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09 | 黄雀(猫鼠)作者:金麟
类别(其他·同人) | 评论(0) | 阅读(584) | 发表于 17:21


文案
一切都没有定数
为了一纸盟书,为了一倾天下,勾心斗角,生死相拼。
但是,一切都是没有定数的,对不对?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天作之和

主角:展昭,白玉堂


  第 1 章

  白玉堂醒过来的时候,正躺在一片黄沙之中,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他的皮肤,他的四肢五脏六腑无不在痛。他试着坐起来,但是胸口一阵尖锐的疼痛把他击倒了。他只觉得天晕地旋,眼前一黑,又倒回地上。
  于是太阳依旧肆无忌惮的炙烤着他,他口干舌燥,眼睛疼的像是要迸裂开。一瞬间他失去了焦距,只看到一片无边无际的白炽,还有一些线条诡异的波纹,他觉得又快要晕过去了,于是不得不抬起手臂遮挡毒辣的阳光。阴影中,他看到,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正死死抓着一个白玉小牌。他细细的打量,那上面刻着一个“白”字,但是他觉得非常的陌生。他开始想,自己是怎么了。
  有人慢慢的向他走来,接着一个人影盖在他的脸上,火辣的阳光被遮住了。他迷茫的看过去,是一个年轻的男人。那个男人有一双温暖又好看的眼睛。他笑眯眯的望着他,缓缓的问他:“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他的声音像是春夜里流淌的月光一样迷人。
  要是平时,也许白玉堂会嬉皮笑脸的想出一千句俏皮话来回答,可惜现在,他什么也回答不上来。他只能苦笑着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男人在他身边蹲下来,他说:“你想要喝水吗?想要吃饭吗?”
  白玉堂点头。他的喉咙疼的像是有一千个小鬼在里面跳舞。
  男人说:“那么,你要交给我一样东西,你最重要的东西。然后,你才可以进村。”
  白玉堂想了想,可是他对自己一无所知,他说:“我实在不知道我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男人看了看他的手,说:“你把这块玉牌给我吧。”
  白玉堂一点也没有犹豫,直接把玉牌给了那个男人。
  男人笑眯眯的接过白玉堂手里的玉牌,那玉牌被体温和阳光捂得暖洋洋的,上面还留着一抹鲜血,艳丽的像朵梅花。
  他满意的把玉牌收进怀里,然后对白玉堂说:“欢迎你,这里是灰蝉村,我是这里的村长,我叫展昭。”他又愉快的看着白玉堂的脸,说:“看来你最近过的并不好啊,小白。”
  可惜白玉堂没有听清楚他的话,他又晕过去了。
  白玉堂再次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张床上,他试着动了动手,发现已经被包扎过了。他的喉咙里迷糊的发出一阵呢喃声,惊动了一直坐在他床头的人。
  那个女人笑着跳起来,笑声如银铃,她说:“你终于醒了呀。”她又探头,问道:“身体还疼吗?”
  她的笑声甜美无比,白玉堂抬眼望去,却只看到了一张面具。少女的整个脸都埋没在丑陋的面具里。白玉堂不由的有些失望,但是他还是努力的微笑了一下,然后摇头。少女怔了一下,忽然又开始笑,她说:“你在外面的时候一定迷倒过不少女孩子吧?可惜我已经这么多年没有出过村啦,不然,我们一定早认识了。”
  白玉堂不懂她在说什么。少女也不笑了,她盯着他,温柔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玉堂楞住了,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他忽然想到自己手里紧紧的攥着的那块玉牌,隐隐约约觉得有人这么叫过他,他说:“我叫小白。”
  少女又开始笑,她的肢体婀娜,笑起来真是风情万种,她说:“我叫丁月华,要记住哦。”
  白玉堂点头。
  丁月华前脚走,展昭后脚就进来了。他手里端着端着一杯水。他的神情,像是拈了一枝杏花,骑着白马,缓缓走进江南雨雾中的剑客。他的微笑也温暖又愉快。他说:“看来丁月华很喜欢你呀。”
  白玉堂想要对他笑,但是虚弱的身体使他的笑像挤出来的一个鬼脸。
  展昭皱眉,叹了一口气,说:“既然身体那么不好,为什么还要和别人乱说话呢?”
  白玉堂怔了一下,展昭又笑了,他说:“不过这样活泼也好。”他眼光一转,道:“你可要注意,被丁月华喜欢的人,一般最后连骨头也不留下来。”
  看到白玉堂困惑的眼神,展昭忽然又变得很温柔,他轻声说:“你伤得很重,不过没有关系,到了这里,就没有人可以伤害你了。好好的养伤,伤好了以后,我会……”
  白玉堂没有听清楚展昭后面说了什么,他只感到一双温暖有力的手盖住了他的双眼,展昭的声音平缓又迷人,于是他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去了。
  后来一段时间里,白玉堂都没有再见到丁月华和展昭。
  照顾他的是灰蝉村的医生,叫做陈回春。那个老头子非常木讷,脸皮蜡黄,眼珠灰白,一天都不说一句话。他用药非常高明,白玉堂的伤再严重,也毕竟慢慢的痊愈了。于是老头不再来白玉堂的房间,而是嘱咐他每七天去他那里抓一次药。
  白玉堂开始觉得寂寞。无可抑制的寂寞。没有人和他说话,也没有人在他身边。他常常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或者窗外的沙漠,眼睁睁的看着白昼流淌为黑夜,黑夜又转成白昼。有时候他的大脑不由自主的开始运作,他以一种莫名其妙的严谨的逻辑推断自己在哪里,似乎这是一种本能。他知道,自己身在一个荒漠中的小村,没有交通,也少有人迹,一切都是自给自足。这个再小不过的村子,靠着沙漠中的一个小湖而建,孤零零的被遗弃在世界的角落。
  白玉堂想,自己以前一定是个富贵风流惯了的人,他吃不惯清水和馒头,也睡不惯硬邦邦的床。他有时候渴望再见到丁月华,他看到天花板上斑驳的痕迹时会想到田野边瑟瑟的野花,有时候也会想到别的女孩子,想她们欢笑的或者哀愁的样子。但是他记不起来更多自己的过往,连那块曾经死死抓在手里的白玉小牌,也似乎陌生而遥远。于是他索性不再思考这些问题。等他伤好了以后离开,便能知道一切了。
  自从上次展昭探望过他一次以后,就再也没有露面。银铃铛一般的丁月华也是。他们像是一起莫名其妙的失踪了。白玉堂常常趴在窗口向外望,但却很少见到人。大家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黄色的沙土常常被刮的漫天飞舞,桌上椅子上床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
  所以一开始,白玉堂是抱定了决心要早早离开这个村子的,他讨厌死气沉沉的气氛,也耐不住寂寞。潜意识里,他怀念小桥流水的江南,繁花似锦的京都。而这里沉闷,无所事事,简单又无聊,不是他应该留下的地方。
  但自从陆双娇死去以后,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他忽然不那么急于离开了。他惊奇的发现,这个沉默的村子其实亦暗藏激流,如同冰川下奔流的河水。而展昭的身份,也如此的神秘,令他琢磨不透。每一个人,都仿佛背负着沉重的秘密。他的好奇心开始翻江倒海的泛滥,把他想离开的意愿恶狠狠的掐死在摇篮里了。
  其实白玉堂并没有看见陆双娇是怎么死的。她死的时候,他去陈回春那里拿药了。
  回家的时候,他看见平时总是懒洋洋的李泉,提着裤子慌慌张张的从他旁边跑过。正诧异间,他敏感的察觉,家里有莫名的血腥味。白玉堂的神经在血腥味的刺激下忽然活跃起来,他兴奋的就像一匹狼。他敏捷的丢掉手中的药材,轻轻的推门,轻的像是一阵风吹过。他的身手矫捷,悄悄的进门,就看见一个女人全身□的死在他的床上。血流了一地。那个女人瞪着一双恐怖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他。他吓了一跳,本能的想去喊陈回春,却又看见那女人□的胸膛上,鲜血在汩汩的流淌,他想,还是应该先止血么?
  慌乱和不适感混合着血腥味儿,让白玉堂的脑海猛地一片空白,似乎和记忆里某张画面重叠了,他仰面躺着,血从他的身体里流淌出来,他温暖的身体渐渐变得冰凉。白玉堂的头剧痛,心脏也跟着抽搐,他只觉得痛不欲生,悲哀和悔恨像是涨起的大潮,铺天盖地的压下来,直到把他整个淹没。他死死的咬着嘴唇,记忆里那张平和的脸,那双紧闭的眼睛,那个睡过去的人,烟火似的闪烁,却又转瞬即逝。他看不清楚,它们却不断的闪现。他只是觉得悲痛,又发疯似的哀伤,他忽然眼前一黑,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所以后来村民们赶过来的时候,就只看到衣冠不整的死去的陆双娇,和晕倒在一边的白玉堂。
  白玉堂理所当然的成为被怀疑的首要对象。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周围是黑压压的村民。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村子里,有这么多的人。
  底下有人喊:“这样的人应该杀掉!”很多人都跟着附和。这个时候,白玉堂心里浓厚的悲哀还没有消失,他看着那些义愤填膺的村民,看他们黑压压的头颅和被火光映的扭曲的面孔,忽然觉得像在看一场戏。
  白玉堂无力申辩,也不想申辩。他甚至觉得就这样被杀也是一种赎罪,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他一瞬间开始期盼一种其实不能算为解脱的解脱,即使他明白,这也是自欺欺人。他又茫然的回忆,但是他想不起来悲伤的原因,他只是无可奈何。
  一个男人往他嘴里塞了一团布,他恶狠狠的看着白玉堂,说:“不会让你狡辩的!”说着又朝着他的腹部用力的来了一拳。白玉堂重伤初愈,脑子昏昏沉沉,被这千钧重的拳头一打,简直要把内脏都打破。他头晕眼花,喉头一甜,溢出一口血,却因为嘴里堵了布,吐不出来,血顺着嘴角的缝隙慢慢的流淌下来。他心里的怒气渐渐升了上来,他想,在这个世界上,轮得到你们来打我么?
  这时,底下一个细瘦的中年男子站起来,他阴阳怪气的说:“既然他杀了双娇,我们当然要杀掉他,为双娇报仇。”人们一阵欢呼,都表示赞同。细瘦男子接着说:“那么,不如将他交给我,我张夹棍一定让他生不如死!”
  另一个男人“噌”的站起来,说:“老张,你这话就不对了。他还没有承认罪行,应该先逼供,再处决。不如先交到我老夏的手里,保证让他什么话都如实招来!”说着,老夏的眼睛扫了一眼白玉堂,那双狠毒的眼睛,让白玉堂浑身一寒,像是一条蛇湿漉漉的爬过。
  人群的另一边,有人反对:“交到你手里,还没逼供出话来,就被你弄死了。不行不行!”
  “那怎么办?”老夏怒道。
  一个老者站起来,他慢条斯理的说:“双娇死在他的床上,却并不能说一定是他杀的人。”白玉堂嗤笑,想,这么简单的道理,却要到现在才有人发现么?老者慢悠悠的接道:“既然如此,我们就问问他吧?”白玉堂想,要逼供么?可是老者却并没有揭下他嘴里的布。而是迅速的在他的两眼之间,鼻梁处扎了一根针。白玉堂只觉得一阵剧痛,接着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听见老者还是那样缓慢的说:“好了,年轻人,陆双娇是不是你杀的?”
  白玉堂愤怒起来,他恨这种任人欺辱,被人审问的感觉,虽然他失去了记忆,但是他是骄傲的。他不屑回答,但那根针却像是被操纵了一样,牵引着他的头颅,上下摇动。白玉堂心里一惊,原来这老头竟通过那根针,把木偶线栓在了他的身上,使他变作了一个傀儡。他浑身被绑, 又被打了一拳,没有半点力气,现在被这老头木偶似地玩弄,他的自尊心被践踏,骄傲被折,一瞬间恼怒感让他生不如死。老头还在接着问:“那我们要处决你,你可甘心?”他被迫的点头,村民们都释放出极其喜悦的嚎叫。他们一脸道貌岸然,看似是想为陆双娇报仇,其实却是为了满足自己杀人的欲望。他们的叫声放纵又变态,像是夜晚山林里的野兽。白玉堂只觉得又怒又恨,老头又絮絮叨叨的问他什么,手下却又暗自操纵傀儡线,要令他点头。
  白玉堂心底一沉,想,与其莫名其妙的接受这些劣等人给他冠上的莫须有罪名,不如争个鱼死网破。他忽然奋力挣扎起来,那傀儡线锋利无比,他一挣扎,就割裂了他的皮肉,一瞬间,鲜血都喷涌而出。白玉堂原来一张干净俊美的脸,变得血肉模糊。
  老头见计谋被拆穿,恼羞成怒,双手欺上,就想杀了白玉堂。白玉堂此时眼睛看不见,又身受重伤,根本无力反抗。但他胸口暗藏了一股气,只等老头的双手打到他身上的时候,借着他的力量爆发,挣脱捆绑,把全部攻击尽数返还。虽然那样是同归于尽,但也比坐以待毙要好得多。只是那一刻,他觉得有点可惜,看不到一个人了。
  正在他蓄势待发,暗自等待死亡降临于他们头顶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身体一轻,捆绑他的绳子都裂开,他竟被拦腰抱了起来。一瞬间一切兽嚎鬼哭都归于平静,村民们都鸦雀无声。接着,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展昭。
  展昭的声音还是那样好听,即使是现在,也听不出怒气和压迫感,他淡然的问道:“是谁允许你们,在我不在的时候杀人?”
  底下一个人辩解道:“是他先杀人的!”
  白玉堂只听到风声,然后是那个人扑倒在地的声音,周围人吸冷气的声音,最后一切都归于寂静。许久,展昭的声音才慢慢的响起,他的声音缓慢而没有感情,他说:“以后,谁要是再敢在灰蝉村杀人,金叶琵和左山就是你们的榜样。”

  第 2 章

  二
  谁也不许在灰蝉村杀人,那么你呢?为什么你可以杀人?
  因为,我是看护人啊。
  白玉堂又被迫躺在床上了。他的脸上包着厚厚的纱布,有时候连眼睛都被蒙上。他被迫吃各种古怪的药物,味道简直难以下咽。他不甘心的想要抗议,就听到展昭笑眯眯的声音:“谁叫你多管闲事呢?”
  白玉堂想要反驳,但是话到嘴边,绕了几个圈还是又咽下去了。他想来想去,自己也确实是多管闲事,那个陌生的女人就算死在自己的床上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又何必如丧挚爱般的痛彻心扉呢?结果丢脸的晕过去,最后只好变成鱼肉任人刀俎。
  但是他还是不服气,他于是不说话,只静静的躺着。展昭望着他,就像看一个闹别扭的孩子一样,最后他只好叹气,说:“我知道你是好心,你也很骄傲,可是,什么时候,都是保护自己最重要啊。”
  恍惚之间白玉堂觉得遥远的过去,有谁对他说过相似的话,那人的表情记不清楚了,只记得语调是恼怒的,又是担心的,与身边这人的温和相差甚远,却不可思议的重合在了一起,让他有一种时空错乱的不真实感。
  他咬牙,又不屑又毛躁的说:“死猫,我知道了!”话音未落,他和身边的展昭都吃了一惊。
  “死猫是什么?”“你想起来了?”
  然后是一阵沉默。
  这沉默让他感到压抑,于是他轻声问:“我以前认识你吗?”
  展昭沉默了一会,回答:“不,不认识。”
  后来几天,展昭又一次失踪了,只剩下陈回春,每天变本加厉的给他灌难吃的草药。
  等到白玉堂再一次可以出房门的时候,已经是十几天以后了。这一次,他发现人们对他的态度有了明显的改变,都敬畏有加,看到他就如同看到了一个鬼,慌慌张张的逃开。白玉堂暗笑,当然,他们怕他报复,也怕他身后,那个神秘的,温和却强大的展昭。那个时候他身受重伤,于是每个人都恨不得他血溅当场,根本不管他是否无辜。当晚的恶魔们都去哪里了?从现在这些唯唯诺诺的人们的脸上,哪里还找得到那些疯狂变态的痕迹?
  不过,这样也有趣。我知道了你们并不无辜,也知道这个村落里藏满了罪恶。那么,是谁在自己的床上,杀了陆双娇呢?
  白玉堂第一个要找的,就是那天提着裤子慌慌张张从他身边经过的李泉。
  他抓住身边的一个人,问道:“李泉住在哪里?”
  他手里黄脸的张夹棍上下牙咯咯的打架,哆嗦了半天也冒出一句话。白玉堂恼怒,他伸手掐住他的脖子,问道:“李泉到底住在哪里?”
  张夹棍吓得几乎尿裤子,他哭丧着脸说:“啥?我们村里,没有人叫李泉啊。”
  “什么?”白玉堂吃了一惊,以前,他明明好几次看到李泉,穿着灰色的衣服,一双猥琐的小眼睛总是精光四射。怎么可能,这个村里没有人叫李泉呢?他咬牙瞪着张六,冷冷道:“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把你的牙一颗一颗撬光!”
  张夹棍真的尿裤子了,他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他说:“真的,我们村里,真的没有李泉。”
  放过张夹棍,又问了几个人,答案都是相同的,这个村子里,根本没有人叫李泉。白玉堂沉默了,他开始回想,自己第一次见到李泉是什么样子的。
  那一天他出门,就看到有人在他门口晒太阳,见到他出来,精光四射的小眼睛烁烁发光,道:“你是新来的?我是李泉。”
  那时候白玉堂没有心情与他攀谈,直接越过他走了。后来又遇到过他几次,不是在去陈回春那儿的路上,就是在家门口,李泉总是一脸懒洋洋的样子,衣服脏兮兮的,样子永远都是那么猥琐。他有时看到白玉堂,还会和他打招呼:“小白,今天心情好不好?”
  这个人,不要找他的时候随时都可以看见,为什么要找他的时候,却没有人认识他了呢?
  白玉堂几乎寻遍了这个村庄,直到走到村落的尽头,那个蔚蓝的小湖边,再也看不到别的房子了,他却依旧没有打听到李泉的消息。他有些恼怒,沙漠中的阳光和高温也让他有些急躁,汗珠子从他的鼻尖冒出来,静悄悄的,让他有种错觉,是一只蜻蜓停在了上面。他抿了抿嘴唇,开始考虑是这个村的村民都在集体撒谎,还是本身,李泉这个人就是个奇异的存在。
  这时候他看见了丁月华,那个姑娘正从水边回来,手里提着一个木桶。看见白玉堂,她高兴的叫了一声,就向他跑来。
  丁月华的身体很美丽,也充满了活力。她的背后是蔚蓝的湖泊,然后是连绵无尽的金色沙漠。她在炽烈的太阳下向白玉堂跑过来,桶里的水一路泼洒,都金光璀璨,像是撒了一路的水晶。她快活的问:“你的伤好了么?”
  虽然她带着面具,但是她的声音是那么好听,白玉堂看着她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的想到很多江南的野花儿,娇艳又自由。他摇头,道:“我在找一个人,但是你们没有人认识他。”
  “谁?”丁月华好奇的问,“在这儿,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大家啦。”
  白玉堂说:“李泉。”
  丁月华摇头:“我们这里没有叫李泉的。”
  白玉堂于是把那天的事情告诉了她。
  丁月华沉思了一会,忽然尖叫道:“天!不会是他吧?”她的声音因为恐惧,变得非常刺耳。
  “谁?”白玉堂问道。
  丁月华似乎考虑了一下,然后下定决心般的说:“我告诉了你,你得答应我,立刻离开灰蝉村,绝对不要停留,也不要向后看。你答应我?”
  白玉堂想,这是多么奇怪的要求。他皱眉,说:“你若是不告诉我,我可以去问展昭。”理所当然,他想,展昭不会欺骗自己。
  丁月华忽然笑了,虽然白玉堂看不到她的笑脸,但是他可以听到她的声音,颤抖着的尖细的笑声,像是一只黄蜂在悲鸣。她说:“是啊,他一定会告诉你的。你下了的决定,也没有人能改得了的。”
  她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那天他被展昭抱在怀里的时候,她就看着他。他在这滚滚荒漠之中依然如此干净清洌,什么也污染不了他,什么也阻挡不了他,像是一条河流,一头天空里的雪雕,只奔向它的终点,却从不为任何人停留。或是一朵桃花,自顾自的开放,又自顾自的凋零。她忽然又笑了,她凄凉的说:“好吧,我告诉你。”
  白玉堂忽然有些心慌,他知道他将听到一个毁灭的故事,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一天,他虚弱的躺在沙地上,展昭微笑着对他伸出手的样子。他想,展昭,或者他的村落,会不会因为他的到来而毁灭。
  丁月华说:“李泉不是人,他是一个鬼。”
  白玉堂露出不相信的表情。
  丁月华咯咯的笑,但是笑声却毫无愉悦之情:“我知道你不信。可是事实就是,谁看见了他,谁就会死。陆双娇一个月之前说总是有个人在窗外偷看她,我就知道,那是李泉,她活不长了。”
  “我也见到了李泉。”白玉堂说。
  “没有错,所以我叫你快点离开。不过,我知道你不会离开的,展昭也不会让你死的。所以怎么样呢,最后,一定还是他死。”丁月华悲伤的看着他,她的声音像是暴雨过后的草地,泥泞又混沌,她说:“为什么,非得是他死?”
  白玉堂有些举手无措,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觉得心里的悲伤像是泉水一样不断的涌出来,又像是烧酒,烧的他的五脏六腑都剧烈的疼痛。他喃喃的说:“不会,我不会让他死的。”
  丁月华还是在笑,她说:“可是怎么样呢?你有什么力量呢?你连你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白玉堂忽然低下头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他问:“我认识你么?我认识展昭么?我来过这里么?”
  白玉堂的眼睛像是沉睡了一只雪白的饕餮,他愉快的时候,便是玉石相击的璀璨,他愤怒的时候,便是天崩地裂的绚烂。他总是耀眼的,所以展昭的视线才从来没有落到自己身上。尽管她抛弃了最宝贵的东西,为他戴上了这幅丑陋的面具,随着他来到了这里。但是他的视线,从来没有落到自己的身上。丁月华叹息着,说:“你知道么,他为你杀了人,在这个他亲自定下规矩,不能杀人的灰蝉村。他杀了两个人。他自己也犯了罪,而且是比其他任何一个村民都要重的罪。”
  为什么?白玉堂不必问。他想起和展昭赌气时的话:
  谁也不许在灰蝉村杀人,那么你呢?为什么你可以杀人?
  因为,我是看护人啊。
  他忽然低头,他说:“对不起,我真的记不得了。以前的事情。”
  丁月华定定的望着他,不说话。隔着丑陋的面具,白玉堂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流泪,或者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直到丁月华最后说:“你知道么,展昭也看到李泉了。”
  “这个村子里,住的都是罪犯,各种各样的罪犯。但这里也是改过自新的地方。谁继续犯罪,谁就会看见李泉。陆双娇悄悄杀了她私生的孩子,展昭为了保护你杀人。这都是他们的罪。”
  “那么我的罪是什么?”白玉堂问道。
  “你的罪就是,你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你在继续迫害一个幽灵,一个死去的人。”丁月华的话像一把矬子,反复刮在生锈的铁皮上。她的眼睛燃烧着悲伤的火焰。
  一瞬间白玉堂觉得茫然,他似乎见过这个姑娘,那个时候,她也是这样的看着他。带着一双悲伤而愤怒的眼睛。
  他忽然不知所措,他的头发在沙漠的风中飘动,他的衣服也沙沙作响。他恍惚听见遥远的地方,有江南水乡的翩跹,有京都皇城的轰鸣,有月下踏歌的潇洒,有敌阵取首的风流。一瞬间他只觉得悲伤莫名,像是想到了无数的前尘往事,但是他却抓不住它们。他又一次低声问道:“我以前,是不是认识你们。”
  但是丁月华没有回答。她只是流泪,她说:“李泉,李泉他就要来了。”

  第三章

  三
  “我们谁也活不下去。”
  她的声音遥远又迫近,带着疯狂和绝望,像是一个诅咒,又像是一个预言。无穷无尽的荒漠里,有起伏连绵的阴影,仿佛一张裂开的嘴,随时可以把他们吞噬下去。阳光下,白玉堂竟觉得有些寒冷。
  他忽然紧紧抓住丁月华的肩膀,他问:“展昭在哪里?”
  丁月华还在笑,她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看着白玉堂的眼里露出了杀机,她笑得更加开心,她说:“你没有办法威胁我。我既然愿意戴上这个面具,就说明,我根本不在乎我的命了。”
  白玉堂忽然也笑了,他眼里的杀机像是一块薄冰落入深潭,渐渐沉没,渐渐消融。他的笑容清洌无比,住在他灵魂里的雪白饕餮睁开了双眼。他说:“对,你不在乎,可是,展昭在乎。”
  于是所有人都在那个黄昏看到,新来的小白抱着死去了的丁月华,踏着夕阳归来。丁月华的一只手垂下来,血珠撒了一路。混合在漫天霞光里,像是融化了的金子和红宝石。小白的脸是肃杀的,苍白的,连血光也染不红。他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们一眼,所有人都觉得沉睡在心头的黑色的魔鬼复活了。恐惧抓住了他们,使他们有些不由自主的想要膜拜起面前美丽又强大的杀戮之神。
  杀人是最重的罪。
  村民们不敢有所举动,他们都在等待展昭回来。白玉堂看见远远的,李泉在混在人群里,他依旧猥琐的笑着,笑得脸都歪了,明明暗暗的阴影下,如同一个幽灵。
  白玉堂也对他微笑,然后他走进他的房间。他静静的等待展昭。
  夜幕很快降临,但是村民们没有离开。他们都点燃了火把,站在白玉堂的门口。他们也不说话,只是站着。黑夜里,就只有风呼啸的声音,和火焰哔哔啪啪的爆裂声。
  展昭在午夜的时候赶到。他还微微的喘着气,眼神有些疲惫。村民们不说话,默默的让开一条路。展昭看到他们的眼神了,那是坚定的,也是绝望的。他觉得有些疲惫,似乎已没有可能扭转他们的意志,甚至也没有办法用暴力镇压了。他暗暗叹了一口气,走进白玉堂的房间。
  白玉堂坐在灯下等他,丁月华躺在床上。白玉堂的脸色很苍白,所以眼睛就显得格外的黑,烛光下,像是无穷的夜空。展昭问他:“为什么?”
  白玉堂掩盖住自己的手腕,他说:“不这样,我能找得到你么?”
  “办法有很多种,但你为什么总是要用最激烈的?”展昭无奈的问。
  白玉堂微微一笑,他说:“其实,那些血是我自己的哦。”
  乘着展昭诧异,去看丁月华的那一瞬,白玉堂翻身,出门。他快的像一支离弦的箭,或是一头捕食的雪雕。他的衣袂在夜风与火光里翩翩,像是一只白鹤在舞动。他从天而降,门外的村民有的惊叫,有的失措,也有细微的暗器向他飞来。白玉堂在空中挥袖,那些暗器就如暴雨般翻转,倾泻而下。于是慌乱的叫声,倒地的火把,逃难的人群,像是一场盛大的游戏。白玉堂却无暇观赏。他的目标是人群里的李泉。此时他也望着白玉堂,诡异的笑着。
  办法有很多种,但你为什么总是要用最激烈的?
  总是,总是,我们才相识几天,你为什么用“总是”。
  夜风拂过白玉堂的发梢,他觉得自己几乎要流泪。
  李泉对着他冷笑,白玉堂伸手如爪,向他抓去。李泉并不回击,依旧望着他笑。白玉堂忽然觉得没来由的心烦意乱,他的手快要抓到李泉的时候,李泉忽然动了。他垂首,抽剑,攻击,三个动作连为一体,电光火石之间,他手里的薄刃就毒蛇般刺向白玉堂的颈项。
  白玉堂回神,大惊。他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快的剑。在下坠的空中,他无法躲避,于是他伸出双手,迎着剑刃拍去。那只是一瞬,只要白玉堂的手掌被李泉的剑刺穿,剑刃卡进他的手骨之间,那么,李泉的剑就暂时不能行动,他便可以乘着这一瞬落地反击。虽然成功的几率很小,但好过没有。
  他孤注一掷,眼看双手就要被李泉的薄刃刺穿,忽然身后一紧,他被一个人提着后领向后丢了出去。那时候李泉的剑已经刺破了他的手掌,只要再多一个眨眼的时间,他的手就废了。他被丢的七晕八转,勉强睁开眼睛,就看到展昭背对着他,站在前面,和李泉对峙着。火焰给他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金边,温暖如同融化了的夕阳。
  李泉阴测测的笑了,他说:“您最近好不好?”
  白玉堂看不见展昭的表情,也猜不到因为他的诡计,他是喜是怒。但是展昭的语气还是很平静,他说:“我很好。”
  李泉说:“还想留在这里吗?”
  展昭说:“这不是我说了算的吧。”
  李泉说:“那么,先杀了我吧?”
  展昭道:“承让。”
  于是他们动手了。这是白玉堂来到灰蝉村以后,第一次看见展昭动手。
  展昭没有用剑,他的衣袖飞起,盛满漫天月华星辉,谦谦君子,温柔敦厚。但是他的气势是迫人的。那是席卷天地,排山倒海的浩然正气。一瞬间白玉堂忽然想到了很多,比如夜晚的大海,温柔的潮汐,浩荡的山峦,铺陈的月光,那些天地间广阔壮美的事物,那些天地间混沌沉稳的温度。
  于是又有什么突突的向外冒,是与那人并肩而战的过往和记忆么?他忽然觉得无比怀念,悲哀在一瞬间几乎将他吞没。他摇头,现在不是时候!他冷冷的看周围,灰蝉村的村民并没有逃远,他们丢掉了火把,正潜伏在黑暗里,睁着一双双绿幽幽的眼睛,狼一般望着他们。他们在低声的诅咒,他们说,即使是展昭,弑神亦是死罪。
  白玉堂冷笑。他拾起脚下的石头,对准那些眼睛,扔了出去。转眼就是惨叫遍野。白玉堂轻蔑的想,就算想要做狼,也要有獠牙才行。现在的你们,不过是一群豁嘴的狗而已。他不再关注他们,而是又看展昭和李泉。
  李泉的剑很快,招式也很诡异,像是一条潜伏在阴影里的响尾蛇,只等着人走进,便是致命的一口。但是展昭在这样的攻击下却依然游刃有余。白玉堂见识过李泉的歹毒,此时他暗暗惊叹于展昭举手投足之间无与伦比的强大。李泉惨白的剑刃就如同一条被抓了七寸的蛇,无论怎样恶毒的嘶嘶鸣叫,却也无法挣脱。白玉堂暗笑,他知道展昭的战斗,结局毫无悬念了。
  果然,只听“咣当”一声,李泉的剑落地。展昭扣住了他的手腕。李泉惨笑,他说:“我是这个村子的神,只有我可以掌管杀戮,只有我可以维持和平。你会杀了我么?”
  展昭道:“陆双娇是你杀的么?”
  李泉说:“是的。你会杀了我么?”
  展昭皱眉,道:“不会。”
  李泉说:“不过我要死了。你记住,我也是你杀死的。”
  说话间,展昭急忙去撬他的牙关,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李泉的脸奇异的塌陷下去,他的肢体也在一瞬间萎缩。像是一个被戳破了的皮球,他“噌”的一声,化为了一层瘫软的皮囊。但是他还是在笑,诡异的,惨绿的脸皮像是一个被诅咒的恶魔。展昭放下他,叹道:“好厉害的毒。”
  沉默了一会,他抬起头,对着周围的村民说:“李泉已经死了。你们想和他一样去死,还是听我的话?”
  人群里传来一阵阴测测的笑声:“李泉是神,怎么可能会死呢?明天,明天,他就会站在您的门口,向您索命了哦!”
  展昭笑了,他说:“你们看到了,杀他的是他自己,他只有向他自己索命。你们也听到了,他杀了陆双娇,理当偿命。还是说,你们之间,有他的同伙,想替他报仇呢?”他的眼睛缓缓扫过众人。于是众人都不说话了。
  但是还有人抗议:“那么小白呢?他杀死了丁月华,不该偿命么?”
  展昭不说话,只是向白玉堂望去,白玉堂也不说话,他的身后,站着惨白的丁月华。她的头发在夜风里被吹的杂乱,她的面具还是那样丑陋。她低着头,弱不胜衣的站在那里。
  于是一切真相大白,这一切只是一个计谋,先是白玉堂为了引诱展昭出来,然后又被展昭利用,引诱李泉现身,并将他逼上绝路。他们的守护者杀死了他们的神,于是李泉只是一个根导索,展昭在计划着一件大事,自李泉起,然后翻天覆地。而他们的姓名,只是这件事里微不足道的沙石,每个人心底都一寒。
  展昭皱着眉头看白玉堂,他说:“若不是我已经准备好了,你这样莽撞,一切都要被你毁了。”
  白玉堂咧嘴笑,他说:“我不知道你说在说什么,不过,只要是你的话,没有万全的把握或者十足的理由,是不会动手的吧?”
  展昭叹气,他说:“你这是在逼我出手。我怎么能不出手。”
  丁月华不说话,她只是定定的看着白玉堂。没错,他什么也不记得了。所以他可以愉快的站在这里,可以再次闯入他们的生活,带着一种似曾相识的陌生,和展昭的默契却依然如旧。
  她有些悲哀的想,展昭到底还是出手了。他们平静的生活就要被打破了。
  她相信李泉不会被杀死,但是展昭并不相信,他一直在探究真相。不过这些都和她无关,她只想安于现状,她不在乎真相是什么,她只是怕那些改变会让现在的生活都变成一梦黄粱。
  没错,如果白玉堂不在,总有一天她会令展昭打消掉继续追查下去的念头,和她平平稳稳的度过一生的。她不想让白玉堂介入,她劝他离开。离开他们的生活——他们都是死去的人,没有身份,也没有价值。为什么都到这一步了,他还要来打扰他们呢?
  但白玉堂亦不会轻易相信,他甚至利用她。为了引诱李泉上当,他可以割裂自己的手腕,让血洒了一路。如果他连自己都不爱,他会爱展昭么?李泉死了,这个村落的和平被打破了。她希望的生活永远也不会来到了。
  她定定的看着展昭身边的白玉堂,眼神里,说不出是喜是悲,但是,却没有半点温度。

  第四章

  四
  你看李泉不顺眼。
  嗯,很久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白玉堂没有再问展昭以前的事情。因为他知道,他得不到答案,或者,他已经知道了答案。虽然对于过去他还是一片空白,但是他亦可以从他们的字里行间中推测出个大概来。
  他于是问起灰蝉村的事情,展昭叹着气,说,所谓打草惊蛇,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展昭不愿意说他是怎么成为村长和守护人的,但是这个村里住着的,都是罪犯。有杀人犯,有□犯,有海盗,有小偷。
  “是被流放到这里来的么?”白玉堂问。
  “对。”展昭回答。
  “嗯,那么其实这里是一个监狱?”白玉堂问道。
  展昭皱眉,说:“可以这么说。”
  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展昭看着白玉堂,说:“但是很抱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也不知道你犯了什么罪。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杀了押送你的官员,逃到这里来的。所以,你亦是在我的管辖之下,不能越矩。”
  白玉堂暗自嗤笑,心想,果然你还是最适合说冠冕堂皇的话。他问:“所以呢?”
  “所以,你现在应该老老实实回到你的房间里去,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
  然后的几天,展昭又失踪了。
  白玉堂当然不会听展昭的话。展昭刻意终止的对话,冰山一角的秘密,都愈加激发起他的好奇心。他开始频繁的在村里活动,村民聚集的地方,他一定会出现。他把自己融入到他们当中去,听他们在说什么。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以前是不是做过同样的事情,但他发现,当他愿意隐藏自己的时候,就算最老道的猎人也不能发现他的踪迹。
  他敛起杀气,收拢锋芒。他披着一头乱发,脸上脏兮兮的,看上去就像是个长得俊俏的小地痞。人们不会发现什么时候他们的圈子里多了一个人,他们相信外面的警戒做的滴水不漏,但是他们忽视了白玉堂的本事。白玉堂进来的时候,他们正专注的讨论一个话题,那是关于李泉的。
  村民们惶惶不安,因为李泉被杀死了。
  李泉是谁?白玉堂没有问过展昭。他只是问他,你看李泉不顺眼?
  展昭说,嗯,很久了。
  老夏说,那是一个从村子建起来的时候,就存在的幽灵。他是村边泉水的化身,是沙漠里呼啸的风,或是死在沙漠里的白骨里幻化出来的精怪。或者,他就是这个村子本身。他关注着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谁也不敢杀人,谁也不敢犯罪。他们都是满手血腥的人,但是他们却在李泉的监视下,压抑起了恶毒的年头,都扮成平凡的人。
  “我恨李泉。但是,我也不希望他死。”一个灰发老头说。
  “可是他现在死了,会怎么样呢?”人群里的白玉堂假意的问道。
  “不,他没有死。他怎么会死呢?你看过一个鬼死掉吗?死掉的只是温和的李泉。他就要化为厉鬼回来了。”老头颤抖着说。和那天的丁月华一样,他飘忽的声音像一个预言,又像一个诅咒,气息奄奄,鬼魅的闪烁着。白玉堂觉得浑身一寒,有点毛骨悚然。他不喜欢这个话题。
  “可是,村长为什么会杀了李泉?”于是他换了个话题,继续问道。
  所有人都露出了叵测的表情。一个脸色惨白的妇女说:“是啊,为什么?”
  张夹棍忽然咯咯的笑出来,他的声音非常难听,像是铁皮沙沙的摩擦一块岩石,他神秘的说:“我告诉你们,我们的村长,其实是个假的。”
  白玉堂暗下吃惊,再看别人,也似乎都又惊又怕。老夏低喝道:“张夹棍,你胡说什么?”
  张夹棍吓了一跳,他缩了缩头,道:“老夏,你知道的,在外面的时候,我虽然手脚不干净,但对您,我可是从来没说过谎。”
  似乎觉得这句话很受用,老夏的脸色缓了下来,他冷哼一声,道:“想对我撒谎,也不看看你长了几个脑袋!”
  张夹棍陪着笑了一下,然后低声说:“您知道的,前任村长死了以后,我们这里也好久没有新人来了,这儿的,呃,姑娘,我也都熟悉了,”说着他心虚的扫了一眼周围的女人们,那些女人各个露出不屑的表情,老夏冷笑道:“你这好色的猴急性子,也不知害了你多少回了。”
  张夹棍点头哈腰的笑道:“您说的对。不过这一回,它可是帮了我啦。那天晚上,我睡不着,又憋的要死,只好去村头的湖里冷水泡着。就看到了现在的村长,满手是血的站在湖对面。身边还跟着丁月华那个小娘们儿。他们脚下,倒着一个死人。”
  众人“咦”了一声。
  张夹棍接着说:“我看到他在那个人身上翻了一阵。我当时心里还暗自高兴,想,你杀人,也不看看我们这里是哪儿。明天,你就要被李泉给杀了。正想着,他抬起头来,向我这边看了一眼,我当时一阵害怕,还道我是被他发现了,可是,原来他只是望我背后的灰蝉村而已。那天月亮很亮,我就看到那张脸,还滴着血,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杀气!第二天,你们就说,新村长来啦。我一看,就是他!”
  老夏道:“你是说,他杀了继任的村长,来冒充?”
  一开始说话的灰发老头道:“难怪他要除掉李泉!”
  面色惨白的女人道:“李泉是鬼神,他什么都知道的,他知道村长是假冒的,所以他一直在等待机会除掉村长,没想到最后却被村长摆了一道。”
  “说起来都是那个新来的小白!”张夹棍尖声道:“若不是他,展昭也没有那么轻易得手!”
  白玉堂心头暗笑,想:他想做的事情,谁能拦得了他?李泉本来就是死定了的,我来不来都是一样。
  老夏忽然压低了喉咙,道:“既然李泉已经死了,我们要是除掉了村长,岂不是就可以出去了?”
  众人的眼睛都一亮,但是没有人接茬。沉默了一会,一个老头说:“可是,村长是朝廷派下来的,要是事发了……”
  “谁知道他是真是假!”老夏道,“若是真的事发,我们也可以把责任推到展昭身上,是他先杀村长,又杀左山,金叶琵和李泉的。”
  人群之间有一阵细微的骚动。很显然,他们动心了。
  “怎么干?”一个人咬了咬牙,问道。
  老夏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一阵阴风吹过,所有的蜡烛和火把都灭了。黑暗瞬间席卷而来。大家都心怀鬼胎,此时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刻惊慌失措起来,“这是怎么回事?”老夏喊道。“不知道啊!”张夹棍回道。
  白玉堂按兵不动,他甚至感到有些好笑。更大的鱼就要游上来了么?
  黑暗中,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喧哗,说:“我们的村长,的确是展昭。展昭就是我们的村长。”
  乱哄哄的聚会一下都安静了下来,老夏颤声道:“你是谁?”
  “谁?”那个声音咯咯的笑了,“我是谁?你听不出来么?”
  “李泉?”张夹棍喊道。
  “没有错。我是李泉,我又回来了。你们高兴么?”一盏灯慢慢亮起来,灯的背后,慢慢的浮现出一张惨白的人脸,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嘴角带着诡异的笑容。所有人都感觉心底冰凉,甚至连白玉堂都充满了恐惧。没有错,这张脸是李泉的。
  李泉,他又回来了。
  “你,你,你……”灰发的老头几乎口吐白沫晕过去,“您不是……”
  “不是你说的么?我是鬼,是神,是这里的幽灵,我是不灭的。”那张惨白的人脸僵硬的看着众人。微蓝的烛光细小如豆,闪闪烁烁。于是各人的影子也在墙上拉的长且浓郁,扭动着,像一群跳舞的魔鬼。
  “我回来了,你们不高兴么?”
  所有人立刻都勉强的笑起来,连声说:“不,不,我们都很高兴。高兴极了。”
  李泉于是也阴测测的笑了,他的身体隐在黑暗里,只有张惨白的脸在鬼火般的烛光下颤抖,看上去,仿佛他只是一颗悬浮在空中的死人头颅。老夏感到背后的冷汗湿了衣衫。
  “你们还记得当初到这里的时候,立下的誓言么?”李泉又问。
  老夏浑身发抖,像是一个筛子。他哆嗦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既到灰蝉,便无离心。若有二意,死无全尸。”李泉僵硬的死人一般的嘴唇里,一句一句蹦出诅咒一般可怕的誓言。
  老夏终于扛不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黑暗的房间里,只有李泉手上的油灯如豆,明明灭灭之间,像是一簇招魂的鬼火。所有的人都不敢说话,沉默和恐惧像是一只大手,活生生要把他们碾成肉末。
  李泉忽然又笑了,他柔声说:“你们放心,我会放过你们。这里原来是很平静的,你们也都很听话。你们是一锅很好的粥,该受惩罚的,只有那颗老鼠屎。”
  所有人的眼睛都一亮,似乎活命的希望就在眼前。他们凶光毕现,活脱脱一群黑夜里的野兽。他们颤声道:“您的意思是……”
  “没有错。”李泉惨白的头颅笑得很愉快,“杀了白玉堂!”
  一瞬间白玉堂背后的火把亮了起来,白玉堂站在那簇耀眼的火光下,光芒流淌在他身上,像是给他披上了璀璨的战甲。他的眉眼如画,带着轻蔑的笑意,有一种高高在上的轻狂。他说:“你叫我什么?”
  李泉沉声道:“白玉堂。”
  玉堂,玉堂,玉堂,原来这就是我的名字么?他一时间恍惚,这个名字熟悉又陌生,他觉得留恋无比,是谁这样叫过他,温柔的像是夜晚暗自盛开的栀子;又是谁把这个名字喊得地动山摇,炼成一把铮铮铁骨,豪气万千?
  李泉不屑的冷笑,他道:“杀了他,或者你们全部都得死。”
  张夹棍第一个向白玉堂扑去,他刚刚说村长的话都被李泉听了去,既然李泉否定了,说明他和村长是站在一起的。如此这般,看见真相的自己岂不是铁定要完蛋了?他的眼珠不断的转来转去,他自知自己没有办法逃生,现在,只有听话的先除掉白玉堂了。
  他的双手尖细如利爪,身形飞快,远远望去,活像一只蝗虫。白玉堂冷笑,他站定不动,张夹棍的左手指他的颈项,右手挖心。他这一招“双杀”当年江湖上也曾杀人无数,闻者无不心悸。白玉堂却不动,只等张夹棍双手尽在咫尺,他伸手如闪电,只用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捏,张夹棍的双手就被他擒住了。
  像是被青蛙捕食的蝗虫,张夹棍身体还在拼命挣扎,但是无济于事。白玉堂轻轻用力,“咯吱”两声,他的手腕就被折断了。张夹棍在他面前痛苦的倒下去,精疲力竭的抽搐。
  周围众人看他如此凶悍,都有些恐惧。他们不再冒然进攻,而是围成一个圈,把白玉堂包围其中。
  车轮战术么?白玉堂冷笑,就算是车轮,也得看看你们是狼还是土鸡!他又抬眼看李泉,李泉依旧站在角落的阴暗处,惨白的脸上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白玉堂暴喝一声,他的杀气霎时间暴出了闪电般的光华。于是电光火石之间,所有一切都以他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激射出去,仿佛莲花在一个炸雷之后奋力绽放,千万片花瓣四射,比风还要锐利,锋芒令人眼花缭乱。
  围击他的众人都不得不闭上眼睛,抵挡这逼人的杀气。白玉堂却乘此时机一跃而起,冲向李泉。
  只听“咣当”一声,什么东西落地,接着是一声惨叫。
  女人的惨叫。
  白玉堂的杀气渐渐消去,众人睁开眼睛,就只看到白玉堂掐着丁月华的脖子,站在火光中心。地上,咕噜噜的滚着李泉的头颅。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老头惨叫。
  “哼,李泉?你们相信李泉么?”白玉堂嗤笑道:“这就是你们口中的李泉。”
  丁月华披头散发的站着,他们看不见她的表情,她的脸被挡在了面具之下。但是她的身体在颤抖,她呜咽着说不出话来。地上,李泉的头颅躺在一边,怪诞的笑着,黑色的血水从它的口鼻中流了出来。
  “你以为可以掩盖你的声音么?”白玉堂说:“好吧,告诉我,你为什么想杀我?”
  “还有,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叫白玉堂?”
  丁月华的颤抖停止了,她慢慢的抬起头,她望着白玉堂,也望着白玉堂身后的众人,她缓缓的说:“因为我希望你们死,希望你们各个都不得好死。”
  她的嗓音是甜美的,但是她的话却像诅咒一般,拂过每个人的心。她望着白玉堂,说:“你奄奄一息的时候,我照顾你;李泉出现的时候,我叫你离开。我并不恨你,但是,你为什么总是一意孤行,自私任性?”
  她的目光又看向众人,她说:“展昭为了你们,鞠躬尽瘁,而你们,这些从李泉手下逃脱出来的叛徒们,居然开始预谋着要害他!”
  白玉堂忍不住皱眉。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忽然第一次觉得有些无措。
  丁月华说:“我不会留下诅咒,你们看得到,李泉也看得到。你看,他正看着你们呢!”
  白玉堂低声喝止她道:“别胡说!”
  忽然,一阵沙沙的响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非常轻的声音,像是一阵风刮过沙地,带起了一些尘土。但是每个人都觉得毛骨悚然。
  这间房屋隐秘无比,沙漠中的建筑本就防风,但这一阵沙沙声,却是从房间里,他们的身边传来的。近在咫尺。
  他们屏住了呼吸。
  声音停止了。
  一个女人忽然尖叫:“李泉,李泉的头没有了!”
  众人都一惊,果然刚刚掉在地上的李泉的头颅消失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它神秘的消失了。只留下一小滩黑血,诡异的泛着火光,像是在嘲笑他们一般。
  沙沙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是死人在爬动么?还是无数的怨灵哭嚎而来?有没有人能活着出去?恐惧占据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丁月华笑了,她说:“他来了。”
  “李泉,他就要来了。”

