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展昭记忆中第一次出远门是在七岁那年,由母亲带领着,昏昏欲睡的坐了好几天的马车,到一个叫金华的地方,去探望素未谋面的姨母。姨母无儿无女,对展昭疼爱非常,万万舍不得放回家去,便一日复一日的挽留下来。恰好赶上姨母的婆婆,府中的老夫人寿辰,便又有了由头留展昭母子多住几天。
姨母家是当地大户,寿辰当日,大排宴席,金华地方有头有面的人物几乎齐聚。孩子们当然是不能跑到正堂去叨扰的,便聚了一群在花园玩耍。这天母亲把展昭打扮得比往常更加齐整,簇新的衣裳,簇新的鞋子,怀里又放了块叠得四四方方,熏了香的丝绸帕子,让展昭觉得好像过年了似的,一股子高兴劲儿,精灵可爱的样子惹得姨母直叹没个女儿,好拿娃娃亲长长久久的拴住这个可心的小人儿。
展昭是个不大淘气的孩子。当几个男孩子争抢着往一棵大槐树上爬的时候,他便和几个小的以及女孩子们一起在树下看着。其中有个穿乳白色衣服,年龄和展昭相仿的孩子身手尤其灵活:只见他左边一挤,把一个华服小子撞得差点摔下树;右边一晃,一个瘦瘦的孩子吓得赶紧躲开;再一伸手,拽住前面小胖子的裤子,逼得他不得不拉住裤头以免出丑。一股子嚣张霸气,拳打脚踢解决掉所有竞争者,第一个爬到数顶。树下的孩子们欢呼起来,那嚣张小子更加得意,伸臂折了一根树枝,举在头顶打着圈的挥舞起来,嘴里更呼呼喝喝的叫喊不停。树顶空间狭小,被他甩着树枝用力抽打一番,一时间细枝碎纷飞,众孩纷纷低头闪避。其中有个幼小女孩一时避之不及,被一段小枝在脸上划了一条红痕,不由嚎啕大哭起来。
展昭正在旁边,一见之下,不顾自己闪避,急忙弯腰要将女孩抱走。无奈人小力弱,抱之不起,只好拦腰搂着,拖到不远处栏杆旁,温言劝哄。不一会又有几个小孩围过来,七嘴八舌的劝慰,可那小女孩受了惊吓,只是嚎哭不止,众人一时也都束手无策。
见此情景,展昭灵机一动,想起奶娘平日哄自己的手段来,于是从怀中取出丝帕,就着山石上折成了一只布老鼠。小女孩一见这丝绸折成的老鼠晶白可爱,活灵活现,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立刻忘了啼哭,两只大眼睛紧紧盯住不放;展昭又在一旁操纵着小老鼠一跳一跳,终于逗得小女孩开颜笑了起来。
救在这时,一只手从后方伸来,一把抓走了布老鼠。展昭一愣,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爬树得冠的那个孩子,正一手握着布老鼠,一脸神气的表情看着他。展昭恼他抢了布老鼠,正要同他理论,那孩子却从自己身上掏出块雪白丝帕,递与展昭,嘴里说:
“这个小玩意挺有意思的,我拿我的丝帕和你换。”
展昭心里有气,说:“我不跟你换,快还给我。”
那孩子撇了一下嘴角:“再加个香袋,还绣着花呢。你也值了。”
展昭就不想让那个自大的小孩称心,还是不依:“加什么也不换,就是不给你。”
那孩子也恼了:“我不占你便宜,你也别太贪心了!”
展昭见他误会自己贪图东西,火气也起来了:“是你贪心,抢别人东西,你是小偷!”
那孩子反唇相讥:“就算抢了,我也是强盗,不是小偷。你能把我怎么样?”
众小孩围观之下,展昭受此挑衅,顿觉脑袋发热,合身向前一扑,把那孩子扑了个跟头,趁他愣神之际抢下布老鼠,塞回怀里。那孩子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哪肯罢休?起身抓住展昭衣襟,咬牙切齿的一拳向胸口打去。展昭一闪,拳头打在肩膀上,疼得一个踉跄,反手抓住那孩子的手臂,想把它扳倒,却不想腿上又挨了一脚,这下发了急,一头向他脸上撞去。那孩子不防备,被他一头撞在嘴角上,痛得眼泪也泛上来,待尝到嘴里血腥味,连眼睛也红了,逞起一股狠劲,抓住展昭没命的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展昭被他打得全身生疼,更不能示弱,两个就互相扭着,踢着打着,滚到地上去了。其他小孩一见这两个拼命,轰的四散开来,有吓得大哭的,有远远躲起来的,有加油助阵的,也有跑去找大人的,一时乱不可言。
这边展昭刚从那孩子身下挣脱出来,翻身骑在他身上,照着脸颊就是一拳;那孩子伸手去挡,使得拳头偏了,狠狠砸在下巴上,顿时青紫起来。展昭正要乘胜追击,忽觉一股大力从背后将自己拉离对手,两脚沾地时已在三尺以外,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正一手按在他肩膀上;那孩子爬起来还想打,也被少年一把按在肩上,固定在安全距离之外。那孩子抬头一看,脱口叫道:“大哥!”随即气哼哼的一指展昭:“是他先动手的!”
