉堂借隐约星月微光点踏前行。
  吃力之处,绝不亚于激战。
  ——受俘之后,赵宗晟为示大方,命人归还随身百宝囊、暗器袋,不起眼诸细物均未失,但随身的夜明珠却不见,或为下人起贪念私扣。
  白玉堂暗恨大大不便,只凭一股坚毅之气辨认精微,未触动机关,已悄然穿阵而过。
  
  方堂皇推门步入,便闻北边房间有细琐声音,似有人翻书。
  正要细听动静,恰一抬头,微光中,打眼便是雪白一柄华美长剑,好好儿供在正中紫檀架上——却不正是画影?
  大喜,击出几粒飞蝗石探明并无机关,起身形急进疾退。熟悉的画影回至手中,白玉堂悠然一笑,并不着急全身而退,反循声探寻至藏书阁。
  殊不料,摇曳烛光下,正是刺子午针那清瘦老者,抱着一本《灵枢》,对着骤然现身的白衣人影簌簌发抖。
  白玉堂凉凉一笑,问:“没想到五爷还能到处溜达?”
  锦毛鼠向来出手狠辣。
  电光火石间,雪亮长剑重又入鞘,泠然道:“医家本该救人性命,你却助纣为虐!爷今儿高兴不计较,只断你右手拇指,此生不能行针。若五爷再瞧见你兜售医术胡作非为,不妨摸摸脖子上,有几个脑袋?”
  
  抬头瞧天上星辰,已人定时分。
  想到展昭临走再三叮咛,白玉堂无声一笑,依旧小心出了阵,正要往回奔,却听得树枝“喀啦”一声微响。
  夜行人?
  白玉堂一凛,藏定身形再细听,只听三人掠过,风声或沉稳或轻灵,又抓住暗哨低声喝问赵宗晟所居院落。
  声音入耳颇嫩,正是黑妖狐智化的徒弟艾虎。
  白玉堂顿时了然:智公子心思过人、亦颇精机关消息,内外功夫是寻常了些,胆敢夜探险地,多半恃欧阳春、艾虎同来。智化已是官身,不致于京师重地轻易犯禁,既夜闯王府,必是颜查散所命。方独自晃荡半夜,大致明了四下里格局,上策本该是出去会同他们,合力查盟书,但一想到茉花村之乱,白玉堂便觉郁郁,实懒怠现身厮见。
  此地离赵宗晟居所不远,正是往来咽喉之地。
  来回走麻烦,白玉堂索性收敛气息,悠然静待。
  
  又过了良久,方感知身畔熟悉扰动——展昭轻功已臻绝境,若非白玉堂知他行踪,事前拣必经之地守候,决计听不见些微声响。
  白玉堂凝内力成束,低声喝道:“猫儿,这边!”
  飒然微风过处,人已落下,热烘烘气息在身畔。
  暗夜里,只一双猫儿眼亮晶晶。
  白玉堂晃一晃手中画影,无声一笑,问道:“怎样?”
  点点头,示意入宫一切顺遂,展昭却无暇细述,只忙着上下打量,顿时目露忧急,小心帮白玉堂擦去一额头津津冷汗,低声道:“玉堂,怎么竟累成这样?此地往来人多不宜,我们快去找个空屋子,我助你调息。”
  知是方才辨阵法紧张所致,白玉堂满不在乎,低笑道:“休慌张,走几步路而已,打什么紧?……不许岔话头,爷要细细审你:送我儿子进宫去,怎的不见你带回来?”
  
  二人向僻静处并肩徐行。
  展昭悄声答道:“瑞哥儿已托付曹皇后,玉堂勿忧。”
  撇了撇嘴,白玉堂不理会他话头,却道:“猫大人好本领,觐见一趟,连皇后宫都转一圈儿!……久闻皇后贤德,没事带领宫人种地绩麻,不致宫女有没有美貌贤淑、入得了猫儿眼的?”
  便若半分没听出味儿来,展昭柔声笑道:“原是帝后一并召见,何曾见旁人?说到皇后仁德,还真要多谢玉堂守候嗣子府辛苦,结下善缘。这番召对,皇后出语不多,处处暗助展某。”
  上下打量片刻,白玉堂点头道:“瞧你样儿,牢狱之灾当已过了。却不知那皇帝怎信了你?”
  展昭道:“皇上向来嘉许赵宗晟‘手不释卷’,骤闻暗算皇嗣子、动摇国家赋税榷法诸般嫌疑,怎肯轻信?但提到江宁城外讹诈渔民之人冤死,却警觉起来。”
  白玉堂笑道:“这倒是。官家纵然不稀罕养子、舍得些钱财,若听闻区区一个无封爵的王爷世子出门,玄武湖边临时住地竟有强弩卫队巡逻,听见有人替汝南王府还敢杀人灭口……这般气派威风,岂敢不在意?不过细算来,真正重罪是暗施诡计、害三名小皇子早夭,莫非你没提?”
  展昭皱眉道:“这罪名太过棘手,没有确实证据,纵有猜测,也没法流之于口。”
  会意点头,白玉堂一扬眉,道:“证据?找啊!”
  展昭也会心一笑,却问:“莫非玉堂已有定见?”
  白玉堂鼻子里轻哼,旋道:“深宫中传递不便,赵宗晟纵然有泼天银钱,怎么操纵?除非在一条船上,同分叛逆罪名。连你都歃血为盟,想必宫中要害之人也有血书。只要找到,岂非……好你个奸猾猫儿,早已想到这层,为何偏等五爷开口?”
  展昭摊摊手,眼神无辜:“这府里要害处均有阵法守护,展昭无能,怎么个取法?”
  手中画影一抛一接,白玉堂轻笑道:“这马屁拍得真结实,五爷喜欢!走!”
  未并肩跟上,展昭轻声道:“破阵法靠的是胸中所学,玉堂一人足够。不如我出去狠狠捣一场乱,叫里外人等疲于应付,不去扰玉堂行事。”
  白玉堂笑道:“着啊!可惜笨猫儿不懂阵法,若不然,捣乱这么好玩的差使,怎么也轮不到你!……五爷教你个乖,若要闹猫,恰巧有帮手的——方才我瞧见欧阳春、智化来了,正四下里瞎寻摸。”
  展昭眼神一厉,却温声笑道:“这场乱子,确然小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猫大人啊,您拍马屁的功夫越来越炉火纯青了,小白喜欢,某安也喜欢!

 


六三 闹猫

  目送白玉堂身影潇洒远去,展昭收敛心神,照他指点方位疾驰。
  约摸一炷香时分,眼前屋脊起伏间次第展开雕梁画栋,巍峨轩敞气派远胜寻常院落,定是这汝阳王府正室。
  这位老王爷哪知家中天翻地覆?正御书房陪皇上瞧诸宗室子弟窗课。
  展昭悄无声息将身一闪,等许久才有敲更人经过,再不迟疑,点晕了夺下一盏照夜灯笼。潜入厅堂。
  心中暗暗致歉,手下却利索,早点着帐幔帘子。
  未待火头起,早已全速飘然起身,直奔府邸大门。
  
  一本正经报了名字来拜谒,步入赵宗晟小花厅,扑面丝竹悦耳、陈酿馥郁,实是富贵讲究到了极致。
  见展昭官服辉煌焕然,赵宗晟也不问宫中应对情形,只含笑道:“来,坐罢。”
  唱一声诺,展昭摆出生死与共方显的亲近意味,痛快坐下,又抱拳道:“展昭终需报答些甚么,此心方安……九爷吩咐了,才好效力。”
  口内信誓旦旦,却一刻不停潜运内息,探查外头夜行人动静。
  赵宗晟笑道:“五年前耀武楼献艺一举成名,‘御猫’名动京师、威慑天下,能得这般英雄人物一诺,幸何如之!”
  院墙上“嗤”一声稚声冷笑,展昭心中暗道“来了!多半是小侠艾虎也在”,面上却不动声色,从容道:“请九爷的命,若趁今夜去皇嗣子府,岂非痛快?”
  口中说着,还抬手狠狠一劈。
  显示极受用展昭这般急切“知恩图报”,赵宗晟悠然道:“区区嗣子府,深浅早探查清楚,何劳展大人亲至?”
  这话明白:以赵宗晟敌国财力,绝非无人可用,急切间嗣子府不能得手,多半是不知有白玉堂这般高手在,一时失算。真正令他为难的,无非深宫关防重重,且不宜强攻。展昭份属御前,最合适进宫刺杀皇帝。
  ——但须先杀了皇嗣子,刺杀皇帝后,赵宗晟才“大位有望”。
  嗣子府那边,白玉堂一早已嘱咐兄长们密密防范。
  展昭虽担忧,却不动声色一击掌,笑道:“九爷高明!——不知当在这里坐等吩咐,还是……”
  赵宗晟却好整以暇道:“不妨听会儿曲子,待嗣子府办事的回来,便知时辰了。展大人这般情急,莫非,怕美人儿不肯好好等着你?”
  生怕他“体贴下情”,让人去命白玉堂出来陪酒。
  展昭一把抢过桌上细瓷官窑碟子,听准外面衣袂琐细声响处,使足了气力一掷,口中喝道:“甚么人!大胆——来人,护住九爷!”
  身形一展,已如箭般掠出厅外。
  
  赵宗晟藏于王府中护卫虽不甚多,却都是平日恩威并施、不吝银子喂饱了的,一听展昭呼喝,四下暗哨顿时聚拢来,点火把的、执强弩的行动有素,更竖起明晃晃数排钢刀。
  不多时,团团人肉围住赵宗晟,竟是个水泼不入的阵仗。
  趁火光辉煌,又有白玉堂言语在前,展昭瞧见树上人形,心知身量未长全的自是艾虎,潇洒瘦高的乃黑妖狐智化,那手持七宝刀的魁伟紫髯大汉,便是北侠欧阳春了。
  展昭从身边侍卫手中抢了一张强弓,听风辨形,只听弓弦响处,利箭竟快地悄无声息,直奔欧阳春面门。
  只闻大喝与金铁交鸣巨声齐响,果然欧阳春身手了得,挥刀劈开了箭。
  劲力所至,纵然北侠艺高,却也在树上立身不定,一翻身坠至院墙,早已被整排强弩瞄定,宝刀舞得急,倒也不必忧心一时之噩。
  智化不愧人称“狐”,顿看出关窍,喊一声“徒儿跟来”,二人身形展动,直扑赵宗晟——瞧这架势,当是想拿住人质解困。
  生怕强弩齐发射死三人,展昭瞄一眼老王爷院落方向,心中有数,扔还了角弓,高喊一声“大胆刺客,快来授首”。
  绝技燕子飞使出来,人亦轻飘飘掠至墙头,巨阙早已出鞘,直指欧阳春。
  
  此际,四下里火光明如白昼,清楚见欧阳春碧眼中惊疑不定,拱手道:“南侠名满天下,怎能助纣为虐?”
  展昭眼神锋锐,连连冷笑道:“谁不知汝南王爷德高望重、九爷渊博贤德?兀那大胆匪徒,深夜窜入王府非奸即盗,搅扰宴游罪名足够扭送你开封府,还敢信口雌黄?”
  一语方毕,不管欧阳春惊怒交加,展昭糅身直取任脉诸穴,剑势凶险之至。
  
  北侠成名极早,自是名下无虚,七宝刀使开,刚猛中夹杂劈穴,劲力声势惊人,且招数不凡。
  展昭年纪轻轻声名鹊起,能以“南侠”名号隐然欧阳春分庭抗礼,自有非同寻常之处。这一战旨在拖延时间,且动静闹得越大越好,自然不取内力相拚。
  拿定了主意,仗着燕子飞身法神妙,展昭使开一路快剑,招招凌空下击,剑尖银光如雪片、风声飒飒,招数不离面门左右。
  ——展昭细心,唯恐趁乱走了赵宗晟,也担心硬弩乱发、二人俱成刺猬,故脚步不离人群,剑光霍霍,却只对北侠招呼。
  欧阳春夷然不惧凌厉攻势,划出一片片瀑布般刀光。
  宝刀宝剑频密相交,只听叮叮当当响成一片,煞是热闹。
  
  才斗不多时,便听那边“嘡嘡嘡”锣鼓声乱起,更有人忙忙高喊“走水啦——王爷寝室走水啦”,杂声訇然大作。
  赵宗晟心急,欲去指挥救火,却被智化与艾虎缠斗侍卫拖住。
  ——强弩威力足够震慑,却只在齐射及远,真陷入混战,反不如刀手利落。智化师徒武艺虽不甚高,制胜无望,拖住这些人,实足自保。
  四下早已人声鼎沸。
  忙乱中,艾虎斗得气喘,尚忍不住问:“师父,南侠这套剑法好利!……不知有什么名目?”
  智化正潜心琢磨其中关窍,手中忙着招架,百忙中没好气侧头细瞧,怒道:“猫洗脸!”
  到底少年心性,艾虎“扑哧”笑出声,猛劈出十几刀,又问道:“瞧这剑路凶险得紧,我义父没事罢?”
  智化眉头越来越紧,道:“瞧不出胜负……展大人身法轻灵,并不费劲。”
  