  第五章

  五
  等展昭第二天黎明赶到的时候,就看见初生的朝阳像血一样照耀着广阔的沙漠,白玉堂坐在焦黑的废墟之上,背后是坍塌的村落,烧尽的尘埃。火星和灰渣漂浮在空中,他坐在那里,眼睛因为炽烈的光线而微微眯起,刻出一段绮丽又尖锐的弧度。他抱着一把刀,衣袂被肃煞的晨风吹的猎猎飘舞。他扬起嘴角,说:
  “展昭,你是乌龟么?”
  展昭一瞬间觉得天地之间都失了颜色,万物都化为铅一般的黑和血一般的红,惨烈无比。只有那个男人,坐在高高的地方,纯粹又极致,清冽如一簇冰凌,冷峻如一条雪川。
  白玉堂跳下来,他落在展昭面前,没有溅起一点尘土。他笑道:“不用担心,小钉子没有事。”
  展昭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他微笑,专注又温柔。他于是撇了撇嘴,有些不好意思的把头转过去。他叫道:“好啦好啦,我知道我现在是有点狼狈。不过,更狼狈的样子你不是已经看过了,我也不在乎啦。”
  展昭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拂过他的眉眼,把散乱的发丝归顺。像是忽然一夜春风吹遍了大地,花朵和树木都拔地而起,藤蔓回旋着伸展,焦黑的废墟上都开遍了桃花,白玉堂有些不知所措。他小声说:“差一点你就看不到我们了。”展昭的手指一顿,白玉堂又有些后悔。他迅速拉过展昭的手,带着他穿过烧焦了的断壁残垣,穿过满地的尘沙,穿过弥漫的黑烟,直走到湖边,那里,丁月华和死里逃生的村民们都坐在一起。丁月华看到他们走来,欢快的站起来,挥舞着双手。
  她的面具不知去处,但是她的脸上露着幸福的微笑。那一刹那朝阳刚好跃出水面,于是金光四射,天地间,万里晴好。
  那天晚上的记忆,丁月华宁愿一辈子都忘记。那是她有生以来,最恐怖,最漫长的一夜。但是,她又时刻的强迫自己想起,她知道他们都不需要有人纪念,也不需要有人见证,但是这却是不能忘却的,在那一夜,在滚滚的荒漠,漫天的月光,冲天的火光中,她目睹了伟大,也目睹了奇迹,她找到了自己的灵魂,那个她丢弃多年的,活着的灵魂。
  沙沙声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感到房屋在噗噗的颤动,不断的有土屑砸落。
  “这是什么?”白玉堂沉声问丁月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丁月华咯咯的笑着,“我怎么会知道。你应该问李泉,问那些沙漠里的幽灵。”
  白玉堂于是不再理她。黑暗的房间里,只有他手里的火把明明暗暗,却微弱无法视物,他说:“把灯点上!”
  村民们并不愿意听从他的话,甚至有人还在骂骂咧咧:“给你点灯?我先把你的招子给废了!”话音未落,那人就一声惨叫,扑倒在地。
  “啊——!”在深夜里,这叫声陡然响起,凄厉万分,撕心裂肺,仿佛被敲骨吸髓,抽筋剥皮。众人闻之,无不心悸。紧接着惨叫声四起,鬼哭狼嚎,一时间让人如置身于地狱一般。
  难道真的是李泉的厉魂?
  白玉堂并不熟悉房屋构造,也不知其余的火把在哪,为了能清楚视物,他乘着手里的火光抓过桌上一盏油灯,脱下身上外套,丢在地上,倒上灯油点燃。火焰“轰”的冒起来,于是众人都看见了,袭击他们的不是鬼,但是,眼前的情景却甚至比鬼还要可怕:那些是蚂蚁!站的离门窗近的人倒下去了,他们身上,不断有小指长,密密麻麻的蚂蚁从七窍涌入,如同褐色的潮水一般。他们无法挣脱,渐渐惨叫变得时断时续,连抽搐都变得虚弱。
  转瞬间人的躯体就渐渐消失了,白骨慢慢□出来,但四肢还在有一下没一下的弹动。白玉堂胃里一阵泛酸。这时火光闪了几下,开始变得暗淡,他强压下作呕的感觉,喝道:“快把灯点上!”
  这一回没有人再和他唱反调了,几个人“噗”的翻身跃起,白玉堂把火把丢出去,他们接过,横窜上墙,唰唰把原先被熄灭的火把蜡烛都点燃了。于是屋子里大亮,就只看到墙壁天花板上碎屑四落,不用说,也能想象到,外面定然有成千上万的蚂蚁在进攻。而门缝里,还源源不断的有油黑发亮的蚂蚁涌入。
  白玉堂第一次从心底里觉得毛骨悚然。
  他喝道:“把所有的缝隙都堵死!”说话间,他跃向窗台,果然,那里已被蚂蚁啃出一个大洞,无数蚂蚁在拼命挤入。白玉堂连忙拆下一只凳子腿,抵住洞口。
  无济于事。这些蚂蚁比寻常的蚂蚁要大许多倍,两只大颚更是锋利无比,只是一会儿,木头就被啃咬开一个大洞。于是密密麻麻的蚂蚁又开始往里面挤,白玉堂抽出匕首,落手如风,瞬间削掉了它们的脑袋。百足之虫况且死而不僵,更不用说这些凶残硕大的蚂蚁之王。它们被斩落的头上,一对大颚依旧疯狂的咬合着,有的由于过度剧烈的挣扎,竟然流弹般弹了出去,看上去恐怖又疯狂。
  白玉堂不断的杀死,便不断的有更多的蚂蚁涌入。再看别的窗户和门边,灰蝉村的村民们也都在拼死的堵缝,杀虫。进来的蚂蚁暴躁的涌动,刚刚的几个人已经变成了一架架白骨,蚂蚁们如没头的魔鬼,疯狂的打了几个转,又开始攻击别人。
  墙上,土屑掉的更加厉害。能撑多长时间?白玉堂不知道。“这样不行。”他想。他抬头看见丁月华依旧痴痴的站在那里,蚁群向她袭来,她亦不躲避,脸上带着不知是喜是悲的神情。白玉堂暗骂一声,转手抽出堵洞的木条,木条上爬着密密麻麻的蚂蚁。白玉堂反手挑过火把,点燃木条,那些蚂蚁嘶嘶的叫着掉落。蚁身着火,都扭曲成一团,散发出难以描述的酸臭。白玉堂拿过一盏灯,顺着窗口的洞把油倒了出去,然后顺手把手里燃烧的木条也塞出去。
  火焰熊熊燃烧起来,蚂蚁们被烧成一团,发出吱吱的声音,酸臭味刺鼻,简直难以呼吸。窗外的蚂蚁攻势暂缓,白玉堂向丁月华扑去。他挟着她跳开,堪堪躲过蚁群的攻击。他怒道:“你不要命了么?”
  丁月华空洞的眼睛看着他,道:“命?我早就死过一次了,还怕第二次么?”
  白玉堂见无法和她对话,却也不能放任不管,索性一记手刀,丁月华晕了过去。他抱着她,审视目前的局势。窗外的蚂蚁暂时有火焰抵挡,门口有很多村民奋力抵抗,应该还能撑一阵子。但是屋里的蚂蚁数目庞大,又到处疯狂的袭击,该怎么办呢?
  有人见他放火烧窗外的蚂蚁,也依葫芦画瓢的准备把这些蚂蚁烧死。白玉堂喝道:“住手!你想连着人也一起烧死么?”
  那人讪讪的放下火把,问道:“那怎么办?”
  怎么办?
  再不制止这些蚂蚁,马上他们爬到人的身上,就会有新的牺牲者出现。白玉堂的脑子飞快的想,怎么办?他又抬眼看,有人在奋力的抵抗门外的蚂蚁,有人在驱赶室内的蚂蚁,蚂蚁如潮水,铺了满地,黑压压一大片蠕动着,令人毛骨悚然。他忽然看到,蚁群中间,有块小小的空地。没有蚂蚁爬过那块地方,所有的蚂蚁都绕了过去。为什么?那块地方有什么?有什么?黑色的血,从李泉头颅里流出来的,黑色的血!
  他忽然想,李泉的那个头,是被蚂蚁吃掉了么?还是被人别有用心的藏起来了?谁可以在他的眼皮底下,在众人的眼皮底下,藏起滚在地上的头颅?
  他眼光一扫,刚刚吓晕过去的老夏现在已经醒了,正一个人独自堵一扇窗户。但他却似乎毫无吃力之色,那边的蚂蚁也并无疯狂进攻之势。老夏肥胖的肚子鼓鼓囊囊的。
  那天叫嚣着要杀他的是老夏。
  后来怂恿大家除掉展昭的也是老夏。
  蹲下去捡东西,众目睽睽之下当然比较明显,但是若是一个晕过去了,躺在地上的人呢?
  白玉堂冷笑一声,他把丁月华丢给旁边的人,纵身一跃,直取老夏双目。老夏吃惊,提手抵挡。他看似肥胖的身躯忽然变得灵便无比,腰身一扭,便躲过了白玉堂的袭击。
  但白玉堂本意并不在伤人,他取目为虚,看老夏腹中所藏何物为实。老夏伸手抵挡,正中白玉堂下怀,他抬腿直踢老夏腰腹。“咕咚”一声,一个东西掉了下来,滚得老远。
  霎那间老夏面色惨白。窗外的蚂蚁疯狂的涌入。白玉堂冷冷道:“堵好了这扇窗,不然我杀了你。”
  老夏暗暗叫苦,他知道白玉堂的本事,自己当然是打不过,但现在已没了防身之物,如何抵挡蚂蚁的疯狂进攻?总之当下没有别的办法,老夏只好憋气,奋力扑打涌进来的蚂蚁。
  再说从他怀中跌落的那个东西,滚动之处,蚂蚁纷纷躲开,白玉堂暗暗一笑,想,果然没错。他拿起一看,惨青色的,赫然是李泉的头颅。
  现下,这个可怕的头颅和蚁群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李泉死于中毒,这种毒是蚁群的克星么?他伸手沾了一些黑血,向蚁群弹去,沾上这血的蚂蚁,立刻扭成一团,再也不动了。白玉堂暗喜,忽然又有些苦恼起来。他愁眉苦脸的看着李泉的头颅,最后还是咬了咬牙,大声喝道:“都退开,让它们进来!”
  听见的人都吃了一惊,白玉堂是疯了么?让疯狂的蚁群进来,是要被自寻死路么?他们抬眼望去,看见那个年轻的男人提着李泉的头颅,站在房间当中,火光从四面照来,他的黑发如瀑,面色苍白,眼底有璀璨的巨兽在咆哮。他看着众人,低声说:“退开,让它们进来。”
  这似乎不是请求,而是命令。他们亦心生恐惧,甚至想要匍匐。目前这种状况,就算拼命也难以支撑很长时间,横竖都是一死,眼前这个男人的话语让人无法抗拒,也让他们不由自主的想要相信,他们默默的服从了。
  于是众人都松开手,带了点绝望和义无反顾的悲哀。蚁群霎时间洪水一般倾斜而入。白玉堂轻声的叹气,他双手用力,“啪”的一声,李泉的头颅爆裂开,血肉横飞,激射而出,顷刻又如雨水般洒落,简直恶臭无比。众人捏鼻捂嘴之间,却并没有注意到,疯狂横行的蚁群已经不动了。
  许久,白玉堂的声音响起,他说:“好了,暂时没事了。”众人睁眼,就看到白玉堂身上一片血污,手里正握着一只褐色巨虫。
  白玉堂的声音有些疲惫,他说:“原来它们是在找她。”他的手掌摊开,原来是一只死去多时的蚁后。他开窗,奋力把蚁后扔的远远的。然后盘腿坐下。他说:“在蚁群发现它们的蚁后死了之前,我们暂时没事了。”
  他的眼神渐渐从疲惫变得凶狠,他看着缩在角落里的老夏,说:“你愿意坦白,还是愿意出去喂蚂蚁?”
  众人都不明所以,白玉堂冷笑,说:“今天的蚁群就是你引来的吧?”
  老夏慌忙摇手道:“不是,不是我!”
  白玉堂道:“你为什么藏了李泉的头?为什么李泉的头里面,有蚁后?”
  村民们刚刚被白玉堂救下来,现在自然视他若神灵。又听说今天的一切皆由老夏所起,都怒不可遏。老夏觉得自己像是被一群野兽围住了,他逃脱不得,甚至稍有不慎,就会尸骨无存。他还想打哈哈,白玉堂的眼神冰冷,直透心肺。他终于放弃了抵抗。他说:
  “我是李泉。”
  在一片吸气声中,白玉堂微微抬眸,老夏内心咯噔跳了一下。白玉堂却淡淡道:“继续说。”
  “其实李泉是第一任的村长捏造出来的。他为人懦弱,根本管理不好这个村子,所以就暗下扶植几个心腹做打手,却把责任都推到鬼怪李泉身上。后来,这就成了每代村长的习惯。”
  “你是这代村长的李泉?”有人问道。
  老夏叹道:“不,我是前任村长的。”
  “那天被展昭杀死的李泉呢?”
  老夏微微顿了一下,说:“他是现在的村长。”
  白玉堂的眼睛亮了一下。
  周围的人却说:“我不懂了,现任村长为什么要扮成李泉?那展昭又是谁?”
  老夏说:“展昭杀了来赴任的村长,自己扮成了村长。但是村长没死成,于是为了除掉展昭,就扮成了李泉。”
  “这个我们听张夹棍说过了,但是,既然真的村长没死,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站出来,告诉大伙,反而要装成李泉,装神弄鬼呢?”一个人问道。
  老夏叹道:“我也不知道。他只说,这是一个秘密,他不得不隐藏起来。我也不知道原因。”
  又有一人问道:“展昭的身手了得,为什么村长却能死里逃生?”
  老夏刚想回答,白玉堂忽然冷笑,说:“那是因为他笨。自己活该。”他转头看老夏,道:“你知道丁月华会去挖墓,砍李泉的头?”
  老夏支吾道:“对,我猜的。”
  “谁事先把蚁后藏到李泉的嘴里去的?”没给老夏喘息的机会,白玉堂接着问。
  “……是我……”老夏有些结巴。
  “是陈回春!”白玉堂打断了他,“就凭你,也配当李泉?”
  他缓缓的环顾四周,他说:“很不错,这个计谋很不错。”
  老夏还想结结巴巴的辩解,白玉堂忽然笑了,他的笑容明明很美丽,却让所有人都觉得如堕冰窟。他说:“我就知道,展昭太笨了,当个官,看上去也像个假冒的。”
  丁月华正好这时悠悠转醒,就听见白玉堂再讽刺展昭,立刻回击道:“再笨也比你聪明!”
  一出口,她就发现上当了。白玉堂笑眯眯的看着她,道:“明明还很小姑娘气,为什么总是装的很绝望呢?”
  丁月华明智的闭嘴,决定不和他斗嘴。
  白玉堂微笑,但是眼神里总是逃不掉狡黠的影子。他问她:“是陈回春给你出的这个点子吧?去掘李泉的墓,用他的头来吓人?”
  丁月华吃了一惊,她的眼神一闪,想闭嘴不答,但她的表情已经出卖了她。白玉堂面无表情的转头,问老夏:“可以说实话么?”
  老夏冷汗淋漓,他说:“您猜的没错,是陈大夫……”
  于是事情就是这样,陈回春制作的毒药精妙无比,可以杀人,亦是这沙漠食人蚁的克星。他凭借毒药护体,群虫不敢袭击,便抢夺蚁后,塞入李泉尸体中。李泉本是中毒而亡,身体浸透毒药,群蚁自然找不到蚁后,但亦知蚁后在村中。于是倾巢而出,为了夺回蚁后誓死一战。陈回春又利用丁月华把李泉的头带到众人所在之处,老夏暗自活动,乘人不备丢出死去的蚁后,激怒蚁群。
  愤怒的蚁群会吞噬掉所有人,所有的一切。明天早上,这里将成为一片平地,除了白骨和黄沙,片甲不留。
  白玉堂冷笑:“好个借刀杀人,不伤自己分毫。”他冷冷的说:“我不相信,一个小小村长的心腹,可以为了除掉展昭,做到如此地步!”
  老夏吓得屁滚尿流,他连声说:“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了。”
  白玉堂轻蔑的说:“你当然不知道。陈回春,继任的村长,这条尾巴,可是拖到天上去了。”
  众人都不得其解,于是沉默又一次降临。沉默中,只有白玉堂的眼睛依旧在放光。展昭,你的秘密是什么?你的敌人是谁?你又是谁?

  第六章

  六
  沙沙的声音又回来了。这一次,不再像上一次那样急迫,也不像上一次那样声势浩大。那是整齐的,低沉的声音。像是什么在细细的啃噬内脏,细细的啃噬,一寸精肉也不放过。
  每个人心头,都升起不祥的预感。
  白玉堂眼光一沉,道:“它们又来了。”
  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蚁后被发现了,蚁后死了。失去了蚁后,蚁群的末日即将来临,于是复仇变得比生命还要重要。复仇的蚁群要来决一死战了。谁也活不下去,谁也逃不出去。只等明天的朝阳升起,照在黄沙和白骨之上,世人不会知道,这里曾经存在过一个村落,这里生活过它的村民,即使他们都是罪犯。
  沙沙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墙壁在无声的坍塌。瓦片如雨水般哗哗的坠落,于是村民们渐渐看到了屋外广阔灿烂的天空。沙漠在夜空下无边无际的尽情伸展开来,星光散落在每一个柔和的弧度上。
  这个美好又残酷的世界。
  所有人的心头都充满了凄凉和绝望,在此时,有人做着甜蜜的梦,也有人在烛光下畅饮,也许连一条狗都睡着了,可是他们,他们,同一片星空下,甚至披着比他们更灿烂的星辉,他们却在默默的等死。
  所有人都觉得悲哀,只有丁月华暗自微笑,她想,那最好了,灰蝉村,自己,白玉堂,李泉,都消失掉。那么,那么,展昭就可以自由了。
  食人蚁慢慢的吞噬掉墙壁和天花板,大块的土砖掉下来,溅起一片尘埃。土块断裂的声音也难以打破这漆黑的沉默。在这样的沉默里,他们会想什么呢?自己辉煌的前半生?可爱的女儿,美丽的妻子?那些死在自己手下的人?那条走过很多遍的旧路?少年时离开的村庄?落魄时路边一条对他们友好的狗?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白玉堂的目光缓缓的滑过,他看到有的蚂蚁因为洒在墙上的毒血而毙命,然后被同伴默默的拖下去。后面的蚂蚁补上来,它们默默的啃噬。像是在进行着一场葬礼,一场祭祀,一个疯狂杀戮前的哀悼。
  白玉堂忽然站起来,他看着沉默的人们,忽然说:“想活下去吗?想冲出去吗?”
  人们都木然的抬起头,望着他,像是在听一个笑话。
  沙漠的风寒冷,天空也辽远。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白玉堂想,他微笑起来,他的笑容非常纯净,他的眼角渐渐弯曲,眉毛上扬,他微笑的时候像是冰水初融,在漫天星辉下,他的长发飘舞。他说:“活下去吧?我们一起,活下去吧?”
  丁月华看着他,看着他唇边的弧度,仿佛看到了展昭,在无穷无尽的天空下,转头对她微笑,说:“活下去吧,去看看新的世界吧?”
  她霎时间泪流满面。她想展昭,疯狂想他。他在哪里?她想象他回来的时候,看不见村落,看不见她的样子;她想到他皱起眉头,叹息的样子;他蹲在一堆白骨前面沉默的样子。她想了很多,于是泪水忍不住的流下来,她抬起头,看着白玉堂,她说:“好。”
  于是人们都抬起眼睛,满溢着泪水和星辉的眼睛。他们说:“好。”
  白玉堂微笑,他闭起眼睛,他的长发和衣角开始飘荡,他不说话,但是一股一股的气流却从他的周身散发出来。
  他在催动内力,驱散蚁群么?
  只看到地面上的沙土如海浪般层层浮起,以白玉堂为圆心,向外扩散开。黑压压的蚁群也仿佛感受到了这股气流,都停止了啃噬,静待不动。
  白玉堂的气越来越急,于是沙土如同涨起的潮水,一波高过一波。转眼间就是惊涛骇浪。沙土扬起巨大的浪花,向蚁群吞噬而去。蚁群也动了,它们开始疯狂的进攻。但是被白玉堂的气流所抑,它们无法靠近半步。它们疯狂的舞动的双鄂,“嚓嚓”声音令人毛骨悚然。白玉堂的气不断,甚至愈来愈烈。
  房屋的残骸经不住如此冲击,飞了出去,蚂蚁们也终于抵抗不住,纷纷向外飞去。沙土的浪潮开始铺天盖地的打在蚁群之上。蚂蚁们被出几丈远吹跑,没有吹跑的都被活埋在沙石之下,白玉堂周围的沙地坍塌下去,像是一只巨大的碗。
  丁月华只感到她的衣衫在猎猎的飘舞,他看到那个男人在月光和风暴的中心,闭目仰头,他的嘴唇微张,像是在祈祷,像是在歌唱。她在一瞬间甚至对他充满了怜惜和爱,但那只是一瞬。
  白玉堂身上散出的气流忽然戛然而止,他猛地咳出一口鲜血。他睁眼,对村民低吼:“向湖边跑!”
  村民们都回过神来,他们拼命的向村后的小湖跑去。白玉堂踉跄了一下,有很多人伸出手,扶住了他。他微笑了一下,然后和他们一起奔跑。
  丁月华跟在后面,这沙土是如此的柔软,底下埋着的便是千千万万杀人的蚂蚁。她心惊胆战的穿过这片沙地,忽然她看到一只手向她伸来。那是白玉堂的。他的脸色苍白,嘴角的鲜血便更加的艳丽。他微笑着,却不说话。只有眼里,盛着整个沙漠的光华。
  丁月华也伸手。忽然,她脚后的沙土一震。白玉堂神色一凛,他说:“快跑!它们要出来了!”
  话音未落,他们身后的地面便像是瓦解了一般分崩离析,而蚁群则像是涌出地面的黑色岩浆,吞噬了大地上的一切,向他们扑来。
  白玉堂抓着丁月华拼命的跑,前面的人也都伸出手来,抓住他们。月光照在他们的脸上,无数双手的温度停留在他们的手指间,丁月华一瞬间甚至觉得有些恍惚。他们终于在蚁群之前赶到了小湖。
  人们纷纷跳进水里。这时丁月华的裙角,已经悉悉索索爬着许多食人蚁。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白玉堂毫不犹豫,他飞快的抓着丁月华一起跳了下去。
  冰冷的水。夜晚沙漠里的水冰冷刺骨,丁月华觉得自己在不停的下沉,有谁在把她拖起来,有谁在拉她的手。她在蓝色的水波里,看到白玉堂越来越远。
  终于她被拽出了水面。村里的男人们都游在湖中心,他们把她围在当中。而岸边,是铺天盖地的蚁群。丁月华觉得恐惧,透心的恐惧,不是因为蚁群,而是因为……
  她尖利的哭嚎起来:“白玉堂,白玉堂还在水底!”
  于是有人安慰她,有人又沉下去捞他,她只是哭,她想起少年时起那个男人就厌恶水,她想起他站在水边,微微皱起的眉头。她想起他纵身跃下的决绝。
  她只是哭,她想,展昭回来以后看不见他,该是多么的伤心。她想,她该拿什么赔给展昭。忽然周围有人欢呼:“找到了!”
  湿淋淋的白玉堂被拖了上来,他的眼睛半睁着,注视着她。他呛出一口水来,他笑着说:“没事了。”
  于是他们拥有了宝贵的安宁。湖水像冰一样刺痛着她的皮肤。她看着岸边黑压压的蚂蚁。那些蚂蚁无法到湖中心来。
  有人笑道:“可惜我们没有船,要不然,舒舒服服的看着它们干着急,是多么爽快!”
  很多人都跟着笑。
  他们是卑鄙的罪犯,是不可饶恕的人,手里占满了血腥,但是在这一刻,她忘记了他们的身份,忘记了一切。他们都是人,都是生活在这广袤天际下的人。她转头看那些村民,她愉快的微笑,说:“谢谢。”
  可惜她带着面具,她的微笑,他们都看不见。
  岸上的蚂蚁在打转,它们无法渡河,但是它们并不放弃。忽然,它们叠了起来。一层一层的叠了起来。渐渐滚成一个大球。黑压压的大球滚向水面,向他们游过来了!
  他们目瞪口呆,只看到那个蚂蚁球在湖水中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都沉下了水底。但是,岸边有更多的蚂蚁,滚成一个又一个球,向湖中心的他们游过来。
  转眼间,湖面上就漂了一层黑压压的蚂蚁尸体。
  白玉堂忽然虚弱的说:“这样不行!”
  “什么?”有人问。
  白玉堂说:“湖水冰冷,我们坚持不了多久,而只要蚂蚁不放弃,我们就没有办法上岸。我们坚持不了多久的。”
  然后他又低声说:“得在他回来之前解决掉。”
  周围的人没有挺清楚,问道:“什么?”
  白玉堂笑道:“没什么。”
  但是丁月华听见了。她的泪又流下来了。
  白玉堂道:“你们谁和我上岸?”
  大家惊道:“上岸?上岸不是送死?”
  白玉堂咧嘴笑了,他的笑容并不冰冷,也不高贵,他像一个孩子一样笑了,他的鼻子笑得皱了起来,他有些调皮的说:“别担心,我自有办法啊。”
  于是人们也都笑了,大家都豪爽的说:“我!我和你上岸!”
  这时候,一直沉默的丁月华忽然说:“带上我吧,我和你一起上岸。”
  白玉堂盯着她笑了,他说:“你?你有本事么?”
  丁月华笑了,她缓缓的揭下自己的面具,周围人都到吸一口冷气。没有惊艳,没有倾城,只有一张千疮百孔的脸。但是大家都看到她的笑容了,在丑陋的,□的红色肌肉上,她的笑容绽放。她说:“可以带我去么?”
  白玉堂沉默了,他终于深深的说:“好。”
  周围的大汉都抗议,丁月华微笑,她的微笑实在令人毛骨悚然,但是她还是微笑,她说:“请相信我好么?我亦是在用真面孔,面对你们。”
  于是他们都不说话了,他们的眼泪也有了泪光,他们说:“小姑娘,你要好好的。”
  丁月华嫣然道:“当然。”
  几个大汉组成一个人肉的踏板,白玉堂挟着丁月华,站在上面,丁月华说:“我不需要你帮助,我的轻功很好。”
  他们借着那几个大汉的力跃向岸边。岸边的蚁群一看到有人上岸,都飞速的转头,向他们扑来。他们落在蚁群的正中间,白玉堂还未落地就伸手抽刀,刀光绚烂像是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蚂蚁一时无法攻上来,白玉堂和丁月华落地,丁月华也抽剑。她的剑笔直,剑华如月光。她的武功确实不错。
  他们背对背站在成千上万只疯狂的食人蚁之间,一个拿刀,一个拿剑。白玉堂忽然之间有些恍惚,觉得背后不再是那个柔弱的少女,而是另一个强大又温暖的男人。那个人背靠着他站着,发丝拂过他的颈项,那个人说:“小老鼠,你要是敢拖我后腿,我就一辈子也不会再和你一起迎敌了。”
  那个人的剑舞起来像是一条银色的龙,一片轰鸣的雷霆,一场壮阔的日出。那个人的剑舞起来像是满园盛开的梨花和如水月华。那个人会微笑着看他,在他刀光闪烁的刹那却不知去处。
  是你么,展昭?是你么?
  白玉堂不禁喃喃。
  丁月华听到了,她微笑,柔声说:“没错,是我。”
  白玉堂猛地暴起,他喝道:“我支撑着,你去村里找油,越多越好!”
  丁月华一跃而起。奔向村中。白玉堂的刀光接着跟上,替她扫除脚下的蚂蚁。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一片黑色的海洋里沉沉浮浮,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浪,他恍惚的想:自己不是怕水的么?
  他的刀依旧雪亮,他的动作依旧锐利,群蚁在他的逼迫下都不再追丁月华,而是转头向他。他于是微笑,很好。
  展昭呢?是他的话,应该能很快的带着油和火烛回来的吧?
  他疯狂的舞刀,像是在海水里挣扎,无论如何都有浪花一波一波的袭来。也有蚂蚁近身,在他的手臂和后背狠狠的咬下。很疼,刀刺进身体的时候很疼,但是没有你疼。你是在痛吗?是披了鲜血和火焰的战袍,是戴了断箭和白骨的皇冠吗?是我向你奔去,却怎么也抓不到你的手吗?是你微笑着倒下,在一片火光里,有一只凤凰浴火而生吗?
  你是谁?你在哪里?白玉堂只觉得脸上一片潮湿,他的眼睑剧痛,不能视物。飞起的残蚁在他眼前如断箭飞蝗,他似乎听到了炮火轰鸣,周围厮杀震天。他似乎看到皇都坍塌,地面龟裂,紫色的旗帜倒了一地。他叹息。他想,快点回来吧展昭,我要支持不住了。
  丁月华飞快的向村里跑去。渐渐没有蚂蚁追她,她知道蚂蚁们都被白玉堂吸引过去了。她记得他最后唤她,唤她“展昭”。她暗自叹息,却又欣慰。她想,或许最终,他是会想起来的。那样也很好,那样也很好。
  她终于拖着十几桶油回来的时候,就看到黑压压的蚁群中,有一个黑色的怪物在奋战,他的周围,还有很多的人也在奋战。蚁群滚滚而来,有人倒下了,有人还站立着。
  她大叫:“油来了!”
  很多人向他跑来,那个黑色的怪物却兀自倒下。有人接住他,他们退向小湖。
  丁月华把油泼洒到蚁群之上,蚂蚁们疯狂的蹿动。又有人把剩下的油也泼到蚁群之上。然后他们一齐退向小湖。谁点燃了火折子,像黑压压的海洋丢去,“轰”的一声,蚁群烧起来了。
  那团火像是一片浪漫的花海,像是漫天的云霞,像是一切令人愉快的东西。它美丽又炫目。火焰燃烧起来了。蚂蚁们疯狂的窜动,于是村子也被点燃了,丁月华似乎看见了自己的小屋被火舌吞噬的样子。她笑,她说:“很好。”
  她看身后的人,那些大汉各个都目不转睛的看着着火的灰蝉村。就像在看火焰烧掉一副枷锁,一条铁链。就像是看火焰烧死自己的情人。
  那片火光冲天。连冰凉的湖水都变得温暖起来。
  他们都笑了。火星飞落,像是金色的蝴蝶翩跹。
  白玉堂醒过来的时候,丁月华正在给他包扎伤口。白玉堂开始叫:“哇呀呀!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么丁大小姐?”
  丁月华瞪他,恶狠狠道:“躺下去,不然小心我砍了你的腿!”
  白玉堂乖乖的躺回去,嘴里还在嘟囔:“你这么凶,以后谁敢要你?”
  丁月华狠狠的掐了一把白玉堂的伤口,道:“管好你自己!”
  白玉堂痛的直叫,丁月华拍了拍他的额头说:“展昭就要回来了,你不去接他么?”
  “凭什么?他的架子倒是愈发大了。”白玉堂唠叨着,却真的坐起了身。
  丁月华轻声说:“谢谢。”
  白玉堂看着她,她的脸依旧布满了伤痕,但是白玉堂愉快的摸摸她的头,他说:“我白玉堂的妹妹,怎么各个都那么好看。”
  展昭对白玉堂说:“把手伸出来。”
  白玉堂摇头:“不。”
  展昭说:“把手伸出来。”
  白玉堂还是摇头:“不。”
  于是展昭抬头看他,目光非常危险。白玉堂一惊,觉得黑压压的蚂蚁也没有展昭恐怖。
  他乖乖的把手伸出去。展昭于是细心的把纱布拆开。他说:“无论过了多少年,月华还是那么笨手笨脚的。”
  丁月华在旁边跳脚:“我难道包的不好吗?不好吗?”
  展昭不理她,只是轻轻的把纱布缠上白玉堂的伤口,轻的像是一阵风,一朵飘过的白云。
  白玉堂忍不住觉得鼻子酸酸的,他说:“死猫,我找了你好久。
  展昭头也不抬,说:“嗯。”
  白玉堂又说:“原谅我了么?”
  展昭说:“嗯。”
  白玉堂低低的笑了,他说:“我们回去吧?”
  展昭抬头看他,说:“好,我们回去。”
  回那个草长莺飞的江南,回那个繁花似锦的京都,回那个温暖的家。我们回去吧?
  好,我们回去。
  “回去抓那个死陈回春啊啊!气死我了,展昭你什么时候惹上那么个敌人的他们是谁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哇哇哇疼死了啊你要杀人啊?”
  “小钉子你也来帮我啊不然我真要被他杀了啊啊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蝉死了,螳螂饱了。黄雀呢?

  第七章

  七
  黄昏,细雨,深秋。
  街上都没有人了。那些贫苦的人们在这个寒冷的秋雨天都早早的回家,摆摊买杂货的因为没有顾客,也都收摊了。于是整个城市里,就只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在石板路和落叶上,令人神伤肠断。
  隐隐的,也有别的声音。
  刀剑声,打斗声。
  深巷里,一群衣冠不整,满脸凶相的男人围成一个圈。他们各个神情紧张,刀剑在手,横眉立目。还有人已经倒下了,血顺着雨水杂乱的流淌。他们围着一个男人。一个很年轻的,甚至可以称为少年的男人。
  看样子他不会超过二十岁,脸上甚至还带了丝稚气的神色。他的头发有点凌乱,衣服也又脏又潮,但他的眼睛却很亮,在昏暗的傍晚,他的眼睛亮的如同两簇闪烁的星辰。他冷冷的站在那里,嘴唇抿的很紧,脸上带了一丝少年得意的张扬,目中无人的讥诮。
  眼前这群人显然是来寻仇的,但是他却不知道所为何事。不过也没关系,他的仇家本来就多得很,也不在乎眼前这几个。
  正好可以热热身,要是马上能够和那家伙打上一场,就更好了。想到这,少年眯起眼睛笑了起来,他的眉眼本来就清澈,这样一笑,便如阳光下的冰泉在青石之间流淌而过,灿烂又美丽。他的眼睛更亮了。他扬起下巴,说:“那么好吧,你们都上吧。”
  他转手拔刀,手腕上系着的两块白玉小牌随着他的动作相互撞击,发出悦耳的声音。
  听到玉石的响声,那些寻仇的汉子们脸上,都露出了一种奇怪的愤恨和恐惧的表情。他们咬牙,一个人喊道:“兄弟们,我们拼命了!”于是所有人都跟着喊起来,冰凉的雨水浇在他们的脸上,像是在流泪,又像是在流汗。远方小楼里隐隐的有歌声传来,秋风秋雨秋煞人,百转千回,凄凉如梦。大汉们的喊声减息,都黯然垂首,热血初凉,又暗自有愁愫从心头升起。一人颤声道:“可惜大人他,看不到今天这一幕了。”
  被围在中间的少年却无动于衷,嘴角甚至还带了一丝被挑战的兴奋的微笑,目光却依旧冷冷的看着他们,像是在看一场好戏。
  大汉们又抬手,抹去脸上的水迹,跺脚,狠狠的咒骂。他们一哄而上,凶神恶煞的挥舞着手里的大刀长枪。少年眼里的兴奋渐渐变成一丝失望。他把刀又重新插回刀鞘,轻松的伸出一只手,从眼前扑面而来的大刀上滑过。他的动作很快,那些大汉几乎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只是觉得他的衣袂纷飞像是在跳舞,而手指拂过刀背,像是拂过一架古琴。只那一瞬,他们都虎口震痛,手里武器纷纷不由自主的脱手。
  一时间叮叮当当响声一片,地上水花四溅。
  那些大汉面面相觑,都自知自己不是眼前男人的对手。他们相互对视,忽然都咬牙,他们吼道:“不杀了你为大人报仇,我们誓不为人!”又挥舞着铁锤大的拳头向少年扑来。
  少年错身避过如雨点般落下的肉拳,脚一蹬,向上跃起,底下寻仇的汉子也都跟着扑上来,那少年身子一沉,稳稳的落下,正踩住了他们的头顶。他的足尖的力道刚刚好,不轻不重的踩住了人脑后的软穴。他眼里的失望遮掩不住,郁郁的说:“傻大个儿们,还要再上么?”
  被踩住头颅的大汉冷汗淋淋,却依旧嘶声喊道:“别管我,兄弟们,快杀了他!”
  那些周围的人都只犹豫了一刻,便又重新冲上来。他们的眼里,有浓烈的愤怒和恨意,竟驱使他们不顾一切,甚至连性命都置之度外了。
  这一下,少年倒是吃了一惊。他早已知道,眼前这帮汉子根本不懂武功,只是仗着身强力壮,舞起刀来看上去虎虎生风而已。是以这场战斗的结果也显而易见,他也懒得对他们痛下杀手,总是手下留了情。他有些苦恼,自己到底曾经做过什么事情,令这样普通人,也对他如此恨之入骨。
  他翻身跃下,一个大汉不要命的扑上来,他转身躲开,旁边的人却又挥舞的大刀涌来。虽然没有致命的伤害,但这样没完没了的进攻也渐渐让少年开始烦躁起来。他终于皱眉,咧嘴大骂道:“你们有完没完!”骂声中,冲着眼前一个扑来的大汉脸就是一脚。
  那个大汉只看到少年一只泥巴糊糊靴子朝他的脸踢来,那一脚并不快,也不凌厉,但他不知为何就是无法躲开。于是被踢了个结结实实,两百多斤的身躯如同一个皮球一般飞了出去。
  顺着大汉飞出去的方向,巷口有一个人慢慢的走进来。雨雾中看不清是谁,只是看到那大汉庞大的身躯直直的向那人砸去,力道之猛,只怕撞上了,后面那人不残也要受重伤。
  少年有些着急,却苦于被人围住,在那一瞬间也无计可施。眼睁睁看着大汉就要撞上那人了,忽然,大汉的身躯以一种很奇怪的角度转了一个圈,又回扑回来。
  这一转一回,姿势虽然古怪,却灵巧无比。少年吃了一惊,道,自己难道判断失误了, 眼前这些汉子,都是身怀绝技的?
  却只看到那大汉一路惨叫着飞回来,在他面前摔了个狗吃屎,泥水溅了少年一脸。周围人都惊诧不已。从巷口走进来的男人却说话了。他的声音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非常的好听,低沉又优雅。他说:“你的仇人还真多,白玉堂。”
  一瞬间,满脸泥水的少年脸上,那种冷冷的讥诮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诧异,转而又变成生动的怒火。他大喊道:“死展昭,你怎么会在这里?”
  展昭走近了,他穿着一件普通的蓝衣,打着一把伞。虽然走在泥泞的小道上,脚上和衣摆却没有沾上一点泥。他的微笑很温暖,像是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们一起骑马走在花丛中一样。他皱眉,道:“你身上脏死了,等会不要到我的房间去。”
  白玉堂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确实又湿又脏,风尘仆仆。他却大笑,道:“这才是真男人,比你成天装腔作势的样子好多了!”
  展昭皱眉,叹道:“看来特地准备的茶花浴是用不上了,我不如回去让忠叔倒了算了。”一边摇头,一边准备回去。
  白玉堂听了,着急道:“死猫,你敢!”
  展昭道:“你是真男人,野老鼠,自然不用沐浴,到河里冲冲就可以了。”
  白玉堂咬牙,飞身而上,左手拔刀,右手直取展昭双目。展昭也不避开,只是等白玉堂与他只有一尺之隔的时候,他的手忽然微动,一束银光激射而出,打在白玉堂迎面而来的刀身,“叮”一声,金石相击,声音尖锐又刺耳。
  白玉堂大吼一声,向后跃了三步,他捂耳道:“死猫!!”
  展昭但笑不语,他知道白玉堂最怕这种声音,是以射出袖箭,扰他神智。
  白玉堂开始碎碎念:“你实在是太卑鄙了,这种方法胜之不武侠士不屑,不过也是,你只是一只死猫你当然也不在乎侠义之道,别人那都是被你骗了还称你南侠……”
  展昭也只是微笑,毫不生气。
  他们斗嘴不亦乐乎,似乎完全忘了身边还有一群寻仇的大汉在虎视眈眈。那些大汉眼看着自己都成了透明,也颇无奈。忽然一人大喊:“看,那袖箭!”
  那支打在白玉堂刀上的袖箭,此刻落在地上,被雨水冲洗的烁烁发光。
  那些大汉的神色都变了,如果说一开始,他们对白玉堂只是怨恨和愤怒,虽然不惜性命要复仇,但总还是有所顾忌。看到这只袖箭以后,他们的神色却都变了,变得木然,那是一种愤怒到了极点,将一切都置之度外的麻木。
  “这袖箭怎么了?”还没等白玉堂问出这句话,他们都疯狂的挥刀而上,力道之猛,连展昭都暗暗吃惊。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尤其是当这些潜力被愤怒和悲伤所激发出来的时候。大汉们都不要命的冲上来,手里的钢刀霍霍作响,亮闪闪的一片。他们的招式也变得无比疯狂,虽然他们并不懂武,但是毕竟是条条壮硕大汉,下刀亦可以碎石。这种你死我活的招数,让白玉堂一时间颇难应对。
  面前不要命的攻击,白玉堂空前的头疼起来。他知道他们下手,招招都是杀招,接了就是他死,不接就是他们死。而白玉堂也不能真取他们性命,眼看这情况,令这些本不懂武功的大汉憎恨至此,似乎有些误会。
  出手也不是,不出手也不是,只能虚晃一枪以缓攻势,但他出手取他们双目,或是迎面击心,他们也毫不避让,直把自己的生命做儿戏。每每快要得手,还得强行消除攻势,一时之间白玉堂有些应付不来,样子颇为狼狈。进退两难之际,他回头望望展昭。
  展昭好整以暇的望着他,甚至还在微笑。他说:“我早说过,你惹事太多,看,现在报应来了吧?”
  白玉堂空手对付众人疯狂的攻击,左一刀右一拳的,早已搞得他烦不胜烦,又听到展昭颇有些幸灾乐祸的腔调,锦毛鼠的脾气一上来,便是长江黄河的水也难以熄灭。眼看面前一个大汉举刀咆哮着扑来,他终于忍不住,转手拔刀。
  但是他的刀却扑了个空。那些大汉都绕过了他,笔直的朝展昭冲去。白玉堂目瞪口呆的看着展昭霎时间就被一群大汉围住了,淹没在刀光人影之间。
  忽然,他大笑起来:“死猫啊死猫,我叫你刚刚看我的笑话!”但大笑间,他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展昭不出一点声音,难道是已经被砍死了?
  然后就听到一阵嗷嗷啊啊叫唤的声音,劈里啪啦钢刀落地的声音,噗通噗通人倒地的声音。展昭站在一群倒地的大汉中间,依旧撑着他的伞,身上甚至没有溅上一滴雨水。
  白玉堂目瞪口呆,半响,才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展昭微笑,说:“会武功的和不会武功的,都是人啊,只要折手腕就可以了。”
  白玉堂一时间恍然,原来自己过于在意眼前的人都不会武功,过于看重不能伤了他们,却忘了,他们好歹也是壮年男子,折了手腕也不会死的。他不禁咬牙。
  展昭笑道:“服了么,小老鼠?”
  却只听到倒地的汉子们都低声的诅咒,吼道:“你这个恶贼,你这个丧尽天良的混蛋,我们非得要杀了你!”他们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展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白玉堂奇道,他上前,抓住一个大汉的领子,问道:“你们是不是搞错了?那死猫和你们有什么仇?”
  那汉子诡异的一笑,他说:“仇?简直是血海深仇!他杀了,杀了……”那汉子一口气没有喘过来,兀自晕了过去。差一点就听到原委,却被生生打断,白玉堂气极,又转头看别人,那些本来在呻吟诅咒的男人们,竟一时间都晕了过去。
  白玉堂抬头看展昭,展昭无辜的微笑,道:“也许当时是我下手狠了点?他们毕竟没有练过武。”
  白玉堂只得翻眼。
  沐浴过后,换上新衣,身上又变得清清爽爽的了。白玉堂很满意。
  他其实并不是很有洁癖,也并不介意脏兮兮的样子。但是,毕竟,他还是更喜欢洗完澡,香喷喷的坐下来,喝几盅美酒,吃几碟小菜的。
  展昭就坐在他的对面。还是那样温温和和,舒舒服服的样子。白玉堂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他也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就是现在他自己的心情很愉悦,而这愉悦,多半是因为眼前的男人带来的。
  展昭说:“你怎么忽然来了?”
  白玉堂瞥眼,道:“我不能来么?”
  展昭微笑,道:“你当然可以来。”
  白玉堂道:“你的包大人最近怎么样?”
  展昭道:“自然是很好。”
  “那些七七八八的人呢?”
  展昭忍笑,道:“也很好。”
  白玉堂沉默了一会,自言自语道:“哼,那为什么一来这儿,就碰着有人寻仇?”
  展昭也沉默,然后又道:“好像,他们一开始找上的是你……”
  “他们的眼神差到如此地步么?”不共戴天的仇人都会认错?白玉堂不得其解,“我们两人,可是有着云泥之别啊!”
  展昭也不得其解。听着白玉堂讥讽他,他也只能苦笑。他说:“我已经把他们关起来了。若是你愿意,我们可以去问问他们。”
  白玉堂道:“好。”
  可惜,那些大汉们都再也不能告诉他真相了。
  那二十几条大汉,魁梧粗壮的男人们,都睡着了似地躺在地上。他们的手腕高高的肿起,红里透紫,甚是丑恶。他们都没了鼻息。横七竖八的躺着,如同砧板上横七竖八躺着的死肉。
  没错,他们都死了。一招毙命。
  周围的衙役都还不知,道:“看,从一来,就都睡得像死猪一般。”
  看着这群冷冰冰的尸体,白玉堂忽然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底袭来,是谁在开封府的大牢中,一招就杀死这二十几条大汉,不被衙役发现,还能全身而逃?
  是谁?
  他转头看展昭,展昭的脸上依旧带着一丝微笑,只是他的眼神变得深沉,他看不清。