展昭一听来的是对方兄长,便觉得这兄弟俩要以多欺负他;再见这少年自是比他身高力大,不由得气焰也低下来,便恨恨的瞪着那孩子说:“是你先抢我东西的。”
那孩子跳起脚来:“我抢的东西在哪里啊?你说啊!倒是我的丝帕被你踩在地上,已经不能用了!大哥,你看!”说着一指,少年抬眼一看,果见一条白色丝帕被丢在地上,还印着几个灰扑扑的脚印。
展昭听他恶人先告状,又气又急得脸也通红了:“你,你不讲道理,明明是你先抢了我的布老鼠的!你还……你还……”说着气也喘不上来,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少年一见如此,放开两个,对展昭说:“先别急,我问问旁人就有公断了。”说着招呼过旁边两个孩子,细细问了经过。那两个孩子倒也伶俐,一五一十的细讲了一遍。少年听完,心中已然明了,便一手一个牵着两人到了一处僻静所在,正要耐心开导,展昭却先开了口:“其实,他若真喜欢那布老鼠,送给他也没什么的。”
兄弟两个都是一愣。
原来展昭天性本是温厚,像刚才那样打架的行为实在从未有过。现在火气平息下来,看见那孩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也破了,凝着血块,虽然自己身上也是到处疼痛不堪,不过却一点也未伤到脸上,便觉得还是对方伤的重些,心中便已软了。
那孩子犹自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不看人;少年眼中却闪过一层欣赏,俯下身对展昭说:“小兄弟,你心底宽仁,十分难得,不知怎么称呼?”
“展昭。”
“好名字。”少年一面说,一面拉过弟弟,“我叫白锦堂,这是舍弟……”扳着脖子使那孩子转过脸来,“……白玉堂。”把两人的手拉到一处,“你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又通了名姓,今后便要好好相处,亲如兄弟,可好?”
展昭看看白玉堂,脸虽转过来了,眼睛却仍斜向一边,不肯看他。于是也不说话,只地头看着地面。
白锦堂心中暗暗苦笑。自家兄弟什么脾气,他再清楚不过了。于是左边劝几句,右边劝几句,无奈两人都默不作声,渐渐便有些无可奈何起来。这时有下人来报老夫人有请白大少爷,白锦堂便不得不移步,只好将他两个先放在一边了。
这边厢,白玉堂虽坚持不肯用正眼看一下展昭,心里却转着别的念头。他见展昭亲切和善,本有好感;虽又打得一塌糊涂,但却十分对脾气,已起了亲近之意。只不过刚刚那一架自己并未占到上风,脸上还挂了不少记号,便无论如何也拉不下面子把态度放软一点——尤其是当着别人的面,自己大哥的面也不行!
见大哥走了,白玉堂用眼角瞟了一下展昭,见他还盯着石子路面发呆,便慢慢转过身来,把一只手伸向展昭:“拿来吧。”
“什么?”展昭还一头雾水,转过来望着白玉堂。见他满脸花花绿绿的,还故做一幅鼻孔看人的神气,不由心中好笑。一没留神,笑容便带到了脸上。
白玉堂见展昭没来由的朝自己微笑,还以为他有心服软,向自己求和,便也稍稍放下傲慢的架子,把语气放和软了些说:“你刚才不是说要把布老鼠送给我吗?现在可以给我了。”
“你刚才不是不要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了!”
“你哼的一声就把头转过去了,不是因为不想要吗?”
“……”暗中磨牙。
“你既然不要,我当然……”
“我现在想要了行不行?你到底给不给?”白玉堂面孔涨红,又要跳脚了。
“你要是真喜欢,也不必装作一幅不屑一顾的样子。”
“谁,谁说的!”白玉堂犹如被人扎了一锥子,忽的跳过来抓住展昭的肩膀,气急败坏的叫道,“二少爷我还需要装?我喜欢什么还不有大队的人抢着送到眼前来!你不要以为……哎,你怎么了?”