  这话实属为欧阳春留了颜面。
  ——南侠、北侠均驰名遐迩,但各自珍重羽毛,从未当众较量。
  展昭行走江湖向来谨慎,从未与人全力厮拚。今番正中下怀,不求速见功、只一味缠斗不休,不惜性命扑上、招招行险,巨阙潜涌赫赫威势,煞气中,竟隐然有魔意。
  从未听说温文尔雅的南侠会得这般,欧阳春不由暗暗心惊。
  轰轰烈烈一场比拚,或本当势均力敌,实际却截然不同:一个全神贯注只求此战痛快淋漓,一个却瞻前顾后不断寻隙欲退。
  欧阳春经过官司受过惊的人,更还有官身的智化同来,自然怕坐实了“闯王府”罪名,分外想脱身求去。本心使然,北侠虽着急要走,却也不肯狼狈逃窜。
  ——要知道,这欧阳春素来行侠仗义,生平别无他求,却最爱惜盛名不过。
  当年杭州城慧海妙莲庵中不肯从白玉堂归案,竟闹得锦毛鼠险些寓所上吊、请托茉花村双侠为彼此圆面子,便是为这缘故了。
  七宝刀依旧招数谨严,却难免落了下风。
  
  手底下不停迎战众侍卫钢刀,艾虎却仍瞧着战局,不禁失声道:“啊也!所谓‘骤雨不终朝’,义父岂非——”
  正乱哄哄,突听得凄厉一声:“赵宗晟,你还我孩儿来!”
  手底下更紧,展昭却暗暗纳罕:听这话语,或是出事孩儿的娘亲。当这般伤痛难以自禁之际,却怎能依旧不失身份贵重?
  转头瞧,竟是卢方、徐庆、蒋平,领着一众锦衣卫,团团簇拥定。
  中间一名朴素年轻贵妇,定是方才出声之人。
  再瞧着贵妇人身边,展昭目光一凝——山羊胡子青衫瘦削,今日却面目生光,可不正是赵宗晟的亲信管家蔡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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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安注:
  千年之后,常州拳派还真传下来一招叫作“猫洗脸”,多半是当年展大人滥觞!)
  

 

作者有话要说:——猫大人为啥胖揍欧阳胡子?
有人知道吗?…………真的有人清楚吗?
咔咔

 


六肆 血光

  白玉堂来回勘查数次,愈发有了定见:这汝南王府中层阁叠楼,但守护阵法最凶险之处并非深锁密院,而是荷塘水榭中央,栏杆疏疏朗朗围定一方太湖石山。
  ——东京不比襄阳地方,多少双眼睛盯着,府邸中哪敢有违制楼阁?
  念及此,白玉堂暗暗点头:这赵宗晟行事细密,牵系多少人身家性命的歃血盟书,多半便在这里。
  卢家庄能于江湖中享“陷空”之名,那上面七窟四岛、三峰六岭,共三窍二十五孔,各处机关全都是八宝螺丝转弦的法子,皆白玉堂谋划督造——当日冲霄楼千钧一发,险中竟能寻隙脱困,亦赖他深谙阵法建筑窍要。
  眼前这水阵虽精妙,却难不倒白玉堂,琢磨两柱香时分,已看出阵眼在上泽下水的“困”位。
  所谓“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困而不失其所”,正是精微变化之本。而阵法之动,应在六三爻,按《周易》爻辞,乃“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
  
  此际天边有焰光熊烈,喧闹厮杀声隐然传来。
  白玉堂无声一笑,心道:“这番王府闹猫,阵仗可不小!……五爷却隔着一池白荷花,蹲在这里傻瞧石头。所谓困于石,亦已然‘入于其宫’,至于那啥‘不见其妻’之凶……不会应在一只奸猾猫儿身上罢?”
  想到展昭正不知如何厮拚,方能留这里一派安谧,白玉堂心中暗泛暖意。
  重又定心,再瞧这阵势,层层计算下来,这困卦六三爻一动,便成风下泽上的“大过”卦象,有栋桡之凶。
  情知阵法一旦发动势必无幸,但,锦毛鼠白五爷又岂肯畏难逡巡?
  沉吟再四,轻轻一击掌,白玉堂已自定了决心:为今之计,只有先硬夺了阵眼中秘藏,抢在阴阳变乱发动之前,仗绝顶轻功逃出。
  人尚原地悠然瞧着水中山石,真炁已提升到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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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春神色渐定,劲道逐渐行开,碧眼紫髯贲张,仗着力沉劲厚,七宝刀大开大阖,渐渐挽回颓势。
  展昭素以内息浑厚著称,今日对战北侠,却尽展轻灵飘忽之长,但见剑光矫夭似游龙、身形往复如电,一袭煌然官服身影流风满院,竟若霜枫红遍。
  别说艾虎看得兴奋,连相斗刀剑声都渐渐稀疏,在场但凡会两下子的,个个屏息静气,瞩目绝顶高手一战。更休提卢方、徐庆一干人等,真看得心摇神驰。斗到险处,甚至情不自禁嚷出“好!”、“着啊”、“嗐”这般惊呼。
  智化心思细密,武道上又不甚沉迷,凝注场中二人,心思百转:
  ——这贵妇是何身份?荆钗素衣能不减高华气度,又得三鼠衷心卫护?胆敢跑来口口声声冲九爷嚷“孩儿”云云,瞧这模样竟是相互熟稔,又怎地剑拔弩张?
  ——展昭不打一声招呼便激战欧阳春,却是为何?若说是成心报复当日茉花村坏名头之羞,此刻强敌环伺,以私害公实不似南侠行事;若说展昭当真屈身事敌,为这九爷与旧交翻脸,直接捉较弱的艾虎甚或智化要挟,岂非能避免苦战,且更利落?
  莫非……
  智化翻来覆去正琢磨,忽听身畔艾虎一声惊呼:“师父,不好——那帮硬弩手退开列阵了!”
  血肉之躯功夫再高,怎抵挡得住硬弩齐射?
  混乱中,智化暗道一声“糟”,正欲仰头做啸,跟欧阳春一同先退走再说,可眼前二人鏖战正烈,岂能说停便停?
  
  忽听耳边一声长啸起,直若龙吟。
  智化抬眼看处,见激越啸声中,展昭身形倏拔地而起,升到极处,空中却轻轻巧巧一个转折,厉芒化为森冷霹雳闪电,直击而下。
  上古神兵巨阙光寒。
  人剑合一。
  ——凌厉肃杀之境,震慑得全场胆寒。
  一时间,竟鸦雀无声。
  欧阳春本无以命相拚之念,剑芒袭来,只能提足十二成内息,七宝刀往上硬架,就势一滚,狼狈避开锋刃。
  耳边只闻“咔嚓”一声,心下无奈——爱若性命的宝刀已断为两截,算是替主人挡了灾。
  
  众人方心摇神驰,展昭竟毫不停顿,借欧阳春反击之力身形又起,巨阙剑光却袭向一众弓弩手之利器。顿时,金铁交鸣之声大作,夹杂七零八落胆寒求饶声。
  这一剑,挟当世二名侠合力之威。
  区区侍卫但知列队听命,岂堪一击?
  
  智化念头快,三鼠及随来众人兴高采烈忙着轰然喝采,他已径自奔出,拉定正鱼跃而起的欧阳春,低声问:“没事罢?”
  欧阳春苦笑摇头:“瞧着杀气重,其实展爷力道用得甚巧,愚兄一时气滞脱力,并无大碍。”
  情知北侠一生最爱惜令名,今夜当众堂堂正正对决,竟在南侠剑底输得如此狼狈,智化也只能暗叹——二人均当世之雄,本堪势均力敌,欧阳春力道雄浑、展昭轻功绝顶,各擅胜场,谁料展昭竟能这般气势凌厉、一往无前?
  只恐江湖无情,小人纷纭议论“北侠欺世盗名”,在所难免。
  握一握欧阳春手,智化正欲议定行止,却听得那边展昭一声叱喝:“见御牌如皇上亲临,尔等还不速速跪礼?”
  声音虽不大,却用足了内息,压过众多纷乱嘈杂,清清楚楚传入每一人耳中。
  
  立时便听蒋平应声大喊:“臣六品校尉蒋平,叩请圣安!”
  众人纷纷跟随,连赵宗晟下属亦不敢公然抗旨,俱乖乖跪下。
  智化也唱名拜伏,起身时瞧着欧阳春,向贵妇人那边努努嘴。二人相契多年,欧阳春会意,知他乱中辨声的耳力不够,贴近了,轻声道:“方才她唱名,报的是‘景佑公主、皇嗣子妃高氏’。”
  智化一惊,皱眉沉吟。
  欧阳春微微摇头,喟道:“听展昭声息,内力已近耗竭——他借我之力一举击散弩队、震慑群小控制局面,原为上上之策。但事后需好好调养,方能免受内伤。”
  这时,展昭已收了御赐“如朕亲临”龙纹金牌,正命卢方、徐庆等带人收缴弩机捆人,蒋平去制住赵宗晟,怕正房火势蔓延成灾,还忙着调派人手过去救火。
  艾虎年虽幼却知机,夺了一把钢刀过来,递给颓丧恍惚的义父,又奔去帮蒋平忙。
  
  眼见焰烅危急,智化自告奋勇带队去救火,方要出院门,听得轻微机弩声。
  惊回首,厉风疾响处,见一道寒光直奔正欲上前质问赵宗晟的高妃。转瞬红影一闪,展昭已挡在前,闷哼一声,手捂住胸口。
  不多时,汩汩血渍已渗出指缝。
  高妃脸色惨白,强自镇定着命道:“快来人,扶展大人歇息,千万仔细,莫触动伤口。”
  自己疾点,封住了伤口周围几处大穴,暂止住血行,展昭脸色渐苍白,轻声道:“这点伤不碍事。不过,嗣子妃万金之躯不宜涉险,还请速去。”
  高妃摇头,盯着被蒋平扣住的赵宗晟,凄声喝道:“九哥,请还我孩儿来。”
  赵宗晟却恍若未闻,快要滴出血般眼珠直瞪着蔡抗,恨道:“姓蔡的,九爷何曾亏待过你,竟然投奔没出息的十三?……爷有铁证,你就等着砍头罢——跟展昭这喂不熟的狼羔子一样!”
  蔡抗从容一拱手,道:“九爷雄才大略,蔡某不敢评说。但这些年来,每想起皇子陆续夭折,纵然不曾经手,亦辗转难眠。最近深受九爷信任,有幸亲耳听见刺杀皇嗣子命令、随后还要安排展大人进宫行刺圣上,更睡不安枕。”
  赵宗晟止住詈骂,竟仰天狂笑,又傲然道:“前几次屡屡失手,今夜之计万无一失,连老十三的两个儿子都掳了回来——高滔滔,纵然你得这两个反覆小人相助,又能有甚么能为?”
  虽牵挂亲子,高妃见展昭伤势厉害,并不理赵宗晟挑衅,只急道:“流这么多血,如何是好?……蔡先生、蒋校尉,是不是先送展大人去医治要紧?”
  蔡抗却两手乱摇,道:“东宫有公孙先生相助,嗣子虽中杀人之毒,性命已无碍。为今之计,务必借势夺回世子与襄阳王遗孤,方能顾及其余。”
  展昭大惊,捂胸口疾转身,沉声道:“九爷,若能赐还二位小世子,还好商量。”
  
  黑妖狐本就心思灵敏,外加旁观者清,知展昭内力耗竭之际仍救人,这弩箭伤势决计不轻。
  念及面前这位高妃亲生的世子,他日也大有可能登位,智化不敢置身事外,拱手道:“展大人勿挂心。智某这就去搜它个底朝天,看这区区府邸,如何藏得住世子?”
  这是要来硬的。
  赵宗晟却夷然不惧,哂笑一声,大吼一声“那两个幼儿爷不要了,砍”,听得墙外遥遥答应,才回过身,冷冷叱道:“贼子大胆!区区一个蔡抗反水,难为得了九爷?……尔等无故跑来扰攘私斗,爷还要办你擅闯王府之罪!”
  声音未落,展昭已闪动身形,直扑外面那模糊答应声处。
  尚有一高大虬髯身形同时腾起。
  

 

作者有话要说:猫啊,你要扛住!