  第八章

  八
  白玉堂做了一个梦。那是个很纷乱的梦,他几乎不知道,那是回忆,还是他捏造出来的过往。他梦见半年前生日的时候喝了很多酒,头晕的难受,就独自来到后山。展昭站在夜风里,衣角被吹的舞动起来,飘飘然然的,像是天边被月光镶了银边的墨蓝色云朵。他的面孔也很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乌沉沉,深不见底,却又光华流动,好看的紧。看见他出来,展昭一笑,道:“你来的正好。”
  白玉堂暗自嘀咕:你是在这里等我的么?
  展昭也不说话,只是把他拉过来,在他的手腕上系了一个东西。那东西有恰到好处的分量,贴在手腕上,冰冰凉凉,甚是舒服。展昭低声说:“既然白玉,作为你的生日礼物,也不算不合适了。”他的声音在那个湿润的春夜里,几乎要流淌起来。
  白玉堂晃了晃手臂,一片寂静中,只有手腕上的玉坠叮叮作响,和着沙沙桃花开放的响声,簌簌草木抽芽的动静,动听极了。
  然后呢?然后或许他就醉过去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白天。展昭不见人影,他问哥哥们,哥哥们都笑他:“人家展大人公务繁忙,又怎会因为你的生日特意前来。”
  白玉堂想想也是,但手腕上的两片白玉,却真真切切。一片上面细细的刻着一个“白”字,一片却是空白。他也暗自腹诽,道展昭真是畏首畏尾,送个贺礼都不敢光明正大。又想到或许他是百忙中前来,免了礼数,免了客套,只真真切切为送他美玉。于是不由自主的有了小小的私心,不愿告诉别人,也不和展昭提起,直当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罢。
  转瞬,却又梦到寻仇大汉们恶狠狠的眼神,诅咒时怨毒的语气。于是被生生的惊醒了。
  从醒来以后,白玉堂就开始沉思。他先是并不明白,大汉们寻仇,为何会找上他,忽然看见袖箭以后,又转向展昭。此时他却想起,那些大汉听到他手腕上玉石相撞的声音,脸上那奇异的表情,又是愤怒,又是悲哀。
  展昭恰巧推门进来,就看到白玉堂怔怔的躺在他床上发呆。脸上有一半被阴影遮住了,但是两只眼睛却亮的吓人。
  见展昭进来,白玉堂一下跳起,他问:“那些人的身份查清了么?”
  展昭摇头,道:“搜过尸身了,也贴出布告了,周围的失踪人口也调查过了,却都没有查出来,这二十来人,究竟有何来头。”
  白玉堂吃了一惊,他跳起来说:“不是你常说的么,就算是死人,也会说话的。”
  展昭无奈道:“对,但是这次,我们似乎是在调查几个地狱里冒出来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从哪里来。”
  白玉堂觉得有些冷,他摇了摇嘴唇,忽然扬手,道:“死猫,这两块玉坠,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展昭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睡糊涂了么,我从来没有送过你玉坠。”
  白玉堂又惊又怒,他道:“今年我过生日的时候,不是你特意到我那里去,送了我这两块玉坠的么?”
  展昭无奈的看着他,道:“白玉堂,我怎么可能只为了送你两块玉坠,千里迢迢赶到馅空岛?”言下之意,却是,你真自作多情。
  白玉堂霎时间被气的说不出话来,他本来还因为展昭特地送他礼物而有着暗自的小小欢喜,此番被展昭一说,霎时间觉得自己像个笨蛋。又忽然想起展昭那双总是温温和和的眼睛,却因为从来都波澜不惊,而变得近乎冷酷。他咬了咬牙,笑道:“好呀,展昭。这次算我错了,下次,我要是再来找你,我就把我的手整个吃下去!”
  他大笑着转身,直接跃窗而出。他的身形依旧潇洒,为了表示愤慨,他还故意踹翻了展昭的衣橱,踩坏了展昭最喜欢的一个椅子。但是展昭没有错过他狠狠的扣在刀柄上的五指,展昭无不可惜的想,好好的一个黄金刀柄,一定被捏出印子来了吧。
  当然,白玉堂也没有注意到,展昭眼底里,一闪而过的笑意。
  白玉堂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他想,他定然要在展昭之前抓到犯人,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然后居高临下的站在展昭面前,狠狠的羞辱他一番。他十分肯定,现在展昭不愿承认玉坠的事情,一定是因为它关系到解谜的关键,而展昭并不愿意让白玉堂牵扯其中。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危险的弧度,他的眼睛都变得亮如寒星,他说:“我偏是要查出来,你等着好了,死展昭。”
  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那些大汉寻他复仇,是因为看到了自己手腕上的白玉小坠。但是为什么呢?白玉堂又有些迷茫。
  秋雨未停,街上依旧行人稀少。白玉堂自然不会像展昭一样,何时何地都举止得当,衣着得体。他没有打伞,也懒得避雨,于是任由秋雨湿了他的头发,也湿了他的单衣。一个人慢慢的走着,脚踩在潮湿的落叶之上,渐渐也觉得有些寒冷。于是他又想到了展昭家里,那个阳光里舒舒服服的长椅,那杯温的刚刚好的酒。白玉堂咬牙切齿,想,此时的狼狈,全是败那人所赐,此仇不报,真要把自己的手吃下去。于是他又开始迷迷糊糊的想,手的味道是什么样的呢?凤爪的话,红烧还是白煮比较好?或者风干的凤爪也不错。
  这样想着,他的肚子就及时的叫起来了。
  而偏偏这个时候,旁边就有一家酒楼,而且似乎菜做的还不错,香味争先恐后的钻进他的鼻子里去。
  白玉堂是个不喜欢勉强自己的人,但是本质上来说,他又是个极度挑剔的人。比如游历的时候,没有干净的旅店,他绝不会勉强自己住一间又脏又小的房间,他宁愿骑一匹好马,秉一支长烛,乘兴夜游。
  现在这家酒楼又干净,又明亮,店里的小二看上去也勤快,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东西真的很香,而他自己也真的很饿。白玉堂觉得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于是他走了进去。
  几碟小菜几杯酒下肚以后,白玉堂觉得人生似乎还是很美好的。窗外不停的秋雨,惨死的大汉,欠扁的展昭,似乎也都不再那么重要了。他觉得心情又重新愉快起来。他正准备和小二要第三碗皮蛋瘦肉粥,店里的掌柜站到了他的面前。
  白玉堂皱皱眉头,道:“我吃完了,自然会付钱给你。”
  掌柜笑道:“不是这件事。”
  白玉堂奇道:“那有什么事?”
  掌柜悄声道:“这里说不太方便,你可以跟我到里间说么?”
  白玉堂瞥了他一眼,道:“我没有时间。”
  掌柜笑了一下,在白玉堂面前放下了一样东西。
  一把钥匙。
  这其实只是一把很平常的钥匙。可是却用黑金打造,上面镶着一个红色的“光”字。熟悉些江湖典故的人都知道,从前传说春秋时期吴王夫差为父亲阖闾造墓,陪葬宝剑三千,把把都是剑中翘楚,又有金银万千,得之者不仅富可敌国,也有兵器称霸天下。可是葬阖闾的墓却一直是个秘密,直到二十年前王丞相受先皇之命寻访发掘,历经数年,终于探得机关,获得开宝的钥匙。但这把钥匙在进京呈给皇上的路上,却莫名其妙的被盗了。护送钥匙的人各个都惨死,而钥匙也从此下落不明。钥匙一失,宝藏秘密又重新成为谜团。从此这宝藏也就真的成了传说中的事情。
  然而没有想到,这把钥匙现在就在眼前,触手可及,甚至可以看到,烛火的光芒怎样在它的身上跳跃。
  可惜,白玉堂却无动于衷,似乎没有看见这把钥匙一般。他转头看小二,问道:“我的皮蛋瘦肉粥为什么还没有来?”
  掌柜眼光一沉,微微笑了一下,对着门口拍了拍手。
  一个少女走了进来。
  本来秋天雨夜,天黑的早,虽然这个小店点了很多灯,却还是不够明亮。但这个少女一走进来,整个房间好像变成了白天。她只是那样轻轻松松的走进来,却就像一阵风,一朵云,一阵花香一般飘渺而迷人。连掌柜的眼睛都亮了亮。
  白玉堂的眼睛也亮了。他盯着那个少女,他的眼睛本来就又亮又好看,现在直勾勾的盯着那个绝色的少女,她也不仅微微有些脸红。她垂下头,嗔道:“看什么,色鬼……”
  却没想到白玉堂高兴的喊出来:“我的皮蛋瘦肉粥终于来了啊!”
  原来他的眼睛,竟是盯着那少女身后,店小二手里的粥。
  这下,掌柜的和少女的脸色都青了。看着白玉堂喝粥喝的心满意足,满脸幸福,掌柜的眼皮跳了好几下,终于还是没有忍住,转手拔刀,朝着白玉堂砍来,他喝道:“你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白玉堂也不搭理,依旧专心的喝着他的那碗粥。直到掌柜的刀劈到他跟前的时候,他手中的筷子一上一下飞了出去,一根打中了掌柜的虎口,顿时他手一松,大刀落地,另一根打中了他腰间软穴,掌柜的再也站不住,噗一声扑倒在地。
  那少女见掌柜的被打,一咬嘴唇,也扑了上来。她没有拿刀,但十指尖尖,竟是很内行的鹰爪功。一般女孩子不练鹰爪,因为出招难看,而且女孩子力气较小,也难以练得其精髓。但眼前的少女,竟也将这鹰爪功使得像模像样。她先一招“猛禽取心”攻向白玉堂胸口,乘着白玉堂护胸之际又是一招“鹰击长空”,双手展开欲直扫太阳穴,白玉堂扭头避过,少女紧接着便是“利爪戏狐”,从上而下狠击天灵盖。白玉堂刚刚躲避前一招时一手护胸,来不及再变,另一手还托着半碗粥,眼看他根本避不开这一招了,电光火石之间,他却把粥碗顶在了头上。
  于是,少女恶狠狠的一击并没有落在白玉堂天灵盖上,而是落在了半碗皮蛋瘦肉粥里。又温又粘的粥糊了少女一手。少女楞住了,掌门也愣住了。
  白玉堂哈哈一下,取下粥碗,眼光里有些可惜,道:“白白浪费了这碗粥啊。”
  掌柜铁青着脸说:“吴王的宝剑你当真是不要?”
  白玉堂摇头,道:“不要。”
  掌柜指着少女,道:“月华你也不要?”
  白玉堂抿嘴,道:“太凶了,不要。”
  掌柜颤声道:“你真的不肯帮我们么?”
  白玉堂站了起来,他笑得没心没肺,但是火光之下却又单纯无比。他说:“你的饭很好吃,所以,看在那么好吃的饭的面子上,我当然会帮你。”继而他又狡黠的对月华眨了眨眼,道:“虽然你记不得我了,但是我还记得你。虽然上次看到你的时候,你才这么大,你的哥哥还在给你换尿布。”白玉堂用手比划了一下,笑得贼眉鼠眼。
  掌柜笑了,丁月华的脸红了。
  白玉堂随他们进了里间。他问丁月华:“你的哥哥们呢?”
  丁月华道:“死了。”
  白玉堂吃了一惊,问道:“我们是好久没见,但大小丁的能耐我还是知道的,怎么会那么干脆就死了?”
  丁月华看着他,缓缓的笑了,她说:“干脆?我的小哥哥,叫喊了三天三夜才死的。他们让他说出我们在哪里,他一句也没有说,就被套上了阎王圈,挣扎了三天三夜才死掉。”
  丁月华的声音非常动听,她缓缓的说着这个悲剧,仿佛已经忘却了悲痛,白玉堂却忽然觉得心里一寒,他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丁月华看着他,道:“你也知道,我的哥哥们进了丞相府,做了侍卫。”
  白玉堂点头,道:“这个我知道。”
  丁月华道:“半个月前,王丞相从江南回来,路上,被人杀死了,我的哥哥们,随行的人,一个都没剩。”
  白玉堂吃了一惊,他诧异道:“这怎么可能!前两天,我还听说他陪同皇上同去泰山拜天!”
  丁月华缓缓的笑了,她的脸被烛光拉出了浓重的阴影,她的嘴唇开开合合,洁白的牙齿像是小冰凌一样闪烁着寒光,她说:“那是假的,现在的丞相府,所有的人都是假的。丞相府上下,全部被杀的干干净净,现在,活着的只有我,曹伯和小张了。”她抬头看了看掌柜。这个掌柜必定就是曹伯,而小张,定然就是跑堂的小二。
  白玉堂皱眉:“现在?那么,当时活着的还有谁?”
  丁月华道:“丞相府当时有二十来个家丁出去采购用品,王丞相老来得子,那孩子也快周岁了,要办宴会庆祝。那二十来个人,本是后一天才应去买,却因为那卖红绸的商船早了一天靠岸,又希望在王丞相回来之前办好事,所以,他们也早了一天出去。正是这早一天,缓了他们的死期。”
  “缓了?”白玉堂问。
  “没错,缓了。”丁月华慢慢道,“我们本是随着王丞相回来,路上却遇到不测。我们拼了命的逃出来,躲在闹市里,没想到竟与回来的他们碰面了。我与他们说了路上变故,也说了现在出现的假丞相,还给他们看了杀手的武器……”
  白玉堂打断她的话,问道:“是袖箭?”
  丁月华吃了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白玉堂冷冷的笑了,他说:“果然如此。”他忽然又问:“于是他们不听你的话,想自行报仇,对不对?”
  丁月华道:“对。”
  “那他们为什么找上我?”
  “因为玉佩。”丁月华缓缓道。
  “玉佩?”
  “没有错,玉佩。这两块玉是王丞相送给夫人的,夫人姓白,这两块玉最是宝贝,从来不离手的。现在看到你手腕上系了夫人的玉坠,自然认为你是杀手。”丁月华盯着白玉堂的眼睛,说。
  白玉堂沉默了。他的眼睛在烛光里烁烁发光。忽然,又黯淡下去。许久,他才兀自大笑,他说:“展昭啊展昭,我倒要听听,这是怎么回事。

  第九章

  九
  一场秋雨一场凉。凄风苦雨的夜晚,街上只有落了叶子的树,孤零零的立在那里,连狗都哑了嗓子,静静的卧在窝中。谁会在这个时候出门呢?再破烂的家,此刻也是世界上最温暖最宝贵的地方。
  眼看着灯火通明的丞相府,依旧那么熟悉,却冷冰冰的,再也不是自己的家了,也没有会对她挤眉弄眼的哥哥们了。丁月华觉得心里有难以描述的凄楚。但她的伤感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叫你不要跟着我了,一定会穿帮的,穿帮了我也不会帮你的,是你自找的啊,我一定会自己逃走的!”走在前面的少年一路低声的骂骂咧咧,甚至还夹着小小的脏话。
  丁月华气的说不出话,半响才憋出一句:“我的轻功很好的。”
  却没想到少年更加的话更多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怎么知道自己武功好,你的哥哥们本来武功就不高,你的也高不到哪里去。小小年纪就那么自满,以后修为也不会太高哦。”
  丁月华就算是个淑女,此时也被激怒了。她狠狠道:“你敢说我哥哥?”
  少年回头瞥了她一眼,笑道:“你大哥哥还曾经爬树,结果从树上掉下来了。”
  丁月华不再说话了。她左手捏成鹰爪,右手鹰翼,一记横扫,一记直击,攻向少年后背心。那少年却像盲了聋了一般,根本没有躲避,硬是生生的接下了这一击。
  只听到“咚”的一声闷响,这一掌打得结结实实。少年的身子晃了晃,丁月华自己也吃了一惊。她的掌力虽然不够碎石,却也足以致命,更何况打的是背心命门。她慌忙去抚那少年后背,连连问道:“还好么,还好么?”
  却见那少年苍白着一张脸回头,看着她没心没肺的笑,道:“真的,不过你哥哥没我惨,我被他当成个垫子了。”他做了个趴在地上的动作。这少年穿了一件夜行的黑衣,趴在地上肢体扭曲,滑稽又有趣,活像只蛤蟆。
  丁月华终于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
  看到她笑了,少年也开心起来,他说:“好啦,你笑了就好。”
  丁月华眼睛一热,忽然又板了脸,道:“快起来白玉堂!我们来这里可不是看你耍杂技的。”
  白玉堂嘟嘟囔囔的爬起来,道:“你看你,凶死了,将来谁敢要你?”
  丁月华却没有理他。越是靠近王丞相原来的房间,她的心里越是不安。她感到了恐惧,因为一切都那么自然。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
  熟悉的小路上,丫鬟们安静的来去,也看到吃饱了的家丁,聚在一起下棋打牌。
  没有错,如果不是半个月前的经历太过刻骨铭心,丁月华几乎要以为,那只是一场她做过的噩梦罢了。
  但是他们都是假的,都是死去的人,都是别人扮成的。他们都是假的。丁月华甚至看到了原来自己和哥哥们的那件屋子里也亮着灯,但是她没有勇气再看第二眼。她的大哥哥惨死眼前,小哥哥被生生的套上了阎王圈。她害怕见到两个冒充的人,顶着和哥哥们一模一样的脸站在她的面前。她的手臂上还有一道伤疤,是在当时留下的,至今未愈。她轻轻的掐那道伤疤,痛的她浑身发颤。
  白玉堂忽然悄无声息的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他低头在她的耳边低声道:“你看。”
  丁月华向前望去,她看到了一个穿着红色官服的男人。黑夜里,火光使她看不清他长得是什么样,但是,她却觉得,他是她熟悉的。
  红衣的男人敲了敲王丞相的门,然后,便进去了。丁月华看见白玉堂的眼睛发直,他眨也不眨的盯着。等到那男人一进房间,他便悄无声息的施展轻功向前,停在一扇隐秘的窗前。她跟着他过去,学着他的样子,戳破了窗纸,也往里望去。
  她看到了伪装的王丞相,几乎毫无破绽,连举止和笑容都一模一样。她眼睛发红,又是惊又是怕,觉得心里一片寒冷。然后她听到了她的名字,从那个红衣男人口中说出来。他的声音非常好听,让她想起了月光下,吹拂浩荡的芦苇荡,漫天的夜风。
  他说:“丁姑娘还没有找到么?”
  王丞相叹道:“她的哥哥们寻遍了整个开封,都没有找到她。”
  男人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她十五岁已过,我希望婚事可以如期举行。”
  王丞相又叹气,他说:“我那天也只是戏言,却没想到丁家姑娘竟然因为害怕而逃婚了。”
  男人也叹气,道:“应该先告诉她的。毕竟,父母之约也需要两情相悦。”
  王丞相道:“哎,一旦找到她,我自会通知你的。”
  男人低头行礼,道:“展昭谢过大人。”
  展昭!那个男人就是展昭么?和她的婚约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编出理由说她逃婚?因为只有她逃走了,无法找人顶替她么?那个展昭,为什么也如此安然,好像理所当然呢?这些荒谬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丁月华惊慌不安,她抬头看身边的白玉堂,却看到他紧紧的咬着嘴唇,眼里的光华愈亮,像是燃烧的火凤,沙漠上危险的金色蜥蜴,他紧紧的咬唇,仿佛要把自己的嘴唇吃下去一般。他动也不动的盯着展昭。
  然而,丁月华的吃惊,比起之后她见到的东西,又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展昭行过礼以后却没有离开。他甚至主人般的开了门,让另一个人进来。那个人慢慢的踱进来,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袍子,他走的并不快,但是每一步都很有力。丁月华看见,白玉堂的脸色变了。他的脸色整个变了,像是见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可怕。
  那个人是谁?
  丁月华忽然有了不好的猜想。
  王丞相见到来人,显然也吃了一惊。他连忙起来,施礼寒暄道:“包大人,你怎么来了?”
  果然没错,是包大人!他来这里干什么?他来找王丞相干什么?
  包大人也还礼,道:“王大人,我看今晚夜色不错,想出门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你这里来啦。”
  丁月华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忽然觉得包大人的理由不但荒谬极了,而且也有趣极了。
  但王大人却似乎并不这么觉得,他恭敬的说:“是啊,最近夜色不错,我也很是喜欢。”
  包大人微笑,道:“王大人,您最近身体可好?”
  王大人一愣,忽然又笑道:“当今天子圣明,国富民强,老夫的身体,托盛世之福,自然也是不错。”
  包大人继续微笑,道:“最近您常常颠簸于外,没有劳乏么?江南路途遥远,您这一路,可有水土不服?”
  此话一出,王丞相的脸色有些变了,他勉强笑着回答:“回来是有些乏,不过,休息休息,也就好了。”
  包拯慢慢的品了一口茶,道:“王大人,您这儿的龙井,果然还都是清明后的啊。”
  王丞相慢慢的变色了,他说:“老夫从来不喝清明后的龙井,包大人,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包拯还是不动声色,他说:“我也老啦,记性不好拉。王大人,您可别怪我啊。”
  王大人吃了个软钉子,又不好发作,只好哼了一声,道:“怎么会,都是那么多年的老朋友了。”
  包大人笑,道:“是啊,连下一辈,也要成为朋友啦。”他扫了一眼展昭,道:“我这展护卫,平时最忠实敦厚。若能和你的丁女侠喜结连理,也是一段佳话啊。”
  原来只是为了婚事。王大人的脸色缓过来一点了,他笑道:“当然,展丁双侠,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丁月华的脸红了,她偷偷的望了站在旁边的展昭两眼,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和他有什么婚约,但是却又有些无名的忐忑。展昭的脸她看不清楚,但是她只是觉得他像一口古井,深邃又甘冽,黑暗又温柔。她咬了咬牙,暗自骂自己,眼下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玩哪出戏,甚至不知道他是好是坏,小女人心气,怎么就又犯了呢?
  又抬眼看旁边的白玉堂,只见他不言不语,只是狠狠的盯着展昭,目光灼灼,似乎要把展昭烧穿一个洞,丁月华在一霎那间,几乎害怕展昭会察觉。
  但是展昭没有。
  包大人慢悠悠的说:“那么,丁双侠,对这婚约,可满意?”
  王大人笑道:“满意极了。”
  包大人叹气,道:“只是小丁姑娘没有准备,竟逃婚了。”
  王大人道:“不用担心,她若是看到了展护卫,定然就不会在想逃婚了。”
  包拯大笑道:“如此说来,一切岂不是妙极?”
  王大人也笑:“当然当然,就是妙极!”
  包拯却忽然敛了笑容,漫不经心的说:“其实呢,展护卫只是爱慕丁女侠心切,为了请您答应,我们的公孙师爷给出了一计,编了一个假的婚约。”
  王大人道:“啊?”
  包拯继续慢悠悠的说:“您不知道小辈们的家事,这是应该的,但大小丁护卫们,怎么连自己家事情也不知道?那丁姑娘,不愿意自可以提出,又怎么会为了一个假的婚约,仓皇逃婚呢?王大人,您可以告诉我吗?”
  陷阱!一个陷阱!王大人一瞬间面无人色。什么爱慕,什么婚约,什么提亲,全是陷阱!全只是为了套他的话!包拯他什么都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王大人慢慢的起身,他的目光变得冰冷。
  包大人却又笑了。展昭也微笑,他说:“王大人,您找丁双侠么?他们现在累的很,都睡了,我亲眼看到他们睡的。亲眼。”
  王大人又慢慢的坐下了。他笑着说:“包大人,您很聪明。开封府的人也很聪明。可是,太聪明的人,总是死的比较早的。”
  包大人又喝了一口茶,他叹气,说:“我怎么会比您聪明呢?”
  王大人抬头看展昭,展昭依旧笔直的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温文尔雅的微笑。但是王大人却感到了危险。他嘶哑着问包拯:“你想要我怎么样?”
  包拯安然道:“王大人活着的时候,和我一起,抑制着庞太师的势力。”他换了个姿势坐着,又道:“我并不希望他死去。”
  “你想要我做什么?”假的王大人一个字一个字的问道。
  包大人微笑:“您的主子看您看的也很紧。您不能有大举动,不然,您就得死了。”他摇头,道:“我不希望王大人死去。所以……”
  “所以?”
  “小事上,顺着你的主子做吧,只不过,记得,你的线,是牵在我手上的。”包拯淡淡道,“远水救不了近火。您在开封。您想选个远的主子,还是选个近的?”
  “你不怕我的主子么?不怕我借主子的力量搞垮开封府么?”王大人冷笑着问。
  包拯又喝了一口茶,他慢悠悠的说:“那我也只好和庞太师联手了。”
  “你们水火不容!”王大人叫道。
  “没错。”包大人微笑,“但是,别忘了,王大人和庞太师,也水火不容。”
  冒牌王大人终于咬牙,他说:“我知道了。”
  包拯和展昭一起微笑,开封府的招牌微笑,他们说:“王大人,多谢。”
  展昭和包拯出门,丁月华和白玉堂一路尾随。
  一出了丞相府大门,包拯长吼一声:“本府的衣服都湿了!”
  展昭微笑,说:“属下的手也青了。”
  包拯瞪他:“怎么青了?”
  展昭叹道:“属下武艺未精,搞定伪·大小丁的时候打得太重了。”
  包拯翻眼,道:“看,我的计谋好不好?他们开始露出尾巴了。”
  展昭苦笑,道:“丁姑娘真回来了怎么办?”
  包拯笑,道:“就结婚呗。据说她长得倾国倾城。”
  “不行!”
  “不行!”
  两声喊声重为一体。
  丁月华一听到他们又在暗自定她的终生,又羞又怒,实在气不过,跳了出来。她于是第一次清楚的看见了展昭的长相。
  她也许在梦中梦过这样的眉眼,也许在一朵牡丹的花露,一片澄塘的残荷上看过这样的面庞,她看过他,在心里描摹过几千几万次。她看过他,在她暗自幻想的少女的梦境里,在她冥冥的预感里,在吹过她鬓角的一丝春风里,在滑过她手指的一滴清水里。她见过他。
  她霎时间红了脸颊。她说不出话来。
  但是展昭也笑了,他低声说:“不行。”他摇头,他的眼睛在秋雨里,在灯火里,像是蒙着轻雾的湖泊,像是大雁栖息的河流。他摇头,他皱眉,他微笑。他说:“不行。”
  包拯凑上来,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们,忽然又咧嘴笑,慢慢踱开了。
  展昭只是微笑,他看着丁月华。眼波像是要把她溺死。
  溺死,还是自救。
  丁月华忽然咬唇,她说:“正好!我才不要嫁给你呢!”
  展昭释然,他又笑,真心实意。他问:“那只小老鼠在哪里?我听到他悉悉索索的声音,好久了。”
  丁月华笑道:“他不就在这里?”她回头,背后却空空如也。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
  “他在那里?”展昭皱眉。
  丁月华不知道。
  白玉堂在一瞬间失踪了。杳无音信。

  第十章

  十
  白玉堂到哪里去了?
  他就像是一滴水,在阳光下蒸发的无影无踪。
  第二天展昭在丞相府外找到了一块玉。那是系在白玉堂手腕上的玉。但是只有一块。他被劫持了么?自己离开了么?他有危险么?丁月华的心里充满了各种不安的猜想。但是展昭不说话,也不生气,他只是默不作声的出门,默不作声的回来,又默不作声的出门。他整天忙碌,脸上还是带着笑,温文尔雅。他偶尔也会和丁月华说话,目光柔和,却遥不可及。丁月华却觉得他拒人于千里之外。明明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他问她白玉堂在哪里,他笑得那么愉快,像是迎风飞翔的大雁。
  她现在被安置在开封府中,为了保护她,又被限制了自由。她也想和展昭一起出去查案,去找失踪的白玉堂,有时候她又想到惨死的哥哥们,她觉得焦虑,几乎无法入眠。但是她看到安静的开封府,每一个人都面色宁和,她又无端的要流泪。她看出来,他们宁和的面色下,有着无比沉重的负担,这沉重的气氛压得她不能喘气。她渴望自由,却说不出口。 “带我一起去吧。”这样的话在她的舌头边回荡了很多次,最后又被她咽了下去。
  大批的白银和珠宝源源不断的送向丞相府,王丞相也高马大轿的来开封府。他和包大人大声寒暄,谈笑风生,俨然是多年交情的老友。丁月华看到,包大人果然老奸巨猾,懂得打一鞭子,给一勺蜜糖的道理,也懂得金钱是怎样都无法令人拒绝的。王大人已经彻底的成为包大人手下的傀儡,而白玉堂,依旧杳无音信。
  展昭没有说过要去寻找白玉堂。整个开封府也没有人再提起白玉堂的名字。好像那个少年不曾存在过,连他的失踪也无人注意。丁月华心中满是不安,难道白玉堂对于展昭来说,就只是无所谓的泛泛之交吗?丁月华却忽然想起了那个晚上,他们说出玉牌的来历,白玉堂在火焰下变得像金色的蜥蜴,危险但是璀璨。他大笑道:“还让我相信你么,展昭?”
  他们当时都不得其解,亦不知白玉堂为何会提起展昭的名字。白玉堂却忽然说:“晚上我要去王丞相府。”
  他们都认为他疯了。戒备如此严密的丞相府,他进去,还要不要命了。
  白玉堂的眼睛看着一个遥远的地方,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但是我还是相信你,展昭。”白玉堂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炽烈又温柔,寒冷又激烈,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她还年轻,她并不知道这些是什么,她想,白玉堂和展昭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她转转反侧,不能入眠。她开始酝酿逃跑的计划,在深夜里勘测翻墙的路线。正是在那个晚上,她听到了包拯和展昭的对话。
  包拯对他说:“你不要着急,现在不是时候。”
  展昭说:“属下知道。”
  包拯微笑,他说:“你对我自称属下,是还有不满么?”
  展昭沉默了。
  包拯叹气,说:“我知道你是担心他。但是现在除了按兵不动,没有别的方法。”
  展昭还是沉默。
  包拯说:“他留下无字牌,告诉你,挟持他的是无名氏。可以在一瞬间制住他的无名氏,世间又有多少?没有比他更能耐的耗子了。”包拯笑了两下,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很有意思。展昭却毫无反应。包拯看了看他,止住了笑,叹了口气,继续说:“这块玉牌既然能被你找到,说明对方是故意让你知道的。白玉堂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价值,有价值的,是你和白玉堂之间的联系。”
  展昭还是不说话。包拯拍了拍他的肩,说:“自始至终,白玉堂,都只是他们计划之外的老鼠而已。”
  “所以,你不能轻举妄动。”包拯一字一字的说。
  展昭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疲倦不堪:“没错,我不能轻举妄动。”他低头,表情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楚,他缓缓道:“辽阔的天空下,他只是微不足道的老鼠。可是——他会被牵扯其中,不是因为,他把我当作了朋友么?”
  “他在冒着生命危险的时候,我可以面不改色的微笑,饮茶,和需要笼络的人讨论柴米的价钱,讨论新生的孩子。”展昭自嘲的笑,他站了起来,他说:“包大人,我不明白,冷血和热血,是形同陌路,还是一丘之貉。”
  包大人也沉默了一会,但是他没有回答展昭的问题,他说:“我并不认为王丞相府上的傀儡们,还有什么理由针对开封府。唯一的理由就是,有几个疯子,这样的行为,只是私人的挑衅。”
  展昭看着包大人,他没有说话。
  包拯说:“我把王丞相系上了傀儡线,便是祸福相依、存亡与共的一家了。不能因为私人挑衅而自乱阵脚。这点,你是知道的。”
  展昭木然道:“属下知道。”
  包拯继续道:“他们也知道,所以,他们不会把事情闹大。你按兵不动,他们便会主动来找你了。”
  展昭苦笑,他摇头,疲惫不堪的问:“那时候,白玉堂会平安无事么?”
  “不知道。”包拯说,然后沉默了。
  展昭却忽然笑了,他问:“如果属下执意要直取丞相府,救回白玉堂,您会怎么样?”
  包拯微笑,他说:“我会非常痛心。因为我最信任的展护卫变成了穷凶极恶之辈,耿直不阿的王丞相竟然也是帮凶,而你们的目标,则是当朝庞太师。”
  展昭笑起来:“你呢?变成秉公执法,大义灭亲,不计前嫌,帮助庞太师除掉王丞相和我的包青天?”
  包拯摸着鼻子笑了,他说:“我的父母姓宋,不姓义。”
  展昭也微笑,他说:“我的上司姓包,不姓情。”
  包拯拍了拍展昭的后背,他的声音变得很严肃,他说:“这是一场战斗,熊飞。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必须全力以赴,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展昭道:“我知道。”
  包拯接着说:“我也许会违背自己的良心,也许会变成十恶不赦的败类,也许会死无葬身之地,那些,都等后人来审判。现在,我只是想把那个混蛋的马脚揪出来,我只是想站在这里,而我背后的这片青天,能够在我手里,安宁下去。”烛火闪动,他黝黑的脸也开始发光,他的眼神沉静,他说:“除了这片青天,我什么也没有了。”他的话语一样的疲惫,但是坚定无比。
  展昭沉默了。半响,他缓缓道:“我知道了。”
  包拯用力捏了一下展昭的手臂,他说:“谢谢。”
  展昭没有说话,转身走出了房门。
  丁月华落荒而逃。她的脑中一团乱麻。她带着恐惧和敬意,思索着包拯的魄力和手腕。她无不惊慌的想,她还能呆在这里么?白玉堂是包拯手里的一颗棋子,她也会成为包拯的棋子,用完了被随意的丢弃。她觉得她无法忍耐下去,一刻也不行。她太年轻了,甚至不知道包拯和青天意味着什么,她只想让家人的深仇得到血洗。
  只是她忽略了,她和白玉堂在包拯的计划里,是多么重要的一环。
  她逃跑的计划在白玉堂失踪的第十天,终于得以实施。
  那一天连绵多日的秋雨终于停了,天气晴好,太阳莫名其妙的变得火辣。丁月华乘着中午大家午休的时候,悄悄翻墙而出。大院高墙之外,一切都静悄悄的。阳光炽烈的照射着地面,那些水洼都发射出刺眼的光芒。
  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
  丁月华莫名的觉得焦躁。这沉寂,这阳光,都让她觉得焦躁。远远的,枯黄的树叶下,没有死去的蝉,长一声短一声的叫起来。渐渐就嘈杂如雷鸣,阵阵涌来。
  这样的声嘶力竭有什么用呢?眼光刺得丁月华几乎睁不开眼,她昏昏沉沉的想,现在已是暮秋,你的翅膀也残了,触角也断了,你就算高歌,又能到几时呢?一场秋雨,就会毁了你的全部。
  被蝉声淹没了的丁月华,只觉得一切都迷迷糊糊,她不由自主的想要闭眼。有危险在面前,很大的危险。丁月华知道,但是正午的阳光让她昏昏欲睡,暖洋洋的风也吹拂着她的鬓角,像是在唱一曲催眠的歌谣。有危险!丁月华的心中有这样一个声音在提醒她,却渐渐变得遥远又虚弱。丁月华想,就算有危险,她也不想管了,难以抗拒的睡意向她袭来。她渐渐眯上了双眼。
  躲在阳光里的恶魔终于出手了。一柄长剑忽然毒蛇般向她刺来。丁月华眼睁睁的看着,却并不躲避。她在一瞬间看见了死神惨白的微笑,但她的双腿仿佛被灌了铅。她浑身发冷,举步维艰。她无比恐惧的预感到,她就要死了。
  眼看她就要血溅五步,忽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把她向后带去。只感到一股凌厉的剑气从她胸前堪堪而过,她被震的胸口一闷,吐出一口血来。
  剧痛让她的双眼渐渐恢复清明,明晃晃的阳光下,她看不清前方,只知道那柄剑,闪烁着刺眼又危险的华彩。抓着她肩膀的手有力又温暖,她靠在谁的怀抱里,觉得自己沐浴在星光下温暖的河流中。她没有回头,但是她知道,那是展昭。有谁会像他一样又温柔又强大,光是呆在他的身边就让人沉醉不已。
  她叹气,忽然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这个男人把她抱在怀里,便没有人可以再伤害她。她听见刀剑的声音,她感到那个男人在战斗,她却有种由衷的幸福感。然后一切又寂静了,男人停了下来。她睁开双眼,地上横七竖八的躺了好几个人。展昭搂着她站定,一手提着一把滴血的剑。
  血滴落在地上,
  展昭的剑,不是从来都不出鞘的么?丁月华想。
  刺眼的阳光忽然被乌云挡住,只剩一些斑驳的光点,细细的游移。嘈杂的蝉鸣也戛然而止。展昭没有说话,她也没有说话。他们看见白玉堂了。失踪了十天的白玉堂。
  丁月华呼吸一紧。
  白玉堂□的躺在漫天的阴霾和阳光之下,他的双臂伸开,像是一只垂死的白鸟。厚重的穹庐之上,一束阳光击穿了乌云,照在他身上。他仰面躺着,嘴唇微微张开,年轻的身体修长又坚韧,看上去似乎在发光。他就那样毫无防备的躺着,指尖莲花般微微蜷起,黑发如水,散了一地。
  他的背后是铺天盖地的乌云翻滚不休,璀璨瑰丽的霞光四射,是光明与黑暗的角逐,是惊心动魄的灿烂和阴郁。而他,只是静静的躺在那里,又洁白又安宁,像是熟睡的婴儿,蜷曲的双腿如同弧度优美的象牙。不言不语,不省人事。
  一瞬间一切都变得寂静无声,丁月华只觉得自己心如擂鼓,几乎要破胸而出。她看着仰面而躺的白玉堂,看着他祭奉般展开的肢体,微启的嘴唇在阳光下水光流转。她忽然觉得内心有些燥热,仿佛回到了某一个暮春,她从春梦中惊醒,万籁俱静的深夜里,只能听到簌簌花开的声响。
  她转头看展昭,展昭的表情没有变,依旧是云淡风轻的安然。只是他的眼睛黑的深不可测。展昭放开了搂着她的手,他向白玉堂走去。
  丁月华几乎忍不住尖叫:“当心,那里是陷阱!”
  但是她没有叫出来,展昭也没有回头。他一步一步向白玉堂走去,仿佛这个时候,就算世界上所有的恶魔都倾巢而出,就算身后是倾泻的箭雨,就算地面塌陷,他们一起被活埋,甚至来不及放出一只青鸟,他也不会停滞。他看见白玉堂躺在阳光之中,眉眼不复犀利,只剩百转千回的柔和。他轻轻的弯腰,抱起漫天光华和阴霾之下,那个□的孩子。
  他的动作不温柔,也不粗暴,他用刚刚好的力度给与他拥抱。他也不说话,静静的注视着前方。也许他心里也是那么想的,我找到你了,你在我的怀里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伤害你了。丁月华只看到他的背影,也在那一线阳光之中,似乎被金色淹没,变得高大,直须仰视才能看的清。
  展昭终于说话了,他缓缓的说:“玉堂承蒙您照顾了,展昭定会好好感谢。”他的声音似乎很愉快,感谢的语调也是那么诚恳,却有莫大的胁迫直逼而下。
  他在和谁说话?丁月华咬牙,小跑了几步,追上展昭,在阳光里与他并肩。
  一个人从阴暗里走出来。丁月华吃了一惊,那微笑的眉眼,一分不差,和她的小哥哥一模一样!看着那人的面孔,丁月华脑海里又浮现出她永生难忘的惨剧,在她的眼前,她的小哥哥的头被阎王圈勒成一个葫芦,脑浆和眼珠一齐迸射而出。
  那个人盯着展昭笑了,他说:“我只是想告诉展大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展大人再聪明,也莫小看了我丁兆惠。”
  丁月华尖叫:“闭嘴!你怎么是哥哥!”
  那人阴笑着看了丁月华一眼,他说:“你不满意么?这张脸,还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丁月华被他的语气说的毛骨悚然,她看他的脸,眉毛,鼻子,眼睛,每一个细微的地方都和小哥哥一模一样,却带了一股嗜血的戾气。他越是用这张脸说话,那种腐败死亡的气息就越重,带着鬼魅般借尸还魂的恐怖。
  丁月华泪流不止,又怒不可遏,她拔剑向男人冲去。“叮”一声,双剑互击,丁月华心中更冷,连剑都是一模一样!
  展昭静静的看着,忽然说:“死耗子,还不起床么?”
  展昭怀中的少年没有醒来。展昭也不说话,出手为他解穴。
  白玉堂猛咳了几口,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一睁眼,就看到熟悉的眉眼,阳光打在展昭的脸上,他微笑着看他,光芒几乎要将他吞没。白玉堂的胸中没来由的一窒。展昭悠悠的说:“睡得好么,白玉堂?”眼里有促狭的笑意。
  白玉堂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躺在展昭怀里。还没来得及吃惊,展昭双手一收,白玉堂像石头一样掉到了地上,摔了个光溜溜的四脚朝天。
  “你干什么?”白玉堂噌的跳起来,骂道。
  展昭依旧微笑着看他,说:“被这种三流货色给劫持,你是活该。”他的语气似乎和平常无异,白玉堂却莫名的打了个冷颤。
  他不由得恼羞成怒,劈手就是一掌。展昭却没有接。他后退一步,沉声说:“丁月华要被冒牌哥哥给杀了。”
  白玉堂回头,看到丁月华险象百出,好几次都几乎毙命于丁兆惠之手。那个男人,就是他!给予了他如此奇耻大辱,让他赤身裸体的被展昭嘲笑!展昭笑道:“还有力气去报仇么?”一边说着,一边给他披上了一件衣裳。白玉堂一阵怒火攻心,他狠狠的瞪展昭,道:“当然!”他跳起来,插入丁月华和假丁兆惠的战斗中。
  能杀死丁月华的哥哥们,眼前的角色本就不简单,甘愿以如此武功隐姓埋名,只做无名氏,就更不简单了。白玉堂推开丁月华,双手挡住他的一招“长烟落日”。无名氏哈哈一笑,道:“凉快么?”
  白玉堂知道自己那时浑身不着寸缕,委实狼狈的很。但是他却没有时间管这些,反正,只要杀了眼前的人,便没有人会知道他今天的丑样了,不是么?
  不知不觉当中,他竟然忘记了展昭和丁月华,或许,他已经把他们当成自己的朋友,是以相信,无论自己如何狼狈,在他们面前,都是没有关系的。
  他狠声道:“去你奶奶的,你这个混蛋!”他双手一翻,手指如钳,直袭无名氏握剑的手腕。无名氏也料到白玉堂会有如此动作,因为此时他们一人手持兵器,一人却赤手空拳。白玉堂又刚刚解了重穴,此时体力还未恢复三成。若不取下无名氏手中的宝剑,那么这场对决,他是一点胜算也没有了。
  无名氏冷笑,心想,白玉堂,你若是想和我比,还是嫩了点啊。你的下一步,就是打我虎口,逼我弃剑。可惜啊可惜,摸清了你的下一步,我还会让你得逞么?
  眼看白玉堂手指就要搭上无名氏的手腕,无名氏忽然双臂一抖,巧妙的避开了白玉堂,宝剑挽了个剑花,像一条灵活的蛇,朝白玉堂心口袭来。
  好阴毒的剑!
  这一剑又快又准,简直不给人喘息的机会。而此时白玉堂的手向前伸出,全副心思似乎都在卸剑之上,根本没有时间回防。嘶嘶鸣叫的剑刃闪电毒蛇般的游来,白玉堂就算是神仙,也避不开这一剑了。
  这个时候,白玉堂却忽然笑了。他一笑,就像阳光撕裂了乌云,铺天盖地的倾泻而下一样。
  无名氏的剑一顿。
  他并不是被白玉堂的微笑晃了眼睛,他简直恨不得立刻杀了白玉堂。但是他的袖口被白玉堂拽住了。白玉堂的手本是要钳他的手腕的,却在途中忽然变了方向,恰好那个时候他也改变剑路,刺向白玉堂心脏。只是这一变,就简直像是把自己的衣袖送到白玉堂手中一样。
  白玉堂牵住了他的袖口。
  然后他只是轻轻的一拉,就像是撒娇的孩子拉住了父亲的衣服。只是那么一瞬,无名氏刺剑的力量受阻,甚至还因为白玉堂向外的牵引力,向旁边滑了一下。白玉堂没有浪费这短暂的停滞,他手肘立刻连点无名氏胸口几处大穴。
  无名氏目瞪口呆,白玉堂大笑,他说:“现在后悔了吧?”
  无名氏怒极反笑,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的哭嚎,混沌又刺耳。
  白玉堂忽然吐出一口血来。
  无名氏狰狞无比的大笑道:“你以为我点的穴是那么容易解开的么?你刚刚动气,已经震坏经脉,我们俩一起死吧!”
  白玉堂连连吐血,虚弱的似乎连站都站不稳。无名氏疯狂的笑声里,白玉堂终于颓然倒下,丁月华急忙上前,想要救援。展昭却拦住了她。丁月华焦虑的抬头看展昭,展昭胸有成竹的微笑,说:“让他亲自打倒他吧。”
  却见白玉堂倒地,无名氏长剑刺下的那一瞬间,虚弱的白玉堂忽然出手如电,借着落势,飞快的点了无名氏膝盖以下阳陵、阴陵二穴。无名氏连诧异都来不及,便觉得双腿一软,直直的跪下。他颤声道:“你,你是装的?”
  白玉堂单膝跪地,仰头大笑,展昭解穴的手法,普天之下有谁可以胜得了?可惜他口齿不清,想来是咬破了舌头,无名氏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无名氏眼里闪过一丝阴毒的光芒,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手里的宝剑向白玉堂扔去。
  却见到展昭飞身而起,拉开白玉堂,挟着他后跃三步,稳稳的站住了。
  宝剑“叮”的一声,落在地上。
  白玉堂绷得紧紧的冰凉的身体,也靠着展昭的温度,一点一点松弛下来。
  白玉堂咧嘴笑着仰头,眼睛亮亮的看着展昭,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惜他现在四肢无力,舌头受伤,连口齿也不清楚。他的嘴一张,又涌出些鲜血来。
  展昭看着他,淡淡的说:“给我闭嘴。”
  白玉堂大怒,恶狠狠的瞪着他,手脚乱动,似乎想要一口把展昭吃了。展昭不理他,也不说话,只是把白玉堂的头用力的按进了怀里。
  眼前忽然就变成一片漆黑了,白玉堂不说话,也不挣扎了。他听见展昭胸腔里,心脏有力的跳动,声音是那么沉稳又悦耳。
  展昭的手臂并不粗壮,却修长有力。这是一个并不温柔的拥抱,白玉堂浑身的骨骼都在疼痛,舌头也火辣辣,疼得他头晕眼花。但是他却觉得心头升起了无法言语的困倦,像是幼年的时候,母亲在黑夜里给他唱起催眠的歌谣。疲惫却又甜蜜。他精疲力竭,却也伸手回抱展昭,他知道他也同样疲惫,像是远行的天鹅,被风鼓起每一片羽毛,穿越山川和大海,穿越森林和平原,永不停息。
  他听见展昭说:“回来了就好。”