“放手!疼……”只见展昭五官都皱到了一起,一面去推白玉堂抓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一面向后缩着试图躲避。
白玉堂连忙放开了手:“嘿,技不如人受伤了就早说嘛,我是不会欺负弱小的。”说罢不禁露出洋洋得意的神色来。
展昭不说话,只拿眼睛瞪着他又青又紫的脸。
白玉堂被瞪得不自在,收了笑容上前说:“让我看看。”说着小心的拉开展昭的衣领。展昭的肩上一片紫红,肿得皮肤锃亮,想是刚才扭打之际撞上了山石所致。白玉堂皱了皱眉,问道:“你知道那里有水源吗?”
展昭拉好衣服:“北面有个荷花池。”
“带我去。”
两人向北行去,来到荷花池畔。时令尚早,荷花尚未含苞,只有一片新碧荷叶迎风舒展。白玉堂蹲在水边,用手试了试水,果然清凉。伸手往怀里摸了摸,没找见丝帕,才想起已扔在地上踩脏了;回头问展昭:“你有手帕吗?拿来用下。”
展昭取出布老鼠:“这个拆开就是了。”刚要扯散,被白玉堂劈手夺了去:“这已经是我的了,你不许拆。”说着塞进怀里。展昭不服气的想争辩,才张了张嘴,又不作声了。
白玉堂站在池边四下看了看,先是试了试能不能撕块衣襟下来,布料的镶边太结识,只好作罢;最后还是把束着外衣的腰带解下来,在池水中洗了洗,回头叫展昭:“你过来,我给你治疗治疗。”
展昭不明所以,走过去坐在白玉堂身边。白玉堂把腰带拧了拧干,打开展昭衣领,露出红肿的肩膀,小心的用湿冷的布料给他敷了敷,问:“怎么样,觉得好点没有?”
展昭点头:“嗯,凉凉的,很舒服。”
“我说的当然没错。”白玉堂撇撇嘴,又把腰带浸到水里,这次是把腰带当绷带把展昭的肩膀包扎起来了。轻轻的打了个结,连自己也觉得这活儿干的还真不错。想闲聊两句,又一时找不到话题,却见展昭也解下了腰带,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在池水里洗了洗,拧干,执着一头送到自己面前来。白玉堂一怔,就听展昭说:“你别动,我也给你治疗一下。”
于是白玉堂便闭了眼睛坐着不动,感觉冰冷的湿布轻轻地按在自己下巴上,凉凉的感觉直沁到骨头里,说不出的舒适;一会儿又移动到脸颊上,停在眼睛下面,这下觉得连脑子里也清爽了,不仅凉凉的,甚至有点甜甜的。隔了一会儿,湿布按在了破损的嘴角上,慢慢的,小心翼翼的擦了一下。白玉堂“嘶”的一声,本能的往后一缩,睁开了眼睛。
视野被展昭挨得极近的一张脸填满,亮晶晶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正充满关心的盯着他;嘴巴半张着,举着腰带的手停在半空。见白玉堂睁眼,放下手说:“你的嘴巴流血了,最好还是涂点药。”
“这点小伤,明天就好了,不必涂药。”白玉堂充满英雄气概的一挥手。
“……对不起。”展昭把腰带扔在地上,十分诚恳地直直望着白玉堂。
白玉堂看着展昭黑漆漆的瞳仁,里面甚至能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一时之间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好。互相道歉对他来说显然是打死也干不出来的,可是光自己接受对方的歉意似乎也有欠公允。白玉堂只得打个哈哈:“……彼此彼此吧!”然后迅速转移话题,“你会折布老鼠,手还挺巧的嘛。”
“我也会折仙鹤,你要喜欢我折一个送你。”
“好啊!”……
清风阵阵,荷叶俯仰,娉婷如舞。两个孩子坐在池边絮絮不停,全忘了时间流逝,直到天色近晚,母亲从远处呼唤寻找了才意犹未尽的告别分手。白玉堂这一生中也没对一个人说过这么多话,且还未尽兴,打定了主意过两天一定再来,或者干脆请展昭到自己家去玩儿个尽兴。
白玉堂没有想到的是,展昭母子二人第二天便辞行回家去了。半年后展昭的姨母病逝。没有了可探望的亲人,此后展昭便再也未来过金华;而他自己并未问过展昭家住哪里。
白玉堂一生的第一个朋友,就这样鸿飞渺渺,无影无踪了。
天高云远,一行雁过,了无痕迹。
第二章
时光荏苒,日月穿梭,十五年的岁月倏忽而过,于长河中不激起一丝涟漪。然而十五年的光阴也足以让一个顽皮孩童长成长身玉立的青年,把稚嫩的脸颊雕刻成丰神俊朗的面容,唯独不能改变的是那一颗比天还高的心,以及刻在骨髓里的骄傲。
白玉堂眯着眼睛迎着晨光,一手提剑缓缓举起,似乎要伸个懒腰的样子;倏的寒光一闪,名剑画影如一条白练直奔前方,没有停顿,骤然向斜下方划下,带起空气中“嘶”的一声轻响。白玉堂一套剑法施展开来,心中再无杂念,只觉处处得心应手,酣畅淋漓。画影仿佛吸收了太阳的光芒,化作一条光龙,把那白衣翻飞的人影团团罩起。片刻收剑而立,光华敛去,人影不动,如岳峙渊停。
一趟剑法练完,白玉堂长舒一口气,回身大步走回庄去。
卢家庄英雄楼内,白玉堂以风卷残云的速度用了早饭,向四位义兄一抱拳:“哥哥们,我这就走了。”
韩彰放下筷子:“我说老五,你还真非去不可啊?”