 


六五 功成

  不惊动阵势全身而退,竟比循方位而入更难十倍。
  有过冲霄之噩,白玉堂再三自警绝不可大意,提气疾走,终于绕过最后卍字势。甫踏上水边实地,立时借远处火光,翻找盒子里一叠茧绸血指印画押盟誓文书。
  果然有展昭名字,挑出来另袖着,其余又一股脑揣回怀中,信手扔盒子入水,方略松一口气。
  回头再瞧森然太湖石,方惊觉浑身精湿、汗透重衣——这阵势虽没有刀箭网罗,但以水泽之相陷困,且必有剧毒,白五爷天不怕地不怕,最烦恼便是这水淹滋味,着实难挨。
  
  白玉堂唇边渐渐泛上笑意。
  察知丹田真炁亦将耗竭,不敢再一味图快纵跃飞奔,只循来之前瞧定的方位,直趋赵宗晟居所,去寻展昭会合。
  一路上,众差役、侍卫、婢仆服色人等毫无章法奔跑。
  转折行来,均无暗哨影踪。
  瞧这汝南王府全然没了章法,跟那日被掳来时森严气象截然不同,白玉堂不由暗暗快意——这只猫闹腾起来,还真颇见效验!
  还道被官家搓弄进开封府喂了这几年,日渐爪牙销磨,只顾着当官揖让、韬光养晦;没料想,昔日南武林魁首的威风煞气、城府手段,俱丝毫不减。
  
  转过夹墙,人声渐杂沓。
  混乱中,更依稀听得喊“放下世子,饶尔等性命”、“赵宗晟罪证转眼便至,休执迷不悟”等话头,匆忙中分辨呼喝声息,略似欧阳春、展昭声口,惜均虚浮散乱,失了平日内息所至、震慑心神之功。
  知道必是百战消耗,白玉堂一急,顾不得最厌瞧见北侠那点旧嫌隙,画影出鞘,循声纵跃起身飞掠。
  
  白玉堂奔行不久,只见眼前佳木葱茏扶疏、荷塘花叶亭亭。
  按方位计,当是赵宗晟院墙外花园。只见十数黑衣人各持刀弩,狼狈不堪,勉强成队列,其中二人各挟持一少年、一幼童。
  呜咽声息入耳极熟,一是嗣子府世子赵顼,乳名仲针的那伶俐孩儿;另一身量尚小,乃本当在曹皇后处的瑞哥儿。
  到底离得远,白玉堂未及出手,已遥遥听见展昭又喝道:“莫伤世子,尚有生路!”
  这群黑衣人僵立原地、面面相觑,显见得犹豫,却也不肯轻易放人。
  欧阳春见机快,大喝一声,高大身形已怒涛般奔袭,去抢赵顼。当此际,只听得轻轻数厉响嘶风,顿时惊嚎声大作。
  携孩童二人剧痛放手。
  欧阳春大喊一声“南侠好袖箭!”,话音未落,已拉定赵顼手臂,一手托在他腰间,疾退而回。
  红影一闪,瑞哥儿尚未落地,也被展昭抄入怀中。
  幼儿刚欲放声哭,被这么一悠,或是觉有趣,竟转了笑靥,对正急速靠近、疾收长剑入鞘的白玉堂伸出手,笑嚷道:“爹爹,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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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白玉堂额头见汗,幸白衣翩翩,浑身并无一丝血迹。
  看他亮晶晶眼神,定然是得手了。
  深知白玉堂傲人本领,展昭绷紧的心弦终于一松——方才为保高妃无恙、镇住事态,贸然出手擒下赵宗晟。但这位九爷,实乃皇上最欣赏宗室子,设若没有铁证,却怕后事难捱,更恐连累包大人、震动朝局。
  本能想替他擦汗,却丹田枯竭、耳鸣头晕,连手臂都抬不起分毫。
  展昭略定定神,只勉强站住身不至摇晃——射袖箭动作虽微,却耗尽最后一点真炁,更牵动胸口箭伤,连开口探问的力气都提不起。
  只勉力含笑,放手让他抱过瑞哥儿。
  
  人群簇拥着高妃,已忙忙出来。
  赵顼不急着投奔母亲,却扭身甩脱欧阳春提携,喊一声“白五叔”,径奔至白玉堂身边,仰头急急道:“方才一路被抓过来,仲针不惧,还哄瑞弟弟莫哭!”
  白玉堂不做半分寻常人哄小儿姿态,只一扬眉,笑赞道:“好!”
  小脸儿直若放出光来,赵顼满面孺慕之情,伸手拉住白玉堂衣襟,又问:“白五叔,母妃说这瑞哥儿是襄阳王世子,皇后命我家善待,怎地却叫五叔爹爹?”
  白玉堂神情似颇头痛,犹豫片刻,答道:“白五爷乐意,他就是我的儿子了。”
  赵顼大急,哭道:“我也要做白五叔的儿子!”
  
  见高妃已走近,一旁展昭暗咬牙,只哭笑不得——案情水落石出之日,便是这赵顼的爹爹皇嗣子赵宗实它日皇位确定之时。这位小世子乃嫡长子,早晚有一天要承继大统,怎可以口口声声要做白玉堂儿子?
  在场众人俱豪杰,自然不碍。设若这些话传到小人耳中,无风不起浪编排起来,真不知会闹出什么流言蜚语?
  欲待扬声打断这一大一小肆无忌惮,却恨说话、挪动气力全无。
  勉强站立不倒,已艰难万分。
  
  这时,高滔滔已奔至赵顼身前。
  拉定手上下一瞧,确定爱子无碍,哭一声“仲针,这半夜可吓死娘亲”,兜头抱入怀中,却未曾放声哭,只颤抖不已。
  赵顼尴尬,拧身挣扎出头来,仍旧殷殷瞧着白玉堂:“五叔,怎地你方乐意?”
  在嗣子府日久,白玉堂早跟这孩子熟惯,曲指以骨节轻敲他脑袋一记,笑道:“你若不知,还说甚么?快随你娘亲回去吧。”
  赵顼大声道:“我知道白五叔喜欢甚么!母妃教导说,白五叔是英雄豪杰,心忧天下!……前数日,有教习抄了去年的《万言书》奏疏来,要摈除‘苟且因循之弊’,变法以‘合于当世之变’——母妃还说白五叔漠烈风标,铮铮男儿不在武艺高强,要有济危救世的心肠!”
  白玉堂纵声长笑,拍拍赵顼肩,转头对高滔滔赞道:“难为你,教出这般好儿子来,立心要为苍生兴利除弊。五爷佩服!”
  蒙这一赞,高滔滔苍白面容竟染了一丝红晕。
  转眼敛衽垂首,道:“五爷谬赞……说来巧,从包大人上头算起来,这上书的王安石跟白五爷还有些渊源——不久前调任三司度支判官。”
  包大人不久前已正式升迁三司使。
  低头拉住怀中瑞哥儿兴奋咿咿呀呀小手,白玉堂笑道:“仲针,要这么说,你将来做个乖乖的皇帝,岂非更妙?”
  口中说笑,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叠帛书,塞入赵顼手中,命他递给母妃,道:“这都是些龌龊东西跟赵宗晟签的盟书。快瞧瞧,可有些甚么干系?”
  
  火把光中,但见白玉堂意兴飞扬、笑容满面,高滔滔娴雅素服,携孩儿微仰头说话,半丝也不遮掩仰慕敬佩之情。
  眼前一幅颇似天伦图景,展昭却觉舌根奇苦、胸闷目眩,竟有些微打晃儿。
  ——诏狱之中,记得白玉堂曾亲口道“此生需只属五爷,相携厮守白头、快意湖海”,这般许下终身之盟时,亦信口道出实情,“旧游宁不笑杀”。
  白玉堂顶天立地一条汉子,与这高妃自然绝无偏私,但潇洒年少春衫薄,所谓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本应属意中常事。
  若世间无展昭,没这番痴心搅扰,没有这些年“猫窝”里耳鬓厮磨,以及展昭的一厢情愿、宠溺呵护,以白玉堂这般品貌身手、气派家境,岂无出类拔萃红颜,可堪与他终身厮守?恐怕早已娇儿绕膝……
  四肢渐冷,竟连不远处的话语都有些听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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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光猎猎中,展昭静静肃立,竟罔顾平日避忌,不错眼珠瞪着这边。
  脸色竟有些铁青。
  白玉堂心中不由暗骂一声“这乌糟猫儿,方才不知打得怎么惨烈,朱红官服最不易脏污,都暗簇簇染了污渍”。
  但,一颗心胀鼓鼓,满溢着快活。
  ——明刀暗箭俱往矣,这只猫……仍好端端站在眼前。
  
  白玉堂口中忙着跟高滔滔讲解盟书来历,商量怎么以此为证去跟皇帝分说,眼神却不时溜一下长身玉立的红衣人,腔子里火热一拱一拱——这只猫不顾性命名声屈身事敌,今日总算功德圆满……是否从此太平无事?
  包大人已调离开封府,再没案子要办。
  ……记得猫儿除了好管闲事,唯一嗜好便是赏玩风景。趁现在悠然放马南下,正好乘花繁绿盛,一路访遍山寺桂子、啸傲郡亭潮头。
  溜眼却见智化与欧阳春找展昭告辞先行。
  过不多久,除了一直近身护卫高妃的徐三哥,卢、蒋二位哥哥也奔了出来,对展昭行礼,语声低而急,约略是禀报四下里处置事项。
  
  敛一敛心神,摆手打断高滔滔话头。
  白玉堂痛快一拱手,笑道:“我说高娘娘,方才滴里嘟噜说这一堆宫中利害、朝廷乱局,五爷听懂的竟不及一半——这样罢,反正能弄的东西都在这儿,只求在皇后娘娘面前多多美言几句,为这傻钦差展昭脱个罪,也不追溯五爷诈死欺君,这就算完事了!”
  话音未落,赵顼急道:“白五叔,你不教仲针拳法了?”
  瞟见展昭脸色黯淡,白玉堂暗觉不妥,一拍宗室少年肩,匆匆道:“只要你立心‘内无忧社稷,外无惧夷狄’,会不会拳法,打什么紧?”
  口中说着话,来不及放下怀中困倦欲睡的幼儿,人已急忙向展昭奔过去。
  
  微叹息后,高滔滔扬声道:“白五爷已是三品将军,又得逆党铁证、立惊天之功,封妻荫子不在话下,他日封侯也未可知……怎地……”
  那边展昭身形摇晃,卢方、蒋平见机得快,双双出手扶定,急道:“展大人!”
  白玉堂奔近,才发现展昭双目闭阖、肤色蜡黄失血,出入气息已微。
  朱红官服前胸发暗,竟是好大一片血渍!
  

 

作者有话要说:觉得李白《侠客行》简直就是为展白二人写的,特地放在这里留念一下: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
千秋二壮士,煊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某安忍不住冒头啰嗦一句,“大梁城”就是汴梁,此刻猫鼠身处的城市!]
另外,某安绝对不敢弄死猫……

 


六六 鸳盟

  【第十二卷】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诗经?国风?邶风?击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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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孙策欠身接过侍女扬筝递来的茶。
  见他处处恭谨,高滔滔温声命道:“先生千万莫多礼……赵宗晟狼子野心,竟屡屡加害嗣子。全仗先生妙手救回性命,本宫实感激不尽。”
  拳拳诚意难却,公孙策告罪后落座,拱手道:“皇嗣子身系今上之望、朝堂之重,敢不尽心?”
  垂首片刻,高滔滔轻声道:“嗣子伤势究竟如何?还请先生不吝指点。”
  只略一犹豫,公孙策直言道:“忙乱中被刺客砍中肚腹,嗣子外伤虽凶险,到底诊治及时,并不打紧。但兵刃上喂有剧毒,纵能化解性命之忧,损伤在所难免……异日恐累及脑力。”
  此事干系太重。
  纵无乍闻晴空霹雳之震惊,高滔滔忧戚之余,难免容色惨淡。皱眉垂首思量片刻,转而问道:“汝南王府中,若非展护卫以身挡箭,本宫岂能端坐于此?如今已过旬日,不知展大人伤势如何?”又命一边侍立的蔡抗道:“蔡大人,还请速命人再到御药房,搜罗些疗愈伤势、补益气血的药材,送到展大人府上。”
  总算嗣子妃不再究诘牵连朝局的事,公孙策刚松一口气,骤闻“展”字,脸色有些复杂,手中茶杯差点端不稳当。
  对高妃应了一声“药材之事,下官这就去办”,蔡抗向公孙策这边半转了身,压低了些儿声气,问道:“汝南王府惊天大火,这几日汴梁城里风传得很厉害,有说展大人性命难保,这上下只等着办后事、拖延着等常州老仆展忠赶来主持,暂未备办寿材而已;又有说,白玉堂原是女扮男装、薄命甘为妾亲口许嫁,终于留住展大人一线生机……不知究竟如何?”
  “白玉堂女扮男装”入耳,公孙策一口茶直喷在地上。
  