  第十一章

  十一
  对假冒的丁兆惠的审讯,由展昭亲自进行。狭小黑暗的地下室里,那个男人被吊在墙上。
  展昭进去的时候,两个小吏正在鞭打他,血肉的腥膻味扑鼻而来,燃烧的火把发出咝咝的声音,男人抬起满是乱发的头颅,嘲笑的看着展昭,道:“展大人,您来啦?”
  展昭得体的微笑,还礼,说:“开封府的大牢,您还满意么?”
  男人仰头大笑,道:“岂止是满意,我简直感激不尽!”他的眼里射出了怨毒的光芒。
  展昭却无动于衷,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小吏们都停止了鞭打,恭敬的望着展昭。展昭皱眉,道:“你们这是待客之道么?快去提桶沸水来替客人擦擦,别忘了加盐,客人的口味重。”
  两个府吏迅速的离开了。男人冷笑一声,他说:“你以为这些皮肉之伤、身体之痛可以让我开口么?”
  展昭微笑,缓缓道:“我想要知道的,并不是值得隐瞒的事情。”
  男人道:“哦?”
  展昭道:“为什么最后要把白玉堂还回来?”
  男人愣了一下,忽然开始笑,他的脸被抽打的皮开肉绽,现在他笑起来,红生生的肉都翻了出来,血水横流,简直惨不忍睹。他笑得喘不过气,他说:“太有趣了,展大人,您不是知道的么,我的‘王大人’和您的包大人是故友,作为属下,我有什么立场私留开封府的人。”
  展昭心里暗自叹气,他知道包拯到底还是为了他,向王丞相施加压力了,他的心头一时间有很多感慨,面上却依然平静。他说:“假扮丁兆兰的人呢?”
  男人狞笑,他说:“你该问白玉堂。”
  展昭叹气,说:“他七七八八的内伤太多,一时半会儿是醒不过来了。”
  男人道:“一身伤换一条命,他这笔买卖还是划算的!”
  展昭悠然道:“当然,白玉堂虽然没礼貌又粗鲁,但总不算太笨。”
  男人冷笑,道:“以为我们真是那么好对付的么?若不是你乘着丁月华和我缠斗之际用迷药卸了我的内力,我怎么会那么轻易被那小子打倒。”
  展昭无辜的笑,道:“那可是你自己洒在丁姑娘簪子上的,我只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男人道:“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让她溜出开封府?”
  展昭道:“难得你为她偷偷引开了府吏,垫好了翻墙的砖,我也不能浪费,对不对?”
  男人喝道:“你都知道?”
  展昭道:“开封府有什么事我不知道?”
  男人不由得想到,做事害人的时候,自以为计谋天衣无缝,却根本没料到,旁边都有一双眼睛,他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被人看的清清楚楚的了。他不由颤声道:“展昭,你好厉害的功夫。”
  展昭叹道:“功夫好,有的时候,确实有很多用。”
  男人不说话了。
  展昭继续说:“‘王大人’如此轻易就听命于开封府。这么愚蠢的人,怎么可能是你们主子打入京城的心腹?你们,一定是听命于另一个人的,对不对?”
  男人还是不说话。
  展昭也不追问,却忽然改变话题:“你是怎么制住白玉堂的?”
  男人不回答。
  展昭笑,说:“我知道,他是自愿离开的,因为世界上,能一声不响的制服他的人,还没有生出来。”
  男人冷哼。
  展昭却又笑,说:“什么事让他乖乖的一声不响跟着走呢?我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了,他把丁月华平安的送到我们身边以后,就自己去调查你们了。”
  男人冷笑:“你简直像是在说故事。”
  展昭摇头,说:“这是他的性格,不想让我插手的时候,他就会凡事都很决绝。他留下了玉佩,想暗示什么呢?是无名氏么?还是,没有刻字的玉牌,就像白纸一样,可以写出任何字。所以,他指的是,他去调查那可以化装成任何人的易容术了?”
  男人瞪大了眼睛,满是恐惧之情。
  展昭站了起来,他说:“很好,白玉堂在暗示易容术,因为,没有会易容的人,你们的计划就不可能实施。当然,很不幸的,他中了你们的迷香,被你们发现了。”
  男人冷笑,说:“对,又怎么样?”
  “会易容的你,是这个计划里重要的一员,地位并不低于‘王大人’,那为什么最后,因为他的几句话,就又把白玉堂送回来了?”话题又回到了展昭问的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把白玉堂送回来?”
  男人不答。但是展昭已经微笑着说出了答案:“因为真正传达你们主子命令,并监视你们的人,现在不在京城。没有人监视你们,‘王丞相’才会在这个时候被包大人笼络,你们也才会在这个时候,听从‘王丞相’的话。”
  男人叹气,说:“没错,但是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他是谁?”展昭微笑,“想必你也不会告诉我。不过,我却知道他为什么不在京城。”
  “为什么?”男人问道。
  “十月初五襄阳王五十大寿,宴请天下英雄,作为他的属下,自然是要回去祝寿的。”展昭慢慢的说。
  “你怎么知道?”男人终于吃惊的喊出来。
  展昭微笑着说:“我只是猜测,谢谢你这么激动的告诉我,我猜对了。”
  展昭很愉快,到目前为止,事情都进行的很顺利。一切如包拯所料,他们终于确定襄阳王为最终的操纵者。也明白他不惜花大代价铲除丞相府,一定是有更大的阴谋。一切目前还在掌握之中,会易容术的冒牌丁兆惠被抓住,他们无法再使用伪装;王大人听命于包拯,所以开封府不会落单;而襄阳王真正的心腹即将祝寿归来,更是绝好的突破口。
  展昭走出大牢,阳光照在他身上,他的心情很好。他回想起刚刚在大牢中,那个男人看着两个府吏抬着一只桶进来,以为那是沸盐水,吓得脸色铁青,不由得又觉得有些好笑。
  展昭问他:“你刚刚不是还说,怎样都不怕的么?”
  男人不说话,但是连牙关都开始打颤。
  展昭笑,知道他现在已经不知不觉被展昭套走了所有的秘密,既然做不成英雄,自然也就开始害怕起皮肉之痛了。
  展昭站起来,笑着说:“这个不是盐水,是药水。如果你相信我们,可以试一试。”说着,他头也不回的走出了监牢。那个易容术天下绝妙的男人,是怒,是气,是感激,似乎他都完全不在乎了。
  他没有问到底他们为什么要带走白玉堂,又为什么要那样把他还给他。他也不会去问白玉堂,他看到白玉堂身上的伤,听说他杀了冒牌的丁兆兰,他知道白玉堂可以强到保护得了自己。如果他不愿意告诉他原委,那么,展昭就不会再问。
  连展昭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对于白玉堂的信任,已经坚定如此。
  展昭慢慢的从监狱往回走,这一天亦是阳光明媚,青空万里,金色的落叶铺了一地。展昭慢慢的向开封府走去,觉得四肢五骸无不暖洋洋的放松下来。其实,从四十多天前王丞相家惨遭变故开始,他的神经就一直紧绷着,他虽然有着坚韧冷静的思维,却也并不是铁做的,被压上沉重的负担,他也会觉得疲惫。
  现在,白玉堂在他的房间睡得正甜;包大人在朝廷上和庞太师的势力斗争有所优势;而襄阳王的事情亦有所收获。他忽然也想好好的睡一觉,在阳光里,紧靠着睡得脸红扑扑的白玉堂,好好的睡一觉。
  想到这里,展昭觉得愉快极了。他甚至可以想象到白玉堂身上,那股甜甜糯糯,少年的香味。他确实累了。
  变故就在那一刻。
  阳光忽然被人影遮住。铺天盖地的官兵向他冲来。
  展昭处事不乱,他冷静的站定,一手扶剑,一手似乎要拔剑。为首的官兵叫起来:“别让犯人拔出凶器!”
  展昭微笑,他的剑没有出鞘。他连鞘横扫,一群向他攻来的官兵都被撸到了一边。展昭眼睛一瞟,发现眼前都是刑部尚书手下直属人员,除了刑部尚书和当今皇上,再没有人能调动得了他们。
  这么快就开始了么?展昭想。他紧紧的握着他的剑。
  为首的官员冷冷的看着展昭,说:“犯人展昭,串通外贼,杀害朝廷命官,罪大恶极。快快束手就擒,否则,休怪刀剑无情!”
  展昭静静的看着眼前黑压压的捉拿他的人。他似乎听见,远远的,开封府大堂里也乱成一片。阳光明媚,晒着展昭手中的剑鞘也火辣辣的。
  展昭静静的看着他们,他的眼神清澈却深不可测,似乎可以看穿人心。他只是静静的站着,却似乎像是一棵挺拔的银杏,伟岸不可侵犯。被他的气势所迫,他面前的官差们都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
  负责捉拿展昭的官员大吼:“你们怕什么?你们还怕一个犯人么?快给我上,拿下他!”
  展昭看着他们,万里晴空,连一朵云都没有。忽然一阵风吹过展昭的鬓角,吹起他的头发,吹起满地金色的落叶,就像是漫天起舞的蝴蝶。
  他放下了手中的巨阙。
  官兵们蜂拥而上,把他压倒在地上。
  展昭脑海中最后想的是:不知道白玉堂有没有逃出去?他的话,大可不必遵纪守法的。
  包拯猜到过襄阳王真正的心腹即将归来,他们之间将会有一场战争,但是,他没有察觉,这场战争来的那么快,他几乎措手不及。
  他被关进大牢,罪名是主谋杀害朝廷命官,通敌,卖国,控诉者是庞太师。包拯叹气,他知道他被反将了一军,面临着自己最不愿意见到的局面,他几乎不能控制,无可奈何之下,他必须得有所牺牲。
  审讯的时候,皇帝亲临现场。年轻的皇帝脸色煞白,他咬牙说:“你们,给朕说个明白。”
  包拯看见庞太师坐在旁边,趾高气扬。这是自然,一举可以同时击垮包拯和王丞相两个对手,庞太师自然是高兴的。
  谁在背后唆使庞太师的?谁给他出的主意?谁把事情泄露出去的?谁想借庞太师之手毁了开封府?包拯心里有数,自然是那个襄阳王那个神秘的心腹。
  包拯甚至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离开,好让开封府自己一步一步走进陷阱。
  无论怎样,无论是开封府战胜了庞太师,还是庞太师打压了开封府,对于襄阳王,都是有利的。
  好一个处于不败之地的诡计!
  于是审讯开始。
  庞太师激情的控诉包拯的罪过:串通外族,假冒丁家兄弟,杀死王大人一家,扶植傀儡,企图夺权,控制朝廷。
  包拯冷静的听着,直等到庞太师控诉完了,他说:“庞太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庞太师自然大怒,他说:“你死到临头还要狡辩么?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人赃俱获,是什么?”包拯反问。
  于是假冒的丁兆惠被押了上来。他浑身是伤,他说,他都是被开封府胁迫,不得已,才帮助他们做了易容面具。事后,开封府想要杀人灭口,幸好皇上圣明,发现了真相,把他救了出来。
  然后是假冒的王大人,假冒的王大人一上庭就痛哭流涕,那些贿赂他的珠宝也都被作为证据抬了上来。王大人哭诉道,他也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傀儡,什么都不知道。
  接下来上来的仵作,他说挖出来的尸体上,确实有开封府展昭的袖箭,千真万确。所以,那些人,应该就是展昭所杀。
  事已至此,似乎包拯的罪行是确定了的。
  皇帝在冷笑,他的肱骨之臣,他的学习的对象,刚正不阿的包青天,居然,是个利欲熏心,不择手段的小人。他失望之极,他冷冷的挥手,示意刑部尚书和庞太师按照律例行事,绝不姑息。然后他就准备离开了。
  这时候,包拯说话了,他说:“皇上,您还记得那只黄雀么?”
  年轻的皇帝顿时愕然。他说:“什么?”
  包拯不说话,只是看着皇帝。
  于是皇帝慢慢回想起,那是他很小的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候他还是太子,他的老师教他读书,念到“五月鸣蜩”,念到“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念到“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幼小的太子渐渐对那些野园里的小昆虫,生出了浓厚的兴趣。夏天到来,也有蝉在御花园里鸣叫,长一声,短一声,幼小的太子一边吃冰西瓜,一边竟然也想到了很多美好的诗句。
  在人看不见的地方,调皮的太子也喜欢爬树,像鸣叫的夏蝉一样,蹲在绿阴阴的枝桠底下。
  有一天,他正聚精会神的看一只蝉,透明的蝉翼,光滑的脑袋,唧唧叫个不停。他的脑子里飞快的闪过很多诗句。忽然,飞来一只黄雀,落在蝉的身边,虎视眈眈的盯着它。蝉尚不自知,还在欢快的歌唱。
  太子急得抓耳挠腮,又后悔金弹弓不在身边。眼看黄雀一步一步逼近,就要吃掉鸣蝉,太子急得起身,奋不顾身的想要扑过去,后摆却忽然被人拉住了。
  他回头,那是他父亲年轻的臣子,黑脸的青年。那个男人微笑着说:“太子,你错怪那只黄雀了。”
  太子回头,只看见黄雀扑棱了几下,口里叼着什么,拍着翅膀飞走了。而蝉,依旧安然。
  “您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只螳螂正准备吃掉那只蝉,而黄雀,也在后面,静静的等待,吃掉那只螳螂。”青年说,“什么时候,您看得到的,都不一定是您的敌人。”
  太子茫然。
  青年一拍脑袋,笑了,说:“我和您说这些做什么。”他展开双手,对太子说:“您能下的来么?我接着您,您跳下来吧?”
  他的脸黝黑,五官刚毅,便是阳光也不能让它变得柔和。但是,在年幼的太子看来,他却是最英俊,最有趣的了。
  如今包拯重提旧事,皇帝有些不明所以。但是似乎那个夏天,御花园的蝉鸣又在他身边响起,嘹亮无比,而面前的中年黑脸男人,也似乎又回到当年年少的样子。
  皇帝慢慢的坐下了,他冷着脸,说:“好吧,朕容许你,为自己申辩。”
  白玉堂睡的很沉。他也梦到了一些事情。比如和展昭的初遇,比如连天的芦苇荡。他睡得很沉,直到一个人拼命的摇晃他的身体,像是硬把他从懒洋洋的睡梦里拽出来。他不情愿的睁眼,看见丁月华惊恐的面容。
  “怎么了?”他声音沙哑,浑身都酥软,连平日的爆脾气都无影无踪。
  丁月华捂住了他的嘴。她说:“开封府被抄了!”
  “什么?”白玉堂睡意全无,他惊坐起来。
  “包大人被一群人抓走了!”丁月华浑身都在颤抖,“他们抓走了府里的每一个人!”
  “展昭呢?”白玉堂问。
  丁月华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听到有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向这里涌来。
  “他们来了!”丁月华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白玉堂瞥了她一眼,道:“有我在这里,你怕什么?”
  展昭的房间只有一个门。
  白玉堂专注的盯着门口。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反手握住刀柄。
  丁月华吸了一口气,想,也好,和他们硬拼了。她的双手用力,捏成一对鹰爪。
  官兵们的声音越来越近,丁月华感到气已经提到了胸口,只等他们破门而入的一霎那,她就会出击。
  管他血海深仇,管他国家天下,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尽兴的这一刻么?她少女的娇羞褪的干干净净,此时,只剩下了男儿般的豪情万丈。
  白玉堂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被白玉堂所阻,一个分神,丁月华手上蓄得满满的气全泄了。她吃惊的望他,见到他的刀又插回了刀鞘。白玉堂的脸上寒冷没有血色。他说:“不能在这里动武。这里,是开封府。”
  丁月华一口气提不上来,顿时觉得胸口翻江倒海的难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泪眼婆娑的看着白玉堂,却见到他怔怔的说:“哪里我都无所谓,但是,这里是开封府。”
  他拉过丁月华,把她抱在怀里,他在她耳边低声说:“别急,我们会出去的。”
  这个少年在她耳畔低声的说话,声音悦耳又年轻。他带着三分愧疚,五分诚恳,还有十分的自信。他低低的笑,说:“展昭不会不留后路的。”
  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脸畔,有淡淡的薄荷的清香,他似乎并不是在安慰她,而是在告诉她一个事实:我们会逃出去。丁月华的心终于软了,她听天由命的闭上眼睛,任由白玉堂将她带进了展昭的里屋。

  第十二章

  十二
  几口箱子整齐的排在大殿上。有包拯贿赂王大人的,也有从开封府搜出来,还没有来得及送出去的。
  箱子被一口一口的打开。
  璀璨的宝石,炫目的黄金,绫罗绸缎,皇帝冷冷的笑,说:好个包拯,以你的俸禄,哪里来的那么多珠宝?
  最后一口箱子被打开,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
  箱子里,还有美女。
  睡的像一朵春海棠的美女。
  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大殿上,淡淡的弥漫开了一股沁人的香气。那个女孩子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她的头发没有梳理,有些蓬乱,眼光也很朦胧,但是没有人的眼睛能从她的身上移开。皇帝有后宫佳丽三千人,看着她,却觉得像是在做梦。
  那个女孩子眼波流转,渐渐变得清明,她拢发,掩嘴一笑说:“原来皇帝老爷,也不过如此。”
  皇帝却不在意,他只是在想,原来传说倾国倾城,便是这般了吧。
  女孩子站起来,她穿着简单的耦合色长裙,腰间系了一条明黄色的腰带,垂下个碧绿的翠鸟玉玲珑坠,笑靥宴宴,她的声音清脆像是银瓶里的泉水。她对着庞太师娇呼了一声:“干爹!”
  庞太师没有反应过来,他抖动着花白的胡子,道:“啥?你叫谁干爹?”
  皇帝却笑了起来,他说:“庞太师,朕怎么没有听说过,你有这么个干女儿?”
  庞太师还没有说话,那女孩就嘻嘻的笑着说:“爹说,一切都是秘密,要等到您的面前,才能说呢。”
  这时候包拯也自顾自的爬起来,对着庞太师深深的一鞠,道:“此次真是多谢庞大人了!”
  庞太师一时间不明所以,他结结巴巴的说:“啥?为什么要谢我?”
  包拯却又对皇帝拜下,道:“此次调查王大人一家遇害案,多亏庞太师鼎力相助,不然定不能得此成果。”
  庞太师不明所以,他慌忙上前,一跪到底,道:“皇上,您可千万别听那狡猾的包黑子的话呀!”
  包拯对庞太师眨眼,笑道:“庞太师,现在这儿没有外人了,您也就别装了啊。”
  庞太师似乎开始明白包拯要倒打一耙了,他连忙义正言辞的喝斥包拯:“闭嘴,你这个奸佞小人!现在在皇帝面前,你还敢胡说八道么?”
  皇帝却阻止了庞太师,他饶有兴趣的看着包拯,说:“你倒是说说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包拯诚恳极了,他说:“您看到我贿赂假冒王丞相的金子珠宝,其实都是庞太师捐赠给开封府的呀。”
  庞太师手脚乱颤,连连道:“你这泼人,休要血口喷人!”
  包拯深情的看了一眼庞太师,给了他一个“难为你了,到现在还在演戏”的表情,然后对皇上说:“您可以检查一下这些黄金,都刻着太师府的印呢!那好些玛瑙翡翠上,都雕着庞太师的名字呢。”
  皇帝笑着瞥了一眼包拯,却没有动。皇帝身边的公公心领神会,走下来,细细检查。然后他呈上一块金砖,道:“真的是太师府金砖。”
  庞太师不说话了。他知道,自己落进包拯的圈套里了。几年前他家一批私货偷偷运往老家的路上被劫,至今下落不明。他当时没有求助开封府,包拯这老狐狸却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毛遂自荐的说要给他找回失物。庞太师自然是拒绝了。
  这笔私货来路不正,真的被官府找到了,只会惹来更多麻烦。庞太师也担心金子上的刻印,时常寝食难安,后悔自己为了满足占有欲,当时一时兴起,犯下足以被人揪住尾巴的大错。他决定无论谁找到了,他都要先下手为强,干掉对方,免得留下把柄。
  然而被劫的东西如泥牛入海,几年都杳无音信。时间长了,庞太师终于丢掉心结。却没想,原来这笔私货,早被包拯找到,却可能在当时,因为惧怕他倒打一耙,而一直匿藏开封府,没有还给他。现在,竟然变成挟持自己的工具!
  庞太师又气又怒,简直要吐血。他脸上勉强保持微笑的表情,道:“很好,很好,你是很好。”
  包拯还礼,道:“不及您好,不及您好。”
  皇帝懒洋洋的说:“朕没有时间看你们互相恭维,有话都快说!”
  包拯连忙叩首,道:“是。自从发现王丞相不对劲以后,臣不敢有一日懈怠。臣想,先笼络帮凶,才能套出谁是真凶主谋,于是臣想送金银,可是臣没有哇。这时候,庞太师出现了。原来他也发现了事情的不对,于是决定与臣兄弟阋墙,外御其侮,慷慨赠送了这几箱本来准备铺棺材的金银啊。”
  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脸憋得通红的庞太师,道:“哦?朕没想到你老了,反而不吝啬了。”
  庞太师恨的牙痒痒,在皇帝面前又不敢说话,只好胡乱的点头,道:“谢谢皇上夸奖。”
  包拯又说:“那躲在暗地里的主谋定然会忍不住,要整垮臣和开封府。于是,庞太师大义灭亲,只身涉险,假意和贼人打成同盟,只为了在皇帝面前揭穿他的真面目。”
  皇帝微笑,说:“那个干女儿是怎么回事?”
  包拯恭敬道:“那是王丞相府上丁护卫的妹妹,在丞相府一案中失去了所有亲人,庞大人看她可怜,就收她为义女了。”
  丁月华微笑着看皇帝,甜甜的说:“干爹是世界上最好的干爹!”
  庞太师脸上笑得像朵老菊花,心里在骂,老子根本不认识你,你又是哪根葱上的须须。
  皇帝笑着看月华,说:“好甜的嘴!”他的眼神又飘到包拯和庞太师身上,他冷冷的说:“那么,你们费了半天劲,演了几场戏,揪出来的犯人到底是谁?”
  包拯沉声道:“就是王丞相他本人啊!”他转头看庞太师,问道:“对不对,来找你的人,和你结为同盟的人,就是王丞相吧?”
  庞太师沉默了一会,终于点头。
  皇帝眯起了眼睛,他不说话了。
  包拯自顾自的说下去:“能伪装起一整个丞相府而不让人产生怀疑,简直是不可能的。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那里有一个人,他是熟悉丞相府,也是有力量继续维持丞相府有条不紊运作的。那个人,只可能是王丞相本人。”
  “接下去。”皇帝道。
  “臣还有不明白的,能做到杀死丁护卫两人,怎么就会让丁小姐逃跑了呢?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是被故意放跑的,目的,就是要她来找我,告诉我,丞相府出事了,然后诱我采取行动,使开封府进入圈套;再和庞太师联手,倒打一耙,除了我的开封府。”说着,包拯又深情的忘了庞太师一眼,道:“不过,幸好庞太师是如此的大义凛然。”
  庞太师在心里骂娘。但脸上,他微笑着还礼,哈哈道:“那是自然,老夫一向以江山社稷为重。”
  包拯说:“能让王丞相王辉叛变的人,一定也是个独尊一方,位高权重的亲王,臣猜……”
  皇帝忽然挥手,道:“行了,不用再说了。”他淡淡了瞟了一眼面前跪着的两个人,缓缓的笑了,他说:“难为你了,包爱卿。你真是足智多谋,别说庞太师、王辉,便是朕,也自叹不如。”
  包拯正要说话,皇帝打断了他,说:“你没有部署抓王丞相,是还想要做什么吧?现在,通通都说出来吧,你的计谋。”
  包拯微笑,他说:“遵旨。”
  展昭骑着一匹快马,奔跑在去襄阳的路上。他的发丝被风吹起,像是鸟儿扬起的羽翼。他微笑,知道白玉堂一切都做的很好。
  他把丁月华平安的送进了皇宫,不仅成了包大人的证人,也保证了她自己的平安,以后,便可以不用再为她担心了。
  而白玉堂不见踪影,展昭知道凭借他的武功,一定可以轻易的从官兵的围捕中逃出来。甚至也许王辉仓皇而逃,就是因为开封府反常的沉默和白玉堂的反抗。包拯说,就是要打草惊蛇,让他逃走。放长线,钓大鱼。敌暗我明,如果不让他们惊慌失措,很难有机会在他们的老巢里寻到线索。
  那么,现在白玉堂一定是先行去追逃跑的王辉了。
  包拯说:“除了襄阳王和王辉,我们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参与这起叛变。我们需要他们的盟书,才能做到斩草除根,干净利落。否则,春风吹又生,这可如何得了?”
  包拯向皇上要了一纸令文,贬展昭去边陲一个流放罪犯的小村做村长。包拯说:“从此京城里没有了御猫,而御猫在哪里?”他看着展昭笑,说:“御猫无处不在。”
  展昭觉得自己愿意听从包拯的话,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相信包拯。他并没有洁癖,也不厌恶计谋手段,但是他相信,这个世界,总是有人在努力把它变得更好。
  看到包拯的时候他就这样相信。所以他一直跟随包拯,看他玩弄权术,狡诈奸猾。展昭云淡风轻。他并不觉得失望:深夜里那个在房间里焦虑的踱步的是包拯,为了百姓的不平,熬白了头的是包拯,为了青天的清正,不惜把自己弄得满身污秽的也是包拯。他淡淡的看着,看他为了守护背后的青天精疲力竭。他不说话,只是伸手,扶住包拯的肩膀。他们的开封府像是一艘船,在暴雨狂涛的深夜里航行。
  离别的时候,包拯对展昭说:“我已经竭尽全力了。但是那里的事情我没有能力处理。所以,一切都交给你了。”
  展昭也不说话,他也回视包拯。他不知道这次一别,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他,他知道包拯站在风口浪尖,稍有不慎便会被吞没。包拯拍展昭的肩膀,他说:“展护卫,我相信,没有我,你也能帮我继续把这里守护下去。”
  展昭无奈,道,去襄阳冒死的是我,又不是你。
  包拯恻然的笑,道,伴君如伴虎啊。我老了,力不从心啦。
  所以这次是孤注一掷么?展昭问。
  包拯慢慢说,是啊,孤注一掷。全靠你了,展护卫。
  展昭在心里想,我已经不是你的护卫了。我这么做,也只是为了我心中的那个“理”字而已。
  包拯却仿佛看穿了他一般,笑了,说:哪个人心里,装的不是一个“理”字。只是有些人,是歪理而已。
  展昭大笑。于是喝了一杯酒,别过。
  展昭的马跑了很远,他忍不住回头看,只看到后面是一条笔直的道路,灰尘弥漫,黄沙飞天。而汴梁,已经看不到了。
  好吧,就此别过了,包大人。展昭在心里想。
  他快马加鞭。
  白玉堂一直紧跟着王辉。他虽然不是很明白展昭想让他做什么,但是他知道,先把丁月华送到安全的地方比较好。
  展昭那个家伙,看着清廉,屋子里居然摆满了绫罗绸缎,金银玛瑙。白玉堂看了看,居然刻着庞太师的大印。
  白玉堂大笑,对丁月华说:“一般人,看到金银就会睁不开眼,谁敢仔细去翻?你就躲在里面,到了皇帝面前,喊庞老头一声干爹,皇上在那儿,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他自己手脚灵活,攀在房檐上,混在人群里,溜了出去。出去以后,他第一个想起来的,是太师府。在太师府门外,他果然看到了行色匆匆的王丞相。
  白玉堂暗笑,想:果然是他,果然他还没有死。
  那个假的,为了害死包黑子,现在正被拖上大堂作证,眼前这个,举手投足便是将相之风,虽然步履匆忙,却也不失威严。假冒的虽然也故作清高,却依旧与眼前之人有云泥之别。
  白玉堂暗自叹气,想,贵为丞相,做点什么不好,非要费尽脑筋去叛变。现在像条丧家之犬,又有什么意思?
  若是那王辉知道他在想什么,定然会回他:你并不懂,成王败寇,我不做寇,又怎么成王。
  可是,白玉堂还是不会懂的。这些世间的荣华名利对于他来说又算什么?他有年轻的身体,敏捷的大脑,他有一把刀,他有一壶酒,他有一匹白马。这还不够么?
  那么老的走不动的时候呢?白玉堂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变老。
  白玉堂一直不远不近的跟踪着王辉,看他们的马车匆匆赶路,白玉堂在后面优哉游哉的跟着。深秋的天气不太好,但白露为霜,亦是美景,白玉堂的心情不错。虽然也因为没有人和他说话,让他有点寂寞,他想:走的时候那么匆忙,连展昭都没见得上一面,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被放出来。
  他当然不知道包拯的放长线钓大鱼计划,也不知道盟书的存在。他只是想看看,王辉的主人到底想做什么。他很确定,展昭一定也想知道。
  天已经黑了,王辉的马车在一家客栈门口停了下来。白玉堂也远远的停了下来。他□的白马跟了他三年,他泛舟的时候它在河边吃草,他秉烛的时候它踏花,他笑的时候它飞跑,他和展昭在一起的时候,它的缰绳被展昭牵在手里。眼下,一天的劳累,白马也倦了。白玉堂等王辉等人全进了客栈,便也走了进去。小二牵走了白马,白玉堂脱下大衣,说:“好冷。上一坛温黄酒,一盘牛肉。”
  他的眼睛明亮,脸颊被冻的红扑扑的,抱着手呵气的样子,怎么看都是个初离家,不谙世事的小公子。
  于是小二也莫名的客气起来,他说:“您等着,马上就来。”
  上来的酒菜,莫名的比平时多了一些。当然,白玉堂不知道。
  他喝醉了。
  很少有人知道白玉堂的酒量到底是什么样的。他愿意的时候,就是喝一水缸也没有事,但是现在他却很疲惫。于是他就醉了。
  王辉从楼上雅房走下来,嘶哑着喉咙笑。白玉堂还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王辉说:好了小子,你想引我出来,你做到了。不用再装了。
  喝醉了的白玉堂抬起头,他的眼睛很亮,一个喝醉的人,眼睛是不会那么亮的,而现在白玉堂的眼睛,简直亮的像星辰。他笑着看王辉,大声说:你还不算笨。
  王辉说:怎么样,加入我们吧?
  白玉堂嗤之以鼻:“你知道我不会答应的。”
  王辉笑,说:“为了展昭么?”
  白玉堂仰头,说:“我不能为了我自己么?”
  王辉道:“哦?”
  白玉堂道:“心中有理的,又不止他一个。”
  “你的‘理’是什么呢?这个江河逾下,积贫积弱的社会?”王辉反问。
  白玉堂不说话。
  王辉继续说:“加入我们吧,襄阳王,有气魄,愿意改革,会让我们不再受外敌所迫,内虚所困。”
  白玉堂说:“记得王莽么?”
  王辉一时无话。
  白玉堂却又笑了,说:“我才不在乎谁会改革,从哪儿改革。我现在看到的襄阳王,只是一个耍弄手段,篡位谋求的小人而已。”
  王辉冷笑,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白玉堂回礼,道:“自然。”
  王辉看着他,只是冷笑,不说话。白玉堂忽然觉得气息不稳,猛然向后倒下。他的酒里被下了药。
  “是你跟踪我,还是我跟踪你呢?”王辉冷笑,“我是你们的饵,还是,你们是我的饵呢?”
  白玉堂倒在他的脚前,王辉看着窗外的满天星斗,他说:汴梁,我会回来,坐在你的心脏上的。
  他不知道,阴影里,他脚下的白玉堂,嘴角露出了一个,他绝对看不到的微笑。

  第十三章

  十三
  包拯看着展昭马背上的身影渐渐淹没在尘土之中,忽然有些伤感。
  没错,他们把展昭牺牲掉了。
  展昭被贬去了偏远的小村为官,他的行为,不再是开封府的行为,不再是朝廷的行为。他揭发了襄阳王,那么皆大欢喜。他若是失败了,那么,也是他私人的行为,不是么?
  和朝廷,和开封府,和皇上,一点关系也没有。
  皇帝写圣旨的时候,还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说:“你要告诉展护卫,这个灰蝉村,可是连朕也鞭长莫及的地方,他尽不尽职,也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了哦。”他把“鞭长莫及”四个字说的抑扬顿挫。
  包拯跪下,说:“臣知道了。”
  鞭长莫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真的有鞭长莫及的地方吗?还是只是装模作样的撇清关系呢?
  包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老了。
  而面前的青年,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皇帝了。
  白玉堂并不知道这些。所以他那个时候想的是,为展昭找一个什么样的私人理由,即使他不成功,也可以为朝廷留有后路?
  他并不介意自己成为饵。
  展昭怎么进攻?要抓襄阳王,展昭从哪里入手?现在只是王辉一人犯罪,抓他的时候,怎样把他背后的襄阳王也揪出来?怎么撕破和平的脸皮?
  白玉堂知道,展昭也在想这样的问题,甚至比他想的更多。白玉堂觉得开封府那套文质彬彬的磨嘴皮功夫讨厌得很,他信奉的是暴力解决问题。他想,把自己至于险境,逼展昭大闹襄阳,似乎也是个不错的办法。既然如此,就赌一把吧。
  王辉用药迷他,无非两种目的,抓他做饵,或者杀了他。
  白玉堂闭着眼睛想,赌一把吧。
  这条性命,又有什么珍贵?
  赔率呢?几比几?
  杀他,留他做饵,大概七比三。
  白玉堂又忍不住想笑,自己是不是做了个不划算的买卖呢?他静静的闭着眼睛,甚至连每一寸皮肤都松弛下来,但是他的神经是紧张的。如果王辉想杀他,他有把握逃走么?
  王辉封了他的穴。周围有一圈好手。
  他没有把握逃得走。
  展昭啊展昭,为了给你找个借口,我可是牺牲大了啊。白玉堂在心里狠声说,要是我真的死了,你却杀不了襄阳王,我就附到你身上去亲包拯啊!
  他胡思乱想着,王辉的刀提了起来,又放下了。
  他赌赢了,王辉果然没有杀他。
  王辉要拿他做饵。他想引诱的野兽是谁?
  展昭。
  白玉堂微笑,他知道展昭一定会明白他的用意,也相信王辉有本事,会把自己这个饵捏的香喷喷的,等待展昭前来。
  那样多么直接。
  他们想抓展昭,展昭也想抓他们。很好,白玉堂点燃了这跟导火线,看谁的火焰可以吞没对方。在这一方面,白玉堂总是对展昭很有信心的。
  他不在乎生命,也不在乎将来。他挥霍着青春的时候,没有想到,也许会有一天,当他真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生命离开的时候,会撕心裂肺,追悔莫及。
  吃人的人,终将被吃。展昭跟他讲过这句话,展昭只是想说人心险恶,但白玉堂回想起来,却觉得这句话终将一语成谶。他隐隐的有些担忧,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蛰伏的黄雀,还是自以为是的螳螂。
  走一步算一步吧。他想,伸展了肢体,在狭小的牢房里呼呼大睡过去。
  展昭没有出现。
  黑暗的地牢里,不见阳光。白玉堂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只能根据肚子饿的频率来推断日期。他猜测,已经过去十天了。这十天里,一切都安安静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他在这个黑暗肮脏,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和外界的一切都隔离。他知道在左手有十个硬馒头,右手有一小桶水。白玉堂一开始乐观的想,这些,可以撑十天,十天里,展昭一定会到。
  到了以后会怎么样呢?是先大吃一顿,然后再把襄阳城闹个天翻地覆呢,还是直接冲上去,把王辉襄阳王都挨个儿掐死呢?他兴致勃勃的想着,一边啃着难以下咽的冷馒头。他想,等到老子出去了,一定找一百个硬馒头,穿成一串项链,挂在襄阳王的脖子上。
  想的太兴奋,他被石头一样的馒头噎了一下。他气急败坏,想,这些该死的馒头。
  那时候,他还有资本诅咒这些又冷又硬的馒头。
  而现在,他已经一个馒头也没有了。
  黑暗变得无穷无尽,铺天盖地的向他压下来。没有食物,没有阳光,没有水。他觉得寒冷,这是以前不曾感觉到的。哪里出错了呢?展昭难道不应该抓住这个借口,乘机直取襄阳王府么?王辉难道不应该再出现么?他们都在做什么呢?
  周围一片寂静,白玉堂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的呼吸并不平稳,这十天耗尽了他的体力。他已经不能再等了。展昭没有来,说明他不愿意借着这个私人的借口,把事情搞的轰轰烈烈,他需要安静的行事。
  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王辉根本就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引诱展昭的饵,他自己计算失误了。失误了。
  白玉堂咬牙切齿,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误。
  在黑暗里,他握紧了拳头。他决定不再等待,他要出去了。
  他摸索到牢门的锁头,从袖子里抽出一根铁丝。锁门出乎意料的容易打开。白玉堂怔了怔,他小心翼翼的迈出一步。
  没有陷阱,连看守也没有。一切都无比顺利。顺利的,简直让人感到诡异。
  白玉堂在黑暗里,沿着弯弯曲曲的甬道,走到一扇门前。他试着推门。
  门很轻易的被推开了,刺眼的阳光从门缝里照射进来。白玉堂眼睛疼痛,他精疲力竭,却还是敏捷的把身体紧紧的贴在门后。
  一切都太顺利了。太顺利了,难道不是有鬼么?这扇满是阳光的门背后,会有着什么样的伏击呢?白玉堂不知道,他静静的伏在黑暗之中,明明眼前的阳光那么唾手可得,但是,他还是耐下性子,躲在黑暗之中。
  一个悠闲愉快的声音从阳光里传来:“地沟耗子,你还准备在哪里待多久?”
  白玉堂一惊。
  展昭的声音!
  他的声音听上去中气十足,应该是没有受伤,而那么调侃的语调,也充分表现了展昭悠闲的心情。难道他现在轻松得很,根本就没有白玉堂想象中的焦头烂额吗?
  白玉堂一怒之下,顾不得危险,直接推门而入。
  展昭靠在一个很舒服的躺椅里,阳光从他背后的大窗里流泻下来,把他懒洋洋的笑脸晕的模模糊糊的。他双手交叠,笑嘻嘻的看着白玉堂,说:“这么晚才出来,我以为你乐不思蜀了。”
  白玉堂除了被气的快要吐血以外,还有什么办法?
  白玉堂扑了上去,他怒吼道:“你怎么在这里?你不用查案么?”
  展昭掩鼻,说:“你身上好臭。”
  白玉堂顿在了半空中,想到这十天以来自己吃苦挨冻,像只真的地沟耗子一样蛰伏在黑暗的地牢里,吃不饱睡不好。而展昭就在他的上面,过着悠哉舒适的生活。他不仅没有把他从地牢里弄出来,现在居然还说他臭!白玉堂终于忍不住,活生生气出两个喷嚏来。
  上好的茶花浴。奢华的温泉汤。
  白玉堂泡在浴池里,热气蒸腾,他浑身的骨头都像融化了一般。他微微喘气,乌黑的头发在水里飘散开,随着水波沉沉浮浮。他疲惫的眯眼,觉得昏昏欲睡。
  但是强烈的饥饿感折磨着他,他根本无法放松。热水蒸得他四肢五骸都在疼痛。他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雾气缭绕,眼睛也渐渐花了,眼前的事物,都变成了弯弯曲曲的线条,上下飘荡起来。
  展昭想要做什么?明明知道他现在饥饿无比,最需要一顿热腾腾的饭菜,却出言相激,逼他先洗澡。人在饥饿的时候本就虚弱,被滚烫的温泉水一蒸,就更加虚弱了。展昭到底在想什么?白玉堂觉得脑海里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但是他太疲惫了,根本抓不到它。
  展昭适时的出现了。
  他看着半倚在水边的白玉堂,微微眯起眼睛。
  白玉堂连说话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他嘶哑的说:“展昭,你到底想做什么?”
  展昭不说话,只是细细的打量白玉堂,眼神深邃而炽烈。
  像是黑色的深渊里,展翅腾起了燃烧的银龙。
  白玉堂本来自视甚高,自诩风流天下,向来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但是今天,在展昭的目光下,他却有些莫名的害怕。
  甚至,连脖子都红了。
  他咬了咬嘴唇,低声道:“死猫,你的脑子还好么?”
  眼前的水雾越来越多,展昭站的那么近,他都几乎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只听到展昭慢慢的说:“很好,好得很。”
  他莫名其妙,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忽然被展昭拽住了手臂。他的手臂蒸的滚烫,展昭的手冰凉,像是一块寒冰撞击在熔岩之上,甚至有“咝啦”一阵清烟。
  展昭的力气大得惊人,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展昭已经把他整个人从浴池中拉了上来。
  水花四溅,他直直的摔倒在地上,疼得差点没晕过去。
  “展昭,你发什么神经?”他真的生气了。他还没有爬起来,展昭炙热的身体压了下来。
  嘴唇对嘴唇,胸脯抵胸脯,手指缠手指。
  白玉堂的脑海里忽然一片空白。
  仿若大雨滂沱,闪电撕裂穹庐,展昭紧紧的压着他,滚烫的唇吻席卷而下。
  白玉堂一瞬间无法呼吸。
  他的背后抵着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面前是展昭焚火般炽烈的热度。他被死死压在地上,头颅后仰成一个不正常的角度。
  很不舒服。
  一冰一烫,怒涛般撞击着他的神经,波涛汹涌,天昏地暗。
  他无法动弹,无法挣脱,为人刀俎,骄傲荡然无存。于是怒火亦被点燃,他愤愤然回击。
  手指被扣牢,膝盖被压制,他只剩牙齿,兽般尖利。对着纠缠不休的唇舌用力咬去,霎时间满口血腥。
  展昭眼神愉悦,他并不退缩,反而更加深入。白玉堂又咬,恶狠狠。
  展昭的血顺着他的喉咙滑下去,咸涩又温暖。
  展昭也回击,一如既往,谦谦君子样,却躲无可躲。他咬他的嘴唇,十二分的尖锐,十二分的疼痛。白玉堂的嘴唇被撕裂,血喷涌而出,混合着展昭的,顺着腮帮蜿蜒而下。
  粘稠的,芬芳的,愤怒的,滚烫的。
  疯狂又神奇。
  白玉堂蜷起指尖,他运气,抵上展昭的双手。展昭也用力,依旧死死的压着他。
  于是汗流浃背,吐气如虎。嘴唇依旧纠缠,却不是一个吻,是斗争,是决战,是□与复仇,是摧毁与更猛烈的摧毁。
  白玉堂眼里的火焰亦被点燃,瞬间席卷大地。
  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云内,日夜颠倒。齿间碰撞,是琳琅的神器;掌心相抵,是滂沱的荒洪;腿脚纠缠,是凶兽和仁龙的厮杀;青丝逶迤,血雨漫天的屠戮。
  蒸汽,汗水和血。□的皮肤和棉布的摩擦。
  这一个吻,血气冲天,抵死缠绵。
  四肢紧贴,如岩浆席卷而过。于是悄悄然□初起,如黄叶落水涧,如枯菊颤清风,如碧云掠过一池秋水。悄悄然抬头。
  白玉堂曲起膝盖,用力顶展昭。展昭却忽然起身。白玉堂瞬间失了方向,像是拉紧的弓,绷断了银弦。他的手也瞬间失了钳制。
  展昭起身,他也一跃而起,满腔怒火都成了一个离弦的拳头。
  他狠狠的打在展昭胸口。
  展昭微微皱眉,嘴角还是带笑。新鲜的血液混合着旧伤口流了出来。红灿灿,像一朵盛开的花。
  白玉堂低吼:“展昭,你到底想做什么?”
  展昭不答,只是望着他笑,也低低的咳嗽。
  白玉堂终于无法忍受,他跺了跺脚,抓过一边的衣服,转身离去。
  展昭在后面看着他,嘴角依然带笑,眼睛眨也不眨,似乎要把穷尽力量,直把这一刻凿进心头。他目不转睛,神情温和却悲伤,像是经历一场再也不见的永别。
  舌头又受伤了,疼得要命。白玉堂一边倒抽冷气,一边跳着脚穿衣服。
  展昭是个混蛋。他想。展开手掌,里面有一个小竹筒,只有半个小指那么长。刚刚展昭塞给他的。做这么多无聊的事情,就是为了塞这么个小竹筒么?
  白玉堂冷冷的想,展昭,你果然好计谋,避人耳目,做戏也能十二分像。
  竹筒里有一张纸,一面是一张地图,一面稀稀疏疏写着几个字:
  “猫既非猫,亦可成将军、成叛将、成狗辈。鼠既为鼠,亦可成功名、成义子、成朝臣。吾不得自行,汝寻王辉,窥襄阳,夺盟书。尽天下事之责,开万世人之和。”
  底下又有小字,曰:如有万一,以玉牌示辉。
  再看地图,险阻万分,似乎直通机密要害之处。寻王辉,窥襄阳,夺盟书,说的容易,真的都做了以后,又剩几条命回来?而看遍了纸条,却没有半句诀别惜惜之词,似乎为天下万世,一切理所应当。
  白玉堂看完,只觉得胸口一闷,忽然放声大笑,他的口舌受伤,伤口被撕裂,血水又涌出来。他毫不介意,只是狂笑,他连声说:“好,好,好!展昭,我终于知道,朝廷设计好了你,而你,设计好了我啊!”
  展昭的信似乎难以理解,但是白玉堂知他甚深,又怎么会不懂?他立刻明白了,朝廷已经把展昭当棋子扔了出来,展昭孤身一人,毫无援手。既然孑然,于其偷偷摸摸,或者冒着危险挑战一个陌生的襄阳王,不如索性投身为叛将,慢慢摸清底细。
  展昭就在地牢的上面,但整整十天,硬是没有出手救他;见到他以后,展昭一句正话也不说,只是演戏,装成声色犬马么?
  白玉堂苦笑,想到展昭的膝盖抵住他的力度,想到某一个指尖滑过的温度,他苦笑。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可以让展昭不惜一切,费尽心思去守护呢?
  除了这个世界本身,没有其他了。
  一阵风吹过白玉堂的鬓角,他似乎闻到了江南金秋的丹桂香,又似乎有塞北初雪的凛冽。他抬头看天,湛蓝没有阴霾。
  他生活在这里,他们生活在这里。
  这里是家,这里是安静的坟地,这里是喧嚣的刑场,这里是肮脏的仓库。这里是辽阔又美丽的山河湖海,卑微的村庄和城市,忙碌生活的人群。
  这里就是“天下”。
  我们生活在这里,也会死在这里。我们的骨头化成泥土,血肉散成空气,我们的子孙采撷泥土上开出的花朵,呼吸满是尘灰的空气。
  生生不息。
  不用成功名,不是义子,也不想当朝臣。但是这里是属于我的,我也是属于这里的。因此,展昭,请你记住,我从来都不是为你,也不是为了包拯或是朝廷。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如果我死了,也要记住,我是为了我自己。
  不是为了你,或者你们。
  白玉堂吸鼻子,他把嘴角的血迹抹去。对着天空笑了起来,他慢慢的说,我还真是没有想过,我老了,会是什么样子。

  第十四章

  十四
  龙生九子,一子为龙,八子为怪。
  青烟从熏香炉里袅袅而上,曼妙如莲。襄阳王打了一个喷嚏。他斜眼笑起来,对着底下的王辉说:“依你看,本王,是龙,还是怪?”
  王辉垂头,说:“您是龙。”
  襄阳王大笑,他说:“你心里是这么想的么?本王,只不过是头睚眦而已。”襄阳王抬起自己惨白的手臂,专注的看着,眼光深情又愉快,像是在看情人的胸脯。他满足的叹气,说:“你瞧,虽然我是一个怪物,但是,我也只是想给予你们一个新的世界。”
  王辉低头,他说:“我们知道。”
  襄阳王拈起身边的一只酒杯,缓缓的说:“一个崭新的世界,强盗,杀人犯和诗人,可以在一起喝酒的世界。”
  他坐在高高的宝座上,半眯着眼睛,盯着手中的酒杯。
  杯中却无酒。
  “革命是血,是铁,是死亡和毁灭。我们只有把一切都毁灭,才会有一个新的世界诞生。对不对?”襄阳王说着,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王辉低呼一声:“小心您的手!”
  襄阳王不以为意的挥手,碎片铃铃落下。他说:“阻挡革命的人,你会帮本王一个一个除干净,对不对?”
  王辉低头,说:“我会。”
  襄阳王微笑,说:“没有错,你现在和本王一样,孤家寡人,一无所有。”他惨白的指节慢慢击打着身下的宝座,声音昏昏沉沉,像是没有睡醒:“但是,我们很快,就会得到一个新的世界了。我们的天下。”
  王辉说:“臣,衷心期待着。”
  “用鲜血铺路,那些阻碍,一个一个,要全部除掉。”襄阳王的表情兴奋起来,他一叠声的喃喃:“除掉,除掉,除掉。”他忽然站起来,高声说:“这么说,展昭把冲霄楼的地图给白玉堂了?”
  王辉在仰头看他,回答道:“没错,给白玉堂了。”
  “那么,也就是说,白玉堂一定会去冲霄楼喽?”襄阳王问。
  “对,没有错,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王辉回答。
  襄阳王神经质的笑起来,像是黑夜里一只啼哭的猫头鹰:“展昭这个计谋巧的很,本王倒是从来没有听过,还有这样不堪的方法,密送情报!”
  “展昭非同常人,臣既然当时推荐了他,就负有责任监视他,自然是要处处小心的。”王辉回答。
  “很好!”襄阳王睁大了眼睛,他盯着王辉,冷冷的说:“可惜就算你当时竭力推荐,本王也从来没有相信过你们。本王知道,他不会轻易降伏。一切都是将计就计,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谁是黄雀,谁是螳螂,又有谁是,”襄阳王耸肩缩头,做了一个滑稽的动作,他大笑:“唱歌的蝉。”
  王辉虽然丝毫不觉得好笑,但是,他也随着襄阳王大笑起来。
  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几乎从椅子上滑下来,仿佛开心的很。襄阳王却又忽然戛然而止,他说:“待会儿,本王亲自带人去冲霄楼杀那锦毛鼠。”他舔了舔嘴角,想到猎狗的狂吠,牙齿间滴落的口水,横飞的血肉,他忍不住兴奋之情。而这次的猎物,多么强大,多么美好,多么的,令人愉悦。他该怎么折磨他?割了他的手臂,撕碎他的胸膛,抓出他年轻的心脏么?
  为了革命,流出的鲜血,是多么美好。襄阳王愉悦的想。
  王辉的笑容也迅速敛去,他垂头,恭敬道:“那臣呢?”
  襄阳王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样子,斜眼看着他,说:“你,自然回家,好好看好了真盟书。若是有所闪失,”襄阳王瞥了一眼座下的垫子,说,“本王的人皮垫子,也旧了。”
  王辉浑身冒冷汗,他说:“臣知道了。”
  千古江山,风流不变,英雄血怎么也染不透,一江苍茫,一山月。
  然而星都落下了,变作万家灯火,炊烟朦朦。
  这是一个值得守护的地方。
  用生命守护的地方。
  白玉堂愤怒的血液渐渐凉了下来。
  细细的研读之后,他发现,这张地图是展昭亲手绘制的。这本来没有什么,展南侠才华横溢,无所不通,绘制地图也是小事。但关键是,这张地图既然为展昭亲手绘制,这表示,展昭去过藏盟书的地方。
  他去过那里,为什么没有成功?
  白玉堂初扫地图,就吃惊不已,因为其间机关险阻,无不被描绘的具体入微,令人身临其境,毛骨悚然。
  但是真正的危险,是看不出来的。
  白玉堂可以想象得到,展昭初探冲霄楼的时候,陌生又危险的环境里,他是多么的举步维艰,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甚至死无全尸。
  只是短短的十天。白玉堂在黑暗的地牢里,暗暗等待的十天。展昭在阳光下,步步惊心的十天。
  现在,他有展昭亲手绘制的地图指引,上面事无巨细,任何一处危险都被标了出来。而当时,被人跟踪,被人监视,被人怀疑的展昭,是怎样在黑暗里,在前后夹击之中,一步一步独自摸索出路径的?
  想到这里,白玉堂又想起展昭总是微笑的脸,那双眼睛深邃又清澈,他不说话。有的时候他不能说,有的时候他却不知道如何表达。所以白玉堂揣测,思索,费尽心思的琢磨,展昭希望他做什么?展昭想和他说什么?
  他们也许并不够心有灵犀。他们只是信任彼此。
  展昭总是那样微笑着看他,却什么也不说。没错,他总是什么也不说。连这生死相托的恳求,都含蓄的令人不得其解。
  展昭欲言又止的吻,展昭黑的看不见底的眼睛,展昭默默望着他的样子。
  白玉堂一直都知道展昭是个有趣的朋友,但是他没有想到,他其实是一个更善良的人。
  白玉堂心头忽然一凛,继而开始微笑,他终于明白展昭到底想和他说什么了。
  王辉脚步又虚又飘,渐渐疯狂的襄阳王,执着于鲜血和革命的襄阳王,现在比皇帝要可怕一百倍。他经常神经质的微笑,眼里透着残忍的气息,他每餐要吃带血的生肉,咬得吱吱作响,血液顺着他惨白的手臂肆意流淌。他暗自组建军队,命令他们遵守疯狂的信条,摧毁一切抵抗的势力。他渐渐容不下反对,蛮横专制。这样的人,可以改变天下么?这样的人,可以作为一个皇帝,一个革命的天才,登上最崇高的宝座么?
  王辉有些迷茫了。
  明明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似乎不是这样。那时候,男人只是眼里透着疯狂,却不多不少,刚刚好显得激进又有魄力。他挥舞着双手,对王辉说:“难道不该革命么?这样的社会,你还能忍耐么?”那个时候,他还能听得进去别人的忠告。
  现在,眼前这个可怕又残忍的襄阳王又是谁?
  难道是即将得到的权利,已经把他腐蚀了么?
  难道是太多的人命,已经让他丧失理智了么?
  他想到他的小皇帝,曾经淡淡的看着他们,说:“这条龙的重量,不是谁都能承担得起的。”王辉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一个仆人冷冷的给他开门,他疲惫的走进去,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个人就关门离开了。
  这里不是自己的家。叛臣,走狗,小人,谁会看得起他?连下人都鄙视他。
  王辉想到了自己的丞相府,那里有幽默的丁护卫,美丽天真的月华,有憨厚的仆人,还有,他温柔坚贞的夫人。
  那个美丽的女人,皇帝的姑姑,大宋的公主。
  她细细的梳理好每一缕头发,在耳畔插上了三尾玉凤垂泪簪。她静静的看着他,语气哀伤,她说:“夫君,这个国家,真的不堪至此么?”
  他心头一痛,从怀里掏出一块无字玉佩,仔细的看了又看,忍不住叹气。
  屋里忽然传来一阵轻笑。
  王辉警觉的抬头,他喝道:“谁?”
  闪烁的烛光后面,慢慢走出来一个男人。脸色苍白,黑发如瀑,眼睛冷的像冰泉。飘飘渺渺之间,竟不似凡人。
  白玉堂。
  王辉一时惊慌,他说:“你不是去闯冲霄楼了么?”
  白玉堂冷冷的笑,说:“没错,我死了,我只是一个魂,来找你索命!”他瞪眼,嘴角勾起艳丽又诡异的笑。
  王辉连退三步,他说:“混蛋!你到底是人是鬼?”
  白玉堂说:“您不清楚么?给我盟书,我就是人。您若是不给我,我只好变成鬼了。”
  王辉目瞪口呆,结巴道:“胡胡胡,胡说!盟书根,根本不在我这儿!”
  白玉堂叹气,他的眼神更加凛冽,他说:“您还不知道么,展昭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辉惊慌的盯着他,却不说话。
  白玉堂说:“你们监视他,连他想和我说句话,都得如此周折,你们又怎么会任由他闯冲霄,绘地图?我想来想去,展昭大费周章,只是要告诉我,这张地图并不是关键,盟书也并不藏在冲霄楼!”
  王辉不说话。
  白玉堂继续说:“你们当他是吃素的么?他既然知道盟书不在冲霄,也会暗自推测。他在信中连写两遍王辉,只不过是在暗示我,盟书,就藏在您这里!”
  王辉的脸色变了变,他说:“这么说,是我们上当了。”
  白玉堂眨了眨眼睛,说:“谁都在将计就计,你们在,展昭也在,看谁棋高一着而已。”他愉快的笑起来,说:“不过目前看来,我们是黄雀,而你们,是螳螂。”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展昭给你的信息的?”王辉问,明明他的密探也在旁边,为什么,他却不能猜到,展昭想说什么呢?
  白玉堂的看着他,半是骄傲,半是怜悯,他说:“因为你不懂得信任。我相信他,知道他的心比谁都软,他怎么会直接让我去送死。”
  现在他说出这个道理的时候,似乎轻而易举,但是要是他一气之下不理展昭,离开襄阳了呢?要是他不理解展昭的深意,只以为这是天下大事,匹夫有责,豪气勃发之下去闯冲霄楼了呢?要是他察觉奇怪,却不知哪里不对,只好冒险行事了呢?每一步都不能走错,每一步都惊心动魄。若不是知他甚深,这样莫大的信任,把生命相托的情义,又有什么可以解释呢?
  幸好,他是展昭,而他是白玉堂。
  幸好,他们的险招,每一次都侥幸得胜。
  王辉惨笑起来,他说:“不,我不会给你盟书的。你杀了我吧。”
  白玉堂拔刀。他的手依旧很稳。他拔刀,看着王辉,道:“我好久不用刀,若是一个不小心,割到了哪儿,你可不要怪我哦。”他的眼里的光华冰冷刺骨。
  王辉面色惨白,他说:“不,我不能把盟书给你。我牺牲了那么多,只是为了看一看新的世界。”
  白玉堂摇了摇手腕上的玉佩,现在只剩下一块,也没有了悦耳的叮咚声。他说:“新的世界,你真的认为,那是一个新的世界吗?”
  白玉堂的手腕皓白纤细,却隐藏着无限的力量,像是一节美丽的象牙。王辉看着他手腕上的玉佩,忽然想到了自己坚贞又柔弱的夫人,他不由自主的捏紧了手里另一块无字牌。白玉堂看他的眼神,和那天晚上展昭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充满了怜悯。他可怜么?也许。他错了么?也许。
  那些互相的信任,可以支持精疲力竭的人们。但是他呢?孤零零的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朋友,没有亲人,连信仰也没有。他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可怜。他的眼泪终于奔涌而出。
  那个晚上,展昭说:“我现在已不是开封府的人,请把我推荐进襄阳王府。”
  王辉冷笑,反问说:“你以为我会养虎为患吗?”
  展昭不答,只是递给了他一块玉佩。
  王夫人的玉佩。
  展昭说:“半年前的一天,开封府门口站着一个妇人。她衣冠整齐,神色高傲却凄楚。她只是击鼓,我们问话,她却一声不答。”
  半年前,那是他们刚开始着手叛变的时候。王辉颤了一下。
  展昭说:“她只是流泪,后来她说,她的丈夫要叛变。我们问她,她的丈夫是谁,她也并不回答。她说,她嫁夫随夫,本应顺从,但是,她亦是大宋的百姓,她亦是皇帝的子民。从夫,还是从父,她已经全然不懂了。”
  王辉的眼神变得痛苦起来。那是他的夫人,那个柔弱的,却倔强的女人。他的不屈的妻子。
  展昭继续说:“她不说她的丈夫是谁,也停不住哭。最后,她的眼里,淌下了两行鲜血。”展昭盯着王辉,缓缓的说,“两行,鲜红的血泪。”
  王辉的眼泪慢慢的滚了出来。他狠狠的抽鼻子,说:“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展昭微笑,声音沉重:“她最后还是决定回家,回到那个她爱的家,那个她爱的丈夫身边。走之前,她给了我这两块玉牌,她说,人心难测,轻别离,易弃掷,便是千年的古玉,也只能化作一句背叛的话语。”展昭拿出了那块玉佩,递给王辉。
  如此熟悉,似乎上面还带着夫人的温度。王辉紧紧的捏着,似乎就又感觉到,夫人慢慢的从外面走进来,端着热气腾腾的银耳羹,笑靥妍妍。
  展昭叹气,说:“第二天,我们便听说了,您府上的夫人,自缢的消息。”
  王辉泪如雨下。他说不出话来。
  展昭又沉重的叹气,他说:“当时我心里却不信,我总还是相信,人和人之间,是有着不会背叛的感情的。所以,我把玉佩送给了白玉堂。后来机缘巧合,这其中一块,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想,它还是愿意,物归原主的。”
  王辉捏着玉佩的双手几乎痉挛。他想到她温柔的夫人,她流着泪说:人心难测,连祖国都要背叛,我又怎能信你。他又想到夫人说,我不能去揭发你,因为你是我的夫君,我也不能跟着你作乱。我只有一条死路。而我,是作为宋的公主,作为丞相的夫人,死去的。
  他的夫人流下了鲜红的血泪。三尺白绫,满腔热血也渐渐变凉。
  展昭静静的看着他,展昭说:“可以推荐我进入襄阳王府么?”
  王辉终于僵硬的点头。
  现在,王辉在白玉堂手腕上,又看到了夫人的另一块玉佩。似乎他们又团圆了。似乎冥冥之中,他的夫人微笑着看他,说:“夫君,你还没有想明白么?你还没有预见,襄阳王掌握下的天下,是什么样的天下么?”
  那个革命的疯子,可以把国家引入正常的轨道吗?
  王辉泣涕零如雨,他咬牙,说:“好!跟着我!我带你去拿盟书!”
  有王辉引导,取得这一纸天下的盟书,也并非易事。
  盟书并不在王辉家里。白玉堂跟着他,曲曲折折的走了很多路。五行八卦,青雀黄龙。一步走错,就满盘皆输。
  这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崎岖的小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忽然,远远的,清亮的号角吹响。
  小路却怎么也走不到头。
  王辉脸上的冷汗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双腿一软,跌倒在地上。他嘶声说:“天亡我也,天亡我也!已经来不及了。”
  “为什么,为什么来不及了?”白玉堂提着他的膀子,想把他拉起来。
  王辉瘫坐在地上,双腿打颤,任白玉堂怎么拉他,都站不起来。他说:“不,你听到号角声了么?襄阳王在冲霄楼看不到你,一定知道中计了。他正在回来,正在朝这里赶来。他很快就会回来。来不及了,我们就算拿了盟书,也不能活着逃走了。”
  白玉堂朝西看了一眼,那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号角清脆,和着隆隆声,像是敲一只人皮大鼓。他知道,襄阳王的兵马正在奔来,只要有风吹草动,便会如雷霆霹雳般爆发。襄阳狩猎精锐部队,闻名天下,人虽不多,但个个都是好手,速度也是一流。
  谁可以帮助拖延兵力?谁可以?
  王辉还在喃喃:“来不及了,天下就要被他夺去了。”
  白玉堂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一瞬间恐惧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他咬紧嘴唇,避免自己胡思乱想。他反手狠狠抽了王辉一个耳光,说:“快点起来,你不会有事的。只要给我盟书!”
  王辉眼神恍惚,似乎绝望已极,白玉堂忽然抽刀,对着王辉的颈脖砍去。王辉吓得大呼一声。白玉堂的刀停住了,他说:“横竖都是死,只是我保证,在我的手下,你一定会比襄阳王那里更痛苦。”
  他双眼凶光毕露,头发在夜风里飘扬,王辉恍惚中以为自己看到了嗜人的凶兽,浑身发光,喘息着,喷着杀气站在那里。
  冰凉的刀刃贴着自己的脖子,王辉魂飞魄散,他连滚带爬的后退几步,道:“你逼我又有什么用,我们能逃得出去么?”
  白玉堂不再回头,他的刀也没有还鞘。他嘶哑的说:“快点走。”
  王辉于是也不再说话,他忽然模模糊糊有了一种感觉,白玉堂在告诉他,这个时候,襄阳王的军队,是不会过来了。
  西方忽然大亮,鼓声号角声鼎沸。
  是火焰,是流箭,是飞石。襄阳王的军队沸腾了,他们的狩猎开始了。
  谁?谁在那里?白玉堂不是在我的旁边么?
  襄阳王狩猎的对象,是谁?
  白玉堂在前面冷冷的说:“你要是再不过来,我就杀了你。”
  是展昭!
  王辉失声大叫,他冲上前去,抓住白玉堂的衣袖,说:“是展昭,他在那里!他在那里为你拖住了襄阳王!”
  白玉堂不回头,他的声音依旧冰冷:“既然知道,就快点走!”
  王辉眼眶热了,他不再说话,提起一股劲,向藏盟书的地方冲去。白玉堂并没有跟上。他拔刀,远远的火光印着他的刀,璀璨光华如流火,如血红的茶花,他紧紧的捏着刀柄,几乎捏出五个指印。
  远方的喧嚣像是一场盛大的晚会,即将给夜空染上瑰丽的灿烂色泽。好像那不是屠杀,不是流血,不是死亡,只是展昭在烟火中微微对他笑,说:“上当了哦,小老鼠。”
  他眼里的光芒终于黯淡下去。他还刀入鞘,提气追上王辉。

  第十五章

  十五
  山间火把都被点燃了,蜿蜒直下,像是一条金龙盘旋。清角吹寒,直入云霄;重鼓击霜,遍惊群峦。
  这一晚无星无月,只有漫天浓云暗涌,千山枯木瑟瑟,沉默不语。江湖,江湖,广袤天下的江湖都沉默了,只有人在咆哮,火在奔腾。
  这个冬天,中原的第一场雪,被西风席卷着,终于漫天飘然而下。
  白玉堂站在悬崖之角,他专注的看着,他脚下是万丈深渊,岩石嶙峋险怪,如妖兽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森森白牙,虎视眈眈。山风凛冽如刀割,王辉披了一件狐裘披风,也冷的直哆嗦。白玉堂站在悬崖之角,单衣被狂风吹的鼓胀起来,猎猎飘舞。他不言不语的看着,衣袂纷飞,大雪狂风之中,尖锐又美丽,仿佛垂死的雪莲,终于绽放出最后一片花瓣。霎那间,风华绝代,天下无双。
  王辉叹息,想到了冻成冰凌的火焰,澄澈的红珊瑚。他颤抖着嘴唇说:“白,白大侠,既然盟书已经取到,乘着襄阳王被展昭拖住,你还不乘机逃走么?”
  白玉堂不说话。他的侧脸被纠缠飞舞的黑发挡住了,王辉看不到他是什么表情。王辉只好又叫他:“展昭牺牲自己,就是为了让你取到盟书,好乘势离开。你为什么还不走?”
  白玉堂终于回头。他看着王辉,慢慢的,笑了。
  这个笑容一点也不美丽,却遥远如同隔着沧海桑田。他的身后是瀚海,是千丈冰峰,是漫天的飞雪,嶙峋的怪石。他回头微笑,如同一片月光撕裂滚滚浓云,碎成千万片,从辽远的苍穹呼啸而下。
  王辉忽然后退三步,他说:“你想让我独自带着盟书下山进京?”
  白玉堂笑:“对,就是这样。”
  “我做不到的!我不会武功,漆黑的山路就会要了我的命,更不用说襄阳王的兵马!”王辉咬牙。
  “你想回到皇帝身边去,对不对?”白玉堂问。
  王辉一愣,说不出话来。
  白玉堂眯起眼睛,愉快的说:“你的谋划呢?你的把开封府玩于股掌之间的心机呢?你的渴望变革的魄力呢?”
  “那你呢?你不管了么?你要放弃么?”王辉问道。
  白玉堂回头,他指着脚下的悬崖,隐在黑暗里的山河,他指着漫天飞雪,问道:“那是什么?”
  王辉看着,黑暗里他看不见远方,但是闭起眼睛,他可以听到,听到大雪落在枯枝上的轻响,悬崖之下长江奔腾的咆哮,塞外野马奔跑的长鸣,长安青铜暮钟的古意,东京歌舞升平的靡靡,皇宫勾心斗角的低语,战场鲜血凝冰的惨烈。他闭眼,勾画出一个如画的千里好河山。
  他说:“那是天下。”
  白玉堂眨了眨眼,他说:“你说错了,那里是我们的家。”
  王辉一怔。
  白玉堂却又大笑,他说:“我怎么会丢下自己的家!”他看着王辉,把盟书丢给他,说:“襄阳王的兵马绝不会来追你。我们两个人,在京城再见吧!”
  王辉拦不住他,他眼睁睁的看着白玉堂大笑着从他身边走过,挟着一股凛冽的风,骤然吹过。他看着白玉堂消失在黑暗和风雪之中,暗自想,以后,也许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他抬头望天,遥远又辽阔。他想,没有错,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出生在这里,也将死在这里。
  这里,是我们的家。
  冲霄楼的火焰燃烧起来了。火焰像缀满曼陀罗的藤蔓,蜿蜒而上,于是霎那间,高楼的飞檐青瓦都开遍了放纵的花朵,灿烂又耀眼。
  襄阳王愉快的大笑,鲜血,死亡,火焰,铁。那是他爱的东西,是他的信仰。他改变天下的厉器。杀死的是谁,被焚烧的又是哪里?自己,亦或是敌人,这些并不重要。只要有人死去,只要有一些毁灭了,那么,就必然会有一些新生。
  襄阳王愉快的大笑,他骑着高高的黑马。马在寒冷的夜晚喷着响亮的鼻息,四蹄不安的踢地。他的坐骑和他一样,享受刺激和危险,耐不住寂寞。襄阳王拉满了手中的雕弓,对着他强大又美丽的猎物射去。
  展昭,他是一个多么强大的男人。他浑身披血,背后插着林林断箭,他嘴角依旧带着微笑,一双眼睛像迎风展翅的大雁,温柔又坚定。
  襄阳王想,多么刺激的狩猎。可惜,结束的时刻终究是要到来。他挽弓,铁箭刺破飞雪,呼啸着射向展昭,展昭拄剑,单膝跪地。他喘息不匀,一道鲜血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他避无可避。
  襄阳王狂笑。
  四面的军队也狂笑。
  熊熊燃烧的冲霄楼狂笑。
  连那些横七竖八的死人,也瞪着空洞的眼睛狂笑。
  寒风卷起了展昭的长袖,火焰的热浪把他的头发吹的猎猎飘舞。展昭闭眼。他并不是一个容易被疯狂左右的人。他无奈的叹气,想,这样的世界多么可怕。
  “展昭!”
  那些疯狂的笑声里,他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像是一道冰泉浇落在奔涌的岩浆上。展昭头痛的抚额,想,我的暗示还不够明显么?谁让你来淌这趟浑水。
  他忽然睁眼,箭尖直逼眉睫。他抬头,挥袖。
  地面薄薄的新雪被扬了漫天,如落花纷纷。展昭宽袍大袖,衣带翩翩,在花雨中翻身,他的剑亦出鞘,一时间长风万里。
  白玉堂认识展昭很久了,他看过展昭的各种表情,愉快的,沉默的,忧伤的,但是他没有看过这样的展昭。平时他的剑从来不出鞘,他也不愤怒,不兴奋,他只是冷静,压低了嗓子,温柔的叫他的名字。即使刚才,独自面对名誉天下的襄阳王狩猎军,他也只夺剑杀敌,眼里是柔和的温度。展昭从来不走极端。但是现在,他的剑终于出鞘了。
  一霎那,便是一个新天地。矫若游龙,翩若惊鸿。
  展昭在空中翻身,衣袍被风吹的鼓胀起来,在漫天飞雪之间,宛若一朵盛开在弱水中央的蓝莲花。剑华激荡,如月光照耀三山五岳,银色的江水奔腾而去。白玉堂几乎在一瞬间失去了呼吸,展昭的剑终于出鞘,那混沌温柔的世界就有极光撕裂墨蓝的云雾,铺天盖地的绚烂缤纷,风吹花落水涨的晨曦勃勃。
  这是真正的展昭。没有人比他强大,没有人比他清醒。
  白玉堂忽然生出一瞬间的恍惚,这样的男人,以天地为家,以万物为友,博爱的极端便是淡漠,这样的男人,又会为了谁停留。
  一颗石子狠狠打在他的脑门上,把他打得眼冒金星。白玉堂回神大怒,抬头就看到展昭稳稳的落地,长发漫天纷飞。他嘴里咬着襄阳王射出的那支玄铁箭,提着滴血的巨阙,微微笑着看他。
  白玉堂咬牙切齿,喝道:“展昭你发疯啊?”
  展昭吐掉玄铁箭,眨了眨眼睛,说:“这种时候睡着,应该打屁股的。”
  白玉堂气的冒烟,刚刚一瞬间的恍惚,像是掉进了火炉里的白纸,霎时间就化为灰烬,烟消云散。用石子打额头以前是他常常捉弄展昭的把戏,没想到今天展昭竟然也如法炮制,用在他身上。他可没有展昭的好涵养,微微一笑作罢。他一向睚眦必报。他狂吼一声:“展昭,你受死吧!”拔刀冲了过来。
  襄阳王饶有兴趣的看着,早就听说锦毛鼠性烈如火,轻易欺负不得。这展昭明目张胆的挑衅,虽然不明就里,不过战场上,他们若是反目成仇了,倒也不错。他眯起眼睛,又拉弓,弦上三箭,却是对着白玉堂的背心。
  只见白玉堂拔刀扑向展昭,展昭也举剑相迎。襄阳王手指松开,三支箭激射而出。青刃白锋相击,赤焰四溅。襄阳王眯眼,杀气冲天。却见展白两人刀剑相击,电光火石之间,同时弃兵,错身而过。展昭双手捏成一对燕子,七七四九燕翻飞,轻巧抓下襄阳王向白玉堂射出的三支玄铁箭。白玉堂则一手捏住了偷袭展昭身后的武士的喉咙,一手衣袖一甩,把尚未落地的刀卷了过来,手起刀落,干净利落。
  只那一瞬,两人配合默契如一,天下无双。
  众人皆惊。
  扬起的长发慢慢落下,巨阙“叮”的一声掉在地上。
  襄阳王才缓过神来。展昭和白玉堂背对背站着。展昭抬头微笑,看着襄阳王,说:“放弃吧,世界不需要你来引导。我们有自己的路。”
  襄阳王坐在马上,展昭站在地上,遥遥相望。他们隔着黑压压的军队,漫天的大雪,他们隔着一个王和一个迁客的距离。展昭的衣摆被狂风吹的舞动,他神情安然,却有着高高在上的压迫感,他说:“放弃吧。”
  襄阳王莫名的心悸。他咬牙,狠声道:“你懂什么!”他又拉弓,刻着王族徽章的箭一支又一支疯狂的射出。乱箭如飞蝗,再不复尊贵和高傲。展昭眼里渐渐有了失望,他想,那个男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听话了么?这一场战役,苦的,又是天下了么?
  白玉堂脚后跟一抬,把展昭的巨阙踢了起来,他说:“死猫,现在睡觉,可是要打屁股的!”
  展昭反手接住巨阙,心里忽然有了淡淡的温暖。他低声说:“谢谢。”
  白玉堂头也没回,他说:“看我们两个,谁杀的多吧。”
  于是狩猎又再度开始。
  雪下得更大了,襄阳王几乎不能视物,只隐约感觉到,一蓝一白两条身影,在他玄衣的狩猎军之间游走。
  狩猎军?好名字。他暗自部署军队,也有官员质疑,他说:“本王最爱狩猎,没有百来十人,怎么封山,怎么游戏?”
  那些人,王辉,盟书上的名字,都是他肩上的鹰,脚下的犬。
  那么现在,是谁的狩猎?谁的游戏?到这个时候,襄阳王却忽然有些搞不清楚了。是他坐在军队之后,包围着两头凶猛又美丽的野兽呢,还是展昭和白玉堂携手击退疯狂的狼群,取下身为首领的自己?
  襄阳王抬头,他的旗帜是血红的,在墨黑的天空之下,格外的惨烈。红的是血,黑的是铁,嚎叫的火焰,崩裂的是毁灭。很好,这是我的信仰,是我想要建立起来的理想国。襄阳王定神,不再乱想。这是他掌握的游戏,他自己也是一颗走动的棋子。
  非常美好,谁可以摧毁,谁可以双手干净?
  皇帝,那个遥远的皇宫里的皇帝呢?他一定双手白白净净,睡在柔软的床上,无辜的像个婴儿。皇帝啊,我的仁龙的哥哥,我的金蛟的侄子,还有我这头,干干净净的睚眦啊。
  襄阳王丢掉手里的弓箭,稳稳的坐在马上,他优雅的,满怀兴趣的,看起了眼前的厮杀。
  他的手下大叫:“他们两个一刀一剑,很是默契,千万别着了他们的道!”
  叫声未落,就见满身是血的白玉堂想向左扑,而展昭想往右。两个人重重的撞在一起,一齐倒在地上。
  默契?还是全无默契?襄阳军都哭笑不得,但是他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展白两人一倒地,刀剑便雨水一般向他们落下来。
  白玉堂大叫:“展昭你这只肥猫,重死了,快点从我身上下来!”
  展昭一只手穿过白玉堂腋下,撑住地面,一只手握着巨阙,勉强抵挡眼前铺天盖地的攻击。刀剑还好抵挡,攻击者近在咫尺,直接斩手便行;却是飞蝗最恼人,四面八方皆有可能,他又不是耍杂技的,本来就被刀剑逼得躺在地上无法动弹了,又怎么能躲得开密密麻麻那么多的袭击?展昭憋了一肚子火,一个不留神,腿上又中了一箭。
  偏偏白玉堂却还在哇哇大叫:“展昭!你还不起来!压着我压上瘾了么?”
  展昭终于怒了,他搂着白玉堂就地一滚,白玉堂两眼一黑,再睁开就发现自己被翻到了上面,而展昭被他压在了身下。他刚想嘲笑一下展昭,就有十几把刀向他砍来,伴随着密密麻麻的飞箭。白玉堂慌忙举刀迎击,忙乱之中还不忘继续大骂:“展昭你这个狡猾的小人!襄阳王你这个大树上的老蘑菇!你们有本事就堂堂正正的和爷爷我决斗,现在这样你们胜之不武,还不是一群树洞里的老虫卵,搜掉的臭鸡蛋!”
  白玉堂一面手忙脚乱的隔开进攻,一面逻辑清楚,口齿灵敏的骂个不休,为了显示他的愤怒,他甚至还当场创造了好几个骂人的词。展昭暗自叹气,这是他怎么也学会不的。他说:“怎么样,你现在有本事爬起来么?”
  白玉堂一边忙着应付敌人的进攻,一边忙着骂人,焦头烂额。他龇牙咧嘴的说:“死展昭,你倒是有本事,站起来一个给爷爷我看看?”
  展昭轻笑,说:“好的。”他一手打在白玉堂胸口,把白玉堂生生拍出去几尺远,而他也借着力度,双腿蹬地,一跃而起。
  白玉堂被拍飞,重重的撞在一匹马身上,差点没连人带马一起翻到在地上。全身的伤口疼得撕心裂肺,白玉堂大吼:“展昭,你承认不如我就行了,何必耍阴谋诡计来害我!”他的谩骂声在襄阳王听来也像是冰下的流水一样好听,襄阳王优雅又高贵的微笑,他想到了叫声清脆,性子刚猛的海东青。可惜,它们是不会驯服的,所以,只有死路一条。白玉堂的声音,霎时间又被刀风剑鸣给掩盖。
  展昭不理白玉堂,只是专注的看着眼前。名满天下的襄阳王狩猎军,就是面对三倍的皇家精兵也毫不畏惧,他们的脑海里只有屠杀和胜利。战死的人躺在地上,折断的旗帜拖在泥泞之中,艳丽的鲜血蜿蜒流淌。整个世界似乎都只剩下嚎叫,火焰,和杀戮,扭曲成一座分崩离析的冲霄楼。然而纯洁的雪花,还在飘飘洒洒的从天而降,仿佛不知人间疾苦,只等着一切都安静如初,它也用圣洁的颜色,掩盖这样一个惨烈战场。
  展昭忽然大笑,他挥剑,斩断眼前一个襄阳军的手臂,后面有人偷袭他,他回头,剑做刀斩,那人拦腰被砍成两段。展昭的嘴角还是带着笑意,眼睛却不再平静。像是乌云密布的天空,波涛暗涌的海面。他站在那里,长发飘舞,如巍巍昆仑,浩荡的雪山,慈悲的嗜血神,他叹气,说:“怎么办呢,我们,都想活着啊。”
  他转头看白玉堂,那个白衣的少年现在已经变得脏兮兮的,又红又黑,他站在一匹倒下的黑马前面,拄着一根银枪,枪头滴血如玉。他大笑,光华灿烂。他说:“展昭,你还能杀几个?”
  展昭冲他微笑,说:“展某再杀个十来个不成问题。白兄,你呢?”
  少年大笑,前仰后合,他说:“少来这样文绉绉的一套,又不是没了活路!告诉你,爷爷我能再杀二十个!”
  展昭也笑,眉眼里都是满足,他说:“眼下他们还有多少人?”
  白玉堂瞥了一眼,道:“二百来个。”
  展昭做了一个无奈皱眉的动作,说:“那么杀到最后一口气吧?”
  白玉堂大笑,道:“好主意!”
  我们在一起,杀到最后一个吧?
  好主意。
  雪还在飘飘扬扬的下着。那些黑暗里,沉睡着劳碌的人群,喧哗的街道,熙熙攘攘的城市。这时候他们都睡着了,都成了一片安静的黑暗,一丝漂浮的梦呓。
  多么甜蜜。
  展昭和白玉堂背靠着背,他们也微笑,仿佛在甜蜜的睡梦中。他们喘息不匀,眼里满是疲惫。血顺着白玉堂的手指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像是盛开了一朵又一朵梅花。这或许已经是他们的极限,襄阳王的军队还在如潮水一般的包围着他们。他们的脚下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内脏和血液滑的让他们站不住。
  他们是被狩猎的凶猛野兽么?
  襄阳王的军队不再冒然进攻,一拥而上只是把同伴丢进野兽的嘴里,造成更多无谓的牺牲。他们毫不懈怠,都训练有素的围着展昭和白玉堂,死死的盯着他们。只要他们一放松警惕,便有人冲上来。这样的袭击没完没了,直耗到展白二人精疲力竭,支持不住为止。
  展昭和白玉堂背靠背站着,寒风凛冽,暴雪纷飞。他们的手都冻僵了,连呼吸都成了一片冰雾,他们手中的刀剑却依旧握的很紧。
  雪重鼓寒,连号角都嘶哑。襄阳王的金戈铁马,不在沙场,不在烽火台,不在长乐宫,却在这个滴水成冰的荒野,为了他们两个人倾巢而出,设下漫山陷阱,严阵以待,如同面对千军万马。
  说明襄阳王也收起游戏的心态,认真起来,非置他们于死地了么?
  展昭和白玉堂心里都清楚,今晚,恐怕是不能活着出去了。
  燃烧的冲霄楼绚烂如晚霞,映亮了整个西方。风呼啸着刮过,金色的火星就漫天飞舞,如雨般坠落,炽烈又虚无;焦灰也被卷起来了,又簌簌的飘落,每个人的睫毛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灰烬,于是视线里,人人都有一个悲壮的山河。红的愈加红,黑的愈加黑,那些灰色的,都变作灿金。
  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夜晚。
  血不再流了,都冻成一枚一枚清艳的小刀,缀在身上。
  连喧哗声都渐渐变得安静。只剩雪落的声音,燃烧和崩塌的声音,马蹄叩打地面的声音。这不再是狩猎,也不是游戏,只是杀戮。只是杀戮,和被杀。
  冲不出去了。冲不出去又如何?
  白玉堂的嘴唇冻成了青紫色,头发上也全是冰花。他咬了咬嘴唇,忽然说:“展昭,你知道么,我现在最想吃的,不是金陵的鸭肝了,而是一晚白白热热的米饭。”
  展昭的声音沙哑,带着笑意,他说:“我做米饭的本事还是有的。”
  白玉堂撇嘴:“谁要你做了,我要让我娘给我做,用荷叶包了,坐到河边上去吃。”
  展昭问:“可有我的份?”
  白玉堂狡猾的一笑,说:“这得看你的表现了。”
  展昭无奈的笑,说:“你这只老鼠。”
  几个士兵又举刀疯狂的向展昭砍来。白玉堂感到背后的展昭出剑,发丝滑过他的脸颊,血腥也掩盖不住那阵温柔的气息。白玉堂的颈项有伤,血都冻成了一块铠甲,他不能回头,只听到那几个人倒下的闷响,展昭轻轻落地的声音。
  展昭暖暖的背又靠上了他的。
  他龇牙:“死猫,你没事吧?”
  展昭笑,没有回答,反而说:“可惜我的父母死的早,不然,带你回我的家,看一看我家的院子,初夏的时候,里面开满了木香花。”
  白玉堂嗤之以鼻,说:“我比较喜欢芍药,多么好看,一开就是花中的王。”
  展昭叹气:“太艳丽的花,花期总是不长。木香,可以从初夏,一直开到初秋呢。”
  白玉堂感到背后,展昭的身体在往下滑,他身体僵硬,不能回头,也不能松开握刀的手,他惊慌失措的喊:“展昭,你没有事么?你好不好?”
  展昭的声音很虚弱,但是还带着笑意:“闭嘴,笨蛋。看看你面前有没有人袭击。”
  白玉堂抬眼,三个使双枪的朝他一跃而上。白玉堂弯腰,挥刀。再也没有花哨的技巧,只是杀人。银光闪过,只见六块肉块一齐簌簌落地。
  剧烈的运动使白玉堂腹部冻住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汩汩的往外冒,一流出来就变得冰凉。白玉堂甚至可以看到自己灰蓝色的内脏渐渐结成冰块。他叹气,觉得疼痛也都离他远去了。背后的展昭已经坐到了地上,白玉堂喘着气问他:“展昭,你的家里,有没有小丫鬟?你有没有和她,一起躲在院子的西湖石后面玩过家家?”
  展昭的声音遥远又模糊,仿佛隔着深深的水井:“有的,有一个叫做糖糖的小丫鬟,我给她做了一只喇叭花的戒指。”
  “糖糖。”白玉堂咬着嘴唇笑,“那她现在呢?”
  展昭也笑:“我走的时候,答应回来以后就娶她,一下这么多年过去了,怕是,她早就忘了,早就嫁人了吧。”
  “哼,要是她还在等你,我倒要把你今天的狼狈相告诉她,看她还要不要你。”白玉堂坏笑。
  展昭叹气:“……悉听尊便啦。”便没了声息。
  白玉堂叫他:“展昭?”
  展昭没有回答,白玉堂有些着急,又叫:“展昭,你死啦?”
  展昭还是安安静静。
  白玉堂终于忍不住,他一个转身,抓住展昭的肩膀,喊:“展昭,你没死了吧?”声音里,竟然带了些哭腔。
  展昭睁眼,无奈的看他,疲惫的说:“傻瓜,哪有把自己的背留给敌人的?”话音未落,三个持刀的士兵又一拥而上,直取白玉堂背心。
  展昭抓住白玉堂的手,一把把他拽进怀里,就着转身的力度,挥剑劈去,他的力度不够,只削落了一人人头和另一人的半边颈项。还剩一人,红了眼睛,举刀砍下。展昭提剑上挥,挑断那人的手腕,又当心一剑,结果了他。
  血如雨下,在这寒冷的夜晚里,竟然也给他们冻僵的身体带来了一丝温暖。
  展昭的手臂渐渐的松开来,他低声对白玉堂说:“我说,要杀到最后一口气,是骗你的,乘着马上有人袭击我,你看准一个空子,逃出去吧?我帮你拖延时间。”
  白玉堂在展昭的怀里,闷闷的说:“不要。我要在这里。”
  展昭叹气,唤他:“玉堂。”
  白玉堂也叹气,唤他:“昭~”
  展昭觉得浑身一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白玉堂狡猾的笑,抬起头望他,眼睛在火光下亮晶晶的,像是两颗星星。他说:“我偏是不听,你能怎么办?”
  展昭忽然大笑,他把白玉堂的脑袋按进怀里,说:“怎么办?等出去以后打你屁股!”
  白玉堂挣扎,道:“要是出不去了呢?”
  “那就到阎王面前去打你屁股!”
  话音未落,襄阳军又一波进攻发动起来了。展昭和白玉堂都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展昭放开白玉堂,说:“今晚,算不算尽兴?”
  白玉堂的眼睛烁烁发光,盯着冲来的襄阳军,道:“没杀满五十个,我总是不尽兴的!”

  第十六章

  十六
  白玉堂初见展昭的时候,他们还真正只是少年。年轻的白玉堂在漫天夕阳下对展昭说:“看见那个太阳了么,总有一天,它会被射下来。”
  那一天芦苇荡的芦苇都开了雪白的花朵,沙沙的扬涨,沙沙的退落。万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少年的展昭转过头。他神色安然,站在大地中央,挽开长弓,雪亮的箭头在他的目光下指向某一个方向,太阳。
  白玉堂在那个瞬间满怀着莫名的豪情,他停下手中的刀,和展昭一起静默。黄昏光明和阴影的世界里,他几乎毫不怀疑,展昭箭头所指的地方,三足的乌鸦开始陨没。从西方笔直的坠落。
  而现在,一语成谶。火光之下,静静坐在暴躁的黑马之上的襄阳王,金喙金足,沉郁却又疯狂。
  风雪席卷重山,冲霄楼熊熊燃烧,白玉堂挥刀,仿佛若干年前,在那个夕阳里的芦苇荡,刀光也流淌着绚烂的灿金。敌人纷纷倒下,雪白的芦花连绵倾伏,温暖的鲜血飞溅,晚霞变幻万千。他对展昭说,那个太阳终究会被射下来,于是展昭瞄准了西方。生命的终点,不是黑洞,不是虚无,而是光明一片。
  射日么,展昭?白玉堂回头看他。
  展昭手里提着一副弓箭,风鼓起他的衣袍,他神色安然,不言不语。
  白玉堂守在他的身边。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他的头发满天飞舞,燃烧的火焰在他的视线里被切割成九片,厚重而炽热。襄阳王的黑马喷着响亮的鼻息,暴躁的来回逡巡。
  展昭挽开了长弓,他的眼神冷静。火星如雨而下,他血肉模糊,身上插满了长箭,血红的旗帜在风中烈烈飘舞。
  白玉堂拄刀而立,他站在展昭的身边,蔑视的看着人群,带着奄奄一息的狂暴,垂死的凶残。于是士兵们都莫名的畏惧,他们微微迟疑。白玉堂仿佛看见西边的天空中有一匹红马,嘶鸣着向他们冲来,于是他伸出双臂拥抱它,它却骤然变成火焰,燃烧了他的整个心脏。
  展昭的食指往里收缩,弓箭发出好听的“咯吱”声。
  白玉堂的心脏在燃烧,焦灼的疼痛席卷全身。他的筋骨琴弦般颤动,金戈铁马响彻他的脑海。
  展昭的眼睛半闭。他瞄准了罪魁祸首。
  白玉堂觉得自己即将焚尽,成为漫天的火焰,痉挛的山脉,扭曲的江河。
  展昭身体某处,一块肌肉轻巧的弹跳了一下。
  白玉堂想,燃尽殆尽之前,我会守着你,直到射下那个太阳。
  襄阳王。黑马不安的扣地,喷出白色的雾气。襄阳王在微笑。火光映亮了天际。那个未来的故乡,未来的国家,那里将要遭受着莫名的浩劫,黑色的土地□在外,烧焦的尸体冒着青烟,骨头和盔甲咔咔的响。罪魁祸首。
  展昭,还等什么,还等什么。
  襄阳王无声的狞笑,火焰流淌的漫山遍野。
  展昭松开了右手,长箭光一般激射而出。
  风越来越大。山峦层叠之中,回还复沓着呼啸的声响,层层叠叠,无休无止。像是狼嚎,像是松涛,像是秋水时至,百川灌河,像是北海无端,怒涛遮天,巨澜之间,转瞬无立足之地。
  展昭的箭射了出去。
  白玉堂的刀终于落地。他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恍惚间就看见漫天火光化为巨大的饕餮,低吼着冲来,他微笑,觉得身体变得很轻。那个时候光明已经遍布整个世界,而那头巨大的饕餮,喷射着亿万光华,咆哮而来。他释然又疲惫,由衷的赞美,想,多么绚烂的凶兽。他向它伸出手去。
  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舒展开一个拥抱,展昭搂住了他的肩膀。展昭在他的他的耳边说:你要是敢死在这里,就等着胆小耗子的外号传遍江湖吧。
  白玉堂喘不过气来,他在那片光明之间,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凶兽一双璀璨的金瞳,忽然变作展昭的,黑沉沉,温柔的说不出。他也恼,想,展昭,你凭什么决定我的去留。
  展昭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绕,坚定不容反抗,他说:不许去,留下来。
  白玉堂龇牙咧嘴的笑,光芒似乎退去了些,他费力的睁眼看展昭,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要不然,我们一起走?
  一个药丸被塞进嘴里。苦,但是香。
  续命的灵药么?天下无双,给了我,你怎么办,展昭。
  他们背后一片喧嚣,襄阳王不知死活,狂风刮得令人窒息。那箭射中了么?血都要流光了,展昭。怎么办?
  展昭不言不语,他只是抬手,指向前方。
  在焦土和泥泞之间,在漆黑的山林之间,一匹雪白的马撕裂黑暗,奔跑而来,像轻灵的燕子一样踏过遍地死尸,像月光一样吹拂过战场。那匹雪白的马鬃毛飞扬,翩然而至。
  这简直是天赐的奇迹。
  “清霜!”白玉堂惊呼一声。那是他的马!他的马怎么会在这里?
  襄阳王不知死活,士兵们都乱做一团。灵马知人,在他们面前停下,展昭挟着白玉堂上马,白马开始飞奔。这万里挑一的灵驹,有着傲绝天下的脚程,像一阵风一样奔了出去。
  人没有它快,箭也没有它快,白马一路飞驰,万物像逆流的光阴,迅速倒退。他们眼看就要离开,忽然他们的身后传来了襄阳王雷霆般的怒吼:“杀了他们!”
  于是飞矢乱至,喧哗又起。
  白玉堂叹气,说:“你还是没有杀了他。”
  展昭微笑,说:“是啊,这可怎么办?”
  白玉堂大笑,说:“只怕他们要封山了。浪费了你的灵药,我们总横竖难免一死了。”
  展昭安慰他:“我本来也没有希望可以杀掉襄阳王。”
  白玉堂奇道:“那你为什么挽弓?”
  展昭说:“我听见马蹄声了。清霜再快,也需要混乱的时机,对不对?”
  白玉堂得意的笑:“老贼不死也没关系,我已经把盟书交给王辉了,乘着我们拖延老贼的机会,他会带着盟书下山的。”
  谈话之间,白马已跃进黑暗的山林之中,火焰和人群也渐渐的远了。万籁俱寂,只有白马响亮的呼吸,马蹄踏雪的沙沙声。白玉堂闭眼,这片无尽的黑暗里,不知道会隐藏多少的凶险,他凝神倾听,忽然远方传来一阵轻响。
  “谁!”白玉堂怒吼。
  “展大哥!小白!你们好不好?”
  清脆如银铃,赫然是,丁月华的声音!
  黑漆漆的山林,伸手不见五指。白玉堂看不见丁月华在哪里,她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可是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丁月华为什么会在这里?
  展昭又叹气,声音疲惫已极:“你还没有觉得奇怪么,你的马怎么会出现?”
  白玉堂忽然顿住,半响,他讷讷的说:“不是你暗自部署好的么?”
  展昭道:“我根本没有想过可以活着下山。”
  白玉堂怒道:“那你为什么给我吃灵药!”
  展昭淡然:“因为我不想你死。”
  白玉堂气极:“哪有人像你这样狡猾,只许自己死,不许别人死的?”
  展昭不说话了。白玉堂却又喊他的名字:“展昭,展昭!”
  展昭低声的笑,说:“我又狡猾又混蛋,你喊我做什么。”
  白玉堂恶狠狠:“你要是敢在这里死了,我就去剥了皇帝的皮。”
  展昭无奈,说:“死不死,这可由不得我吧?”
  白玉堂大骂:“我管你!你要是敢死,我就敢去剥皮!”
  一个火折子被点了起来,融融火光下,是丁月华少女美丽的面庞。她笑着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说:“别吵啦,幸好我赶来的及时!”
  白玉堂大叫起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丁月华撅嘴:“幸好我在这里!不然,你们要的盟书早就被王辉那狗贼给带走了!”
  白玉堂一惊,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变冷了:“你说什么?”
  丁月华走近了,她雪白的脸上沾了些血迹,更显得艳丽无比。她笑着说:“我把王辉杀了。”
  白玉堂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给噎死。他颤声说:“你,你杀了王辉?”
  丁月华得意的说:“没错,他果真狡猾无比,险些,就要瞒天过海,带着盟书逃跑了!不过幸好,我把他杀了。”
  白玉堂愣了半饷,忽然仰天大笑,他气力不足,笑声时断时续,但是悲愤已极。他一边笑一边吐血,说:“好,好,好!原来我算计到现在,竟然都只是白忙一场!”他扭头推展昭,他说:“展昭,展昭!你不能死啦,盟书,盟书又被带回来了!”
  白玉堂背后的展昭悄无声息,他的头靠在白玉堂的肩膀上,似乎睡着了,安宁又恬静。白玉堂慌了神,他摇展昭的身体,一边摇一边吼:“展昭,你不能死!喂,听到没有,你不能死啊!”
  他双目通红,身上全是血渍,脸色却惨白。他疯狂的摇晃展昭,又黑又红的泪水,顺着脸颊纵横而下。
  丁月华没有见过那么疯狂的白玉堂。她怯生生的靠近他们,她说:“小白,我刚刚过来的时候,看到旁边有一个山洞,我带了些药,我们,到那里去,好不好?”
  白玉堂忽然安静下来,他扭头看丁月华,慢慢的,笑了。他说:“他不敢死的。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呢。”
  火点起来以后,狭小的山洞里渐渐变得温暖。白玉堂一语不发,他割开手腕,开始把血喂进展昭的嘴里。
  他刚刚吃了展昭给他的灵药,现在连血液也变作药血,他一声不响的看着滚烫的鲜血流进展昭的嘴里。丁月华轻轻的推他,说:“够了小白,你也那么虚弱,再这样下去,你们两个都会死的。”
  白玉堂微笑,他说:“不会,我们都不会死。起码现在不会。”火焰照在他脸上,像是照在一块冰上,澄澈又明亮。
  说话间,他怀里的展昭轻轻咳了一声,微微张开眼睛,无奈的说:“你连睡觉都要打扰么,死老鼠。”
  白玉堂大骂:“你倒是敢撂挑子走人,把这烂摊子留给我收拾?”
  展昭不语,只是微笑。
  白玉堂又骂:“少笑了,你这只赖皮猫!”
  展昭轻轻的说:“你的血那么难喝,我不笑,就只能哭了。”
  白玉堂恨不得立刻一掌把眼前的人给拍死。他推开展昭,狠声道:“早知道就不救你了,让你死了拉倒!”
  展昭自己撑着坐了起来,他微微的笑,暖暖的唤他,说:“小白,好啦,别生气。我以后不会了,好不好?”
  白玉堂不理他,说:“谁管你。”
  展昭也就不再多言,他看着丁月华,说:“你怎么找到王辉的?你被襄阳王的手下抓到过么?”
  丁月华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展昭叹气,说:“是王辉救你出来的,对不对?”
  丁月华皱眉,眼神闪烁,她说:“你别管啦,总算,我赶到还比较及时,对不对?”
  展昭和白玉堂对视了一眼,苦笑道:“没错,及时极了。”但是他们心里俱是一冷,原来,襄阳王竟然还留有后手。
  王辉有着无与伦比的智慧,单凭诡计,除了包拯,几乎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如果他想要不声不响的背叛,带着盟书下山进京,又有展白两人相助,襄阳王的兵马是追不到他的。但是,王辉的弱点就是容易大喜大悲,难以控制情绪。眼下他狠毒的一面被彻底击破,信仰灰飞湮灭,便立刻变作了一个懦弱可怜的失败者,他的悔恨和痛苦会迅速淹没他的灵魂。为了赎罪,他什么都可以放弃。此时,需要的,就是一个触动他罪恶感的人。
  唯一的幸存者,丁月华。
  襄阳王安插了手下在京城,装作漫不经意的透露给丁月华,杀兄仇人王辉的行踪。复仇心切,丁月华一定会马不停蹄的赶过来。于是,在山脚下,她便被大张旗鼓的抓住。襄阳王算准了王辉一定会去救丁月华,也算准了丁月华一定不会原谅王辉,也许他还在其中捣了些鬼,让她对王辉的误会愈加大。
  最后,王辉毙命于丁月华之手。
  难怪襄阳王当时只饶有兴致的围攻展白两人,却丝毫不去考虑盟书的事情。原来,他早已算准了王辉没办法带着盟书上京了。
  但是他还是少算了一点,他本来计划着要杀丁月华,再收回盟书。但王辉果然聪明过人,即使自己死了,也能助丁月华逃出来。丁月华不仅逃了出来,现在还和展白两人见了面,这是襄阳王没有预料到的。所以在那一瞬间,他终于不再冷静,而爆发出了雷霆般的咆哮。
  杀了他们。
  展昭和白玉堂回想起襄阳王那一声怒吼,都不由感叹。襄阳王算得了一切,甚至算计了人心,却还是算不过天。他们也感叹,王辉聪明一世,竟然最后大业未成,死于女子之手,自己的冤孽之下,实在令人唏嘘。
  然而更加危急的是,现在,盟书又被丁月华带了回来。襄阳王马上就要封山,他们逃不出去。他们逃不出去,身受重伤也难以坚持,怎么办?
  丁月华眨了眨眼睛,忽然说:“你们现在身体不好,马上又有一场战斗。我去给你们打些猎物回来补一补吧?”
  白玉堂冷笑,想,这个小姑娘到底懂不懂,这么大的暴风雪,连狼群都不会出没,更别说别的动物了。他刚想嘲笑一下丁月华,展昭却忽然开口了,他说:“多谢丁姑娘了。我们的确有些气力不济,若是可以有些食物,那就实在是太好了。”
  丁月华高兴的起身,她快活的说:“你们等着我啊,我很快就回来!”
  说着,就兴冲冲的出去了。
  白玉堂问展昭:“为什么让她出去?”
  展昭微笑,说:“她既然自告奋勇,就让她去做好了。她一路过来,都认为自己帮了我们大忙。这样的心情,我也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啊。”
  白玉堂翻白眼,说:“你就是喜欢做老好人。好了,你让她出去,还有别的目的吧?”
  展昭笑,说:“你倒是越来越聪明了。”
  展昭取出丁月华刚刚给他的盟书,对白玉堂说:“我听说过你自小聪敏无比,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对不对?”
  白玉堂骄傲的说:“那是自然!”
  展昭说:“那么现在,你把这纸盟书背下来。要一个字都不漏,可以做到吗?”
  白玉堂愣了愣,说:“展昭,你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展昭笑,说:“多一个人知道,总是好的,对不对?”还没等白玉堂回答,展昭把白玉堂的肩膀拉了过来,说:“我现在很累,想睡一会。你在我睡着的时候,一定要把这卷盟书背下来。不然的话,”展昭眨了眨眼睛,说:“万一不小心把盟书丢了,我们岂不是都白死了。”
  白玉堂总觉得展昭话里有话,但是他现在也懒得去想那么多,他接过盟书,往火堆旁挪了挪,好让展昭的身体也暖起来。他叹气说:“要是没有襄阳王,这样的大雪天,这样暖的火堆,是多么风雅。”
  展昭也笑,淡淡的说:“玉堂,这两年,你长高了好多啊。”
  白玉堂嗤之以鼻:“别搞得你像我长辈一样。你只比我大三岁好不好?”
  展昭也不介意,依旧微笑,说:“我当年在开封府后面,给你埋了一坛酒,因为是好酒,不想你就这么喝了,本来准备等你结婚的时候挖出来做贺礼的,不过现在我却忽然不想送你了,等我们回了开封,就挖出来喝掉吧?”
  白玉堂一边看盟书,一边笑,说:“好啊,馋嘴猫。”
  展昭又说:“还有,那个糖糖啊,其实已经嫁人了。我当时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开的,还伤心了好几天呢。”
  白玉堂说:“傻子,谁等得了你那么长时间。”
  展昭苦笑,说:“是啊,而且,她也说我,心总是空落落的,不知道放在哪儿。”
  白玉堂皱眉,仔细的看盟书,似乎在努力记下什么。然后他又微笑,说:“那时候你几岁啊?”
  展昭说:“十六。”
  “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呢。”白玉堂说。
  “是啊,那时候我父母都死了。我变卖了祖宅,想做个游侠儿呢。”展昭微笑,似乎沉浸到回忆里去了。
  白玉堂捅了捅展昭,说:“喂,你怎么不太对头啊?你什么时候那么唠叨了啊?”
  展昭笑,说:“我一直都很唠叨啊,只是没有说话的人罢了。”
  白玉堂轻轻的拽他的头发,说:“我呢?你也不和我说啊。”
  展昭苦笑:“因为你的话,比我的还要多得多啊。”
  白玉堂生气了,他说:“那你干嘛现在扯着我说的没完没了?”
  展昭无辜的说:“因为你现在要背盟书,分不出精力来和我胡搅蛮缠啊。”
  白玉堂终于确定,这个世界上,再虚弱的猫,它们的肚皮里面,也是极狡猾极狡猾的黑色。