  四年同僚,公孙策实实知道厉害,哪敢背后嚼那凌厉人的舌根?
  尴尬讪笑着思量片刻,避重就轻道:“展大人伤势凶险之至,所谓命悬一线,实确有其事。”
  高滔滔惊呼一声,瞬即敛容端坐,长叹道:“都说展大人技艺超群,堪称当今之世魁首。若非为救本宫……总算这些日子未传噩耗,不知究竟如何?”
  神色有些惨然,公孙策亦长叹,道:“那夜,众人忙着送展大人回府,白护卫径自闯来嗣子府,带我策骑飞驰去施救。说起来,展大人身怀绝艺,胸口虽受箭,却堪堪闪开了要害处,以他的修为,本应无大碍。惜乎,为破赵宗晟的强弩阵仗,展大人曾同北侠欧阳春力战一场,真炁几耗竭,中箭之后,又勉力纵跃救人、击发袖箭,反复震开伤口,真炁、血行都已油尽灯枯,非药石可奏效。”
  明知展昭此时未死,高滔滔仍面上变色,失声道:“后来怎样?”
  公孙策续道:“医家能尽力的,无非止血裹伤、施针熬药。奈何展大人气血两竭之余,脉息中挣扎求生意志衰歇,更牙关紧闭,连吊命的参汤都灌不进,竟是个‘了却生前身后事、要撒手尘寰’模样。”
  蔡抗微声自语道:“我看不然……想展大人在九——呃,那赵宗晟面前振振有词,如何恋慕美人、要弄白玉堂回去金屋藏娇,怎么舍得就死?”
  公孙策只做未听见这话,道:“眼见展大人容色慢慢灰黄,眼见得是不成了。连包大人、颜大人都闻讯赶来,加上昔日开封府众校尉、陷空五义也到了四位,一屋子人俱各心神惨然,束手无策。”
  叹一口气,公孙策接道:“在下岂敢逞能?便对包大人实言,伤势危殆到这般,抑非外力可以奏效,只能靠展大人一口丹田真炁、一丝求生意志,生生扛过去。看这脉息,竟是展大人自己不想活了……莫说区区公孙策,大罗金仙也无计可施。”
  蔡抗眨眨眼,问道:“展大人为何不想活了?”
  高滔滔低声道:“蔡大人,且听公孙先生分说。”
  显见得是惊魂初定,公孙策轻拍胸口,又道:“展大人素日重义恤下、待人恩德,这时,屋里屋外啜泣声早连成一片。”
  “幸而……白大人踉跄到床边。死死盯着展大人瞧,察觉气息渐微,突然一记耳光直披面颊,哽咽着吼,‘展昭,五爷不许你恣意妄为!……猫儿,你曾道绝不放手,怎敢这般就死?若你能活着,五爷就从了你,逍遥湖海厮守一生,岂不是快活……’白五爷平日何等厉害一个人?可怜说到后来怒气散乱,语调渐暗哑,竟至泣不成声。”
  蔡抗方抬头欲张口,见高滔滔神色怅惘、早泪盈双睫,只索摇头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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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已是十日后,回想当时,公孙策依然记得,白玉堂迹近许嫁的“从了你”一出口,四下里全是倒吸凉气之声。
  个个惊诧无地,竟没有一人说得出话来。
  
  公孙策一片医者之心,心无旁骛,忙着撬牙关再灌独参汤。
  没料想,此刻展昭喉头竟略有些松动!
  见展昭气色略似有些微润泽意思,公孙策趁机疾下针,过不多时,只听喉头荷荷有声暗响,低垂的睫毛亦轻颤,竟是个回光返照之相。
  白玉堂一把捞起展昭垂落的手紧攥住,凑面上去,一迭连声只唤“猫儿”。
  听展昭喉间低低一声“玉堂”,里外人顿时悄静。
  白玉堂脸色渐渐苍白。
  展昭眼皮剧烈挣动,到底没能睁开,只气若游丝道:“玉堂,若我殁了,这宅子托付你……院子里花树挪来不久……需记得浇水……”
  临终托付资财,只为几株树?
  白玉堂脸色青了又白,哽咽两声,仍恨恨咬牙,怒道:“展昭!你有胆死给五爷瞧瞧?——你要成了死猫,五爷必亲手点把火,烧光这宅子!”
  展昭身子颤动,又挣扎良久,终究没能睁开眼睛,声音仍低微,话语却清楚,道:“结识数载,日日庆幸你我谊胜金兰,却憾不能鹣鲽情深……玉堂顶天立地男儿,竟为展昭私心所惑……惭愧,却幸甚。”
  从此阴阳殊途的意味越来越浓。
  白玉堂本来屏息静气听着,到这里,禁不住啐一声,早泪湿满面,口中却强撑道:“你犯得着惭愧?但凡挣扎回来,连五爷人都是你的,弄多少人来浇花种树,还不是都由得你?……猫儿……你,你怎么就不明白?”
  顾不得一众人等奇诡神情,始终盯着病人察气色的公孙策一击掌,欢然道:“展大人额头青筋跳得活泼起来……瞧这模样,是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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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边响起蔡抗声音,公孙策竟吓了一跳。
  总算回过神来,只闻蔡抗道:“……怪道!当日曾听见说,‘展某对白玉堂痴心由来已久……或能成就这段情意,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手弑神佛亦绝无畏惧’云云,原来白大人也……”
  高滔滔神情迷惘,良久方自怔忡里回神,幽幽道:“白大人何等傲性?——劝公孙先生,这些话,再也休提方好。”
  诺诺连声中,高滔滔想问什么,欲言又止,化作一声长叹,只端茶道:“展大人还昏迷不醒?”
  公孙策起身拱手,恭谨道:“是。不过性命已无碍。”
  踌躇片刻,又硬撑着胆子道:“公孙策本不该说这些闲话,但这几日在展府,眼见白玉堂寸步不离病榻,照料病人衣不解带、不眠不休,除了亲手服侍展大人一应事务,天塌下来也不屑理会。听说皇上要诏封白玉堂二品将军,他却根本不去接旨,设若被小人嚼舌,弄出欺君抗旨的罪名来,岂非更糟?……还求高娘娘代为陈情,美言几句。”
  静默。
  公孙策渐有些不安,却不敢多舌。
  终于,高滔滔柔声道:“公孙先生勿忧,本宫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注解:“鹣鲽情深”
鹣=比翼鸟
鲽=比目鱼
所以这个词,就是“在天愿为比翼鸟”,特指夫妻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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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诗经》原文,《国风?邶风?击鼓》,本来就是讲战友情谊的,送给猫鼠,再合适不过: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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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玲珑的评论放在这里:
内敛刚强的大猫,也不是无敌的,一场恶战身心俱惫之后,大猫念念不忘的,竟然是还了那骄傲人儿的坦荡前程,不因不伦之恋而禁锢的鲜活生命。
为爱人魂不守舍宁信鬼神,为正义身陷囹圄挨尽骂名,一个男人,儿女情、江山志都都盛在心底,他负荷的该多重?只是,为了你开怀一笑,我愿意放手,既然生不能放,那便永别,黄泉路遥,我与你再不相见。
大猫这一放手,推起全文最终的高潮,我们的大猫,终于也累了。

骄傲任性的白五爷,风华绝代的白五爷,真情实意的白五爷,最终都赶不上这里哽咽许嫁的白五爷。
——白玉堂一生恣意飞扬,何曾为生死而羁绊?当日闯冲霄,也不过一时意气填胸,纵然九死一生又何曾后悔?然而这里,探机关水楼,也在心底自警绝不可大意。心中惦念的,究竟还是曾许诺与他携手一生的人。
大猫这一放手,对小白来说,不啻当胸一剑,比大猫那一下子还要痛。明知道一旦踏入,之于世俗来说就是万劫不复,但他还是说,我愿意跟着你,跟你逍遥湖海,我告诉你,我要与你在一起。猫是被刺激的回魂了,但小白此刻是真正的失魂了。

小白说,你若醒来,我人都是你的,你何必对着一棵树空劳牵念?
俺窃以为,小白是懂的,大猫的感情,大猫的不能说,他都懂,只是骄傲的白五爷没有机会表达自己汹涌的情绪,但却被最后这几近遗言的告白激怒了,我告诉你,你若死了,我必然烧了那树,你想说的你想留下的,你都带走……

 


六七 情话

  兀地惊醒。
  白玉堂抬手背揉揉眼,借晨曦细瞧,展昭尚阖着眼,脸色仍旧偏黯黄。
  第一个动作,自然是伸出手背,到他人中旁悬着,一瞬不瞬直瞪,瞧仔细展昭眼珠略有挪动,长长睫毛亦随之轻颤。
  总要待手背觉察有暖湿呼气,悬着一颗心方真正踏实。
  知展昭不久便睁眼。
  白玉堂站起,直一下腰身,又拧身牵背,松开僵透的筋骨——总床边草草趴着迷糊一夜,十数日这般扛下来,纵然钢铁人,骨节也酸疼胀闷。
  
  几声叩门。
  小心翼翼脚步声进来,耳边是白福轻唤道:“爷。公孙先生叮嘱,展爷伤势有起色,换了几味药,务必进粥汤前先喝药。”
  白玉堂不语点头,先抱展昭坐直,接过青盐柳枝帮他擦了牙齿,又绢帕热水净过面,方端起药盅来,眼角一弯,笑吟吟道:“猫儿,乖……张嘴。”
  展昭不错眼珠直盯着白玉堂,始终默然。
  药盅递到唇边,也就顺着他手势,一饮而尽。
  见机得快,白福立时端过矮几来,床头周正摆妥,布好几样清淡小菜,才低声道:“爷,昨天人定时分,卢大爷派人来说,韩二爷奉命回京,已到家歇下。得空,您回家瞧瞧。”
  白玉堂手下不停,忙着喂展昭喝粥,笑点点头,算是答应。
  咽下一口粥,展昭低声道:“我伤势日见好,玉堂莫太操劳。”
  倏忽转头,瞪着他瞧了半晌,白玉堂含笑叱道:“连翻个身都要人抱持,一只伤猫儿,着急逞什么能?……五爷行止心里有数,你还是闭眼养养神罢。”
  不客气回瞪一眼,展昭皱眉道:“你还有诈死的公案未了,求包大人代递手本,抽空觐见方好。”
  白玉堂一哂,未及驳他,已听窗外展昭的伴当扬声道:“爷,常州老家的展忠带了人来照料。松江丁二爷也特特会齐,一同赶路来京。”
  本一幅笑微微模样,听见“丁二爷”,白玉堂脸色一寒,问:“猫儿,见不见?”
  展昭略点头。
  盯着展昭看片刻,白玉堂眼神犀利,架势便如要把这人活生生剖开、弄出心肝五藏来。但这般模样只一刹那,便扬声道:“展爷命快请。”
  一语方落,转身命白福:“备马。”
  
  口中一边说,人已霍然起身。
  刚向门口走两步,听见展昭暗哑一声“玉堂”,又硬生生顿住,也不转过来,只道:“爷听得见,说罢。”
  展昭声音虽轻,却口齿清晰:“忠伯年事已高,莫给他脸色瞧……纵然再唠叨,总也不会随他回常州调养。”
  白玉堂鼻子里哼一声,道:“爷不耐烦听这些……要去茉花村守着等麟儿出世,爷总陪着就是。”
  无声一笑,展昭声气似又虚弱了几份,语意却坚定,轻声道:“那孩子……姓展终究好些,免得委屈无知婴儿,忠伯再说祠堂香火,也好应付。但他既非展某骨血,丁大爷又好端端亲自守着,展某巴巴跑去做甚?”
  白玉堂神色一时不知是喜是悲,脱口问道:“丁兆蕙不知情?”
  展昭摇摇头,闭目喘气。
  
  白玉堂展眼瞧窗外院子里,远远见须发皆苍的展忠正抢步进垂花门,丁兆蕙殷勤挽着,口中还叮嘱“老伯莫急”。
  对白福招手示意跟上,扬长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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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昭端整面色,回绝掉丁兆蕙殷殷相邀。
  只当没瞧见他眼中失意,摆出“展某重伤之余”衰疲模样,半闭着眼,听展忠絮絮唠叨“怎生送奶奶回娘家?就算她有身子,丁家那么大产业,奶奶房里还能没有陪嫁丫头?爷们身边没女人伺候,终究不成样子”。
  每过一炷香时分,展昭便微点头,算是恭敬听着——亲人般忠心的老人,不忍驳他好话,更不敢答话,生怕惹出更多教训。
  
  正头昏脑胀,门帘一掀,带进来些微陈年黄酒气味,还有些湿漉漉茉莉与白芷根、橙花混合的清苦香气。
  展昭精神一振,知是白玉堂回来——昼夜操劳顾不上打点,但他洁癖,有空自然要沐浴晞发。
  忠伯仍絮絮未了,已教训到:“……纵然大爷拿官俸,却也不必买这么大宅子,汴梁城屋价贵,有这些花费,在常州得置多大田庄?里外还要看门、收拾的人手……”
  白玉堂铁青着脸,进门向展忠点点头,也不客套,便自顾坐下。
  不管谁的,抄起桌上茶就喝。
  心里“咯噔”一下,展昭喉咙里呻吟,招惹得几个人都围上前,才做出疲累困倦,声气若断若续,道:“忠叔……说得是。”
  展忠忙道:“大爷养病要紧……唉,展忠年纪大了,嘴碎。爷好好歇息,晚上再来问安。”
  又慢腾腾行礼,要起身往外走。
  展昭道:“烦请丁二弟,帮展某扶持忠伯。”
  见白玉堂半点没有离开意思,丁兆蕙重重哼一声,刚要开口,展昭已抢着问道:“玉堂,韩二哥一切都好?”
  又瞧一眼展昭,丁兆蕙眼中似有水光,低头自去。
  展忠口中谢着过来扶持的白福,也慢慢起身。
  
  一时间,房中悄静。
  白玉堂熟稔坐回床榻边,一手抚上展昭额头,皱眉道:“早晨还好好的,怎么忽这般不济?……可惜我内力太过狠戾,不能帮你调息。”
  正视白玉堂双眸,展昭笑道:“论机关消息、阵法算学,玉堂当世无双。至于粗笨内息功夫,不妨展某自己慢慢来。”
  这一开口,说不上神完气足、一若平时,却也精神得紧。
  稍微一楞神,白玉堂便扑哧笑出声,击床沿揉肚子,消停一会儿方道:“十成性命去了九成半,猫儿却依旧奸猾!……装可怜给你忠伯看,还是趁机轰走丁二?”
  见他明白,展昭只是笑。
  等进门时的忧色散去大半,展昭才小心问道:“几位哥哥……有没有难为你?”
  眉间又浮起一丝戾气,白玉堂挑挑眉,轻声答道:“五爷一诺千金,即已说出口,岂是旁人几句话,便改主意?”
  当然猜得到最疼幼弟的韩彰会说什么。
  展昭怅怅片刻,道:“陷空五义美名扬四海,都道金兰之交胜过骨肉。若生分了,岂不是——”
  黯然摇头,白玉堂摆手打断他话头,沉声道:“便是亲骨肉,又如何?纵然我亲大哥起于地下,看爷肯不肯自食其言?……被四哥痛淹一回,算是明白了——你莫急,爷才不记仇,只是不喜欢满心‘为我好’,便来勉强——任谁也不成!”
  
  静默良久,幽幽叹息一声,展昭道:“玉堂,展某都明白。”
  挑一挑眉毛,白玉堂似笑非笑道:“鬼门关走一遭儿,便开了窍了?……都明白什么?说来五爷听听!”
  展昭拧眉,缓缓道:“展某所知的白玉堂,不畏死、不惧命,或也不在乎甚么香火子嗣。但到杭州前舟上,却满眼畏惧……能令玉堂这般惊怖,是否猝觉此身竟因男子侵袭而动欲?你绝不至于惧怕展昭,只是不可遏之欲念——身躯中竟有一陌生魂魄、因男子爱怜而不能自制,玉堂何等样人,怎能容忍?”
  白玉堂眼神慢慢深邃。
  良久,方切齿道:“你发那个‘若不敬、挥剑自绝’的誓,便是为此?”
  展昭却不理会他追问,自顾道:“当日危急,玉堂为救展某一命,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人皆能体谅。如今展昭性命无碍,不妨再斟酌……不论最后怎样,但凡玉堂不弃,展某始终愿做个生死知己。”
  白玉堂脸色渐渐若冻一层寒霜,冷然道:“甚么意思?”
  
  猫儿眼正视眼前人,亮晶晶得慑人心魄,依旧眸正神清。
  展昭声音温和,却异常坚定:“若人溺于水中、狼狈湿冷,见到芦苇岸,自会长松一口气,欢喜之极。但若月白风清、把盏临风,细赏苇花如雪,那种适意逍遥之欢喜,便又不同。”
  略停一停,道,“展某死生一线之际,玉堂自然什么都肯——展某异常感激这番心意,却愧不敢当。”
  若有所悟,白玉堂撇撇嘴,笑道:“瘟猫!说句话绕来绕去,也不嫌累!……若五爷迫不得已开口允诺,你不稀罕,是不是?”
  展昭眼神更亮,缓缓点头,却不言语。
  屈指节叩叩他前额,白玉堂道:“清明节自襄阳归来不久,五爷便巴巴送家传玉佩,想娶只猫儿,还被冷眼——笨猫,但凡五爷要明媒正娶,还不由着性子挑?爷却偏捡了个不识好歹的!”
  展昭有些气力不支,只一笑。
  白玉堂脸颊有些烧起来,语气却半分不软,狠狠道:“你说过绝不放手,五爷落个唾沫星儿也是板上钉钉!——你敢翻悔给爷瞧瞧?”
  展昭倦极阖目,轻声道:“霜馀识松筠……玉堂的心意,展昭必珍重相待,今生来世,决计不敢悔。”
  

 

作者有话要说:扛了这么久,两只总算可以甜甜蜜蜜谈个恋爱了……真是不容易啊……

 


六八 赐婚

  皇城中,御柳垂青琐、黄莺满建章。
  展昭奉诏一路行来,目不斜视,并不流连春花迎剑佩、暖日拂旌旗美景。进殿后守礼恭谨跪拜,听得宫人传旨“免礼”,起身后亦垂首肃立,唯见紫陌金阙深处银烛,重重绛色帻帷后,御炉香烟傍衮龙浮动。
  尚未抬头,便听官家关切问道:“去岁一役累爱卿重伤,调养得如何?”
  展昭又俯身唱诺,方答道:“臣学艺不精招致伤损,惭愧之至,且蒙恩屡屡赐药,如今内外伤早都痊愈,只身心俱疲……欲求皇上恩典,允臣辞去官职,重归江湖。”
  玉墀之上,赵祯感慨道:“朕自冲龄即位,御宇四十年,竟无一子嗣堪继香烟……若非爱卿冒死抗旨回京以求昭雪,朕竟不知我皇儿再三损于何人之手,唯叹天命不永,甚或暗怪皇后。爱卿立此奇勋,朕闻你伤愈便急召入宫,正欲加封为二品御前副都检点,怎地年纪轻轻便思退隐?”
  展昭叩首道:“臣无尺寸之功,早受恩深重,万万不敢奉诏。”
  赵祯不禁微皱眉,道:“莫非你怨朕赏罚不明,你九死一生方令真相大白,却迁延不肯治赵宗晟叛逆之罪?”
  微微一愣,展昭苦笑:“臣出身草莽,言语直率,还求皇上勿罪——去岁事后,老汝南王竟薨了,已封濮王。为皇嗣子计,赵宗晟严旨禁足,臣深感妥当之至。”
  赵祯道:“数年前狄青功高冤死,朕已察觉本朝过于重文轻武之弊。爱卿这身本领,真真‘一剑能当百万师’,与包爱卿一并正色立朝,岂非佳话?”
  展昭只咬牙叩首,并不言语。
  赵祯含笑道:“此案中因由朕早推问,白玉堂获取宫中内侍与奸人盟书,以身犯险却未加封,是他拼死来辞,只道‘恐误国家法度,求加恩认定已死’。皇后也来求情,又道蔡抗打听坊间传闻,白玉堂实乃女扮男装报效朝廷,与展爱卿已定终身。”
  听到这里,展昭一时竟傻了,口中呐呐,接不上话头。
  赵祯又笑道:“正巧,去岁已报爱卿夫人难产殁了。朕欲请皇后懿旨诏告天下,加封白某公主,你伤已痊愈,正好风风光光赐婚,再奉旨去浙江金华府恩封妻家、荫及子侄,岂非遂爱卿毕生之愿?”
  ——官家怎么可能不知白玉堂真身男女?
  展昭深吸一口气,跪下又叩首,道:“若白家能沐浩荡恩波,必能博天下豪杰传诵。但白玉堂须眉男儿,展某不敢视为妇人求娶。”
  怅怅叹息一声,赵祯道:“所谓英雄性情,偏生‘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朕能体谅。爱卿正当盛年,何必……”
  展昭咬牙又进言道:“恕臣直言。虽皇子早殇真相已白,到底薨了的濮王是皇嗣子本生父。千秋万岁后新皇登基,展某无地自容。”
  到底是仁圣之君,听展昭恳切直剖厉害,赵祯一时嘿然无语。
  展昭又道:“臣虽求圣恩赐归,但身在江湖、心悬魏阙,朝廷家国若需草民效死,天涯海角必定应诏,决不敢辜恩。”
  赵祯喟道:“也罢,你退下……回头有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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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庭月色溶溶,映照枝头簇簇怒绽、无声飘坠若雪。那花瓣白中略透出一丝粉润,若胭脂孩儿面,娇艳异常。
  花树下,白玉堂负手而立。
  月白单氂微微摆动,直欲凌风。
  忽听他笑道:“还真若猫儿,行走竟全无声息。”
  细辨语调粲然,展昭略定了定神,含笑道:“步子再轻,又怎瞒得过玉堂?……旨意下来了,准我辞官,赐予龙纹金牌,准密折直书地方阙失。”
  白玉堂轻哼一声,道:“这官家,终究还是不舍得猫闲着,总要一根丝线吊着守仓库方好。”
  展昭轻笑道:“如今正值太平盛世、朗朗乾坤,连耗子都襄助家国、心怀正义,怎轮得着猫儿枉自辛劳?”
  白玉堂回身怒瞪,道:“休利口!……我只问你,我大哥他们去茉花村喝丁兆兰喜酒,你托辞伤病不去也就罢了,不接你名义上那个儿子回来,却是什么缘故?”
  展昭温言道:“丁三妹借难产诈死,换个身分拜堂,总算了终身大事。孩儿亲生父母俱在,我凑甚么热闹?”
  白玉堂悠然道:“那丁家也太便宜,这孩儿顶着你展姓恩荫不提,忠伯还大老远带人赶去照料幼主……”
  展昭神情无辜,只眨眨眼,但笑不语。
  白玉堂“扑哧”一乐,忍笑道:“看来猫儿只是装乖,实怕极了忠伯唠叨。……对了,爷还要审你——这几株花树何时移栽?”
  展昭应声道:“去年清明前。”
  
  ——那时节,正浩浩荡荡祭奠“身殉冲霄楼”的白将军。人人皆知天下少了英侠漠烈之锦毛鼠,惟有展昭不能尽哀。
  这花树,是白海棠。
  
  白玉堂昂首默默,总算镇住心头暗涌,到勉强能开口,低声道:“我且问你,包大人年初又加封枢密副使,再无须劳什子官猫看衙门……你有甚么打算?”
  拱拱手,展昭正色道:“展昭孑然一身、流落江湖,些微会些把式。久闻白家香料生意称绝,陆路直至波斯拜占庭,海船更冠绝宇内,或能赏碗饭吃?”
  白玉堂眼神一黯,随即转为豪迈,慨然道:“白家……众位哥哥深知你为人,总算没来说话,大嫂独撑持家业,终究不能躲一辈子。等你调养妥善,我也该回去拜祖宗祠堂——对了,你家怎么交待?”
  展昭淡然道:“展某父母早逝、孑然一身,何须多说甚么?且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只求此心得安,何必处处一板一眼、清爽明白?”
  白玉堂摇头道:“我不像你,表面凛然侠士,暗地里惯常混赖。爷心里最容不得糊涂抹稀泥——就算嫂子不容我忤逆,轰将出来,也算是个交待。”
  近身握住白玉堂手,展昭低声道:“玉堂若不弃,展某自当亦步亦趋。”
  白玉堂一瞪眼:“莫非你想躲?”
  展昭神情愈发无辜,道:“夏末受的伤,到现在已经大半年,莫说那点箭创,连真炁都已恢复得十足,还要怎么调养,玉堂才肯放心启程?”
  犹豫片刻,白玉堂脸颊渐渐泛上红晕,语气却更凶,道:“大半年了,连点男人的猴急都没有,莫非还有什么内伤?”
  展昭眼睛渐亮,声音却格外放低,凑到他耳边道:“有无内伤,这就回房去验?……方才进院子,正好瞧见白福带人抬沐浴热水进来——不知弄了什么香料,味道怪好闻的……我已赏了钱,命他们出去吃酒。”
  柔软月色中,白玉堂神情渐柔,嘴里依旧骂道:“奸猾!”
  擦擦鼻子,展昭越发贴近,声调也愈柔,低低问道:“容展某投效谋职前讨好一番,这就伺候五爷搓背?”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RP到一定程度!
某安满意躲到一边去舔爪

 