  第十七章

  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
  丁月华两颊发烫。她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什么,又似乎不是很明了。刚才白玉堂抱着展昭,两眼发红,像一只护着同伴的受伤的野兽,甚至连她也不能靠近。白玉堂的手臂在微微的颤抖,雪花落在他们纠结在一起的毫无生气的头发上,也蝴蝶似的微微颤抖。她隐隐的似乎知道那是什么,却又不知道,像是心底里一朵最隐秘的花慢慢鼓起了蓓蕾。
  男人们都受伤了,女人应该做什么呢?
  她混乱得无法集中精神。
  这一路策马赶来,她杀了王辉,抢了盟书,救了展白二人,这样快意江湖的激荡生活都像是一场梦。而她梦初醒,眼前闪闪烁烁的,就只有被坏脾气的白玉堂推来搡去,安静又无奈的展昭。一片血流成河中,唯有他依旧优雅,像是一束月光淡淡的照耀在废墟上一样。只要有他在,握着长剑,微微笑着站在最高的地方,哪里都是一片光明的桃源。
  她悄悄的猜测,他们是不是心有灵犀。他知道她潜伏在遥远的草丛中,而她看他射箭,便明白那是一个信号。他打乱襄阳王的步伐,让她乘机放马——只是一瞬间,她便了然。她放开清霜,他果然也会意,趁乱上马。她救了他们,于是她悄悄的想,这是不是也叫默契。
  然而还是羞涩啊。她几乎像逃离一样的离开了山洞,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再看着他,会不会紧张到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明明知道应该打些山鸡回来,但是她的手不听使唤。
  她第一次如此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啊,那些男人们受的伤,男人们的眼神,都像热水浸泡了她的全身,让她浑身莫名的颤抖。
  白玉堂看着展昭,问他:“你说,小丁能打到什么东西回来啊?”
  展昭说:“这样的天气,怕是什么也打不到吧。”
  白玉堂笑道:“那么,要不然我出去帮她?”
  展昭叹气,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肚子里在想些什么——”
  白玉堂大笑着打断他:“你要我背的书我也背下来了,你要我做的事情我都做了,你说,到了这个境地,我欠不欠你的?”
  展昭愣了愣,说:“自然是不欠。”
  白玉堂说:“既然如此,我想去做什么,是不是不需要听你的话了?”
  展昭想了一会,说:“所以,无论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听了?”
  白玉堂说:“如果你实在要阻挡我,我只好点你的穴了。”
  展昭苦笑,说:“你不怕我死了?”
  白玉堂皱眉,又大笑,说:“说好了的,你敢死,我就敢去剥皇帝的皮。”
  展昭微笑着看白玉堂,说:“你知道的,你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的。”
  白玉堂的脸诡异的红了起来,他慌忙的转过头,说:“当,当然啦,我是个有担当的值得信赖的男人嘛!”
  展昭笑道:“那么我就放心了,别死了啊。”
  白玉堂大笑,说:“这句话该是我对你说的吧,死猫!”他大笑着转身离开,说:“等着看我的吧!”
  展昭微笑着看他走出山洞,看着那身被血和烟灰染的乱七八糟的白衣消失在雪幕里,他叹气,自言自语的说:“说实在的,你不走,我可真的撑不住了。”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他一边呕血一边无不遗憾的想,无论白玉堂找不找得到出路,他留下的这个烂摊子,白玉堂一个人恐怕是得费一番功夫去收拾了。
  丁月华回到山洞的时候,还带着难以言语的羞涩和无措,然而眼前的事实却瞬间把这些都打成灰飞湮灭。
  白玉堂和展昭都不见了。
  丁月华不是一个没有主见的女孩子,但是此刻她忽然心慌意乱。撕杀是男人的事情啊,女人又该怎么办呢?她明明刚刚才了解独属于女人的柔顺和恭从,明明刚刚才决定,从此以后,一切都听从那个男人。但是现在男人们都失踪了,连那匹白马都不见踪影,她该怎么做?
  一种无依无靠的凄苦开始吞噬她的内心,刚刚升起的温柔都化为灰烬,她觉得自己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泪水争先恐后的涌出来,丁月华把它们拭去,她狠狠的说:“哼,你们不要我去,我偏要去!”她扎紧了背后的包袱,走进茫茫雪海里去了。
  襄阳王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难找,她走了一会,就看见了三个巡山的士兵。她挺胸大喝道:“我就是丁月华,你们来抓我吧!”
  但是很不幸的,士兵们并不知道丁月华是谁,他们面前的女孩子穿着粗糙的兽皮衣服,肮脏的脸颊被冻的青紫,顶着一头鸡窝样的乱发,乍看上去和普通的村姑毫无区别。但是她有一双哀伤又倔强的黑色眼睛,在这个一切都无精打采,死气沉沉的寒冬,她的眼睛就像是提早降临的春泉,灵动又美丽。于是长时间没有见过女人的士兵们互相一笑,说:“你想找襄阳王吗?我们带你去。”
  直到走进低矮的营房的时候,丁月华才反应过来,事情不对。襄阳王好歹是一方之主,怎么会下榻在如此简陋的地方?她站住不动,手按住了腰间的湛卢宝剑,她沉声问:“你们是谁?”
  那几个士兵似乎都觉得丁月华的问题十分可笑,嘻嘻的笑了起来,他们说:“我们是谁?我是春申,他是信陵,我们可是大大的英雄啊!”在他们大笑的时候,有人已经偷偷的把门关上了。
  丁月华持剑而立,她说:“滚开,你们这群猪,快点放我出去!”她的剑质朴又典雅,即使最粗俗的士兵,也看出它的价值来了。
  “看来这个女人还有点来历!”一个说。
  丁月华傲然道:“没错,既然知道,就赶快放我出去!”
  然而她的话被另一阵笑声打断了:“性子够倔,我喜欢。”
  这时候,她才发现,屋子的角落里,还懒洋洋的躺着一个人。阴影之下,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听这声音,说话人似乎十分疲倦。
  士兵们都喊他:“王头儿!你醒啦!”
  被叫做王头儿的男人笑道:“哥们几个那么响的喉咙,我想睡也睡不下啊。”
  一个士兵道:“王头儿,我看这个女人不寻常,我们还是把她交到上面去吧。”
  王头儿懒洋洋的说:“不必了,留下来好了。”
  “可是现下……”
  王头儿哈哈一笑,说:“放心,上面查不到的。大不了我玩完了再送上去。”他伸出一只手,仿佛费了很大力气似地,缓缓的摆了摆,道:“走吧,别打扰了我的兴致!”
  士兵们不情不愿的离开了,在最后一个人关门的时候,王头儿忽然说:“小陈子,你留一下!”
  被叫的人回头:“啊?”
  王头儿说:“这女人看上去厉害的紧,你留下来给我看好了门。”
  周围那些士兵都大笑着拍小陈子的肩膀,说:“小陈,这可是个苦差啊,听得到吃不到,哈哈!”
  小陈愁眉苦脸的留下了。
  丁月华心里也窃喜,她想,等那些士兵都走了,就剩下一个病鬼和一个臭小子,她对付起来,还不是小菜一碟。
  等到士兵们的脚步声都消失了,一切又恢复安静,丁月华的手悄悄扣上了腰间的湛卢。忽然,门开了一条缝,那个小陈子,竟然没有头儿的允许,就大模大样的走了进来。丁月华眼中亮光一闪,她弃剑,一个箭步冲上去,素手纤纤,直取来人心脏。按说丁月华这一招“黑鹰啄心”也练出了七八分火候,解决一个平凡小兵简直是绰绰有余,但眼前的“小陈子”却似乎毫不在意,身子一扭,就避了开去。丁月华自己反倒因为用力过猛,差点跌个跟头。
  小陈还是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看着丁月华,说:“哎,现在年轻的女孩子,怎么都这么主动,一点也不知道含蓄了。”
  角落里的男人笑了出来,他说:“好了小陈,不要再装了。”这声音熟悉无比,竟是展昭的声音!
  丁月华吃了一惊,展昭慢慢的坐起来,他满脸是烟灰、血渍和绷带,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他苦笑着说:“对不起,对你说了那么多粗鲁的话。”
  丁月华的脸“唰”的红了,即使刚刚是演戏,但是只要一想到那个人是展昭,她还是不由自主的害羞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冲上去冲着“小陈”的脑袋就是一拳,她说:“白玉堂你这个笨蛋!”
  然而“小陈”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笑嘻嘻的接下她的拳头,而是全身猛缩,眼中戾光一闪,接着双手向丁月华胸腹拍去。丁月华根本没有料到他会反击,着实吃了一惊,眼看就要被打到,一支袖箭从横里飞出,如青燕穿柳,擦过小陈的衣袖,小陈一个措手不及,急忙回护,丁月华乘机跳开,才算险险的避过了这一击。
  “丁姑娘,她不是白玉堂。”展昭叹息着说,一只手缓缓的垂下。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了下来。
  “他不是白玉堂?”丁月华吃了一惊,继而又后怕不已。如果不是展昭相救,她再三的挑衅,小陈会杀了她吗?然而展昭即使重伤如此,也滴水不漏的护着她,她眼睛一酸,连忙道:“对不起。”也不知是对小陈,还是展昭。
  被展昭的袖箭逼退,“小陈”也不生气,依旧是那副愁眉苦脸、无精打采的样子。他耷拉着眼皮说:“没关系。”一边在墙边坐了下来。
  丁月华迟疑了一下,便迅速的撕下内襟,为展昭包扎刚刚崩裂的伤口。
  一时之间,静谧落了满屋。他在看她,他在看她——表情温和,睫毛低垂,甚至他的呼吸像细小的春风,拂起了她的发丝,搅乱了一池春水。丁月华的脸越来越红,几乎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她只愿这个时候能够天长地久下去,只要她能够如此呆在他的身边。然而最后展昭还是说话了,他笑着提醒她:“好了,谢谢你。”她回过神来,然后发现,自己把展昭的手裹成了一个粽子……还是大个儿的肉粽子。
  她羞得无地自容,又不敢抬眼看展昭似笑非笑的眼睛,连忙低声问:“还有其他的伤口吗?”想借这句话来掩饰自己的窘迫,而直到这时,她才惊异的发现,展昭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被包扎过了,显然,这肯定不是那个毛手毛脚的白玉堂做的。她疑惑的抬头,展昭仿佛看穿了一般,笑着说:“多亏这位侠士,我才能活下来。”
  丁月华吃惊的看去,小陈却似乎睡着了一般,耷拉着昏昏沉沉的眼睛,不再说话了。
  那时,白玉堂离开之后,展昭终于支撑不住,开始吐血。他的视线渐渐的模糊了,这个时候,他反而没有了负担,只是觉得脑中一片清明,他回想起很多愉快的往事,母亲煮的汤,傍晚和邻家姑娘的约会,第一次拔剑。很多很多的往事。展昭年少的时候幻想过自己的死亡,他想,那不是在惨烈的战场,就是示众的菜市口,总之,那都是轰轰烈烈的。然而现在,悄无声息的,火堆里的火在渐渐的熄灭,就像他的生命在慢慢的流逝,他却忽然觉得有些讽刺——明明他的志向,还一样都没有成为现实。
  明明他知道的,留下的人会气的跳脚。
  恍惚之中,有人给他喝下了什么,入口清清凉凉的,进入腹中却暖融融的似乎开始燃烧起来。他的思维越飘越远,只听到一个声音:“现在还不是时候。”
  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躺在这里,变成“王头儿”了。展昭不知道救他的人用了什么办法瞒天过海,总之没有人对他产生怀疑。他仿佛在黄泉走过了一遭,身体都不属于自己了一般,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于是他索性放弃了离开的念头,安安静静的躺下养精蓄锐。这时候,他听见那几个吵吵嚷嚷的士兵里,一个没精打采的声音:“我是小陈,小陈就是我,小陈不会杀人,小陈只会救人。”其他人哈哈大笑,说:“狗屁!我看把你拖到展昭跟前,你敢不敢救他!”
  小陈木讷的回答:“我只救王头儿。”
  展昭明白,他在暗示什么。
  然而他依旧有很多疑问,比如小陈是谁,小陈为什么要救他,小陈是怎么救他的,他现在在哪儿。然而现在想这些问题也是无谓吧,展昭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如果可以,在白玉堂回来之前,还是先养精蓄锐吧。
  然后丁月华就被带了进来。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听到这里,丁月华又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小陈,虽然叫做小陈,其实他的年纪也不小了,脸皮蜡黄,眼神木讷,不说话的时候,活像一具干尸。丁月华多望了他两眼,都不由的觉得心底毛毛的。为了转移注意力,丁月华问展昭:“白玉堂去哪里了?”
  展昭无奈的说:“应该是襄阳王的府邸。”
  丁月华惊道:“他去那里做什么?他不要命了吗?”
  展昭苦笑,说:“谁知道呢?”他忽然发现,这一个夜晚,他苦笑的次数,比他生命中另外的二十五年的总数还要多。他无奈的想,是因为自己越来越纵容白玉堂那个家伙了吗?
  小陈忽然说话了:“等到明天天亮的时候,你们就跟我一起出山。”
  丁月华眼睛一亮,说:“那么,就是说,你有办法救我们出去?”
  小陈说:“明天有负责食品的补给车,你们就藏在酒桶里好了。”说着,他展开一张图纸,敲打着纸面,说:“只要出了襄阳城,就好办了。”
  丁月华的喜悦无可复加,她愉快的看着展昭,满怀着绝处逢生的惊诧与希望,而她的心里,一闪而过一个念头:小陈可以带着我们逃出去,那白玉堂怎么办呢?要不要等他呢?要是等他的话,会不会耽误了他们逃出去的计划呢?她咬了咬嘴唇,决定自私的把这个念头压在心底,并且祈祷展昭也不要想起来。
  展昭对于她微妙的心理一无所知,然而对于逃生的希望,他也似乎毫无悦色,他只是淡淡的问:“你为什么要救我们?”
  小陈回头,意味深长的笑道:“谈不上救你们,我只是为了盟书……”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外就响起了一阵嘈杂,丁月华被小陈一把推进了展昭怀里,她只来得及惊呼一声,门就开了。冻的瑟瑟发抖的士兵们站在门外,他们大叫道:“抓到白玉堂了!抓到他了!所有人都去冲霄楼集合,襄阳王大人要亲自动手!”
  门外的寒风铺天盖地的吹进来,火光闪了几下,这小小的油灯,就要燃尽了。
  丁月华忽然感到一阵绝望,她看见展昭的眼神了,她颤抖着说:“你,要去救他?”
  “嗯。”展昭微笑着说。
  “可是!明明就可以得救了……”丁月华抓住展昭的衣襟。
  展昭已经拄着剑鞘站了起来,他看着丁月华,温和的说:“你留在这里,如果我没有回来,就和小陈一起走吧。”
  “可是……”丁月华还没有说完,小陈也站了起来,他说:“一起去吧,这正是好机会,不是吗?”
  “为什么?”丁月华的眼泪不可抑止的流了下来,为什么?如果白玉堂不一意孤行的擅自行动,那么他们三个人都会得救,如果白玉堂不在这个时候被抓,展昭也不会放弃一切的去救他。他为什么这样任意妄为?他从来都只以为世界上是围绕他一个人转的吗?丁月华忽然觉得,她构想的美丽的未来,又一次分崩离析了。她暗自握紧了湛卢的剑柄,抬头对展昭和小陈说:“我也去!”
  冲霄楼的火焰已经黯淡了下去。灰烬和雪花一起漫天纷飞。丁月华看着滚滚的乌云,忽然想,这一个最艰难的夜晚,也就要过去了吧。
  只是天明的时候,活下来的人,又是谁呢?

  第十八章

  白玉堂走进密林,纷飞的雪花像厚重的幕布,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冲着天空吹了一声口哨,说:“跟着我们的家伙,你可以出来了吧?”
  枯枝随风摇晃了一下,几个雪块簌簌的掉落,一个男人从树上跳下来:“真是,真是,何必把我说的和坏人似的?”
  白玉堂暗自一惊,男人从空中落下,在雪地上却几乎没有留下脚印,可见轻功之高。然而看到高手就想挑战,也算是白玉堂的臭脾气之一,他拔刀,笑道:“那么证明给我看啊,你是不是好人。”说话间,他一跃而起,挥刀向那男人劈去。
  男人侧身避过罡风,脸上依然带着些许猥琐的笑容,他说:“哎呀,你没有砍到我哦!”
  白玉堂咧嘴一笑,说:“有意思,那么这招呢?”他不再耍花架,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他提刀直击,又准又恨,而男人也拔剑。刀光剑影之中,杀气如雷霆爆炸,地面扬起一层白雾,梨花似的,高树上的积雪也受不住震荡,都簌簌的落了下来。
  野兽之间彼此的探试,势力,智慧,心机——凶光毕露,都只在一瞬。
  雪幕渐渐散去,白玉堂的刀,稳稳的架在他的脖子上,男人赞许的一笑,说:“你还不赖。”
  白玉堂看也不看离自己胸前只有一寸的剑尖,懒洋洋的说:“你也不错。”
  男人大笑,说:“我叫李泉,盟书在你身上吗?”
  白玉堂咧嘴一笑,说:“不知道,你要干什么?”
  李泉从头到脚把白玉堂打量了一番,又笑了,问:“你要和我合作吗?”
  白玉堂眯起眼睛,说:“合作什么?”
  “取襄阳王的人头。”李泉说。
  到这个时候,白玉堂反而冷静下来,他说:“可是现在我并不急着杀襄阳王。”
  李泉“咯咯”的笑起来,他说:“没错,反正你们都是死路一条,不杀襄阳王,你们得死,杀了他,”他顿了一下,小声说:“也许还有那么一丝机会逃出去哦。”
  白玉堂想了一下,忽然说:“带伤药了么?”
  李泉一愣,说:“什么?”
  白玉堂说:“不如这样,我们来做个交易,我去杀了襄阳王,你帮我救一个人。”
  李泉眼珠一转,忽然又笑了,说:“如果你说的是展昭的话,不用担心,已经有人去救他们了,我是专门来帮你杀襄阳王的。”
  白玉堂沉默了一下,忽然又大笑:“所以你们原来是有备而来,而我,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咯?”
  李泉也笑,猥琐的黄脸上堆满了得意:“没错,我们从来都是有备无患,而你,如果想要救他们,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襄阳王在寝宫,炉火烧得滚烫,兽皮和绸缎铺满了地面。他靠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肩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他把金色的酒水缓缓浇在当值王官雷英的脸上,说:“小雷,这么长时间,这么多人手,还找不到吗?”
  雷英谨慎的回答:“我们找到了一个山洞,有生过火的痕迹,属下猜,他们一定就在那附近,逃不远的。”
  襄阳王愉快的笑起来:“好吧,孤再给你们一个时辰,天明之前,要是再抓不到,”他叹了口气,对雷英说:“你知道会怎么样,对不对?”
  雷英汗如雨下,他说:“属下知道,知道。”
  襄阳王舒服的躺了下来,把□的手臂小心的压在白虎的皮毛之中。他满足的叹了口气,想,抓到那两个人以后,该怎样处置呢?怎样处置,才能显示出自己的威严,自己超然的地位呢?
  而他不知道,他想抓的人,此刻正在冰冷刺骨的青瓦之上,把他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李泉向白玉堂投去得意的一笑,也不知是在炫耀自己对于襄阳王宫的熟悉,还是期待他对自己的感激。火光和飞檐的影子在他的脸上摇曳,像是什么魔鬼飞驰而过。
  白玉堂专注的看着襄阳王,他的身边随时有五十个训练有素的护卫守着,而他的虎皮软榻之下,也许还藏着暗道,随时供襄阳王逃到安全的地方,甚至那熊熊的炉火和飘渺的熏香,都可以会变成致命的武器,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来到这里,不能因为一个莽撞的举动,毁了整个计划。
  他和李泉是从冲霄楼下面的暗道,潜入襄阳王宫的。谁也想不到,他们会回到还在燃烧的冲霄楼里去,甚至连白玉堂都想不到。直到李泉把一个盖子丢了开去,露出一条地道。
  地道深不见底,浓烟滚滚,进去的时候就如同掉进了火海,但是越往下,便越凉爽,直到最底下,脚底甚至还能踩着潺潺的流水,居然还有一丝刺骨的寒冷。暗道底下,又连着四五条暗道,条条都是通向不同的地方,其中,有一条便是通向襄阳王的寝宫。
  在黑暗的甬道里,被烫伤的皮肤一直在疯狂的疼痛,而冰冷潮湿的泥地,又把寒气浸入骨髓。白玉堂只觉得在这漆黑之中,他似乎经历着一场通向死亡的旅途。于是他想起了很多东西,寒冷让他想起了雪里的梅花,疼痛让他想起了愉快的战斗,无边无际的黑暗让他想起了展昭漂亮的瞳孔,他叹气,想,多么麻烦,本来无拘无束,却变成了束缚。他最后还是认输般的开口,他沙哑的声音在这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的突兀:“喂,你的伙伴,能把他们,安全的送下山吧?”
  前满的李泉咯咯的笑起来,他说:“当然。”
  白玉堂沉默了一会,问:“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们怎么会对这里这么熟悉?你们到底是谁?”
  李泉笑个不停,他说:“我就是我,我就是李泉。我们潜伏在这里,可是很久了哦。”
  “只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只为了杀襄阳王?”
  “小白,”李泉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像是魔鬼在呢喃,他说:“知道的太多,总是活不长的。”
  白玉堂翻了个白眼,说:“切,无聊的事情,我才没有兴趣呢。”他停了一下,慢慢地说:“其实,你也希望我死吧?”
  李泉仿佛已经化为黑暗,他的声音也像是一片化不开的黑暗,他说:“呵呵,最后,谁会死,谁会活下来呢?”
  谁会死,谁会活下来呢?白玉堂看着炉火旁餍足的襄阳王,不由在心底问。他又抬头,看见身边的李泉皮笑肉不笑的冲他眨眨眼睛,他知道,李泉等不及了。
  那么,就开始吧。
  刺骨的寒风让他炽热的大脑冷静下来,白玉堂轻巧的揭起一片瓦,轻的连一丝灰尘都没有落下来。有炉火的地方,就一定有排烟口,而一片瓦片,恰恰好好可以把排气口堵得严严实实。
  一炷香以后,襄阳王开始觉得不对头了。他的宫殿里烟雾缭绕,炉火闪烁,把浓烟映照成光怪陆离的赤红色。襄阳王的侍卫们大声喊:“去看看排烟口!”雕花窗被大力的打开,浓烟像被解放的怪兽,奔涌而出。
  白玉堂仔细的倾听着,他知道现在底下已经乱成一团了。但是他还是按兵不动。因为还有十几个呼吸是平稳的。白玉堂知道,那是襄阳王的死士。他们像虫豸一样潜伏在暗处,即使火焰烧到了他们的头皮,他们也绝不会轻举妄动。
  所有的秩序都必须被打乱!
  白玉堂从身上摸出一根小竹管吹起来,那声音人听不见,但是猎犬们却听见了。它们高声的狂吠起来。猎犬的叫声引得战马们也长嘶不已,狂暴的踏着前蹄,猎鹰烦躁的扑棱翅膀。于是一瞬间,襄阳王的猎场里呼声鼎沸,似乎正在展开一场激烈的战斗。
  嗜猎的襄阳王果然按耐不住了,他皱眉问雷英:“小雷,那是怎么回事?”
  雷英亦不知道。
  门是敞开的,为了通风,门外是黑色的冬夜。襄阳王于是起身,要出门看个究竟。雷英一声“当心”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只见一道白光从天而降。白玉堂的刀出鞘了。
  就是这短短的一瞬间。
  襄阳王的死士们还在寝宫中,而襄阳王自大门探出半个身子,白玉堂雷霆般从天而降,直劈襄阳王的颈项。这电光火石的一瞬,谁也救不了他,眼看他马上就要在白玉堂的刀下血溅五步——白玉堂视线里,忽然有什么微弱的一闪。
  屋顶上!
  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却有一种野兽般的敏锐本能告诉他——
  不对!
  他的刀就要砍上襄阳王的脖子,白玉堂在半空中忽然转身,他的刀从襄阳王面前划过,带起一阵寒风,襄阳王的衣襟和碎发爆炸般散开。而就在此时,一支银色的长箭从屋顶呼啸而下,直射向白玉堂的后心。
  好凌厉的箭风!
  白玉堂挥刀劈过,迸起的火星在黑夜里闪烁。
  襄阳王的死士已经冲了出来,刺杀襄阳王最好的那一瞬间已经过去了。襄阳王被扑倒,乱剑向白玉堂飞来。白玉堂来不及转身,他避无可避,长剑带着雪花,刺穿了他的肩胛骨,他喷出一口血来,踉跄的落在地上,瞬间被五六个士兵擒住了。
  襄阳王惊魂未定,怒不可遏,他暴怒的看着白玉堂,白玉堂的眼睛却看着屋顶——李泉灰色的影子一闪而过。白玉堂渐渐露出了醍醐灌顶般的轻松表情,他终于弄明白,这是一个怎样的圈套。
  然而为什么?
  他还没有来得及细想,一阵剧痛就把他的思维都打散了。他的左手手骨被生生的折断。襄阳王暴虐的看着他,说:“继续,把他的骨头一根一根的给孤折断!”
  对,就是这样一个圈套,把他们都引诱进来,一石二鸟,一网打尽!好可怕的计划!如果刚才他那刀砍进襄阳王的颈项,他就根本来不及回防,李泉的银箭紧接着就会刺穿他的心脏。
  从一开始计划刺杀襄阳王,白玉堂就没打算活着回去,李泉却生怕他不死,还要特地补上一箭,这说明什么?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想让白玉堂活下来。那么他们会好心的去救展昭吗?还是说,展昭现在也被什么人不怀好意的纠缠着?
  襄阳王披头散发,疯狂的看着他,喊道:“对!就这样,一根一根的,给孤折断!”
  不能在这里被杀死——这是白玉堂在剧痛中唯一保持的一点清醒。
  于是,白玉堂笑了。他的眼睛和血液浑浊又暧昧,在火焰下像融化的黄金,他的骨头一根一根清脆的被折断,而他的笑容却是挑衅的,不屑的,绮丽的。
  这个野兽一样敏捷、残忍又美丽的少年!
  襄阳王疯狂的眼睛渐渐亮起来。
  白玉堂高傲的回视。他甚至伸出血润的舌尖,舔了一下嘴唇。
  襄阳王水晶的酒杯掉在地上,琥珀色的酒汁迅速的染在雪白的虎皮之上,火焰的炙烤下,血液,汗水,美酒,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像雾气一样弥漫在半空中,野蛮、危险,却性感,魅惑人心。
  襄阳王觉得口干舌燥。
  很好,很好,就这样看着我,就这样看着我,把我当成一个猎物,一个皮毛华丽,眼神凶狠的猎物,你森林里的狮子,狐狸,豺狼,你手里捏着的猎物。没错,就这样看着我。看我的利牙,看我的巨爪,看我的挑衅的笑。没错,就这样看着我。不要像人一样的对待我,把我带到狩猎场去,在冲霄楼前面,在所有人面前杀了我——
  襄阳王终于站了起来,他说:“把他带到狩猎场,这是一个好机会,我要亲自解决他!”
  白玉堂被抓住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襄阳王的狩猎军,所有人都集中到冲霄楼前的狩猎场待命。
  襄阳王预备着他人生中最辉煌的一次演讲。而白玉堂的棋已经落子,这是颗诱子,他在等待,等待一只野猫来打翻这场棋局。他们都在把握时机,白玉堂在算,襄阳王也在算。步步设防,防不胜防。
  冲霄楼还没有烧尽,火焰稍弱,却依旧熊熊。
  白玉堂的四肢被绑在冲霄楼前的焦木上,丁月华远远的望去,只看见红黑一片,看不清他的表情,甚至看不清他是死是活。
  丁月华觉得心口有一阵尖锐的疼痛,她的善良的本性在为他所遭受的痛苦悲伤,而她的自私的愿望却使她对于这个受伤的男人充满了埋怨。展昭在她的身边沉默不语。她又抬眼看了看他,展昭的眼睛黑沉沉的,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襄阳王骑着黑马出现了,像一个悲剧的英雄,他紧锁着双眉,手臂上裹着厚厚的纱布。他阴郁的说:“这只是第一个,还会有更多,而你们看着,这就是反抗革命的下场,这就是血与火的开端。”
  他拾起一柄长枪,对准白玉堂受伤的肩胛骨扔了出去,惨不忍睹的伤口又一次被贯穿,白玉堂被钉在了滚烫的焦木之上,皮肤被火焰炙烤,“嘶啦”一声,冒出一团黑烟,他发出了一声痛极的低吼。
  襄阳王低沉的说:“有的人在皇帝的手下太久了,就变得懦弱了,就忘了自己血管里尊贵的血液了。他们甘心忍耐,然而,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现在,只要我们登高一呼,他们都将会赶来!*”
  他的士兵群情激昂,振臂高呼。
  襄阳王问:“你们有胆量和我一起走下去吗?”
  “有!”人群呼号着。
  他手中铁镖朝着白玉堂的脸颊激射而去,鲜血像桃花一样绽放开,他说:“对,我要求你们仔细的看着,看着这个欺压你们的人是怎么死去的,流光他的血,撕裂他的皮肉——让一个不再害怕的民族站起来吧!”
  一瞬间,整个兵阵都沸腾了。
  领导者,他是一个出色的领导者,因为他懂得怎样激怒人群,他懂得怎样蛊惑人心。雷英敬畏的想。
  火焰把狂欢的人群的影子投射到丁月华的脸上,她对于襄阳王的话似懂非懂,于是就抬头看身边的展昭,却吃了一惊:一团暗红色的火焰在他的瞳孔里燃烧,像是被压抑在灰烬之下的岩浆,绚丽又翻腾不休。那不是她平常见到的展昭,他一直都是温柔的,愉快的,强大的,明明他一直保护着她,为什么她却忽然觉得害怕了呢?
  襄阳王又大笑起来,他指着白玉堂说:“跟随我,所有的权利,这个天下,将都是你们的!来杀死我们共同的敌人吧!”
  狂热的人群蠢蠢欲动,就像是闻见血腥味的巨大蚂蝗。
  丁月华惊慌失措,她不懂襄阳王说的大道理,也不知道人群沸腾的原因。她只知道,那些华丽的言语之下,都是极残忍的罪行。她的泪流了下来,她忘了那些憎恶白玉堂的理由,她只是不停的暗自祷告,想,老天啊,求求你,保佑他吧。
  “啊——!”一阵凄厉的惨叫从她身边传来。
  她的思绪被生生的打断了,她转头望去,不由得毛骨悚然:周围的几个士兵各个捂脸,撕心裂肺的惨叫,皮肤和肌肉绿莹莹的干瘪下去——是毒药?她吃了一惊,忽然看见小陈也夹在人群里,虚张声势的叫着。瞬间人群震天的呼喊声中断了,所有人的视线都猛地扫射过来,丁月华被围在当中,瑟瑟发抖。忽然,一个人指着她大喊:“叛徒!内奸!”
  是小陈搞的鬼!丁月华想要申辩,却完全没有办法,人群像岩浆一样向她扑来。
  而就在这混乱的一刻,一直不声不响的展昭动了。他像一只燕子,跃过那些黑压压的头颅,直向襄阳王冲来。
  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只有雷英,慌忙之中将手中的飞镖向他射出,展昭并不避让,飞镖在离他身体一尺的地方掉落了。雷英大惊失色,他本以为展昭已经是强弩之末,根本不足为惧,却看到他有力量震掉飞镖。他心里一片绝望,他想:完了,天亡我也!
  展昭抓住襄阳王的衣领,把他从马背上扯下来。台下的操练场一片混乱,丁月华已经被疯狂的士兵扭住,瞬间就淹没在狂热的人群里了。
  展昭抓着襄阳王的衣襟,在他的耳边说:“你看清楚了,这就是你要的革新,这就是你要的新世界——疯狂,激进,惨无人道。”他的声音低沉,像压抑在乌云下的滚雷,像低声咆哮的暗流。他说:“你是不可能胜利的,失道者。你的名字会很快被遗忘,臭的像一块腐肉,谁也不会提起——那个时候,会有真正的革命者,在光明的雷电里哀悼你毫无根基的荒诞理想!”
  襄阳王怪笑起来,说:“谁知道呢?”
  雷英眼看王爷被擒,虽然知道自己的武功不济,却还是提胆,挥舞着一柄长枪,攻了上来,他大喝:“反贼!放开王爷!”
  展昭并没有接招,他侧身闪过雷英的进攻,对襄阳王说:“放了丁月华。”
  襄阳王大笑,说:“凭什么?你们现在落在我手里,即使我死了,你们也逃不出去。”
  雷英又刺来一枪,展昭看也不看,一手隔开,枪穗儿细雨似的扫过。他对襄阳王说:“我们不会逃,放了丁月华。”
  襄阳王说:“祸水都是红颜,杀了她也是应该!”
  雷英嘿嘿霍霍的又攻了上来,展昭手腕一翻,夺过他的长枪,枪头抵着襄阳王的脖子,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他对襄阳王说:“放了她。”
  襄阳王诡异的笑了一下,转头喊:“放开那个女人!”
  鼻青脸肿的丁月华被推了出去,像是一只湿漉漉的小鸟被巨蛇从蠕动的胃里吐了出来。
  展昭丢下襄阳王,一个翻身,已在一丈之外。
  襄阳王堪堪扶着雷英站正了,大吼道:“看看这三个人——这是违逆你们意志的人下场!我的英勇的士兵们,用自己的双手撕裂这些皇帝的走狗吧!”
  士兵们高呼着口号,潮水般蜂拥而上。雷英察觉到了展昭的意图,慌忙大吼:“先别急着杀掉女人——注意!别让展昭靠近白玉堂!”
  然而还是太晚了,展昭已经震断了捆绑白玉堂的绳索,白玉堂像一块石头,重重的落下来。
  丁月华的衣衫被撕破,发髻被扯乱,她的嘴角淌着鲜血。她感到刺骨的恐惧,不是对死亡,而是对这股火灾般失控的狂热。她从来不知道,只要一个口号,人的理智和人性都会被热浪淹没。她惊慌失措,展昭就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她于是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的衣袖——
  他们的衣袂残缺又肮脏,在寒风和灰烬里飘摇。
  “死猫?”白玉堂低声的喊他,展昭没有说话,他把白玉堂用力的搂进怀里,他站在高台之上,底下是狂热的洪流,高台的另一侧是红了眼的襄阳王。展昭沉默不语,像是漩涡和巨浪中一块安静的礁石,黑发和衣袍飒飒作响,他的巨阙龙吟一声出鞘。
  又想牺牲自己,一个人护我们周全了么?白玉堂低声笑,不要太小瞧我啊,死猫。
  他看着展昭的侧脸,柔和又坚定的表情,像夜色中,像流淌了一地的月光,多么好看。他忽然生出些莫名其妙的后悔,以前总是忙着打闹,他甚至都没有仔细的看过他。这样的机会,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也无妨。我们来过,我们看过,我们战斗过,然后分离——千古江海,五岳三山,都难免一死,更何况是我,对不对?当然,那不是一件值得悲伤的事情,所以我也不会告诉你。如果知道了真相,你会不会生气——气的连猫牙都龇出来。那也真好啊,那个时候,天定然已经亮了,雪也定然停了,桃花都盛开了,女儿红也可以挖出来喝啦。那个时候,你定然不会再因为我的不辞而别而生气了。
  展昭怀里的白玉堂低低的叹息,露出了一个精疲力竭之后,放松的笑容。他的眼睛亮亮的看着展昭,受伤的嘴角展开了一个愉快的,没心没肺的弧度,连小虎牙都露了出来,随后,他将展昭推进了熊熊燃烧的冲霄楼之中!
  还差一点,还差那么一点,就只差薄如蝉翼的距离,她甚至已经感到了展昭指端的温度——丁月华就这样伸展的手臂,眼睁睁的看着展昭跌入火焰之中,看着他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惊异,继而便是铺天盖地的悲伤和纵容。那一瞬间,他看的还是白玉堂,自始至终,他看的都是白玉堂。
  火焰像金色的雾气,无尽的繁花,转瞬就把他吞没了。
  丁月华觉得她的世界都在那一刻崩塌了,她的触不到展昭的指尖像针扎一般疼痛。她尖叫一声:“不——!!”就冲了上去,跟着跳入了滚滚的火海。
  死亡像是浇在火焰上的汽油,燃起更大的爆炸。暴动的人群被这幕悲剧刺激的更加疯狂,一张张血盆大口,一排排白森森的牙齿,都在叫嚣着:“杀!杀!杀!”
  白玉堂看着展昭和丁月华消失在火焰里,眼神说不出悲伤还是愉悦。
  火焰和浓重的黑影下,一切都变得无比高大,无比扭曲起来,人的脸也像野兽似的狰狞。他看着潮水一般黑压压的头颅,看着挥舞的火把、长枪和弓箭,像是在做一场置身事外的梦。他的身边空空荡荡,展昭不在他的身边,从此以后,再也不在——这一刻,他觉得庆幸,又觉得怅然。他想:小丁,请好好待他——
  他又暗自耻笑自己,把泛起的眼泪压回去。他不理会狂热的人群,拾起带血的半截长枪,把所有的力量倾注其中,他的每一个毛孔里都在渗血,但是他觉得愉快无比,他将长枪向高高的冲霄楼扔去,脆弱的焦木终于经不住着万钧的破坏力,轰然倒塌。白玉堂转身,听见背后木块破碎时分裂的响声,看见像水珠一般的火星,倒塌的冲霄楼像一滩水一样,火焰在地上洋溢开去。他背对着火焰,满脸是灰烬和鲜血,他终于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仿佛展昭就在他的背后,靠着他,笑眯眯的唤他的名字,愉快的说:“小老鼠。”他咳出一口血来,仰面倒下,砖土和灰尘飞旋着落在他的头上,转瞬就把他埋在了底下。
  雷英悄悄的对襄阳王说:“王爷,快走吧,这里不安全。”襄阳王甩开了他的护卫,他大笑着双手举向天空,对着无穷无尽的苍穹大呼:“老天,今天你告诉我,你分不分贵贱,你佑不佑我?”雷英护在他身前,他又说:“王爷,快走吧,这里不安全。”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喊出第三声,一柄短刀就割断了他的喉咙,滚烫的鲜血喷薄而出,溅在襄阳王脸上。李泉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叹气,看着襄阳王说:“看见老天的回答了吗?他不佑你。”他伸手,一刀了结了他。
  襄阳王的身体沐浴着自己的鲜血轰然倒地,荡漾起一片尘埃。
  这个革新的开端,就是血,火焰和黑铁,襄阳王用自己的生命证实了它。
  老天不佑革新者,老天有注定的贵贱贫富。看到领袖被杀,就像是一个梦想幻灭了一般,像是被刺瞎眼睛的巨蟒在垂死的痉挛,人群混乱起来。
  李泉毫不在乎的撇嘴,说:“杀了襄阳王也没用,盟书在哪里?真是难办啊。”
  李泉身边站着小陈,他们根本不理会身后鼎沸的襄阳军,只是沉默。终于,小陈走进火焰,架起白玉堂,说:“算了,只能先救他了,他似乎背过盟书。”
  “那展昭呢?他怎么办?”李泉问。
  小陈淡淡的说:“你留在这里。他不会死的,要是死了,你再来找我。”
  李泉皱眉,道:“也只好这样了。”
  他们是谁?鬼魅般的出现,鬼魅般的消失——然而没有人在意了,襄阳王已经死去,这场动乱,也凄惨的冷却下来。
  东边,天空渐渐开始泛红,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谁能活下来呢?那些死去的人,是不是还被铭记着,而那些活着的人,是不是信念和希望却都已经死了呢?
  被血,火焰和黑铁浸染的土地渐渐呈现出一种生机勃勃的金色,万里的冰峰,也被渲染的成磅礴壮丽的玫瑰红。新的一天到来了,谁还记得这个疯狂的夜晚和理想国般的梦想?空谷里传来一声凄厉的乌啼——不管怎么说,活下去,总是有希望的。
  一滴血,顺着白玉堂的后脑,滴在了焦土之上。
  *此处参照歌剧《悲惨世界》里的do you hear people sing改写。
  *根据凯撒名言“I see, I come, I conquer”改写