六九 吮毫

  展昭浑身尚精湿蒸腾,只随手扯过里衣,便被撩起了性子的白玉堂拽着,跌跌撞撞自耳房急回。
  绕过深赭色檀木箱,白玉堂草草撩起蛋青厚缣帷幕——床帏正面一幅矾制半生熟天香绢,上面青绿山水原是白玉堂手绘,打发料理伤势长日无聊,平日却也颇得意,这晚自视若无睹。
  匆忙拉展昭跨进去,把人往宫糅桃皮绒垫褥上一推,便忙着回身,下里头一层轻薄遮光软帐。
  懒洋洋含笑躺着,展昭只仰头看他忙——白玉堂起居豪奢,折织竹纹冰色缭绫帐子里不设灯烛,只缀夜明珠。莹润珠光反衬沉暗丝色,能瞧见散落的雪白素罗纨里衣中,细嫩肌肤泛出热水泡就桃花色,更衬显白玉堂眉目风流。
  见展昭模样乖觉,白玉堂不由喜上眉梢,俯身在他眉尖轻轻一啜,喉头轻笑道:“伺候五爷搓背时笨手拗脚,现下倒受用?”
  仍旧眯着眼,展昭低笑道:“模糊记得玉堂曾应许了‘做我的人’,莫非要翻悔不成?”
  白玉堂无声笑得张狂,跪起身探到软帐外,摸索片刻又回身,欺身以双膝分开展昭腿,又俯下贴住展昭耳垂,昵声道:“看爷手段,定叫你欢喜不禁。”
  展昭已看清他左手拈着羊脂玉玲珑盒子,单闻气味便知乃特地调制的香脂,右手却执一根小白云短毫。
  佯作不知白玉堂意欲何为,眼睛大喇喇在他浑身上下溜,展昭口中只纳闷道:“玉堂莫非要作画?可这般发作风雅瘾头,展某瞧不明白。”
  白玉堂浑身微粉色更浓,眼神若泛出水光,笑道:“不明白?爷教你啊!”
  以软毫沾了香脂,俯身往展昭两腿间柔嫩处擦、点、染、擢、皴、打圈儿……手中忙碌挥洒,口中仍调笑道:“画这青绿山水,笔意须透、骨势要含韵趣,花青浅绛诸色还在其次,最要紧是笔线描出间架肌理,这笔线有十八描,如高古游丝描、琴弦描、铁线描、行云流水描、折芦描、橄榄描、战笔描……”
  放松身躯,听白玉堂滔滔不绝,只觉那笔或拖细丝或做长扫,或点或抖,只不离会阴后方寸,慢慢晕染情窟四周。
  偷眼瞧见他塵柄已兴致勃勃昂扬直起,头上更透出些润泽,展昭心口咯噔一下,再没心思调笑,声音已暗哑,道:“玉堂辛苦。”
  同时暗运真炁,抬手疾点胸口“玉堂”、“神封”,却不封死任脉,只趁白玉堂略酸软之际运力一掀,已把他扣倒在畔。
  正情致盎然,兀地被这么一点一捺,白玉堂低吼,腰背使力,旋身抬脚便踢。
  
  这番大动,白玉堂本就乱裹的雪纨里衣委垂,肌肤一览无余。
  眼睁睁瞧着,展昭一激灵,自涌泉至泥丸均绷紧,再不容这湿漉漉光溜溜耗子恣肆,闪电般双手扣住他胯,巧运力翻过身来,双拇指略微滑下,扣住他两边环跳后猛地起身跪直——竟把个贵公子背向上双腿分开架于自己肩头,活生生倒提起来。
  骤然被拎悬空,白玉堂惊呼一声,含混骂“混账猫”,两足立时向半空乱蹬。
  展昭不理这许多,亦无暇哄慰,但微低头张口,已把他半湿塵柄纳入口中,含住后猛吸啜数下,待人身子慢慢软了,才以粘滑舌尖轻颤微撬它当紧处。
  
  白玉堂要害被噙住了吸吮舔弄,紧弹慢拨、软扣硬点,在在不离早已濡湿的缝儿,有些后缩的肾囊亦被轻柔抚弄。本就倒垂着,血随热气涌涨上头,丹田处益发涌动难安,有若三昧真火直喷,昏沉亢奋兼而有之,忽一股热气冲入马口、直渡重关,一进一遇,宛如交感。那细管儿内如筅如挠、似痒似麻,简直滑竦毛趾。
  被这般挑弄,早没了挣扎念头,只得紧忽迎上,任舌尖接连几下揉戳,觉一个寒战,似阳精要决溃,不由身抖口呻,呜咽不已。
  浑身血脉一拎一拎狂跳,白玉堂不知手足放置何处,但觉眼前多了鲜红柔润、光嫩异常一物,头丰根削、棱张如伞,茎上却青筋暴颤,肉菌冠十分威武雄壮。情热之际,只觉熟悉气味薰得内外皆饧,伸手抱住展昭腿,将身凑上去,张口纳入。
  
  展昭浑身瞬时紧绷,心中暗叹妙极,脖子微向前探,轻旋施唾,津津然润其窍。
  肆意舔不久,竟已一张一翕,若已美快酥软。
  白玉堂再撑不住,不知不觉松了口,拧身抖动、喉间呻唤不已,却仍勉力抬手去抚,弄得菌头绷紧发亮,挺昂着翘出恁高,隙内水出如津。
  
  不舍得白玉堂这般辛苦,展昭虽恋恋,仍抱住了浑身蒸热气的粉耗子一放。
  方躺实,又扳住他双腿弯使力分开,浑身压将上去,舌尖狎弄几下,又蘸了玉盒里香脂涂抹,以指探入转侧捻挑、挖揉拨弄,徐徐濡润其间。
  怕白玉堂不爽,重又噙住他晃荡硬挺物儿轻轻含吻;这边却也不委屈自己兴勃欲决之处,款摆腰叩开他唇舌,长驱直入。
  展昭所施动作轻柔,多随随振荡。
  白玉堂只觉深处异痒,吃不消嫩肉被反复研抚逗弄,又忆起上次滋味,浑身忽而绷紧了欲泻、忽而软泻若春泥,不觉心摇神驰,再不能体贴伺候咽喉处恣情极荡物事,昏沉沉只一个念头,忙着抬手欲安抚热烘烘胀鼓鼓塵柄,却又不得其门而入,只恨身前柔吻太轻、身后掏弄不狠。
  向后仰头,欲张口嘶唤,舌却滑过菌头棱张筋膜,不由惊窘,失声嘶喊出来第一声,却再也禁不住,吟声间啼、苦遽无极,越来越高亢,竟有不支之相。
  
  软瘫在暗青丝绒褥上,白玉堂肌肤本就白皙,更兼身后不远团着压根儿没用上的锦被,织花缎光泽雍容灿烂、杂嵌南洋翠羽,衬得全身竟柔润若流光。
  展昭痴痴挪不开眼,左手提起他一条腿,跨身而上。对失神艳色目不转睛,右手沾香脂转圈一抹,握着铮铮之物便要钻凿,又虑他不胜,不敢做锋刺举动,只濡首摩顶少进,温存徐徐震荡。
  自倒提突地放平,浑身血气便往下卷,白玉堂懵懵然,直到被探入巨物,内若迸裂、苦楚难耐之际,才惊觉疼痛来由,刚张口欲詈骂,已觉股内处滴答有汗。
  勉强抬眼瞧,展昭眼中血丝纵横、额头汗水淋漓,却仍咬牙缓进,不敢放纵。
  白玉堂不忍逼展昭活生生顿住,又无力放松,想到自己“你若活过来人都是你的”许诺,暗叹一口气,也不喝叱他,只咬牙硬扛。
  
  展昭岂敢用强?
  见白玉堂脸色青白,失神间隐约有泣声,忙忙增香脂以佐,直至浮溢中外,方曲而缓趋。觉稍宽假,亦不敢轻易按辔而进,只徜徉踌躇、盘旋宛转移时,觉些微润泽再益铢锱,忽忽又进少许。
  勉强挨过半,不耐烦零碎受苦,白玉堂闭眼发狠道:“休磨蹭……若再进三退二,爷踹你下去!”
  知他这是逞强,展昭却实在打熬不住,咬牙呢喃一声“玉堂”,尽力一挺,顿时深入及根。
  白玉堂猛地受创,排阁夺壁之苦汹涌而至,不由惊声惨呼。
  

 

作者有话要说:严正警告:可以做任何评论,不允许抱怨“为啥停在这里”,否则下面会没有了……
某安继续心满意足,角落舔爪

 


七〇 良宵

  纵然斧钺加身,白玉堂何曾叫痛失声?
  但此番剧痛,实与寻常伤筋动骨不同,五脏六腑全被钻挤移位,直若活生生以烧红铁棒钉穿,那活物还隐隐颤动,似要从口中再顶出来。苦楚透身蚀骨,难描难画。
  闭目喘了数息,白玉堂惊魂略定、意识少回,才发觉展昭恐是被吓住,僵住腰身再不敢动,惟俯低过来款款亲吻鬓角耳垂,又温存轻抚肩背。
  见展昭憋得面颊红胀、浑身汗湿,白玉堂心一软,略向上挣了挣。
  方一动,只觉展昭腰身立时随之一挺,又硬生生顿住,咬紧牙根粗喘几下,颤声问:“玉堂,你觉得怎样?”
  白玉堂扫一眼自己肚腹上,方才还剑戟怒张,吃这一痛,此刻已柔若春水,颤巍巍半软着。
  一股火上来,冷眼瞧他忙手忙脚,白玉堂怒极反笑,叱道:“滋味怎样,你试试?……给爷滚出去!”
  展昭一愣,怔忡只片刻,眼神渐渐泛出疼惜笑意。
  伸手往下轻捋伺弄,又反复卷舔耳垂,直到白玉堂略颤动,方含笑扶定他两髋,着意款摆摇动,明显是小心翼翼探寻四壁。
  被些微粗糙指腹来回摩挲关元气海左右,虽穴内仍满胀欲裂,丹田中却撩起一丝热意,隐约便往下钻。
  白玉堂心一乱,脱口“呜”地一声,死死掐定展昭肩胛。
  展昭动作放得更柔缓,却一刻也不停,只呢喃道:“玉堂,略耐些时。”
  转侧之间,隐隐刮擦到痒处,全因其势太柔,终觉差了些什么。不知不觉塵柄有些热胀,白玉堂要探手自己去揉,手腕却被刁住,往旁边一按。
  躁动着拧身虚踢,白玉堂强撑怒道:“混账!笨猫!……半天还摸不着门——你不行就换五爷来,偏逞能个什么劲?”
  听出他发狠底下那一层焦灼情动,展昭轻笑道:“玉堂莫急……展某包你爽利就是。”
  
  恼怒展昭这话中十足调笑意味,白玉堂撩起左腿便踢,没料想被扣住踝骨一带,架上展昭肩头,顿成了个门户大开姿势。
  白玉堂更怒,腰一拧便要跳起。
  没料想被展昭闪电般扣死了髋骨,再加上他那物本就头丰根削、肉棱膨肥异常,何尝挣得出来?被这天翻地覆一搅,白玉堂反而突觉身内某处似刺非刺、又痒又麻,闷闷低吟一声,再使不出力。
  
  展昭不敢造次,缓退急进数抽,只辗转试探。
  某一击时,忽觉肩上他腿尖颤着一绷,定睛再瞧白玉堂,只见方才吃痛煞白的面色渐泛桃晕,眼神渐飘忽,喉间哽着零星呜咽,腰也自有些扭动起来。
  知其情动,展昭记准了方才位置,重重一顶到底,死抵住后又旋动腰身,反复研磨。
  一阵极难耐酥麻泛开,白玉堂心头火炽,此身全不能自主,索性放肆闭目扬声呻唤,勉强耸身,往上胡乱顶动去迎。
  见此光景,展昭仍抱持定白玉堂腿股——悬空了正好掇弄——这时再不逡巡,挺身衔枚急走、直捣黄龙,痛快大抽大捣。
  
  展昭每一击杀必深没至根,到顶又捻动两下,才旋身退了又进。
  茉花村曾体味过的没顶滋味渐渐泛起,白玉堂渐觉里外被颠顶一空,只余此身如沸,昏沉沉随他姿势一挪一迎、一撞一颤。
  那活物儿进击势头愈急,白玉堂四脚都软了,不禁腰身颠颤、身臀皆挣扎扭动。
  兴发如狂久之,白玉堂咬死牙关猛挺猛迎,唯求一快。
  终于,内里被阴头顶触难禁,如醍醐灌顶,浑身纤毫毛发皆起了细粒,大叫—声,颤抖着飞泻出来。
  
  知男子这般神苏魂飞、恍惚受用之际,最是意懒身怠,决计禁不起驰骋。
  展昭不舍造次强攻,却也实不甘愿这般硬邦邦便退出来,放纵他一个人舒服了酣眠。但若僵着傻等,到这情境,活神仙也忍耐不得。
  索性就着二人紧连姿势,展昭握紧白玉堂双踝骨向上提,徐缓站起身来。
  行动间难免摩擦滑动,火愈甚。
  展昭唯苦笑,闭目深深换息,死忍狠抽恶肏之念,任由含纳其中,只温存或进或退却不停,微践门庭而已。
  
  许久,白玉堂隐约回复些知觉,勉强将眼略睁开一线,却什么也瞧不清,只知两脚被高高分开握住,照旧被塞得满满当当——体内物事比先前只有更怒胀,缠绵拱弄、摩挲五内。
  心思明暗不定之际,白玉堂舒臂攀住他两边小腿。
  朦胧中,血气直往天灵沉,但觉倒垂之摇荡昏乱略好了些,人却更难挨:股内翕然欲跃似收、痒麻不堪,便似虫钻便怪异,捅深研磨时固酥热难耐、呻楚不胜。
  真那恩物略退出时,偏还空虚不舍,竟竭力耸臀收紧,要挽留它莫离。
  不知不觉间,竟已举身摇荡,或迎或收、时颠时播;快活欲死滋味随炁血流转,口内呻吟渐急,腰间播、胯常颤,攀援之手也慢慢攥紧,渐而骨悚心荡、神眩息微,欲使力而不得。
  
  见白玉堂得趣瘫软模样,展昭哪里还耐得住?
  再顾不得他被逼泄之余精力不济,缓缓将己物全退出,弯腰将整个人往软绒褥子上一放,立时拉起他双手环住颈项,口内叮嘱“玉堂抱紧了”,便一手扳股、一手覆背挺腰立起,用力推股、扳尾骨,借他体重下落时往里狠命一肏,顿没至根。
  白玉堂眼皮动了动,鼻子里轻哼,似小儿梦啼一般。
  展昭双手挪下死死扳定两股,挺直身立定,纵情向上颠顶——这一番竭力击杀、硬抽猛送,已不留半分余力。
  
  被左冲右突、尽根没脑一轮猛捣。
  不知过了多久,白玉堂先是喘息气促、扭身追逐体内骚动;究竟被颠顶得狠了,爽利到极致,浑身似被火炙,神彻至脑、魂消神荡。
  白玉堂早失却自控力量,毛骨竦然之际,阳关忽地又溃散。
  这番浊液却不似上次激射,散乱间断流出,又不似泄,或顺尾闾淋漓流下,也有些溅落头面身躯,或零星沾上翠衾。
  倒抽一口气,白玉堂瘫软着,全身便往下坠。
  浑忘却此身是谁,休说花气力迎凑,连呻吟喘唤之力亦式微。
  
  不舍得他辛苦,展昭只好小心翼翼捧着身躯弯腰,重放回软褥,将身跪定,抽两个软枕往腰下垫实了,握腿分开架起,重又奔突而入。
  这番纵横,白玉堂早身颤体酥、心荡息微,只见他双眼似开若闭,足软垂、牙关紧咬,人已委顿若泥,肤色却红粉鲜润,活生生海棠春睡。
  展昭情不能已,只管咬牙振腰,由着性子猛然尽根拔出又捣入。
  任意抽弄不知多久,只觉身下贵公子情窟翕张无力,夹杂断续颤悚跃动,连溺汁都失禁,莫说发狠,连呻吟啼泣声息都飘忽若无,竟已十生九死、人事不知。
  终于能恣情狂荡、快意纵横,展昭奔突撞击更悍狠。
  直至一个寒战,终至极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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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恍惚飘荡良久,展昭总算回过魂来,第一个念头,便是凑过身去,噙住白玉堂唇轻呷慢啜。
  这番消耗得实在太狠,此际白玉堂仍颓然,无论何处被略一触抚,体便微噤,依稀还有些息微口呻。
  清醒时绝不能见之绵软乖顺情状,令展昭心底柔软不堪。
  
  远远,鸡鸣声起。
  习武之人向来日日侵晨即起,白玉堂迷迷糊糊想睁眼,却发觉被死死抱持定了按在怀中,背后紧贴着展昭热烘烘肌肤,转侧不能。
  拧身皱眉正要骂,忽觉身内仍填塞得满当——那物宣泄后半软硬,却因菌头肥厚过人,犹能填充,彻夜不脱,故白玉堂虽于倦极梦寐中,欢爱之情仍绸缪,绵延有余。
  不知心头那一丝颤动源自酣畅淋漓,抑或缱绻不舍?
  白玉堂再不敢动,僵直了腰身,低声嘟哝:“瘟猫,自幼学固摄运化真炁,就不懂这般虚耗元阳?……快出去。”
  展昭搂得更紧了些,凑在他耳边柔声低笑道:“若展某耗损的这些元阳,有万一补益了玉堂,便甘之如饴。”
  人一笑,身子自然颤动,深留白玉堂体内那物跟着微拽。
  实觉不胜,白玉堂再无力逞强发狠,只闭眼装睡。
  二人体温彼此烘着,额头又细密汗湿。
  展昭不舍松开,随手扯过提花鲛绡软巾替他擦。再不招惹言语,只轻柔抚摩,一心哄弄白玉堂重入梦甜乡。
  

 

作者有话要说:憋了大半辈子之后,终于送入洞房啦……
恭喜大喵!终于吃饱啦!!

 


七一 宗祠

  又回至白玉堂身边,如他一般笔挺跪直,展昭悄声道:“你侄儿芸生偷偷送了吃食来,还道,你自罚这两日,他母亲天天跪在佛堂。”
  白玉堂呆着脸,怔怔望着正前方香案上“先考白公锦堂之灵”,便似未曾听见。
  展昭柔声道:“大嫂只说,论宗法你方是白家之主,先到宗祠来叩见,连面都未曾会。你便这般不吃不喝跪两个通宵,又何苦来?……若不去叩见,岂非让慈亲牵挂难安?”
  白玉堂身子微晃一晃,眼神依旧倔强,依稀透出伤感,只无声摇摇头。
  
  二人离汴梁还乡,悠然控辔南下、指点湖山,本旖旎无限。
  途径陷空岛,拜会几位义嫂,席间不理会相劝言辞,闹得不欢而散。溯金华江而上这一路,白玉堂却未露不虞之色,纵情赏玩美景,更一反平日争胜习性,夜夜情诱求欢,必得遂了他意思、颠倒尽兴方才罢休。
  展昭深以为忧,知这是白玉堂心中极不安,但他只字不提缘故,却也无从劝起,唯时时赔足十二分小心。
  
  正微垂睫琢磨,耳边响起白玉堂嘶哑干涩声音,只听他低低道:“猫儿,你自出去,随意进些饮食罢——这宗祠内不可亵渎。”
  展昭摇头,道:“玉堂两天两天滴水未进,展某无能,劝不了你改主意,只好奉陪。”
  白玉堂微怒,到底自知内力远远不如展昭浑厚,此刻衰疲之际,动手轰他出祠堂绝无可能,只恨恨瞪视。
  展昭柔声劝道:“玉堂,大嫂于你有抚育深恩、情同母子,不妨念及慈母心意——她知你自罚自苦,竟连面都不见,愿活生生跪死在祠堂里,该当何等伤情?”
  白玉堂板着脸道:“大嫂命人传话,有悔改之意,她才有脸见我。”
  这话语极明白,白玉堂认罚不认错。
  宁死不悔。
  展昭眼眶慢慢湿热。沉吟片刻,哑着声道:“任职开封府做护卫,记得你年年回来省亲,这番动荡,近两年未归,去向大嫂叩个头回来再跪,也是一份孝心。”
  见白玉堂有些意动,便起身出来唤白福,命他去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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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见到展昭,白氏便若白玉堂不在,从容敛衽施礼,口称:“民妇白氏,叩见展大人。”
  礼数无懈可击,神色却极冷。
  心疼身边白玉堂欲上前呼唤大嫂而不得,展昭心念一转,并未循循回礼,直接撩袍跪下叩头,口称:“展昭叩见白大奶奶。”
  白氏不肯受他叩拜,急忙侧身避过,冷着脸道:“民妇虽僻处金华小地方,这些年从先夫之命打理生意,也不敢说不谙礼数。展大人虽已赐金还乡,到底是二品大员的身份,民妇怎敢造次?……还请展大人自重。”
  白玉堂终于耐不住,踉跄两步,顺势在展昭身边跪下,却垂首不语。
  瞟一眼身边贵公子神色萎顿、嘴唇干裂,展昭心疼如绞,却只能对白氏再叩首,道:“白大奶奶,这是在白家,展昭本不该放肆多话,只求看在白玉堂对大嫂敬爱若母,跪祠堂这两日滴水未进……”
  白玉堂低声道:“猫儿,住口。”
  展昭点点头,默运内息数个周天,振作一下,伸手扶住身边有些打晃的人。
  
  一见幼弟这般模样,白氏哪里还掌得住?
  过来扶起白玉堂,小心翼翼搀着坐了,急遣人去熬燕窝冰糖银耳粥。又忙乱着命“不拘什么果子,快沏杯甜茶来”,亲手端起,喂白玉堂喝下,才松一口气。
  展昭便前前后后跟着伺候,总算见白玉堂面色泛出些润泽,高悬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些。
  冷眼打量展昭进退,白氏容色反而更端凝,冷然道:“展大人身负皇封、又是天下第一侠客,难得莅临寒门,本该恭谨招待才是。但白家人丁凋落,大爷不幸去得早,吾儿还不到十七,按礼法不能越过叔叔先成亲,算不得成人男丁。如今,白家二爷总算侥幸捡了条命回来,却丢了功名,在朝廷薄册上,依旧是个死人。”
  听到这里,展昭黯然又跪下,刚开口要言语解释,却被白氏摆摆手止住。
  依旧看也不看展昭,白氏只拭泪,冷冷道:“为国殉身荣耀,我二弟若真死了,那也没甚么。去年夏天,听说皇恩浩荡,派展大人来传旨,给白家加恩官宦户免征徭,还要赐白芸生荫封,白氏满门均感恩戴德。”
  
  ——这道恩旨,却因展昭回京,并未宣读。白家只剩孤儿寡妇,偏又家财万贯,周旋虎狼眈眈之中,异常艰难。
  擒拿赵宗晟之功,白玉堂独闯拿回铁证,本为首功。但皇上异想天开要封白玉堂公主下嫁,展昭面拒,当时便知不妙,却也无奈。果然,朝廷封赏圣旨下来,只加恩展昭一人,升官赐金、风光还乡,便似白玉堂这人死在冲霄,只字不提。
  
  这些话,纵然没有说出口,却如一支利箭当胸。
  展昭顿时脸色煞白,叩首道:“都是展昭行事不周。如今,展昭虽已离朝廷,仍怀御赐金牌,有专折奏事之权。这几日便去拜访府县老爷,终须给些薄面。”
  瞧着一旁容色死灰的白玉堂,白氏缓缓摇头,道:“不敢。白家就算生意做不下去,只要我兄弟平平安安,粗茶淡饭糊口,也不打紧。只求展大人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兄弟的声名性命,莫再纠缠。”
  展昭转头瞧着白玉堂,眼神渐渐露出痛楚,竟没法出声。
  
  白玉堂却起身直接往展昭身旁一跪,直挺挺盯着白氏,道:“大嫂,小弟曾当着包大人和四位义兄的面,自承但凡展昭活着,便许身于他。”
  白氏神色凄然,道:“兄弟,常言道‘托生但莫为妇人,百年忧乐由他人’……二弟顶天立地一条汉子,屈身事奉男子,便成了男妾,连寻常妇人都不如,再无立足之地。朝廷仁厚,不忍治你玷污官箴罪名,只好当你死了。”
  白玉堂铁青着脸,依旧挺得笔直,只哑声道:“嫂子,小弟是回来领罚的,不是认错——对不住大哥在天之灵、不能再娶妻生子,甚或那些零碎苦头,誓言出口前,小弟都已想明白。”
  展昭颤声道:“玉堂!”
  白玉堂却不理会,续道:“……如今木已成舟,白玉堂已经是展昭的人。只求嫂子狠狠责罚,小弟决不敢辞。”
  白氏黯然长叹,垂首道:“你哥哥临终前嘱托,好好教养照顾你。如今竟成了这般,嫂子愧对他在天之灵。等你侄儿成年了,我便去你哥灵前抹了脖子,算是赔罪吧。”
  展昭急道:“白大奶奶何出此言?”
  白氏淡淡道:“莫非展大人真不知道,遂你一时之欲,我二弟何等难堪委屈?”
  展昭又深深叩首,亦不顾额头见血,放平缓声音,款款道:“大嫂误会了。展昭虽一片痴心要誓同生死,这妄念绝不当连累玉堂。其实展昭自荐服侍枕席,又自愿跟来白家效力,本想留这官身在,或能帮衬白家些许。若昭告天下,身居男妾之人是展昭,玉堂声名定当无恙。”
  白氏一怔,又拭泪道:“些许虚名,白氏血脉终究……”
  一句话没说毕,便已抽抽咽咽放了声儿。
  拧紧了眉头,展昭朗声道:“异日玉堂娶妻纳妾,自然都不碍,更不敢连累白家子嗣香火。”
  不等大嫂开口,白玉堂怒道:“展昭!莫非是你厌烦了男子,却跑来做大方,让爷去娶亲?——你若厌弃白某就明说,姓白的受得了——休用这些胡言乱语侮辱五爷!”
  展昭侧头对白玉堂微笑,道:“玉堂,展某只求能随侍身边,兄弟朋友也罢、妾侍奴仆也好,但凡日日相见,便已心满意足,岂有他想?”
  白氏幽幽道:“二弟若不肯娶亲,你侄儿……”
  白玉堂重重一握展昭手,转头道:“大嫂,芸生都快十七啦,快快完婚才是——小弟自请上海船,替家里生意出些力气……求大嫂成全!”
  见他宁愿自请放逐,展昭又这般陈情,白氏犹豫片刻,垂首泣道:“二弟……嫂子又怎么舍得逼死了你?”
  白玉堂待要说话,却被展昭使力握住掌心。
  挣扎几下,终于安静。
  展昭暗松一口气,恭谨叩首道:“谢嫂子成全。”
  