  第十九章

  驼铃一路叮当作响。丁月华看着沙漠渐渐被留在了她的身后,想到熟悉的江南小镇,此时正是梅雨,河岸的夹竹桃被雨水一润,便都会恣意的生长开来,花朵繁茂,定是美不胜收。她叹息,不由得觉得宛若隔世。
  她又想到和她分开的展昭,还有那个她琢磨不透的白玉堂,他们本来说好要回江南,却又忽然改变了主意,说要去抓陈回春,便向沙漠深处去了。
  哎,也不知再见是何时,白玉堂在分别的时候笑得没心没肺,说:“你一定要在院子里种满了梅树,回来的时候,梅子满枝,我们便可以摘来煮酒喝!”而展昭只是微笑着看他,像是枝叶繁花上的雨水簌簌的落下,把那少年得意的双眼洗的更亮。
  丁月华便笑着道别,假装没有看见展昭那愉快的目光,也假装没有听懂白玉堂话里的话。她想,以后的人生,她便是自由自在的了,谁也无法束缚她,连爱情也不行。
  以前的自己是多么的傻!
  半年前,她跟随展昭跃入燃烧的冲霄楼,火焰燃烧着她的衣裙和发髻,她已经绝望,但一只手忽然抓住了她胳膊。她还没来得及尖叫,便被拉进了暗道之中。原来冲霄楼里面藏着逃生的路!展昭带着她逃了出来,从此她便跟在展昭身边。她明明寸步不离,却依旧觉得他离她那么遥远。她想,展昭是不是在想白玉堂,他们再也没有听到白玉堂的音信,只有各种流言迅速的传播开来,说白玉堂在冲霄楼死去了,烧成了一捧灰,散了漫天,拢也拢不回来。
  丁月华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他,她整日整日的陪着他。展昭不说话的时候睫毛低垂,表情安静,那个时候她看着他,会一直看到入迷,就像走失在静谧无声的松林,抚摸着苍天的古木,斑驳的苔藓,沐浴金粉般影影绰绰的夕阳一样。她觉得他的灵魂在呼唤着什么,但是她听不懂,那些她听不懂的声音都沉默着,不会对她微笑,也不会爱她。
  丁月华不在乎。只要他们在一起,她就满怀感恩。直到有一天,展昭微笑的看着他,说:“我已经没事了,我要去灰蝉村。”她义无反顾的跟随着展昭,越过河流和山川,走进沙漠,就为了寻找几乎并不存在灰蝉村。
  李泉却不知从哪儿寻到了他们的踪迹,如附骨之蛆,跟着他们进入了沙漠。李泉也许不够精明,却狡猾又残忍。他未必是展昭的对手,但是却可以使他恐惧和疲惫。在这片荒漠上,武功和权利都毫无用处,只有知识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杀死骆驼,刺破水袋,引来秃鹫——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会散播恐惧的阴云,最终毁了展昭的意志。
  险恶的沙漠,变幻莫测的天气,幽灵般尾随的李泉,丁月华被折磨的几乎绝望。然而展昭不为所动。他的羽翼伸展开来,温柔又强大,把丁月华护的滴水不漏。他依旧冷静,冷静到令人吃惊。他隐忍又沉默。他把最后的水留给丁月华,自己一个人潜伏在沙漠里,不吃不喝整整两天,目标就是李泉的水袋。
  丁月华一直以为展昭是迎风飞翔的大雁,有着湿润的美丽眼睛的骏马——只有用那些坚强又迷人的生灵才能比喻他的温柔,然而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变成沙漠里潜伏的毒蛇,孤独的狼。
  他终于成功了。李泉跪在他的面前,痛哭流涕的发誓,一定带他去灰蝉村。
  展昭同意了。
  这一路他们彼此提防,暗流涌动。李泉猥琐的笑脸恶鬼一样一直徘徊在丁月华的梦魇里。她午夜惊醒的时候,都能看见展昭黑沉沉、美丽的眼睛,在沙漠的漫天星斗下,疏远却又寂寞。他注视着远方,篝火静静的燃烧,无边无际的天空广阔辽远,风呼啸着,回环着,宛如一首古老、甜蜜又悲伤的歌谣。她于是知道他是在守护着她的。在痛苦和疲惫之间,她心里的花朵悄悄绽开了第一片纯白的花衣。
  她那个时候什么也不想要,只要展昭在她的身边。
  最后,他们终究就快到达灰蝉村了。
  那个晚上,他们长途的旅程结束,他们第一次看到沙漠中明镜般的湖泊。丁月华看着展昭平静的眼睛,纵身跳进了湖里。
  她缓缓的脱去了她的衣衫。月光下,一切都被涂上了梦幻般的银色,水波清澈又凉爽,她的手臂和颈项宛如一朵洁白的百合。她袒露着年轻又健康的身体,愉快的笑着,拍打着水面,金色的水花四溅。她想,展昭,只要你看我,只要你看我一眼——
  隐藏在阴影里的李泉出击了。他的匕首不声不响的向展昭的后背刺来,沙漠的夜晚格外安静,除了丁月华戏水的欢笑声,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李泉的进攻没有声音,像蝎子一样阴毒。丁月华的尖叫卡在喉咙里——
  就在他即将得手之时,展昭忽然微微侧身抓住李泉手腕。他的动作很悠然,仿佛一直在等李泉的这一次袭击,李泉那只握着匕首的手,像打了七寸的蛇一样软下来。展昭淡淡的看着李泉,李泉粗气直喘,终于迫不得已的放下了匕首。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丁月华的心也和这湖水一样,变得冰冷。
  展昭沉默了一会,对李泉说:“希望你,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天亮的时候,灰蝉村迎来了他们新的村长,风尘仆仆的展昭和他的朋友,美貌如花的丁月华。
  他照例被要求叫出最宝贵的东西,展昭温和的看着村民们,说:“没有,我没有。”
  于是一个人阴阳怪气的说:“没有?没有就滚吧!”
  所有人都大笑起来,大风吹过,灰尘满天,一张张黄色的凄苦的脸就浸在尘埃里,却露出了讽刺般的恶毒笑容。
  然而展昭还是固执的说:“没有,或者有,但是你们承受不起。”
  于是所有人都挥舞着黑色的锄头,唱起了低沉又整齐的调子: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
  唱着,人群里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丁月华慌了神,她看见一双双绝望的木然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他们,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野兽。太阳血块一般吊着,狂风和黄沙里,一张张嘴开了又合,歌声里透出莫名的悲凉,混合着诡异的笑声,更显得压抑又恐怖。丁月华的眼睛和嘴里都进了沙,她流着泪,悲伤的看着展昭。
  她的展昭依旧安静,却固执的像个孩子。
  这不是展昭,他明明那么温和,他明明从来不会争辩什么,然而这个固执的人不是他。丁月华一阵心悸,觉得他离她越来越远了,她抓不住他,甚至连他的衣角都捉不住,那些花朵和甜蜜的梦想都化作一片虚无,丁月华知道,他从来不曾爱过她——但是也没有关系,只要你不离开——她拔开匕首,狠狠的划进了自己的脸颊,鲜血奔涌而出。
  展昭连忙拉住她的手,他问:“你在做什么?”
  丁月华流着泪,咸涩的泪水渍进伤口,撕心裂肺的疼痛。她甩开展昭的控制,疯狂的割伤自己引以为荣的脸蛋,她说:“看着,这个就是我最宝贵的东西,也是他最宝贵的东西——我们最宝贵的东西!”展昭拉住了她的手,把她搂进怀里,他悲伤的说:“够了——”
  丁月华于是也不再说话,血模糊了她的眼睛,她什么也看不见,她怯怯的抬头,问:“你还会离开吗?”
  展昭悲伤的说:“不,我不会离开了。我会一直在这里,直到你愿意离开。”
  丁月华于是低声的笑,说:“真好啊。”
  他果真留在那里,不去找白玉堂,不去想天下事,只是为了她,留在那里。
  半年之后,丁月华坐在摇摇晃晃的骆驼背上离开灰蝉村,想到那个时候的自己,还是忍不住叹息。那时候的自己是多么的单纯啊,以为一个村子就可以困住展昭的目光。她摸了摸凹凸不平的脸颊,微微有些后悔,女人为什么总是喜欢做一些伤害自己的事情呢?因为那会带给她们一种殉道般的快感么?越是折磨自己,越是把痛苦和委屈加注于身,那么知道真相以后的男人就会越愧疚,就会对她越好么?
  就像男人喜欢冒险,喜欢追求一些他们追求不到的东西一样?
  爱情真是一个奇怪的概念。
  她现在心平气和,没有怨恨,也没有执著,她不知道展昭最后会和谁共白首,但是她知道自己曾经倾国倾城,踩着细碎的步子从青石板上踏过,她的容颜消失在她轰轰烈烈的恋爱里,而平静之后哀伤又甜蜜的回忆会是她一辈子的珍宝。
  今天开始,做一个自由的人吧。她笑眯眯的想。
  她身边笨拙的大汉为她打来一碗水,粗瓷大碗,缺了边,但是水清凌凌的,甜美又清凉。大汉讷讷的笑着,说:“姑娘,要下雨了,我们避一下吧。”
  屋檐外的天空阴云密布,雨水淅淅沥沥的降临在这个干涸的沙漠中的小镇。丁月华捧起水碗,避雨的人真多啊,小小的屋檐下,一下冒出那么多人。愉快的心情麻痹了她的神经,人影晃动之间,她只觉得眼前有什么一闪,熟悉的要命。那是什么?似乎很重要,然而仔细回想,她却又想不起来了。
  她笑着叹气,想,女人果然不适合江湖啊。碗里的水清凌凌的,让她回忆起少年时放在黑瓦屋檐下的青花瓷的碗碟,红色的金鱼,老旧的沉香椅。多么美啊。她把大碗送到嘴边,忽然,一块石头打在她的手臂上,她一哆嗦,碗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片。灰蝉村的老李挡在她前面,说:“姑娘,碗里有毒!”
  那些沙漠里死里逃生的汉子们都拔刀,眉目间带着绝望。阴云密布的小镇霎时间变得空空荡荡,几条人影从破烂的砖房里飘了出来。
  一道闪电劈过,这个沙漠里贫穷的小镇半是惨白,半是焦黑,低矮的树桩,死去的牲畜都拖出魔鬼般浓暗的影子——
  为什么?为什么怎么也逃不掉杀戮和死亡?丁月华怔怔的想,明明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暴雨转瞬便滂沱,厮杀,吼叫,死亡,雷鸣震天。血汇成一条条小小的溪流,融进大雨中。丁月华的鞋子湿了,她就那么盯着那双鞋子看,啊,还是当年丞相府里的王夫人送给她的,没想到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老李护着她,喊道:“丁姑娘,你快——”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把剑毫无声响的刺进了他的胸膛。
  快做什么?丁月华眼睁睁的看着老李在她的面前倒下来,巨大的身躯溅起了三尺多高的泥水,都打在她脸上。
  鬼魅般的黑影一步步向她逼近。她的伙伴,同生共死的从灰蝉村得到新生的罪犯们,都横七竖八的躺着,雨水冰冷,他们的身体一点温度也没有。丁月华惊慌失措的拍着老李宽厚的胸膛,说:“这里,这里不能睡觉啊——”
  剑从老李的身体里被抽出来,明晃晃的。丁月华并不想逃,她只是觉得遗憾,雨水浇在她的眼皮上,她推着老李,说,你们还没有看见江南,河边的夹竹桃正盛开呢——
  一阵尖锐的、冰冷的刺痛打断了她的思考,她低头看,那柄剑正扎在她的心脏上。她流下一滴泪,想,啊,多美好,雨水终于降临在这里,然后花朵和泉水都会奔涌而出,铺满整片地面。多么美好。她的眼睛看不见了,意识也开始模糊,她最后想,老天啊,谢谢你让我爱过,老天啊,谢谢你让我遇见他们。
  她倒在一片泥泞和血腥之中,暴雨霎时间就把她的泪水冲开,不知去处。
  一滴汗水落在滚烫的沙地上,发出“咝啦”一声。
  漫漫黄沙,滚滚烈日。
  陈回春在逃。他的计划都失败了,那个人就来杀来了。无论躲到哪里,那个人都会找到他,然后杀了他,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个人找不到的角落。所有人在他的手里,都渺小的像一只蚂蚁,他幽灵一般如影随形——没错,陈回春从一开始就知道,如果不成功,就只有死,这是他的宿命。他的老朋友,老搭档,李泉,已经死了,连尸骨都四分五裂。他也不该活着,他逃到哪里,都逃不出那个人的掌心。
  但是他还是要逃。
  他相信,比起李泉,自己要精明的多,他必须赌一赌,他不能束手就擒。
  在逃的时候,他也在布下陷阱——展昭和白玉堂,那两个人一定会追来。在这无边的沙漠里,没有仁慈,没有君子,只有狡猾,只有残忍,只有强者。他必须赌一赌,他要抓住他们。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即使他们兩人的命不能换来那个人的仁慈,他也将有一张保命的王牌。
  他不会再失手。同样的错误,他不会再允许发生第三次。直到现在他也不敢相信,展昭,这个微笑的,看上去无害的温柔的男人,能够在灰蝉村把李泉逼到自杀,把他逼到不得不落荒而逃。
  展昭到达灰蝉村的第二天,便把盟书交给了陈回春。他的表情诚恳极了,他说:“盟书在我的手里已经没有用了。既然你想要,便给你吧。不过,你必须保证我们在灰蝉村的安全。”
  陈回春暗中防备,他想,鬼才会相信你的说辞。展昭也不气恼,只是微笑着说:“反正你也不会吃亏,我在这里,哪儿也不会去,你有的是时间去证明。”
  接到盟书以后,陈回春的日子才真正变得艰难起来。展昭不温不火的对他说:你有的是时间去证明——
  该死的,他一定是看透了:陈回春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时间——不辨真假的盟书像一只烫手的山芋。他知道那个人计划,缺少了盟书,什么也干不成。然而最佳的时间也就要过去了,那个人一定已经没了耐心。计划如果失败,接下来便是灭口。阴云和恐惧覆盖在鹰犬们的心头,他们不得不铤而走险。
  盟书无论真伪,他必须把它递上去——没有关系,那个人根本不在乎,只要展昭死了,谁还会知道盟书的真假?已经没有时间给他浪费了。
  每个月赶着骆驼过来与他们交易物品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陈回春叫他小张。小张每次来都笑嘻嘻的,怎么骂也不生气。在这片不毛的沙漠里,一包陈年的烟草,也可能会买到珍珠玛瑙的价格。灰蝉村的犯人们骂骂咧咧的推搡着小张,恨不得把他戳一万个洞,却还是不得已的掏出大把的银子,只为了买回一小包盐巴,几个干辣椒,或者一块香胰子。除了做生意精明老到,小张还有一项本领。他给陈回春的粗布和盐巴里,都藏着那个人的指示。他回去的时候,粗劣的玩意儿都空了,骆驼扛着沉重的银子,还有陈回春递上去的信。
  这个初五,小张照常的来了。陈回春避人耳目,把盟书藏在一盒银条之下,送了出去。不远的地方,展昭笑眯眯的看着他们,看着小张贪婪的猛虎一般夺取犯人们的财产,也看着陈回春如释重负的脸。
  那一天陈回春实在是太高兴了,他简直忘了掩饰。多日来的压力都一扫而空,他把盟书递了上去,接下来只要找个机会杀了展昭,他的任务就完成了。他实在很高兴,虽然他很想摆出平常木讷的表情,但是他实在忍不住了。小张走了以后,他看见展昭站在湖边,丁月华正在兴冲冲把什么东西戴到脸上。他得意的走上前,对展昭说:“哈,虽然那小子很缺德,不过还是不能少啊,不是吗?”
  展昭也笑眯眯的说:“没错,他来的真是及时极了。”
  陈回春笑嘻嘻的说:“哎,我托他下次带来的水烟袋,也不知道他记不记得。”
  展昭忽然从背后拿出一个盒子,说:“忘了和你说了,小张说,一直蒙你照顾,这次的东西,就算做是礼物——银子,他不能收。”他把那个盒子递给陈回春。
  陈回春目瞪口呆,他的笑容僵在了嘴边,他口吃的说:“这,这!”
  展昭笑眯眯的说:“真是可惜啊,他从来不给我优惠。”
  陈回春呆滞的接回盒子,他的欢愉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个该死的展昭,他在耍他,他在引诱他上钩——
  小张再也没有来过,陈回春终于发现,展昭已经不声不响的控制住了他们一切可以传递消息的渠道,连补给和驿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盟书就在陈回春的手里,但是他递不上去,他不得不正视展昭的举动——他不仅想以盟书为饵,放长线,钓大鱼,更想把灰蝉村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孤立的战场。他在挑衅,也在等待,等待那个人耐心耗尽,露出破绽。
  陈回春咬牙切齿。他没有时间了,他必须离开灰蝉村,他必须杀了展昭。
  但是他不能,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白玉堂还活着,还在逃亡,他知道盟书的内容。如果展昭给他的是假盟书,而白玉堂又恰巧出现——那个人的计划就会被破坏。在抓到白玉堂之前,他不能杀了展昭。
  陈回春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和展昭周旋,不敢有丝毫大意。
  这让他不快,让他联想到在襄阳的失败。那时候展昭不仅每一步都走的滴水不漏,甚至敏锐的察觉到了,除了襄阳王,还有别人在监视他们。他暗示白玉堂独自带盟书下山,而自己则去引开襄阳王和监视者的注意。
  那时候陈回春就感叹过,展昭的决定非常明智,即使他的慈悲局限了他——他明明可以牺牲白玉堂,但是他却决定拿自己做饵——然而这的确是牺牲最小的胜利了。展昭是个值得敬畏的对手,就只一人,便周旋于襄阳王的势力之间,一边竭尽心力夺取盟书,一边设法护住白玉堂周全。与此同时,还提防着隐藏在暗中的陈回春,毫无破绽。
  在灰蝉村也一样,展昭依旧谨慎,缜密。陈回春再也不能大意,他不能贸然对展昭下手。他知道同时,展昭也不能对他下手,因为展昭需要一根钓出真相的长线。
  他们都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打破这种危险的平衡的机会。
  终于,白玉堂出现了。
  陈回春欣喜若狂,却又忧心忡忡。白玉堂的出现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但一不留神就会变成溃败的开端。
  他欣慰的发现,白玉堂什么也不记得了,他对于盟书的记忆不比一只下水道里的老鼠多。这多么适合斩草除根,只要展昭和白玉堂死了,就没有人再知道盟书的事情了——襄阳王?襄阳王一家早就被清理干净了。
  但陈回春也不敢大意。他从来摸不透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
  在襄阳的时候,正因为白玉堂拒绝留下展昭,带着盟书独自下山,让展昭完美的计划毁于一旦。于是陈回春轻视他,认为他任性、幼稚,然而这种轻视,却一步一步把他引向了白玉堂布下的局中。
  事后他试着整理了一下白玉堂的做法,发现那些惊心动魄的小细节恰恰都完美的隐藏在白玉堂激烈又莽撞的性格之下,因而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将计就计。
  白玉堂帮助展昭逃脱,却也逼得陈回春不得不救他——因为世界上,就只有白玉堂一个人,知道盟书的内容了。
  陈回春到那个时候还没有死心,他认为他需要的只是时间,白玉堂不过是他手里一只可怜的老鼠。直到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救醒白玉堂后,他的挫败感和愤怒才真正到达了极点——他们从他的嘴里,竟然一个字也挖不到。
  他们鞭打他,折磨他,给他灌各种药材,割开他的手腕放血。然而无济于事,白玉堂什么也不说,他的眼睛清澈却又残忍,满是无所遮掩的愤怒。无知的野兽更加可怕。白玉堂什么也不顾及,什么也不畏惧,连死亡都不能使他折服。终于有一天,他杀死了所有看守他的人,带着满身重伤逃跑了。从此杳无音信。
  陈回春不得不承认,白玉堂出现在灰蝉村是一个可怕的契机,这危险的平衡打破之后,他会把谁推向失败的深渊?陈回春必须提防白玉堂,他和展昭一个激烈一个缜密,若是相互配合,便天衣无缝。少年英雄刀剑出鞘,就有对抗天下的力量——陈回春眯了一下眼睛,有些恐惧的想,没错,是天下。
  果然,白玉堂到来以后,这双方僵持的局面终于被打破了。
  展昭不再和陈回春玩表面上的客套,他放松了对于消息渠道的控制,却在暗自监视着陈回春。陈回春不敢冒险玩花样,他只能医治白玉堂,但他亦得到了机会,他传出了一封信:盟书已经得手,不日将至。
  展昭似乎也发现了他传出去的信,白玉堂的伤势一有好转,便昼夜不归,守在出沙漠必经的小路上。陈回春于是不敢轻易联系那个人,但是他又怀疑展昭已经猜到那个人是谁了。反正僵局已经打破,主角也已到齐,他打算下手了。
  从白玉堂开始。
  李泉栽赃他,用迷信和死亡来诱惑村民。他们最终没有杀死白玉堂,但是,那是对展昭挑战的开端。
  什么也不知道的白玉堂像一头野兽,敏感又残忍。他亦察觉到了暗流涌动的危险气氛,便借着杀死丁月华的假相,引出了李泉。陈回春一开始就打算,在这个时候,把李泉给送入他们的手中,反正是一颗弃子而已——于是展昭也正好抓住机会,除掉了李泉。
  平衡已经彻底被打破,陈回春孤注一掷,李泉已死,他手上也没有棋子。他必须摆脱那两个人,必须把盟书送上去。他只剩一招可走——利用沙漠的魔鬼,食人蚂蚁,毁灭灰蝉村整个村子。展昭掌握着出去的路,但是他料定白玉堂和丁月华有难,展昭一定会调头相救,他就有时间乘机把盟书递上去。
  那个黄昏夕阳半落,照耀着广阔的沙漠,也把他那匹挂着口水的痴呆的骆驼,镀成了温暖的金色。他走在漫天霞光之下,看着沙丘都一点一点拖长了影子。他摸着口袋里的盟书,想到那个即将被灾难吞没的小村庄,不由得觉得愉快极了。
  四周的的山丘渐渐变得高耸陡峭起来,斜射的阳光照在山谷崎岖的小道上,他甚至开始想要吟歌。
  不知不觉之中,两山之间,拉出一个长且浓黑的影子,盖住了他头顶的光线,他的骆驼踟蹰着不再前进。他抬头看去,展昭提剑站在那里,风把他的衣襟吹的鼓动而起,他的黑发也水波一样荡漾开,于是蜿蜒而下的影子也微微飘扬起来,像一只正在翱翔的,羽毛里吸满了晚风的鹰。
  他为什么没有回灰蝉村?
  陈回春的心沉了下去,展昭守在那里,陈回春逃不过,也不能离开。他忍不住绝望的狂笑,他的信已经寄出,再不上递盟书,那个人便会把他当作失败者处理。那个人的兵马就要过来,灭口——
  他已被逼的无路可退。于是他咬牙切齿,说:“不如我们来做一个交易,我给你克蚂蚁的毒药,助你的朋友逃脱,你放我一马,从此我们互不相干——”
  展昭微笑着拒绝了,缓缓的说:“我相信,他还没有弱到需要我救的地步。”
  这是个怎样的怪人!明明他的眼神告诉陈回春,他重视姓白的少年,超过任何人。但是他却不肯为他放弃原则,难道他真的信任那少年至此?他真的相信,那个少年可以击败沙漠里的死神,失去了蚁后的疯狂的蚁群?
  展昭并不拔剑,也不出手,他只是守在那里。陈回春逃不掉,盟书就像一块火红的热铁,炙烤着他的神经。夕阳终于沉了下去,他的绝望也吞噬了一切。他终于大笑,说:“展昭,我变成恶鬼,也不会忘记诅咒你!”他扬鞭,骆驼向沙漠退去。
  陈回春咬牙切齿,怀着比魔鬼还要恶毒的怨恨诅咒着展昭,他的精明和狠毒全部被展白二人毁于一旦,他现在在滚滚烈日下逃亡,伴随他的只有阴险的诡计。他狠狠的鞭打了一下□的骆驼,眼里闪出眼镜蛇般瘆人的光芒。
  阴云一闪而过,太阳又明晃晃的照着大地。
  白玉堂汗流浃背,他终于忍耐不住了,愤愤的说:“不是说回江南的么?”
  展昭叹气,说:“不也是你说要追陈回春的么?”
  白玉堂怒道:“是我说的,可是你为什么要听我的?”
  展昭无可奈何,说:“如果你想吵架的话,我可不奉陪。”
  白玉堂忽然拉住展昭手里的缰绳,他的骆驼踉跄了几步,终于停下站稳了。白玉堂看着展昭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告诉我,那个幕后的黑手是谁?”
  展昭笔直的回视,他说:“你现在想到了些什么?”
  白玉堂说:“我只是随口说要去追陈回春,以前我的话你从来不听,这次却真的跟随我来到这沙漠之中。为什么?为什么要追陈回春?我为了揍他一顿,你呢?你从来都比我冷静,没有意义的事情,你是不会做的。如果为了寻找幕后黑手,陈回春根本不是一条好的线索。他只是一条亡命的狗而已。你为什么不回中原,你为什么要到沙漠里来?”
  展昭不说话。
  白玉堂拔刀,炽热的流光一闪而过。他的刀抵着展昭的脖子,他问:“为什么?因为不能回去?因为回去了就破坏一场棋局?”
  展昭仿佛没有看见颈项间的利刃,微笑着注视着白玉堂:“你真的成熟了不少。但是,新换的刀还不太顺手吧?”
  白玉堂愣了半天,终于还是翻了个白眼,讪讪的把刀收回来,说:“切,我知道恐吓对你没用的。好了,告诉我吧,那个人是谁?”
  展昭坦然的说:“我怀疑,他是当今的皇帝。”
  白玉堂瞪眼,大喊道:“这么说,真是皇帝要杀我们?我们是在和整个天下为敌?”
  展昭笑眯眯的看着白玉堂,问道:“你怕了么?”
  白玉堂年轻的眼睛里露出了难以描述的璀璨的光华,他的脸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他说:“不,不,我简直太高兴了!”
  展昭愉快的拍了拍白玉堂的后背,说:“虽然这么说很扫兴,不过,我们不能回去,也不能对抗天下。”
  白玉堂的眼光霎时间黯淡了下来,他鄙视的看着展昭,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这只皇帝养的猫——”
  展昭笑眯眯的打断他的话,说:“是百姓养的。”
  白玉堂瞪了展昭很久,终于妥协的叹气,说:“好吧!听你的,不回去了,我们一起逃亡吧。”

  第二十章

  沙漠的黄昏总是辽阔又悲壮的。那是中原看不到的肃杀。浓艳的赤红色铺天盖地,万里黄沙凝固的狂澜般静默着,又蓄势待发。阴影与光明强烈的交错变换,然后转瞬通透的孔雀蓝就会吞没一切。
  夜晚就这样到来。
  白玉堂拴好骆驼,点燃篝火,再撑起一个小小的帐篷。沙漠的寒冷伴着黑暗而来,风吹过沙丘,吹过簇簇匍匐的枯草,在巨大又□的岩石之间徘徊呼啸,黑暗里暗自突兀,如同远古神话里的巨兽在嚎哭。展昭站在巨石之下,仰头看着天空,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在支离破碎的视线里,璀璨的银河流淌过广袤寂寥的宇宙。
  白玉堂却没有时间这么风雅,他气鼓鼓的收拾着东西,为夜宿做准备。其间他被杂物绊倒若干次,被不稳的帐篷砸晕若干次,被骆驼臭烘烘的口水舔到若干次。即使常年游历在外,他依旧不擅长做这些。可是谁叫他猜拳输了呢?他恶狠狠的往锅里丢了一些肉干和馍,满意的看着翻滚的汤水渐渐变得浓稠,浓烈的肉汤的味道也使他饥饿的肠胃泛出了些酸水。他呵出一口白气,自语道:“这该死的天气还真冷。明明白天热的要命。”然后他就喊展昭:“死猫,吃饭了!”
  得意洋洋的白玉堂很快发现,自己煮的饭并不像闻上去那么诱人,甚至可以说难以下咽。白玉堂暗自恼怒,在展昭面前却又拉不下面子,只好使劲的往嘴里塞。
  真难吃……难吃死了。
  展昭看着白玉堂嘴里塞得满满的,却咽不下去,一张脸憋得通红,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我再做一次吧。”
  白玉堂毫不领情,愤怒的把一大口粥咽下去,道:“滚一边去,我觉得好吃的不得了呢!”虽然被烫得直吐舌头,但是他还是努力做出很餍足的样子。
  展昭无可奈何,也端起碗来。沸粥滚滚的热气争先恐后的扑面而来,他忽然不能呼吸。手里的碗“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滚烫的汤汁溅得四处都是。
  白玉堂大怒,道:“展昭你这个混蛋!你不喜欢吃就算了,当着我的面把碗丢了这算什么?”
  展昭脑中一片混沌,模模糊糊间听见白玉堂叫骂,知道他是误会了,想要解释,声音却怎么也发不出来,他的眼前不断有各种形状的白光闪烁,到最后,连白玉堂都看不清了。
  白玉堂的叫骂声渐渐变成了焦急的呼唤,展昭感到白玉堂在猛烈的摇晃着自己的肩膀,而自己的脑袋就像是个拨浪鼓似的被甩得前后左右晃动。他的牙齿磕得格格作响,他终于喘出一口气,说道:“喂,你这样摇下去会出人命的。”
  白玉堂于是不再摇晃展昭,他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的说:“你可不能睡着啊,可千万不能睡啊。”
  展昭忽然有一种幻觉,自己要是再不睁开眼晴,要是再不和他说些什么,白玉堂就不知道会做出怎样可怕的事情了。他一边嘲笑着自己的胡思乱想,一边认命的撑开眼皮。
  瞬间星光流彩,都倾泻而下。
  以前没有机会细细打量,却只在这一瞬,他发现眼前的白玉堂已经不是一年前无忧无愁的顽皮少年,他的眼里满是少年人没有的坚韧,眼角却挑着一抹桃红,要命的明媚。沙漠深沉的黑暗和辽远的星辰把他火一样热烈的光芒遮掩起来,于是那些细小的光辉都落在他的肩头,像是停着无数银色翅膀的蜉蝣。
  展昭看着他,慢慢的,心柔和的像细碎的沙粒,从岩缝间静悄悄流淌而过,他微笑着宽慰:“不用担心,明天就会好的。”
  白玉堂却不信,恶狠狠的问:“常常发作么?”
  “嗯。”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告诉你了也没有用啊。”
  展昭还是那样笑眯眯的表情,仿佛对于一切,包括他自己,他都胸有成竹。
  但是白玉堂知道他不是,他摇他的肩膀,问他:“平时发病了,你怎么办的?”
  “放血。”展昭的眼睛半睁半阖,那些闪烁的光点都涣散开,像是在月光里慢慢融化的冰块。
  白玉堂于是想到那些狂风大作,或是滴水成冰的夜晚,展昭一个人靠着沙漠里□的巨岩,温暖的血液像一小股泉水,瞬间就被沙漠贪婪的吸干。那时候天地间都一片寂静,只有他一个人孤独的守在那里,像是守着一整个天下。
  他翻开展昭的手腕,看见无数丑恶的伤疤蚯蚓一样蜿蜒在上面。他暗自咬牙,想,那个时候自己在做什么?浑浑噩噩的蜷缩在空旷的街道上,一边躲避着无处不在的追杀,一边思索着怎么也想起不来的过往?他于是越想越气,竟抬手连扇了展昭十多个耳光,说:“叫你糟蹋身体,叫你糟蹋身体!”
  展昭哭笑不得,想告诉他,悠着点,自己身边可没带消肿药,但是最后说出口的确是:“真的没关系,我保证——”
  他眼中的白玉堂渐渐氤氲开,融化在星光里,他的意识也渐渐飘离,他无奈的想,就算肿成馒头也算了,随他去吧。
  展昭的眼睛又阖上了。
  白玉堂终于认命的放弃,他把一些清水抹在展昭烧的滚烫的嘴唇边。
  遥远的星空下,一切都安静下来,连风都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绵延的沙丘,磅礴的巨岩都被染成美丽又柔和的银色。沉寂的夜色像是在酝酿着什么,催促着什么——
  白玉堂俯下身轻轻吻展昭的额头,炙热的温度像火焰一样烧穿了他那些故弄玄虚的嚣张。他满心只剩下些百转千回的柔和,展昭,他的这个强大完美的朋友,终于在自己永无止境的责任感和道德心中,感到疲倦了。这样也很好,他发着高烧,安静的躺在他的怀里,让白玉堂忍不住生出许多恶作剧的念头,比如用碳在他的脸上画一只乌龟,比如给他编一个麻花辫。
  漫天星光闪烁,照耀着他们,仿佛喧闹,又仿佛寂寥。这个晴朗又浩瀚的宇宙之下,只剩下渺小的两个人,于是不再有天下,不再有江湖,不再有庙堂,只有空旷的世界相随,只有那些月亮下闪光的蜥蜴,金色的甲虫作证,这一瞬间回转在心头的念想,是多么美好。
  然而这依旧不能久远。
  白玉堂做了很多梦,有冲霄楼的那一别,似乎是永不相见,又有湖边密密的蚂蚁,丁月华亮如星辰的眼睛。他断断续续的梦着,有些恐怖,有些美妙,只是形单影只,身边什么人都有,却不再有展昭。他努力寻找,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他忽略了,但是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一头冷汗,兀自惊醒,却见太阳已经高高的升起,而身边的展昭也已经不见踪影。他还没从噩梦中清醒过来,慌乱间只觉得心里空落落被撕开了一大块,他一跃而起,正待拔刀,忽然手腕被一人按住,却见展昭从身后走来,笑靥彦彦,似乎身体已然大好。
  白玉堂暴跳,道:“一大早的你去哪里?”
  展昭笑眯眯的说:“告诉你一件好事,要不要听?”
  白玉堂不屑道:“谁信你!”
  展昭也不生气,依旧用快活的语气说:“我们离沙漠的尽头不远了。”
  白玉堂说:“我也告诉你两件事,你要不要听?”
  展昭扬眉,问:“什么事?”
  “第一件,我决定了,一定要抓到陈回春。第二件,抓到了就回中原,我要去救小丁。”
  展昭沉默了一会,问道:“为什么呢?”
  白玉堂说:“别问我,问你自己。陈回春是不是一个无足重轻的小卒。”
  展昭诚恳的说:“是。”
  白玉堂暴跳如雷:“狗屁!他在襄阳的时候根本就没救你,而是给你下了毒,下了毒!你会不知道?”
  展昭沉默了。
  白玉堂更加愤怒了,说:“难怪我到了灰蝉村以后,他给我看病的时候,不是小丁在旁边,就是你亲自在旁边,你是要防止他也借机对我下毒!对不对?”
  展昭终于说:“不能去找陈回春,因为他,他们,一定都还在沙漠里——”
  白玉堂打断他的话:“你想要逃避的是陈回春,还是皇帝的追兵?还是怕,打乱了皇帝的计划?”
  展昭终于长舒一口气,他一字一句的说:“没有错,我怕打乱了皇上的计划。从开始悟到那个计划的一瞬间起,我就明白了,我根本不该活那么长时间。”
  “你活下来是为了什么?太自以为是了,展昭。”白玉堂冷笑,“你以为人人都希望被你护在身后么?你以为带着我逃出去,我就会感激你么?”
  “不会,你不会。”展昭柔和的说,“但是我仍然希望你能活下去。”
  吃软不吃硬的白玉堂愣了半响,终于咬牙道:“狡猾的死猫!”
  展昭不说话,只是淡淡的笑,万里青空,千丈黄沙,在他身后都连绵成遥远的山河一片。
  白玉堂叹道:“明明你从来不会拿天下人去冒险的。”
  没有错,但是知道秘密的人是你。展昭没有把话说出来,但是他的眼睛已经告诉白玉堂了。
  为什么不杀了我?
  因为我信任你。
  这样的话,白玉堂又岂会不懂。他却只能暗自恼怒,却又叹气,问道:“那个时候,如果我执意要回中原,与那皇帝一较高下,你会怎么办?”
  “杀了你。”展昭平静的说。
  白玉堂咧嘴一笑,道:“才不会,你一定只能由我去了。”展昭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他却又忽然说:“我只盼小丁机灵点儿,她和灰蝉村的人一起出去,那里都是些能人,也许能护得了她。”
  于是他们谁也不说话,都沉默下来。这样的静谧本是愉悦的,但却在烈日下变得窒息,瘦骨伶仃的骆驼重重的喘气,口里泛着白沫。挂在刀上的玉牌叮叮咚咚的打着鞍头,白玉堂忽然开口,突兀的说:“如果……”然而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展昭也没有问他。他们就这样沉默着赶路。目的地是哪里?他们谁也不知道。不,也许展昭知道,他总是什么都知道,但是他也不会说。
  他们也许不够默契,却总是相互信任。
  白玉堂想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忍不住大笑,他想自己本就喜怒无常,无情无义,他值得信任么?他那些深情都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么?他又看了一眼展昭的侧脸,些许带了些留恋和不舍,他想,皇帝,你本不该这样害怕,我们只不过是陌路相逢的一头猫和一只鼠,我们不会联手,亦无力乱你天下。你知道么?这样的相逼,却反而让我想要挑战。
  你知道么?
  于是各怀心思,两人一日无话。
  晚上无星无月,狂风大作,沙石满地,滚了一夜。
  他果然走了。展昭望着形单影只的骆驼,看着空空荡荡的刀囊,不由得叹气。彼时朝阳刚刚升起,照在他的脸颊上,剑鞘上。像是知道白玉堂已走,那头骆驼,那个瘪了的刀囊,都越发的显得孤苦伶仃起来。
  他知道白玉堂会走。昨天白玉堂的眼睛就不似往常,闪着嗜血又兴奋的光芒,他帮着煮粥烧火,却仍然戒备,浑身警惕,像一头磨爪霍霍的野兽。他避火而坐,背后是无穷无尽的黑暗,眼里是热烈却又冰冷的华彩。
  展昭于是也抱剑,像一个猎人仔细的审视自己驯养的白狼——是征服,亦是询问——那双金色的眼睛里,是不是藏着不可告人的野望。
  于是彼此无言,无言间又有探试,小心翼翼。
  火焰熊熊的燃烧,柴火忽然发出细微的爆炸声,火星水花一样溅出来。展昭一惊,陡然回神。他叹气,想,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对面坐的是同自己出生入死的老朋友,是自己全心全意信任的人。他在想什么,想做什么,都那么一目了然,既然他答应过自己,不会回去,那么,就该信任他——这个时候,自己能给予他的,也只有信任了,别的奢侈的感情,他都不需要。
  然而没有想到,他连信任都不需要。
  展昭苦笑,缓缓的拔剑。他的巨阙在阳光下亮的刺眼,几乎像是要爆炸。展昭合上剑鞘,他的眼神变得冷淡起来。他已下定决心——
  白玉堂疾驰而去,一路黄沙飞扬,他在逃亡,也在冒险。他知道展昭会来追他,因为他辜负了展昭的信任。他也知道还有皇帝的军队,像黄雀一样贪婪的注视着他,他甚至知道,即使是自己捕食的陈回春,也扭动着沾满了毒汁的身体,设下弱小虫豸的圈套。
  四面楚歌,十面埋伏。
  然而多么兴奋。
  他按耐不住想要舞刀的冲动,他的渴望杀戮、渴望危险的神经一直在太阳穴噗噗的跳动,他几乎把牙龈咬出血来——他必须抓到陈回春。那条丰满的,肥嫩的虫。
  他一路小心翼翼的掩掉自己的踪迹,他不烧火,也不吃热饭,他偏爱西风,因为那样可以扫掉他的足印。他知道展昭像一个老道的猎人,比谁都仔细,比谁都精明。也许此时他正在布下强大的天罗地网,不过没关系,他早就想要挑战了——亲爱的展昭,当接到我的挑衅的时候,你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沙漠的另一边,雨水已经停止,阳光很快就会晒干那些死去的人的血液,然后他们会变成秃鹫的食物。死去的丁月华眼睛睁得滚圆,像是在盯着什么看——
  一双靴子,带着明黄的滚边。一个皇帝贴身的护卫,秘密的杀手。他毫无语调的说:“包围,他们带的干粮和水注定他们不敢绕弯路,包抄——陈回春,展昭,白玉堂,一个也不留!”
  一只沙鹰扑朔翅膀,停在他的肩膀上,他掐住鹰头,从鹰爪上解下一封信,看了一会,忽然又平板的咯咯笑起来,他说:“他们发现陈回春了,很好。”他对一个手下说,“给我回信:跟着他,别抓他,他是一个饵,没有他,白玉堂和展昭不会来。”
  他的手下问道:“柳大人,他们真的会上钩么?”
  柳青说:“没错,他们会来,而且,白玉堂会先到。”
  他的手下不明所以,柳青也不做解释,他踢了一脚伏地的尸体,说:“我们也离开这里吧。我虽然不讨厌尸体,却很怕瘟疫呢。”
  于是杂乱的脚步都带着泥水、血浆离开了。只剩下那些不瞑目的尸体,眼睛瞪得滚圆,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这个时候,白玉堂在沙漠的另一端,低声的说:“但愿小丁够机灵,那些灰蝉村的人,可以护她周全。”

  第 21 章

  如果我偏要回去,你会怎么样?
  杀了你。
  白玉堂记得很久以前和展昭比试,展昭削断了他的刀,他暴怒,发了毒誓,不取下这御猫项上人头,便不做锦毛鼠。但是日子渐渐过去,那时候深刻的仇恨已经荡然无存,只是某一个把酒言欢的子夜,想起往事,白玉堂全无形象的倚在展昭身上,拽着他的一缕头发问:“死猫,你说我们要是真的生死相拼,谁会赢?”
  展昭那时候也微醺,烛光闪闪烁烁的,他的那缕黑发也反反复复变换着颜色。他想了很久,说:“大概是我吧。”
  白玉堂大笑,推开他,反手拔刀,道:“厚脸皮猫儿,我们再来比一场!”
  他们后来自然也比过很多场,但是却比不上两人联手迎敌。互相支持惯了,连真刀真枪的比试都怀了些情念,成了游戏,有时一个回转便是星光漫天,像是雨水似的都簌簌落下,他们便默契的收手,大笑三声,取酒来饮。
  想到这里,锦毛鼠一声冷笑,那些过往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哪个是逢场作戏,算不得真?白玉堂本就无情无义,刻薄冷漠,这些年硬生生为展昭折了煞气,被他那黑沉沉的眼睛一看,便荒唐到想要生死相托,现在想想那时的情谊,却发现只是轻如蝉衣,终究是比不上他的家国天下,也比不上自己的放浪自由。
  于是啊,展昭,这一次我逃你追,赌上性命,又会是谁输谁赢呢?
  白玉堂捏紧了手中的缰绳,玉坠儿清脆的打着驼鞍,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像是记忆里江南五月,雨水自黑瓦墙檐上落下,一粒一粒都砸在光溜溜的青石板上。
  想到雨水,白玉堂的愈加觉得渴了。他其实不是没有沙漠里生活的经验,也知道别说逃亡,就是想在沙漠里熬下来,水也是第一位重要的东西,但是那晚他牵了骆驼,握了银刀,却偏偏找不到最重要的水囊。他四处搜寻,想,本来水囊是放在驼背上的,明明晚上安营的时候还在,甚至煮粥的时候都还在,硕大一个水囊不可能瞬间就莫名的失踪了。所以原因一定就只有一个,展昭已经料到他会有所行动,便先落一招,把水囊收起来了。
  白玉堂冷笑一声,想:这一步是你抢的早,可惜你以为没了水,在沙漠上就能渴死我么?这样一步,你能困得住我么?
  他挥刀割断栓骆驼的绳索,本想要走,却又看了旁边的那匹一眼,忽然恶念涌起,便手起刀落,把骆驼四蹄的脚筋都划断了。银刀刃薄口锋,白玉堂下刀又是极快,那骆驼震了一下,竟似乎也没甚痛觉,连叫都不叫一声。
  白玉堂暗想:“你藏我水源,我毁你骆驼,我们也算是两不相欠了。”
  想着,便跃身跨上自己的骆驼,策鞭而去了。
  不寻到水囊就走,到最后白玉堂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不是一个明智的举动,但是事实是显而易见的,他低估了沙漠的险恶。
  第一天,他还能勉强支撑着,到了第二天,他便深刻的体会了自己的鲁莽带来的恶果。莫说少年傲气,铮铮铁骨,便是千古风流,英雄盖世,在着这广漠的自然面前,也不过一捧黄沙。
  此时干渴像是魔鬼一样折磨着他,扼着他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来,而炎热更是燃烧着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他觉得心脏跳的格外厉害,每一下都死死抵住喉咙,他一时窒息,又一时恶心干呕,觉得心脏几乎要破胸而出。
  他的骆驼依旧在不紧不慢的往前走,白玉堂看了看骆驼睫毛下湿润的眼睛,开始想,实在无可奈何之际,是不是要把骆驼杀了取水。
  杀了以后怎样呢?今天饮饱了水,明天呢?后天呢?靠着他的双腿和一把刀,他能冲出去吗?他不由自主的冷笑,想,展昭啊展昭,你这一招走的可真好。
  然而越是如此,我便越是要按自己的意愿来办事。你知道么?
  他渴的难受,眼睛疼得要命,却又淌不出泪水,就像要干涸成一滩沙土了一般。他的神经却依旧绷着,他不知道展昭现在怎么样,不知道他的骆驼能不能走,他是不是就快要追上来了。还有皇帝的追兵,也不知从四方围捕,现在已经进发到哪里。危机四伏,每一步都不可掉以轻心。白玉堂愈加捏紧了刀柄。
  烈日毒辣,黄沙都冒了青烟,像是黄金的火焰烧遍了大地。渐渐白玉堂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笑着的脸,盛开的花朵,美人,少年,白马,还有很多的江南光景。白玉堂冷笑一声,很为自己不齿,想,少年壮志,怎么生生开始伤春悲秋,大漠也有大漠的好,死生之间游戏一场,也算快意。明明离家没多久,怎么也学起酸文人沧海桑田了。
  这样胡乱想着,干渴倒似乎减了几分,只是脑子却愈加不清明。
  正自浑浑噩噩,忽然眼前黑影一闪。白玉堂本能的低头,侧身,便只觉得腰间一烫,一把刀贴着他的皮肉划过,把他的衣服撕开一个大口。
  白玉堂一惊,生生从混沌中回了神,他一跃而下,手持长刃银刀,眯起眼睛,道:“偷袭算什么好汉?要打便明着来!”他身边的那匹骆驼恐惧的喷着鼻气,踟蹰着想要后退,他伸手拉住,眼角扫过四周,却见到沙丘之后,空气微微晃动,定是埋伏了不少好汉。
  白玉堂冷笑一声。
  忽然一阵狂风吹来,土石都打着旋儿卷到半天,又蓦地坠地,沙沙作响,铺天盖地,密密麻麻,恶蝗似的。一时间天昏地暗,骆驼恐惧的闭了眼睛,屏住鼻息,扑通一声,双腿跪下。
  白玉堂眯眼一笑,也不避,也不后退,只是抽刀。刀光之间,便有一股炽烈罡气激射而出,竟震得那些沙土噗噗激射而出,转眼沙幕便被撕裂,明晃晃的日头又现身影,映着白玉堂的银刀,光华万丈,直让人睁不开眼。
  白玉堂脚下的沙土陷下去大块,他站在中央,身子晃也不晃,沉声道:“怎么样,朋友还不出来么?”他的嗓音有点沙哑,但是这时候听上去,却像是嗜血的修罗。
  从沙丘后面走出来一个男人,皮白唇红,头发一丝不苟的束成一髻。他抱拳笑道:“英雄好身手!”
  白玉堂冷冷的看着他,忽然说:“你身上有血腥味。”
  男人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的把双脚往里面蹭了蹭。忽然又笑,稽首道:“白兄果然智慧过人,柳某过来之前确实杀过人。”
  白玉堂的眼睛紧紧的盯着他,像是要把那张笑脸皮给烧出一个洞。然而柳青笑得毫无破绽,白玉堂忽然也笑,一时间乱花迷眼,他说:“怎么?要打架?”他手里的刀慢慢的转了个角度,阳光就像一把雪亮的利刃,从柳青脸上缓缓的划过。
  柳青不紧不慢,说:“强弩之末,百足之虫。一些真相,柳某还是看的出来的,一些道理,柳某也还是懂的。”
  白玉堂一笑,握刀的手没有半点颤抖,漫不经心的问道:“那么,你想怎么样?”
  柳青叹气,说:“柳某武艺不精,怕白兄怕得紧,只好带了二三十个手下来壮胆。打架他们懂得一点,找人,他们也懂得一点。”
  白玉堂的傲慢的回视,却不回答。
  柳青笑道:“如果白兄不和在下打架,那么在下的兄弟自然也就是白兄的兄弟。”
  白玉堂不说话,眼睛里映着太阳的光华,只是看着柳青。
  柳青于是也理所当然的回视,那个男人的眼睛那么亮,那么骄傲,无所顾忌,惊人的美丽。然而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它们很快就会变成虚无。想到这里,柳青心情大好。他淡淡的笑,说:“柳某来的途中找到一个人,却不知道是不是白兄您要找的人。”
  白玉堂说:“陈回春?”
  柳青笑道:“没错。”
  白玉堂忽然收刀,扬起下巴,傲慢的说:“你找到的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柳青摇了摇手指,悠然道:“柳某知道,您为了找他,还不惜和一位故友翻了脸——”
  到这个时候,白玉堂也已经知道眼前这队人马是谁了。他侧头,拍了拍骆驼的脑袋,说:“既然知道陈回春就在附近,我也就不久留了。”
  柳青忽然一跃向前,握住白玉堂的手——他的动作那么快,那么轻盈,简直像是被风吹起来的一般。白玉堂的行动被阻,身体顿了一下,缓缓转头,眼里带了丝嗜血的杀意。
  柳青却恳切的说:“实话跟你说了吧,我现在奉命,要杀陈回春,杀你,杀展昭。我们四个人,只有一个能活下来的。陈回春诡计多端,展昭胸藏韬晦,单个打,我们谁也占不着好。不如,你现在先和我合作,除了他们两个,以后我们再决输赢,你胜利的几率不也大了几分么?”
  白玉堂笑了起来,他的目光缓缓的扫过周围的沙丘,说:“你的三十个兄弟呢?这笔买卖可不划算。”
  柳青也一笑,忽然击掌,躲藏在沙丘后面的人都一跃而起,站到柳青身后。队伍整齐,无一丝混乱,一看便是一只训练有素的队伍。柳青手一挥,队伍立刻分成两股。柳青道:“我分这里面的一半人数给你,做你的手下,从此以后,他们便只听你的话。这样公平不公平?”
  白玉堂淡淡道:“我怎么知道他们会听我的话?”
  柳青笑道:“这还不简单,你命令他们做个什么,看看他们听不听话,不就行了?”
  白玉堂想了一会,忽然露出一个微笑,他的嘴唇慢慢的开启,他说:“好吧,你们都抹脖子自杀吧。”
  残忍又邪恶的句子从他优美的嘴唇里吐出来,像是吐出一支纠缠着水蛇的莲花。
  柳青愣了愣,他的部下也愣了愣,白玉堂瞥了一眼他们,淡淡笑道:“看,这笔买卖划算不划算?”
  柳青咬了咬牙,也不知该说什么,转头看看自己的属下,眼光忽然冷下来。他施施然回头,又笑道:“这还不是一件小事,他们忠心耿耿,别说是抹脖子,就是自己把自己凌迟了,也不会说一句二话。”
  于是队伍里传来一片整齐的:“遵命!”声,然后便是拔剑声,接着血光四溅,十五具躯体都噗噗的倒地,尘埃混着血腥味儿,扬了半空。
  看着曾经的同僚惨死,余下的人似乎都见怪不怪。柳青兴致盎然的看着,一边啧啧的惋惜:“多可惜,白兄,你自己让他们去死,以后,可别再说买卖不公平了。”
  白玉堂抬起头,冷冷的看着他,说:“当时你动刀子了么?”
  柳青一怔,不明所以道:“什么?”
  白玉堂说:“杀小丁的时候,你动手了么?”
  柳青这才回过神来,他笑道:“我没动手,不过,是我下令的哦。”
  白玉堂于是不再看他,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微笑,说:“还有十五个,小丁,你的仇我会报的。”
  白玉堂算的没错,展昭的骆驼,四蹄是废了。展昭站在荒漠之中,看着脚边骆驼抽搐,惨叫,口吐白沫,眼神渐渐冷下来,他对着一望无际的天空说:“白玉堂,你当真还是驯不服的野耗子么?”
  他这一天也想了很多,他知道之前自己一直身在朝廷,又往肩膀上压了许多责任,办事便有了分寸,不得自由,是江湖人看不惯的。他也想,是不是自己束缚白玉堂太多,把他变成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小老头,而原本,自己也是欢喜于他一分澄澈的少年意气,一股不羁的放浪气息的。
  然而这一次,他还是没有办法就此宽恕白玉堂,因为白玉堂明明知道,这是事关国家的大事,他明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违背了皇帝的命令,甚至几乎违背自己的原则,顶着四处的追杀,带他逃出沙漠。他明明知道,却依旧选择自说自话,依旧选择他自私的自由。
  那个男人飞在天上,靠火太近,总是会被烧的一干二净的。就像自己,总是站在宽厚的土地之上,被草木花泉滋淫的久了,也会慢慢变成一截枯石。
  想到这里,展昭叹了一口气。他把食物分了一些,水也分出来,装成精炼的小包,其余的都洒在沙漠里,他看了一眼跛脚的骆驼,终于还是没有忍心砍下那一剑。他想,毕竟是陪了自己一段时间的,若是它真的命好,就算给敌人抢走了,当了对方的坐骑,也算是讨了一命。
  白玉堂是个老道的猎人,所以,也是头狡猾的野兽,他扫除了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迹。展昭暗笑,想:“你的目标,不是只有那一个么?因为我不许你去寻事,你便偏要去挑战——皇帝的军队还是陈回春?”不管哪一个,他们留下的痕迹,都逃不过展昭的眼睛。
  展昭一路追寻,他没有了骆驼,又背着食物和水,动作自然不快,到达白玉堂遇到柳青的地方,已是第二天中午了,此时白玉堂和柳青已经离去多时,只见到十几具丑恶又狰狞的尸体暴露在烈日之下,尸身上爬着大大小小各种虫豸。
  一时之间,展昭心中不知是悲哀还是愤怒,他的剑虽然锋利,却依旧盼着死去的人能够少而又少。眼下白玉堂执意回中原,以他的性子,真会闹上朝廷,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那时候皇帝的计划定然会被打乱,朝野动荡,境外又有着强敌伺候,真不知社稷败坏,生灵涂炭,会到怎样的地步。眼前这惨死的人群,便是这场浩劫的开篇么?
  他想着,心里不由得恻然。就着地势把那十几具尸体埋了,展昭叹了口气,想起三个月前在襄阳,雪落漫天,他和白玉堂背靠着背迎敌,那时候情况虽然凶险,却也是心情安然,想着死也死在一起,白玉堂咧着嘴对他笑,喊他的名字,一声一声都如白鹤长鸣。他叹气,忽然觉得那段时光恍如隔世。
  如今再见面,便也没有二话,只能拼个你死我活了。
  他们未来的那条路,是白玉堂自己亲手堵死的。
  这样想着,他的胸口忽然一窒,眼前的景物也模糊飘荡了起来。他脚下不稳,只好用长剑撑地,勉强站直。空空如也的胃囊也莫名的抽痛起来,让他干呕连连。
  偏偏这个时候,又犯病了么?他咬牙想到,最近发病越来越频繁,难道也已经到了极限了么?可是,现在他不能倒下,他必须阻止白玉堂,他必须找到他——
  那只凶兽,如果不管束,会不会变成腾蛇,吞吐业火,烧没大地,也焚毁他自己?
  展昭想着,他的眼睛看不见前方,胸口有什么奋力的要喷薄而出,他于是举剑,割破了自己的手腕。鲜血争前恐后的涌了出来。像是灵魂和生命也渐渐流走了一般,胸口的窒息感渐渐消去,眼前的白雾也层层散尽,展昭拄着长剑,缓缓跪坐下去。他大口的喘气,冷汗淋淋,然而阳光强烈的像是要燃烧起来,他的耳畔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忽然心脏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一阵强烈的恶心让他没忍住,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口血,瞬间,又自喉咙之间涌上来不少。他看着自己的血淅淅沥沥的落在沙地之上,像是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一样,他看着,感到生命正在飞快的从身体里流走。这时候,他忽然觉得白玉堂就在他身边,笑着向他伸出手臂,说:“死猫,你睡了好长一觉,看,天都黑了。”
  白玉堂的笑容还是像以前一样,干干净净,露着一颗小虎牙。
  他一惊,忽然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一望无际的沙漠,还有自己血迹斑斑的手腕。他咬牙,拄着长剑支撑自己站了起来,他想:“现在不是时候——必须,必须找到他——”
  他把手腕上的伤口给裹了,眩晕渐渐好转,大脑也清明起来。除了失血过多,身体有些无力,似乎刚刚的痛苦只是一场幻觉。但是展昭知道这就像是回光返照,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过几次发作,但是在那之前,他必须找到白玉堂——
  谁把谁逼上了死路?
  展昭淡淡的看了一眼手中的巨阙,想,谁知道呢。