 

作者有话要说:这种残酷的场面一直梗在某安胸口,终于到了不得不表达的时候。
希望更多的人因此明白,当初小白的反复挣扎,并不完全是因为自尊,而是因为一个男人天生所必然背负的责任。
所以这样一段华丽的爱情,选择了黯淡的现实结尾。
………………不管怎样,总算在一起了。黑猫,要好好对你的小白……

 


七二 携隐

  船方出松江府,便听得身后丁兆兰欢然道:“瞧前面那船,定是白家来远迎钦差大人。”
  极目眺望,只见隐约楼船影。
  颜查散遂笑道:“本阁目力实在不济,只觉得快,瞧不出甚么来……丁兄怎能如此确信?”
  敬丁兆蕙镇守葭芦关、已积功升至四品河北路经略安抚使,颜查散又素不染时人重文轻武积习,故对丁兆兰这番言语一团客气,神色循循然有礼。
  丁兆兰解释道:“远远瞧见炮台就知道——白家向来只对外国做生意,淮河以南首屈一指。因船皆出远海,对抗海上匪寇要紧,故设楼船炮台,与江河商船截然不同。颜相爷您知晓了再瞧,实极易辨认的。”
  颜查散握船舷的指节渐渐发白。
  沉默片刻,方动问道:“不知白家会是谁来?”
  颇有人知颜查散是白玉堂义兄,故而丁兆兰回答得极爽快:“您是特来宣旨推恩白家的,自然知晓,白玉堂在官府册上早就是死人,从不在大宋境内公开露面。白家的家主如今是白芸生,谅必是他来远迎罢?”
  颜查散怆然长叹,低声道:“这些年……白家多半不容易。”
  丁兆兰笑道:“颜相爷勿忧。敝亲展昭展大人退隐江湖,却依旧有官衔俸禄,甚么官不怕他的真龙金牌?白家有展大哥相帮里外周旋,这些年真真兴旺之极。记得前些日子我兄弟来家书提及,莫说原来南洋海上商路,白家还开通西夏、藏边等陆路,生意往来遍及西域。”
  颜查散沉吟片刻,释然点点头,望北拱手道:“这么说来,新皇登基之初,竟对西夏军民情状种种了若指掌,说不定便是展大人之功——身在江湖、心悬魏阙,展昭曾道最佩服先师包大人与范文正公,想他行径,亦令人击节赞慕。”
  听得状元相爷这般娓娓赞誉,又只字不提“展昭为何相助白家”之类尴尬问题,丁兆兰大感轻松,笑容满面。
  正要答话,听得身后传来一清朗少年声音:“颜大人,到金华府了么?”
  颜查散转身恭恭敬敬一揖,笑道:“尚未至杭州——瑞王爷莫急,这官船快,到杭州转逆金华江而上,纤夫催紧着些,约摸天擦黑便至。。”
  
  这位太宗一脉的小王爷年方十二岁,正是襄阳王赵珏之子瑞哥儿。
  仁宗先皇在日,曹皇后怜此子无辜,便命皇嗣子妃高滔滔善加抚养。英宗朝短短四载,瑞哥儿均为太子伴读,交情极好。如今新皇登基改年号元丰,竟顺顺当当加封,封号为瑞郡王——太祖一脉能得这般善待,朝野皆眷眷称颂。
  闻诏命颜查散宣旨,补还当年白玉堂恩荫,瑞王爷便闹着要同来。
  
  皱眉瞧着楼船渐近,小王爷怅然道:“不知这一趟……能不能见到我白爹爹?”
  颜查散含笑道:“瑞王爷不必挂怀。下官奉旨出京前,皇上特叮嘱,宫中朝中,人人皆知白玉堂未死,嘉佑五年时,仁宗先皇有要务,遣高手以江湖身份办差,展昭在明、白玉堂在暗,才委屈白家这么些年。说到亲情之憾,如今忽忽七载,展骥一直寄养松江府舅家,不能依依亲父膝下尽孝,那也是展大人的忠义。”
  小王爷点点头,神色比同龄少年成熟得多,慨然道:“颜大人不必劝,本王明白——这般隆重恩封白家、兼荫子侄,天下传颂开,自然都知道尽忠朝廷。”
  
  这两位身份俱高,丁兆兰一直恭恭敬敬赔笑,不敢插话。终于他们告一段落,才小心道:“虽我三妹早亡,但展骥与草民毕竟甥舅至亲,他常州老家又极凋落无人,展大人为国效命、萍踪浪迹,展公子到底才七岁,不如住丁家,好照料些。”
  颜查散随口“哦”一声,淡淡问:“记得展大人提过有位老家人极得力,怎么又说凋零无人?”
  丁兆兰忙道:“那位老管家展忠,临终前都守在茉花村照看幼主,果然一片血诚。可惜天年早尽,草民已安排他灵柩回常州。”
  不等颜查散开口,瑞王爷已道:“记得当年,本王落入奸人之手,全靠展昭周旋照料,心里很感念他的。展大人行踪不定,可怜这位展公子生母早亡、年幼失怙,依母舅而居——这位丁爷,你千万莫委屈了他。”
  丁兆兰擦汗,恭谨道:“展大人义薄云天,我甥儿要承继他家香火,丁家上下岂忍慢待?”
  
  盯着快速靠近的楼船,颜查散神情忽有一抹怆然,低声道:“当初先皇御口赞赏展大人‘欲回天地入扁舟’,轰传为美谈。五弟,五弟……多半这回,也见不到你罢?”
  听见这话,瑞王爷到底年少,神色露出些委屈。
  却只扁扁嘴,不好抱怨。
  突地冷场,丁兆兰生怕白家得罪这两位大人物,小心翼翼解释道:“听说西域盗寇纵横,开辟新商道,着实不易……展白二位已许久不至宋境。”
  颜查散点点头,轻声道:“愚兄明白,五弟啊,你只要认定的事情,从来都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见不到正筚路蓝缕的五弟,能瞧瞧他家乡,拜会他敬奉若母的长嫂,亦不枉此行。”
  多少明了些意思,丁兆兰笑道:“颜大人何必担心?白五爷那本事去经商,简直……”
  勉强掩住些惆怅神情,颜查散黯然点头,道:“丁兄说的是。五弟若鹰击长空、鸿鹄翱翔,何须颜某担忧?”
  瑞王爷笑了:“那也该让这白家的人转告,有空来京里瞧瞧我——不光本王想我白爹爹,说起旧事,连皇上也思念得紧。”
  
  阳光极灿烂。水面粼粼点点、浮光跃金。
  一时静了下来。
  只闻江面长风猎猎,呼啸缭绕帆樯。
  

 

作者有话要说:黑猫,小白——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希望你们玩得开心……
相信你们一定会很幸福的!

 


代跋:选择·宋朝的猫鼠

  首先,这文的主题是什么?
  不得不老实承认,在刚刚动手开始写这篇文的时候,没有主题,只是被原著有爱的猫鼠激动了,受不了看见这种绝配,于是坐不住,于是……开始不停看文,却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两只。……于是,终于决定动手写文。
  写到一半的时候,好像有点明白了,也许潜藏在心中、慢慢浮现的主题,是“选择”。
  
  是的,选择。
  
  “选择”不同于“期望”——“我需要你”里面包含一种“没有你不行”的被动,而“我选择你”则是主动的。
  “需要”里隐藏着一种不充足状态,暗示“我想要得到自己没有的”。相对来说,“选择”是一种充足的状态,真正的含义是“选择我真正想要的”。
  
  对于展昭来说,这位钻石王老五拥有名誉、地位、经济能力。
  他对白玉堂的选择,与其说“志同道合”,不如说是更要命的“一见钟情”:白玉堂的赤子气息,白玉堂的飞扬自在,对他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所以他放弃了其它的一切,比如人们眼中常规的婚姻,比如其它任何爱恋的可能性,执着地伴随白玉堂——以好兄弟好朋友的名义。如果不是小白逾矩,展昭会满足于这种近距离守望和守护,微笑着过完一生。
  展昭的行动一直都是在“呵护自己喜欢的人”,符合男性的行为模式,容易化理想为行动。
  展昭一度想过用死亡来放弃这段爱——只要有一口气在,他就不可能放手;想到白玉堂有大把其它更幸福、牺牲更小的选择,他甚至脑子坏掉、伤心得不想活了。
  
  白玉堂是真正拥有赤子之心的人,一旦他选择了,就不顾后果、不计代价。
  陷空岛事件结尾,白玉堂正被哥哥们淹水打击得不行,听见展昭那一句“荣辱与共”,心里已经认定“这个人值得亲近”。漫长的开封府同事时期,他逐渐习惯了展昭远远超过别人的亲昵和伴随,他开始需要展昭——是的,需要。“鬼压床”事件之后,他去求婚,证明他内心的需要已经上升为渴求。
  毕竟展昭的名声地位甚至武功力量都摆在那里,选择展昭的爱情,白玉堂就要牺牲一切,包括男人的尊严(最后他甚至连生存的户籍都放弃了)。要实现他们注定不容于世的爱情,必须来自白玉堂决绝的选择。
  
  …………因为以上这些原因,两个男人的爱情本该更多面对外界压力,可是在这个故事里,外面的压力之简单点了一些,所有的为难,都来自于他们的内心。
  或者,可以简化成是“白玉堂的选择”。
  想到白玉堂怀着怎么样的感情,慢慢走向觉醒的爱情,咬牙选择展昭,内心就充满无言的感动。
  ……和悲哀。
  
  因为这个缘故,越写到后面,越喜欢这样的白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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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次,更加根本的问题:展昭为什么爱白玉堂?
  从某安的角度来看,展昭爱白玉堂的理由,是“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心灵缺失的那一块拼图”。
  ——有了白玉堂,展昭的灵魂才完整。
  
  1923年,佛洛伊德的心理动力学提出,意识和潜意识可以理解为三部分,就是“本我”(完全潜意识);“自我”(大部分有意识)负责处理现实世界的事情;“超我”(部分有意识)是良知或内在的道德判断。
  本我(潜意识)代表欲望,与生俱来,是人格结构的基础。本我遵循享乐原则,代表思绪的原始程序——人类最为本原、满足本能冲动的欲望,如饥饿、生气、性欲等,以及避免痛苦。从某些角度来说,白玉堂的“赤子之心”、“率性而为”,正是本我原型的体现。甚至可以说,白玉堂是每个人内心的“本我”,他象征我们内心深处最原始的那部分(所以我说,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活成白玉堂,自由自在、飞扬洒脱,忠实于本源的内心)。
  超我是人格结构中的管制者,由完美原则支配,属于道德部份,是父亲形象与文化规范的符号内化,维持个体的道德感、回避禁忌。成长过程中,我们不管自己实际上做得到做不到,都会接受道德规范,接受社会及文化环境的价值观念。这些,形成我们的“超我”——在我们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情况下监督、批判及管束我们的行为。超我与本我一样是非现实的、无意识的。超我要求自我按社会可接受的方式去满足本我,遵循“道德原则”(所以,老鼠见到猫就闹腾,因为猫对他是有侵略性的——这不取决于猫儿的做法,而是猫的存在本身对他的存在就是一种侵略,哈哈)。
  弗洛伊德说,由于对客体的冲突,超我倾向于站在“本我”的原始渴望的反对立场,对“自我”带有侵略性。
  
  老鼠爱闹猫,是基于本我对超我的对抗。猫爱老鼠,是源于超我对本我的渴求。
  本我和超我的有机结合,才形成健全的“自我”。
  ——“我们每个人内心都住着一只白老鼠,我们都隐约希望自己能够活得像他那骄傲自由”;
  ——“我们每个人内心也都住着一只黑猫,它在我们渴望靠近但几乎达不到的高度。”。
  
  某安对猫的感情,其实不能说是喜欢。
  而是一种被文明内化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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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到大宋。
  
  宋代是中华文明的巅峰,以及最后的华丽回响——宋毁于蒙古,不仅仅是一个王朝的覆灭,更是华丽强盛中华文明的毁灭。
  以后的明清,只是勉强维系了中华文化的形式,用一种枯朽的方式苟延残喘,文明内生的创新生命力已经消亡。
  
  借一个猫鼠的故事,尝试寻找宋代的影迹。
  所以,这书中努力借一些机会表达宋代的片段,希望感兴趣的朋友看见了,嘴角浮起一丝会心的微笑;
  所以,《快哉风》的大部分配角,都来自史书(如九爷、高妃、蔡抗……),而他们的结局和出场戏份,也都力求符合史书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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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北宋早期湛蓝而繁盛的天空下,猫鼠终于拥有了彼此,游走在天地间。
  每每想到这里,感觉真是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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