  第 22 章

  傅老六 十八岁的时候杀过一个人,在他看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自家婆娘对着别的男人笑,他一个不爽,就把她结果了。但是之后他被官府追了整整半年,他每每回想起来还是怒不可遏,不过就是一个风骚的臭婆娘,死了又有什么关系。他最后被逼的走投无路,便上山做了强盗,之后杀人越货的事情干了不少,却少有官府再来管他的事了。
  他二十九岁那年,伙同着一群绿林好汉,打劫一个白面书生,那书生身后跟着个小书童,眼睛眨巴眨巴的,想哭也哭不出来。书生淡淡一笑,说:“小生身无长物,若是好汉不嫌弃,小生便把那唯一祖传的宝贝献上来。”
  好汉们听说有宝贝,各个眼睛都亮了,结果书生衣袖一甩,出来的却是一大把喂了毒药的丧门钉。他的那些兄弟们连声叫唤都没发出,便直挺挺的都倒下去了。傅老六也被丧门钉打中了脑袋,他当时只想:我命丧矣!
  过了很久,他发现自己醒在一张挺软乎的床上,旁边站着一个人,便是那心狠手辣的白面书生。书生回头,看着他,笑道:“你中了我的剧毒却没有死,看来是个人才。你以后要跟着我干么?”
  反正自己的土匪窝也没了,兄弟们也没了,傅老六心一横,便在这人手下做了个鹰犬。转眼便是十几年。他也当真命好,杀了许多人,身边的兄弟换了一拨又一拨,唯独他,怎么也死不掉,反而越来越强悍,越来越狠毒,像是沙漠里的一条毒蛇。
  这一回他们领命出动,派的都是些好手,那些毛头小伙不知道,但是傅老六已经暗自明白,自己的上头是当今的艳阳天,而天要下点灾害,弄死个把人,那简直是太容易不过了。
  直到他跟着主子柳青进了沙漠,见到了白玉堂,那一霎那他忽然生出了些恐惧,他活了四十几年,杀了无数人,已经精明的像只狐狸,只要一看,便知道谁是厉害的角色。他看着白玉堂,知道这个年轻的男人有着不下于自己主子的残忍与坚韧——他的眼睛虽然漂亮,却透着嗜杀的光芒和掩饰不住的戾气。果然只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十五个兄弟的性命就白白喂了大地。
  他于是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回到京城,还能不能见到自己的那几个婆娘。他的主子柳青说过,白玉堂固然难缠,但是最可怕的还是展昭。他们联手谁也无计可施,可惜现在两人为了小事便反目,正好离间。他主子用十五个兄弟的命稳住了白玉堂,但是他们自己也知道,白玉堂喜怒无常,无情无义,什么法子都是圈不住他的。
  他暗自听命,带着剩下的十几个兄弟去找展昭。心想,这也是一去不回的买卖了。他的主子只有两句话:耗他的力气,乱他的神智。
  柳青一路上故意留下痕迹,就是等着展昭追踪而来。傅老六他们便埋伏在两边。
  然而见到展昭的时候,傅老六还是小小的吃了一惊,他心中那个威风凛凛,名满天下的展昭,和面前这个苍白的青年简直毫无相像。青年的头发没有束起,松散的披在身后,脸色苍白,黑沉沉的眼睛里带了一丝疲倦。他看着面前这些凶神恶煞的大汉,淡淡的微笑,礼貌的说:“我就是展昭,诸位找我,可有什么要事?”
  按照之前部署的,一个弟兄大叫一声:“呔!恶贼展昭,速速纳命来!白玉堂逃了,可不会让你再逃了!”
  果然,展昭沉静如水的眼睛,在听到白玉堂的名字之后,有些许波澜动荡。他淡淡的笑了笑,说:“他可真有本事,竟然逃出去了?”
  说了这句话以后,双方都沉默。于是傅老六挥舞着一把流星锥,虎虎生风,大喝一声:“上!”
  长枪大刀,十五个兄弟十八般武艺,都大吼着向展昭冲上去。
  展昭只是淡淡一笑,连剑鞘都没拔,只是随手这么一挥,竟然掀起一阵风沙,逼的十五个好汉生生倒退三步。
  看他举止优雅,模样文绉绉毫无杀气,竟然如此厉害,若是起了杀念,我们的命还在么?傅老六在心里喊,惊恐的抬起眼睛去看展昭,展昭却什么也不做,只是站定,微微笑着看着他们,眸子黑沉沉的,炽烈的骄阳下,也沉静的像潭泉水。
  傅老六心一横,想,横竖也是死,便又提了流星锥,大喝着冲了上去,别的兄弟见了傅老六如此这般,也便鼓起士气再战。展昭以剑拄地,依旧不脱剑鞘,衣襟和发丝无风自动。他叹气,微微皱眉道:“还来么?”
  傅老六心中恐惧,却还是憋着一口气,大吼道:“呔!纳命来!”
  眼前的青年便也不再说什么,他轻轻跃起,手中重剑却如磅礴黄河之水,一倾而下,波浪万丈。傅老六他们承受不住,只觉得仿佛被困在激流湍急之中,无所依傍,巨澜又挤压拍打着胸腔,一时之间头晕目眩,都生生被剑风压出满腹酸水。展昭剑气绵绵,好汉们各个吐得东倒西歪。
  到底是多吃过几年盐的老手,此时傅老六一口气硬把呕吐的欲望压回腹腔,不退反进,一对流星锤舞的虎虎生风,直向展昭门面砸去。刚刚展昭的两次出手,傅老六看的明明白白,都是借剑风扇动气流,所以压到他们头顶的巨大力量不属于展昭本人。他早看出来展昭面色苍白,眼中也没有凌厉的杀气,定是身体虚弱,内力不济。若是远攻,便会被展昭一直压制,只能近距离搏击,让他舞不出这狂涛巨浪的气流。傅老六的一对流星锤都是精铁所打,一个重五十斤,打在人身上便是骨肉成浆。他挥舞着流星锤,碎石都被强烈的罡风带的满地乱走。
  展昭被他疯狂的攻击逼的连退三步,忽然手中长剑一晃,直扫傅老六下盘。傅老六的流星锥舞的雷霆万钧,下盘却是个空门,然而实战大小几百回,没有人在激烈的锥风中还能分出神来找他的空门。他不知展昭是怎么发现这个弱点的,只能踉跄一退。展昭紧接着起身而上,剑柄直挑傅老六左手,傅老六虎口一阵剧痛,不由“啊”惨叫一声,左手流星锥脱手,炮弹样飞了出去,在沙地上砸出一个大坑。
  傅老六心中恐惧万分,此时面前的青年头发飞扬之间,每一个动作都是说不出的优雅,只是面上却依旧和然,淡淡的噘着一丝笑,一双眼睛黑沉沉,像是夜空里银色的乌云和淡蓝的月亮。傅老六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杀心,只暗自道:估计就要死在这里了。他的那些弟兄们也都围了上来,夹击展昭,但展昭剑仍不出鞘,衣袂飘飘,在疯狂的攻击之间游刃有余。渐渐他们都落了下风,傅老六手中只剩一只铁锥,舞的再疯狂,也渐渐也没了套路,展昭欺身而上,剑尖削他右臂,傅老六连忙回护,展昭却举掌为刃,直劈他颈边酸麻穴。傅老六来不及应变,想着被展昭点了酸麻穴,便是一点战斗力也没有,只能等死了。索性眼一闭,挺身迎了上来,不杀生便成仁,好歹也算是轰轰烈烈。
  展昭的手还没有劈下,忽然身子一矮,干咳一声,呕出一大口鲜血来。
  傅老六吃了一惊,明明自己的人都已经落了下风,也没看见谁伤了展昭,这又是怎么回事?但是机不可失,他抡起大椎,向展昭砸去。
  展昭脸色惨白,血一口一口涌出来,顺着指缝之间噗噗滚落,似乎连举剑的力气都没有了。傅老六大喜,眼看铁锥万钧之势就要砸到展昭身上,展昭忽然抬头,抬起左手,生生抓住了千斤流星锥。
  傅老六只听“嘎吱”一声,手臂顿时痛如钻心,却也无法移动手中铁锥半分。展昭看着他,嘴角的血液被苍白的肤色一衬,更加红的吓人。他说不出话来,一张嘴便是一口血。他拄着剑缓缓的站起来,左臂垂在身侧,看来是刚刚硬抓流星锥,受了严重的伤。
  傅老六看见这样的情景,心中大喜,狂呼一声:“兄弟们,上啊!杀了他!”
  展昭的眼睛还是那样黑沉沉的,除了疲倦,却似乎又多了一份悲哀。他咬着剑穗,缓缓的拔出了巨阙剑。一瞬间,阳光被秋水似的剑刃折射,光华如瀑。
  果然最终你还是拔剑了。傅老六冷笑,假仁假义做够了么?
  展昭不再说话,他的剑挥出去便是光芒一片,面前的十五个敌人带着兵器一拥而上,各个面目狰狞,要取他性命。他眼里的光华都涣散开去,成了一片朦胧的水雾。只有鲜血不停的喷涌出来,在一片雪白的剑光之中,如同杜鹃啼血,点点溅在在长飘的素缟之上,铁器轰鸣,便是丧乐哀响不已。
  傅老六心中惊悸,见到展昭的招式不再温文尔雅、带着一丝回转的余地,反而变得激烈而决然,那些纷飞的艳红色和剑华都想要燃烧起来了。他一瞬间甚至有一种幻觉:面前这个年轻的男人,是不是知道时间不够了,便以自己的性命做赌,要急着去做什么——
  傅老六想着,忽然觉得腹间一烫,展昭的巨阙已然穿身而过。展昭身后,他的兄弟们已经倒了一片。
  傅老六咳了一下,心想这结束的也太快了吧。他抬头看展昭,那个优雅的青年头发有些乱,溪流一样纵横而下,一双眼睛盈满了悲哀,他张口,更多的血涌了出来;他用湿润又混沌的声音问道:“白玉堂——他朝哪里逃了?”
  傅老六忽然大悟,原来他如此拼命,只是为了追到白玉堂——他露出一个邪恶的微笑,说:“他和柳大人走了,我们是奉他命令留下来——专门等你的——”
  他看到青年的眼睛一时间涌上很多不明的悲哀,浓稠的像是要化成水珠滴落。但是终究他还是微笑。他放开了傅老六。
  傅老六就这样仰面倒在地上,扬起很多尘土,就像五天前,他在沙漠的另一边,屠杀了一个丑陋的姑娘,她在暴雨中仰面倒下,水花溅了他一身。午后的阳光强烈的照射着他的胸口,他似乎可以看到在伤口裂开的地方,自己的灵魂一点一点离开,升向飘渺无边的天宇。他又朝展昭看了一眼,那个青年拄着剑,惨白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表情,只剩下坚定。
  他最后咽下一口气,只觉得阳光把他烧成了一团火,消失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了。
  白玉堂忽然打了一个冷战,他刚刚仿佛听见展昭在叫他的名字,笑靥宴宴,一如那个春夜,他把白玉的小牌系在他的手腕上,说:“既然白玉,作为你的生日礼物,也不算不合适了。”他的声音在那个湿润的春夜里,几乎要流淌起来。
  白玉堂抬起手腕,看着那块刻着“白”字的美玉,忽然自语:“你明明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可是你却总是不给我。”所以,我只有伤害你,只有离开你,只有背叛你。在这场互相追逐杀戮的游戏里,我才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我才能找到我自己。
  你知道么?我亲爱的朋友。
  柳青在一旁眯眼,问道:“什么?”
  白玉堂回头,淡淡道:“没什么。”
  柳青也不介意,悠然道:“我只在想,如果遇到展昭,你真能下的去手?”
  白玉堂平静的说:“只要他阻拦我。”
  柳青大笑起来,说:“果真是心狠手辣的白玉堂,连朋友也不放过。”
  白玉堂不再说话,但是脸上却明显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仿佛在提醒他:再多言只会引来杀生之祸。
  柳青假笑:“别摆脸色给我看,看,那个人是谁?”
  远远的,几个人推搡着一个男人踉跄而来。那男人贼眉鼠眼,失魂落魄,不是陈回春又是谁?
  柳青偷偷的观察白玉堂的神色,发现他的眼睛亮了起来,闪着一种仇恨又愉悦的光芒,顷刻间,又被嗜血的戾色吞噬。白玉堂忽然回头,冷冷的看着柳青,说:“你想做什么?”
  柳青说:“我把他捉住了,我们的对手就少了一个。”
  白玉堂的脸色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可怕。他恶狠狠瞪着柳青,仿佛要把他的皮肉都撕裂,把他的骨头都拔出来。他终于慢慢的开口,说:“他是我的猎物。”他的喉咙深处翻滚着细微的咆哮声,像是一只野兽在争夺着自己的领地。
  柳青漫不经心的笑,说:“很可惜,我捉到了他。”
  白玉堂忽然挥鞭,抽向柳青,柳青举手挡过。白玉堂扬着下巴,冷冷的说:“这只是场游戏,可是,我也要赢了它。”
  柳青遗憾的摇手指,说:“可惜啊,您也是我手上的一个猎物,二比零,您输了。”
  白玉堂二话不说,抽回鞭子,拔刀攻击。
  柳青从腰畔取出判官笔,笑嘻嘻的躲过。
  白玉堂看着柳青那张唇红齿白的脸、笑嘻嘻的表情,不由得一阵厌恶,多汁的鸣蝉和灵动的黄雀就在他身侧,他是局中人,无法弯弓搭箭,亦看不清自己的处境,不过也没有关系,既然看不清,那么就尽情的破坏吧。他根本不在乎一切秩序伦常颠倒,高楼塌成废墟,繁华变作荒洪,他只相信,想要的东西如果妥协,就会永远也得不到。他内力尽放,眼中嗜血的光芒却是越来越浓,活脱脱是一只被关了许久的恶狼,挣脱了枷锁,扑向他的猎物。
  柳青一时之间被白玉堂凌厉的杀气完全压制住了,只有手中的金色判官笔,上下翻动,在一团刀光里闪出几道金色的流线。
  陈回春瑟瑟发抖,他知道无论柳青还是白玉堂,都决计不会饶他一死。眼看着他们打了起来,他忽然心上一计。他袖管里随身带着一只小包,里面藏着各色毒药。值得忌惮的两个人杀成一团,短时间内顾不上他,他于是偷偷抖了抖袖管,掉出一包蚀骨粉,他撒了一半在捆手腕的绳子上。此药狠毒无比,瞬间一股青烟冒起,麻绳都被腐蚀了。他悄悄活动了一下手腕,假装不舒服,奋力扭动起身体来。押着他的大汉正看柳白两人相斗看的入神,却不想被陈回春打断,十分不满,低头问道:你要干甚?
  陈回春囔囔的说着什么,大汉听不清楚,便低下头去。陈回春此时两手两个纸包激射而出,将剩下的药粉尽数洒那两个押着他的大汉脸上。可怜这两条汉子,连呼都没呼出一声,脑袋便吱吱冒烟,转瞬成了骷髅,只剩四肢,还在条件反射的抽搐着。
  陈回春拍了拍手,知道柳青白玉堂的恶斗一时不会分出胜负,此时不逃,更待何时?他悄悄的转身,脚还没有踏出第二步,忽然身后几道凌厉的风声便追来了。
  他一时顿住,没想到那两人在激战之时也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不由得一阵颓然。又觉得周身都被笼罩在攻击的范围之下,无论如何是避不开了。然而只听得另一阵疾风追击而去,叮叮咚咚一阵乱响,向他袭来的暗器竟被全数打落。他不由得回头看,只见到面前一把银刀,刀旁散落着五六只丧门钉,白玉堂站在他和柳青之间,双臂还伸展着,显然是紧急之下,他掷出银刀,打落了柳青的丧门钉。
  柳青微微的笑着,把判官笔插进裤腰里,拢起双手,悠然的看着白玉堂,说:“却不知白兄在酣斗之时,为甚还有闲心救人啊?”
  白玉堂的声音不稳,他狠狠的说:“我不会让你得手的,他死在你手下,不就是你的猎物了么?”
  陈回春看见白玉堂的手臂在微微颤抖,看不到他前面如何,但抖成这样,八成是中了柳青的丧门钉。饶是陈回春平日里狡猾万分,此时也料不清为何白玉堂竟会舍身救他,不仅在恶斗中丢了兵器帮他打落暗器,甚至还用身体挡住没有击落的丧门钉。
  柳青只是悠然,说:“白兄你不想想,你自己受伤了,还能抢的动我的猎物吗?你自己也落网,真是让柳某得了一石二鸟的便宜啊。”
  白玉堂这个时候扬起了一个不屑的微笑,他的眼睛亮的像太阳,他鄙夷的看着柳青,说:“你做梦!”
  柳青一时间语塞,既然便大笑,他拾起脚下的长鞭,便向白玉堂受伤的手臂抽来,白玉堂咬牙,以伤手为饵,就势翻身,鞭子便缠在他的手臂之上,他又一用力,柳青来不及撤手,硬生生被拉了过来。
  眼看面前两人浑身都是破绽,陈回春乘这个空挡,忽然挥手,又是一把毒粉散出,白玉堂却似乎早有准备,把柳青往后一拉当做肉盾,柳青的脸便要和那把毒粉碰个正着。
  好个柳青,不愧是皇帝身边的白面判官,临危不乱,万险之间一手撑地,一手灌满真气,向毒粉打去,只听嗞啦声不绝,毒粉被逼得后散,而他的手也被烧成一串白骨。
  毒粉都向陈回春激射而去,此时白玉堂救护不及,陈回春已被打个正着,一阵惨呼,躺在地上抽搐不已。
  柳青的好皮相此时也成了狰狞鬼,他的手烧成一串白骨,森森的煞是可怕。他的眼睛红得几乎滴血,上前一步就要结果了挣扎的陈回春。白玉堂一柄银刀从后面直指他的后背,只要柳青杀了陈回春,那么白玉堂的刀也会毫无阻碍的刺进他的背心。柳青只好撤手,一手判官笔,堪堪抵住白玉堂的银刀。
  他的脸色已经不再戏谑,却疯狂的仰天大笑起来。
  这笑声充满了怨毒和讽刺,令人毛骨悚然。狂笑之间,他忽然出手,一支判官笔直点白玉堂胸前大穴,白玉堂被逼,只好后退,柳青下笔如狂,疯癫泼洒,那半条白骨森森的胳膊挥舞起来,煞是吓人。白玉堂半边身体被丧门钉喂的毒麻痹了,只剩一只手臂活动自如,一时之间,也占不到上风。却听“噔”一声,白脸判官的金笔断成两截,一截仍被柳青握在手中,另一截却向躺在地上挣扎的陈回春射去。
  白玉堂急的撤刀,便要向前去拦那半支金笔,柳青袖口又飞出三枚丧门钉,俱都打向白玉堂要害,背后又有半截金笔携厉风而来,白玉堂不管不顾,只向前冲去,却被那迎面三颗丧门钉打中,背后又中了金判官笔,一时之间身不由己,滞了寸刻,只是这一眨眼的功夫,便耽搁了,再也赶不上救陈回春,只能眼睁睁看着半截金笔插入他的胸膛,陈回春一阵挣扎,顷刻便不动了。
  白玉堂愣了片刻,忽然红了眼睛。他疯狂的回头,反手拔下自己背上的金笔,便向柳青刺来,他满怀愤怒,煞气爆发,这一下真是又快又准,白面判官躲避不及,只好一狠心拿自己半截白骨手臂来挡,只听得“哐当”一声,柳青的手臂碎成寸寸粉末,都爆裂开去。
  白玉堂又怒又恨,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了柳青满脸。
  展昭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冒着青烟,白骨嶙峋的陈回春胸口插着一支金笔,断了鼻息;白玉堂不知死活,半跪在地上,眼睛被披散的额发遮的严严实实;柳青满脸是血,只剩半截胳膊,垂在身侧,晃来晃去,另一手握着他的金笔,喘息不已。
  看见展昭过来,柳青喘了半晌,转过脸,缓缓地一笑,说:“你来啦?”

  第 23 章

  展昭的巨阙已经出鞘,他微笑着回答:“我是展昭,阁下是?”
  柳青盯着展昭苍白的脸看了很久,忽然笑道:“你猜猜看,我带进沙漠四十个人,现在还有几个活着?”
  展昭稳稳持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忽然问:“已经有几家被诛了?”
  柳青想了想,说:“襄阳王自不用说,之后又诛了庞太师,诛了王丞相,那几日菜市口的人都挤满了。”
  “那肃清还在进行么?”
  “没错,马上要从参知政事蔡大人那里开刀。”
  “受到阻碍了么?”
  “先是被几位尚书联名进谏劝阻,又有人半夜入宫行刺,接着西蜀张将军叛变,不过被很快镇压下去——”
  “包大人呢?”
  “皇上肃清朝廷,包大人是皇上的心腹,可是他因为劝诫少杀为重,得罪了皇上,又被同僚们记恨着,里外不是人——”
  “皇上有什么嘱咐?”
  “皇上说,如果你愿意自裁,他愿意代天下对你说一声谢谢——”
  展昭闭上眼睛,沉默了半晌,终于吐出一口气,说:“这么说,看过真正盟书的人,是不是只剩我们了?”
  柳青点头。
  展昭叹了一口气,看着柳青身边不知生死的白玉堂,光芒把那个低垂的头颅勾画成黑沉沉的剪影。他说:“我原来以为起码可以让他逃出去的。”
  柳青笑了一下,道:“展大人,你可别怪我。他不死,你怎么会死?”
  展昭点点头。
  柳青举起判官笔,在烈日下金色的笔身闪闪发光,几乎像一小簇火炬,他说:“展大人,我用杀白玉堂的兵器来杀你,也算仁至义尽了吧?”
  展昭没有说话,紧握着巨阙的手渐渐松开。他的胸口又开始撕裂般的疼痛,滚烫的血液像破晓奔涌的霞光一样喷薄而出。——他忽然觉得活着也不是一件那么辛苦的事情了,他头顶那片无穷无尽的天宇,蓝得就像要把世界吞灭了。
  柳青低语一声:“得罪了。”便提笔向展昭刺来。
  一只甲虫悄悄爬到陈回春的尸体旁边,准备饱食一顿,忽然,一股浓绿的脓水滚落而下,甲虫还没有来得及挣扎,便嗞嗞一声,冒出一股青烟,融化掉了。
  柳青的衣摆被拽住了。
  他惊愕的回头。
  血从白玉堂的发髻额角流下来,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光华流转。他嘶哑的说:“我还没死呢!”
  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开始爬上柳青的脊椎。
  白玉堂抬起头看着他,牙齿在阳光里惨白惨白。简直就像一个煞神,拄着他的银刀,笑得血腥又邪门。柳青心中一寒,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明明,我已经处处打中要害,为什么他还不死——难道,今天反而是我的死日?
  他的身后,展昭咳得不可抑止,柳青忽然觉得,那仿佛便是一首送葬的丧歌。
  白玉堂挥刀便砍,罡风如鞭,掀起巨大沙浪,招式里却已没了规矩,只剩不要命的疯狂。柳青本来判官笔在手,不至于毫无抵抗之力,却因为惊慌失措,连连倒退,反而几招下来就落了下风。
  汗水污浊的头发腾蛇般飞舞,都飞溅出金色和血红的光芒,眨眼便又是一片黄沙,一片烈日。恐惧像火焰,渐渐焚蚀了柳青的内心,而更令他绝望的是,白玉堂的眼睛里再也不剩一丝清明,连瞳孔都被燃烧成一片惨烈的艳红。柳青此时甚至开始怀疑,他是否是一个不死的魔鬼,在杀了他们以后,便会踏着一路杀戮和火焰的花朵,直走进天子的黄金宫殿——
  “不——”他低声嘶吼,丧门钉飞舞,金色判官笔划出半个圆弧,他把自己的胸腹袒露给白玉堂,只求一个同归于尽。
  但是白玉堂扬着头,轻蔑的看着他,嘴角依旧带笑,鲜血顺着他雪白的牙齿蜿蜒而下。他的刀淬满了烈日,亮的就要燃烧起来。他横敲在柳青的手背上,柳青仿佛听见自己指骨清脆的断裂声,判官笔便翻滚出一个烟火般的弧度,颓然而落。
  白玉堂看着他,黑发纠结着,飒飒而舞,鲜血像怒放的花朵,簪在他的鬓角。
  这个魔鬼——
  白玉堂一步一步走进,他的刀指着柳青的胸膛。明明看上去那么炽烈,却为什么划上皮肤的时候,却如此寒冷?柳青感到胸口有一阵战栗,血液从细小的伤口里流淌出来。他忽然开始后悔,他知道自己将要生不如死。他后悔自己杀了陈回春——
  白玉堂的刀,会划过他的胸腹,把他的肺肠都生生挖出来,让他看着死亡在他的冒着热气的伤口上翩跹么?
  白玉堂笑着,高举的刀慢慢落下——
  柳青闭上眼睛。
  刀剑相击,发出悦耳的轰鸣声。
  展昭的巨阙架住了白玉堂的银刀。
  黑发的青年背对着他,半跪在他的面前,举剑挡住了白玉堂的银刀。他微微的喘着气,目光依旧安静又温和。
  恶煞般的白玉堂怔了怔,忽然开始笑,他的笑声是悦耳的,却也是绝望的。他红着眼睛,微笑着说:“要来比试一下么?”
  展昭缓缓站起来,他抚着自己的剑,说:“好吧。”
  两人沉默了片刻,细沙和热风在他们之间潮水般回转。
  忽然一个瞬间,两人都动了——白玉堂银刀长鸣,展昭巨阙龙吟,刀剑相击,刹那间光芒的碎屑雨水般飞溅。
  柳青一时之间想象不出为什么他们会真的动手,无论展昭还是白玉堂,眼睛里溢满的,又竭力隐藏着的,明明白白都是悲伤。
  他们理当绝望。
  风沙旋转之间,展昭张开双臂,似乎想要给与白玉堂一个拥抱,他低声的咳嗽,像是在呼唤白玉堂的名字。白玉堂却大笑,阳光把他沾满血迹的白衣照的通透,他的生命在刀尖肆意的舞蹈。他们奔向彼此,轻盈的如同一对青鸟,而咫尺之间,杀意又起,长袍与黑发滚滚飘扬,汗水和红莲如天降花雨。
  柳青忽然兀自微笑,他知道自己的计划毕竟得逞了,是他亲手毁灭了白玉堂的希望,因为绝望而疯狂的白玉堂,现在又要毁灭展昭的希望了。他看见那个苍白的男人在激斗中喘息着,他的生命就像一小掬沙漠里的泉水,清澈明净,却瞬间就会消散干净。
  然而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让白玉堂活着走出沙漠的吧?
  两败俱伤。
  柳青眼看着自己的血渐渐染红了一片沙漠,却莫名的笑起来。他觉得成功在望了。
  白玉堂低声笑着,刀尖光影变幻莫测。汗水和他的长发湍流交织而下。
  多么熟悉。
  展昭又觉得有什么开始往上翻涌了。他拼命把泛起的血液压制下去。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看着面前的白玉堂,忽然想起,他曾经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夜问过他,他们如果真的生死相对,将会谁输谁赢。那时候展昭觉得这简直是一个荒谬的假设,不过他看见白玉堂的眼睛在烛光里明明灭灭,满怀着不知名的喜悦与期待;装着美酒的坛子倒了一地,他的长发纠缠着蜿蜒在澄澈的酒汁之中,灯火之下百转千回,他忽然想,这一定是一件重要的事情——谁会赢呢?
  他其实并不知道答案,但只是一瞬间,他想,既然你想玩,那么我就奉陪到底吧。
  他手中的巨阙忽然变招,沙漠上陡然风起云涌。
  柳青暗自一惊,他之前看到展昭咳血,几乎不能站稳,以为他即使制住白玉堂,也要力竭,却没想到他还有如此后招。
  击节而歌,二十四节气歌。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一岁一老,眨眼斗转星移。相识多少个春秋,此时便如数奉还。
  剑风点点,云雨霏霏,有的是小雨如酥,杏花纷纷;忽而惊蛰雷鸣,便有虫豸倾巢而出,转眼又是清明纸鸢高飞,云重锦官。像是时间在他的剑端轮回流转,光阴也变幻不休,那些盛世繁华,悲欢离合都渐渐淡漠下去,直到被遗忘在烟云里。白玉堂身上开遍倾世的红莲,却在这流水年华之下,渐渐被压制住了。
  展昭的歌声不断,剑气不断。立夏舞过,气息渐渐炽热起来,七月流火,火何烈烈;八月载绩,草叶沃若;顷刻骤雨初过,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白玉堂的银刀红光渐渐褪去,展昭却剑尖一转,歌起立秋。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为霜为霜,蒹葭苍苍。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展昭的剑越来越快,歌也越来越急,白玉堂的刀尖上忽然结满薄霜,像是一片细碎的苇花。滩涂都冻起来了,银刀冻得泛蓝,白玉堂的手指都覆满了白霜,他抬起一双黑色的眼睛,看着展昭,忽然唤出他的名字:“展昭——”
  只两个字,像是和遥远的记忆里,那个慵懒的子夜重合。一瞬间寒塘孤鹤长鸣,雪落漫天,寒气冻了白玉堂的刀,也侵蚀了展昭的心肺,他再也忍耐不住,喷出一口血来。
  血还没有落地,便结成了冰,像是他呕出一颗心来,晶莹剔透。沙漠的阳光变得疏离,展昭的歌声含着血气,节气歌只剩最后一段,小雪大雪冬至寒,连睫毛都缀上了一粒粒淡蓝的冰珠。展昭的手指冻得握不住剑,白玉堂怔怔的看他,眼睛湿润润的,发丝乖巧的垂在身侧。
  他还好么?展昭想着,伸出手去,却又顿住,最后抽出去的,却是巨阙。
  白玉堂的银刀“叮”一声落地,溅起几个火花,刹那之间又消失无踪。
  歌至大寒,业已尾声,仿佛周遭已是一片白雪茫茫,无穷无尽。展昭长剑收势,只见到白玉堂身子一软,就往下倒,就像千百次他醉酒舞剑之后一样。展昭也像千百次花落满庭的相见一般,伸开双臂去迎。
  白玉堂在靠近他的一霎那,忽然抬眼,光华流转。他冲展昭笑起来,只说了一句:“死猫,你上当了——”
  他的袖子里滑出一柄软刀,像真正的老鼠一样穿过展昭的身侧,向着倒在地上的柳青刺去。
  展昭吃了一惊,二十四节气歌耗他太多力量,他也阻止不及,一声“慢着!”被血沫卡在喉咙里,他只好张开双臂,挡在柳青面前。
  血还是流了出来,柳青的。
  柳青做梦也没有想到,白玉堂的复仇会如此不顾一切。白玉堂带着可怕的笑容看着他,轻轻的说:“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没有死——因为,我一定会杀了你。”
  柳青想笑,却笑不出来,他的喉咙被白玉堂的软刀刺穿了,只咯咯的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他忽然想,这样也不错,你们就要彻底的反目了罢——
  他头一歪,终于死去了。
  展昭已经不吐血了,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像是马上就要飞起来了。他看着白玉堂。
  白玉堂也看着他。
  那些满地的血迹都被沙漠吞噬干净,躺着的尸体像是只是小憩片刻。
  怎么才能回到那些安静的日子?白玉堂看见丁月华挽着王辉,笑靥如花,说:“小白哥哥,你可真是傻啊。”王辉便也大笑,满面慈祥,他说:“少年人,懂得什么心意相通——”
  白玉堂丢下了手中的刀。
  展昭的脸色苍白,他淡淡的说:“已经晚了。”
  白玉堂笑起来,说:“我知道。”他的嘴角溢出一丝血。
  展昭疲倦的说:“你还要做什么?”
  白玉堂眨了眨眼,虽然他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说:“你猜呢?”
  展昭不说话,他也不必说话,除了那些白玉堂不需要的东西,他还能给与他什么?他只是把巨阙握得紧了紧。
  白玉堂笑起来,他的腿一软,跪倒在地上。他说:“撑的那么久,真是奇迹了啊。”
  阳光把沙漠晒得滚烫,他手上的皮肉被烫的吱吱作响。展昭闻到了一阵皮肉的焦味,他一瞬间甚至在皱眉,白玉堂却感觉不到,他笑,说:“小丁,你可不知道,我这次是什么都丢了。”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失败了,他叹了一口气,索性趴下来,慢慢向前蹭去。他的刀被丢在他的身后,像是一切骄傲和繁华都离他远去。滚烫的沙子炙烤着他的皮肉,他的身体散着淡淡的青烟,头发都被汗水和血液纠缠在一起。
  展昭的心空落落的,沙漠的寂静像是要覆盖一切,皇帝给与他的责任曾经让他夜不能寐,他想守护清明,想为天下立心,想为万世开太平,而这些,都已化作戈壁的长风,掠过碧空,不留痕迹了。
  白玉堂手脚并用,一步一步往前蹭。他的声音微弱又愉快,他说:“快了,他就在这里,等一下,再等一下——”
  展昭的泪水一滴一滴的滚落下来,溅在沙地上,都发出咝咝的声响。他举起巨阙。某一个星光满天的子夜,白玉堂靠在他的身边,美酒肆意的流淌,牡丹插在剑鞘之上,海棠落满了空壶。白玉堂眯着眼睛,愉快的问他:“如果我们生死相拼,谁输谁赢?”
  白玉堂终于爬到陈回春身边,他的手向那具惨绿的尸体伸出去,他说:“请救——”
  他的话被吞没在长剑入骨的声响里,他回头,展昭站在阳光里,风把他的长发微微拂起,他的泪水都滴在他的身上,像是清明的杏花雨,他们并肩骑着白马,走过湿漉漉的青石小桥。他恍惚之间又觉得是少年时,展昭还是那般微微笑着举剑,又强大又温柔,像是迎风飞翔的候鸟,他看的几乎要入迷,却困倦的睁不开眼。他绽出一个微笑,说:“对不起,我还是,没有能求他救你——”
  他竭力想向展昭伸出手,却失败了。他的手臂落在沙土里,沙土波澜般的细微起伏,然后便和无穷无尽湛蓝的苍穹一起沉默了。
  展昭怔怔的看着他,忽然低下头,把他的刀放进那只惨白的手里,他笑着说:“没关系,你看,沙漠就要到头了。”

  尾声,全文完

  金色的帷幔垂下来,紫铜香炉里青烟袅袅。
  皇帝喝了一口茶,看着面前跪着的人,说:“既然如此,不是很好么?”他漫不经心的在黄帛上一勾,说:“包爱卿,你看,怎么给他们两人定功过呢?”
  包拯抬起头,他说:“肃清初时,为了保开封府,‘盟书’由吏部史大人亲自呈上,和开封府没有半点关系;现在功成,展昭是开封府的人——”
  皇帝微微抬眼一笑,说:“你的意思是,什么也不要做,就可以了?”
  包拯低头,说:“臣本意如此。”
  皇帝笑起来,说:“包拯啊包拯,我知道你聪明的很。我难道不要笼络你吗?”他眼光片刻凌厉起来,说:“就这样,追封他们两人为将军罢。”
  包拯愣了很久,说:“可是抚慰群臣,笼络人心,不易偏袒——”
  皇帝抬头,目光灼灼:“成天阴谋诡计的,朕累啦。展昭是朕的臣子,他的心朕也知道。”他的声音转低,说:“朕想以明君自诩,如果不告慰他们,怎么能安抚朕自己的良心呢?”
  包拯沉默了一会,说:“也许,这样的结果,他们也是清清楚楚的罢——”
  宫殿之外,细雨无声的下起来。皇帝打了一个哈欠,说:“那样也最好。”
  包拯走出宫门,雨水淅淅沥沥的下着,土地之间,隐隐有了绿色流转。他想,当年他的展护卫,在这里被封了御猫。他那时年少焕然,鲜衣怒马。
  此时三月,欣欣向荣。马上便要花开,也去呼朋唤友,一日踏遍长安花罢。
  转了一个路口,他便看到有人在他的衙门口擂鼓叫冤。
  升堂问审,告状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女人。她鬓角插着一支杏花,眼中含泪。见到包拯,她盈盈拜倒,控诉抛弃她的薄情郎。
  包拯忽然觉得心烦意乱。他说:“他负你什么?”
  小女子哭哭啼啼,桃腮含愁。她说:“我和他两家世交,自小定下姻缘。新婚燕尔,他说他要去寻功名,便离家远行,从此十年未归,我听说他在京城做了大官,写信问候,却是如石牛入海,没有回音。公婆去世,家道败落,我千辛万苦寻他到了京城,他却避而不见,连点音讯都没有了。”
  包拯叹了口气,这样的戏码多么普通。他又看了眼跪着的小娘子,问:“你姓什么?”
  女人流泪,说:“娘家姓宋,夫家姓,小妇人却不想再说。”
  “你既说你家在常州,你一介女流,又是如何上京告状?”
  宋娘子抬起头,春杏般的眼睛里一片雨雾迷蒙,她说:“弹琵琶——小妇人一路卖笑卖声,做尽了见不得人的事情,终于来到这里。”
  “你可曾去常州府尹处告状?”
  宋娘子声如出谷黄莺,清脆悦耳,却充满了不容反驳的哀伤。她说一字一句的说:“他管不了——普天之下,能管小妇人的事的人,只有您包大人了。”
  她向包拯伸出手来,十指纤纤,嫩如葱白。她说:“您和我一起,看看现在的宅子,荒芜成什么样了,您看看公婆的坟上,杂草长的多么高,看看小妇人清白的身子,脏成什么田地——”她的声音凄楚万分,一时之间开封府大堂里,闻者泪下,抽噎声不绝于耳。
  包拯惊堂木一拍,喝道:“肃静!”他站起身来,说:“先带宋娘子去休息,负心郎之事,本府自会处理——”
  他转过身去,就要往回走,他背后的女人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包大人,如果您不为我做主,我死不瞑目——”
  细雨蒙蒙,远近景物,都看不真切,只有那树杏花,开的繁茂又凄切。包拯站在青瓦屋檐之下,一直沉默着。
  忽然之间,雨下得大了起来,杏花也就都颤巍巍的抖动起来,像是也要落成一道道惨白的雨丝。他看见王朝站在杏树下面,牵着一匹白马,恭敬有礼的说:“大人,您还在记挂着今早的案子么?属下为您备了一匹千里马,一日千里。您不妨和那宋娘子同去常州,把事情看个究竟。”
  雨水肆意的洒落下来,王朝踩着泥泞,把白马的缰绳递到包拯手里。
  乍暖还寒,他们的手都冻得冰冷。
  宋娘子在院落的一角等他,冰冷的春雨把她的脸打的煞白。她抬起红肿的眼皮,说:“包大人愿意和小妇人同行么?”
  雨帘之外,是隐藏不住的绿意泛滥,都埋在青砖瓦砾之下,寒冷却抖擞。包拯喝道:“胡闹!你我授受不清,同乘一马,成何体统!”
  宋娘子凄然一笑,说:“哎呀,坏了,这么多年来,我连礼教都忘得一干二净啦。”她想了想,取出一条黑布,把自己的脸手都捂了个彻底,她说:“您就把小妇人拖在马后面,千里马一日千里,小妇人也能扛得起。您只当带了一个草人儿,切莫再为礼教挂心了。”
  包拯还想再说什么,白马却人立而起,长鸣不已,像是在催他上马。包拯没有办法,跨上马去,对小妇人说:“你若觉得撑不住,就喊‘慢些’!”
  小妇人盈盈拜倒,说:“谢谢包大人怜悯。”
  白马奔驰,一路烟雨迷蒙,恍惚间就到了常州。下马,面前是一座空宅,杂草丛生,乱石满地,宅子后面有一片松林,风一起就呜咽作响。
  包拯皱眉,道:“怎么荒芜至此?”
  宋娘子啜泣,道:“公婆死了,小妇人又上京寻夫,大家走的走散的散,宅子自然就荒芜下来。”
  包拯皱眉不语,抬腿跨进门去。里面是大方之家的厅堂回廊,朱漆业已斑驳,石阶上却长满了青苔,腐叶铺了一地。松风吹急雨,破了的屋顶漏下珠子样的雨水,冰冷彻骨。包拯顿觉凄凉无比。忽然又听到层层厅堂之间,隐隐传来欢笑嬉闹,觥筹交错之声,便问宋娘子:“怎的还有人住?”
  宋娘子落泪,说:“都是些鼠怪狐妖,住在这无人的空宅里,成了精,夜夜笙箫——”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
  老宅子沉默不语,日月交错之间,精怪们也想恢复它的昔日繁华么?
  包拯叹气,宋娘子在前面引路,她一身素白,忽远忽近,包拯几乎在雨雾里迷失了方向。终于,宋娘子停在一片空地之上,她的泪水满面,凄楚的说:“就是这里了,您自己看吧。”
  包拯的面前,赫然三座坟茔——
  两大一小,大小墓碑上都刻着他的护卫的名字——严父,慈母,妹妹宋氏——展昭立——
  包拯大吃一惊,再仔细一看:
  宋氏,十二岁。
  豆蔻年华——
  他吃惊的回头,喝道:“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你在愚弄本府?”
  宋娘子哭的泣不成声,鬓角杏花苍白一片,她说:“小妇人不敢,小妇人自小与展郎定亲,虽然未到成婚之时小妇人就生病死了,可是魂却已是展家的人,现在只求大人能将小妇人的夫君还给小妇人,一家四口,也算是团圆罢——”
  包拯倒退三步,口中连说三个:“荒谬!”
  宋娘子跪倒,娇弱的身躯瑟瑟发抖,她说:“您知道我是怎样才脱了六道的轮回,只为求您帮我这一次——”她掀开衣裙,衣裙之下,是密密匝匝的蚂蚁和蜈蚣,她泪流满面,说:“他们在吃我的魂魄,我只求您把我的夫君还给我,小女子魂飞魄散之前,也可享受片刻的天伦之乐。”
  包拯只觉得一阵惊雷从天而降,唤起沉睡的虫豸,油亮亮的蜈蚣蝗虫都倾巢而出,包拯想,这难道就是自己的劫难么?就是把展昭推入天下的阴谋里去的报应么?就是冥冥之中的惩罚么?
  他闭上眼睛,却在想,真可笑,他毫不畏惧这些毒虫恶鸟,他也毫不后悔。襄阳王难道不该铲除么?庞太师难道不该铲除么?王丞相难道不该铲除么?
  大宋的寄生虫们,难道不该铲除么?
  什么是忠诚?是耍耍嘴皮子的么?什么是朝廷?是正人君子的草庐么?
  他此刻便是身死,但只要还有一次机会,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宋娘子哭出了血泪,她说:“把我的夫君还给我——”惊蛰雷鸣响彻天空大地,冤魂凄凄,天灾人祸都倾巢而出。
  包拯望着她,纹丝不动。
  黑压压的毒物就要把他吞没了,忽然,天上亮起两道闪电。
  如两条腾龙,璀璨耀眼。一红一白奔腾倾泻,撕裂黑沉沉的天际。霎时间光华照遍九州。
  宋娘子尖叫着,血泪四溅。闪电劈向这座衰败荒芜的庭院,鸟怪狐妖都被烧得皮焦肉烂,凄惨的嚎叫此起彼伏。闪电之后雷霆轰鸣,一时间光芒冲天,梁木倒塌,金色的火焰水一样四溢开来。
  包拯站在庭院中间,他看见宋娘子污秽的身体变得清净,虫豸在火焰中雨水般簌簌落下。最后一只蜈蚣从她的胸口落下,她美丽的像一朵杏花,她向包拯行万福,微笑道:“谢谢您。”
  她转瞬消失在光芒万丈之中,此时瑰丽的火焰烧遍了天际。
  包拯眼前一片光明,他的泪水滴在焦土之中,他说:“熊飞,你的决意,为兄知道了。也请你继续,守护着这个国家。”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慢慢的睁开眼睛,还是熟悉的卧具,熟悉的房间。他身边站着王朝,看见他醒来,抹着汗狂喜的说:“大人您总算醒了,可急死俺了。”
  包拯慢慢坐起来,他说:“怎么回事?”
  王朝手舞足蹈,说:“三天前您从皇宫回来,就一睡不醒,俺们急死了,找了御医都无法可治。”
  包拯笑了笑,忽然问:“常州有事情发生么?”
  王朝愣了愣,说:“啊,这么说起来,刚刚收到常州府尹的快报,据说您一睡不起的那天,两道闪电降下,烧了展大哥的家,烧出数以万计的蝗虫田鼠,大火烧了三天……现在不知道灭了没有,全国上下却还都在议论纷纷,也不知是什么兆头。”他说不下去了,忧虑的看着包拯。
  包拯微微一笑,他说:“莫担心。”
  他穿起朝服,走进皇宫。
  金色的琉璃瓦之上,久违的阳光正在灿烂的洒向大地。很快所有的人民都会苏醒,都会走上街头,杏花开满了枝桠,他们会说:“春天终于来了。”
  朝钟敲打起来,悠长的轰鸣响彻这座古老的皇都,回荡在这个古老国家的每一个角落。
  河水奔腾,高山耸立,花朵漫山遍野,边疆的战马支楞着耳朵——
  这就是我们出生的地方,我们死去的地方。
  它会在我们的手里传递下去,世世代代,永不泯灭。
  他微微笑着递上奏折,他说:“展昭自襄阳王之乱起便不知所踪,实在可疑。现在又有雷电击其祖宅,妖孽四起,实乃国家之害。臣恳请皇上诛其家族,灭其坟冢,剉骨扬灰,使其永镇天子脚下。”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的光芒。
  包拯看到了,他觉得心痛,但是他还是继续说下去:“包拯身为展昭上司,监管不力,理应处罚。臣请求皇上降臣官职三级,扣俸禄一百。”他转眼看着周围的同僚们,一字一句的说:“以正天子之威,以昭天子之公——”
  皇帝沉默了很长时间,此时宫殿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他们在等待,等待皇帝做出他的决断。
  包拯也在等待。
  终于,皇帝抬起了头,他的眼中,那丝少年动摇的神情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淡又睿智的光芒,他说:“准!”
  雨过天晴,钟声齐鸣,盛世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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