“那是当然。”
卢方有点不放心的说:“五弟,这样的麻烦其实不惹也罢,徒无益处。”
“哼,像那样背叛江湖,让武林同道跟着蒙羞的家伙,不教训一下对不起我手中宝剑。”
“没别的原因了?”蒋平也插嘴。
“就算为我们兄弟名声着想,也不能放任不管。”
兄弟几个对望一眼,无话可说。卢方只好点头:“此去要小心,那人也不是浪得虚名的。”
“那是自然。”白玉堂说罢转身离去,身后还飘来徐庆的大嗓门叫声:“要是不小心吃了他的亏,我去给你打扁他!”
回头自信的笑笑,白玉堂摆了摆手,阳光洒在脸上,一片明朗。
乘舟出岛,换马疾驰,一道白色狂风呼啸着奔向京城汴梁。在那里,有一个人,会是敌,还是友?他顶着故人的名字,享着堂堂的盛誉,却做了武林的异类,会是怎样的风骨?怎样的身手?
他可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前路刺激有趣,白玉堂迎着猎猎强风,唇角挂上一抹笑意。
展昭最近心情烦闷。想他本是逍遥自在的南侠,快意江湖了没几年,就被这姓包的连哄带骗的赚进了官府。出身于江湖,展昭自然明白转投官府意味着什么,更别提那皇帝信口玩笑的“御猫”封号,将一向颇有美名的堂堂南侠生生变成了江湖叛逆,武林笑柄。
展昭坐在房中,抬头望望窗外,天色尚早,毫无睡意。心里闷闷的,便去床头捧了自己的宝贝匣子出来。展昭念旧,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匣子里装着过去亲朋好友留下的纪念品——一支母亲生前爱用的珠钗,一柄父亲从前不离手的折扇,已故乳母的一缕头发,与曾经的江湖挚友杯酒断义时的小酒杯,还有压在最下面,一根短短的乳白色腰带。
拿起折扇,展昭喃喃自语:“爹,孩儿终究没做成您不喜欢的侠客,而是如您所愿入了官场。这是您在天之灵促成的吗?”
把玩小酒杯:“孙兄,你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你却不愿相信,展昭虽入公门,不再仗剑江湖,心中装的却依然是天下苍生,世间正义。”
捧起腰带:“白玉堂……那个锦毛鼠不会那么巧就是你吧?如果你真是江湖上那个人物,而我又犯了你名号的忌讳,你会不会要对付我呢?”
正自苦笑,忽听前院一阵嘈杂,有人大喊:“不好了!御赐的三宝不见了!!”
展昭一跃而起,抓起桌上宝剑便冲了出去。
收藏三宝的是一间小厢房,展昭赶到时已围了一群衙役,盗宝贼却早不见。一个衙役拿着张纸条过来,展昭一看那纸条,竟是四句七言:“今日特来借三宝,暂且携去陷空岛。若要展昭来取宝,管教御猫跑不了。”
这算是……挑战?
对来自江湖此起彼伏的种种挑衅展昭已经不大当回事,但留下字条的这个人却不能不叫他上心——白玉堂。
早听闻过这号人物,俊美冷厉,狠辣决绝。但展昭关心的却不是这些。白玉堂。是那个白玉堂吗?无缘一见,便始终成谜。
包拯和公孙策这才赶来,见三宝已失皆是顿足叹息。展昭上前一拱手道:“大人,先生,不必着急。这盗宝的人多半并无恶意。”
“此话怎讲?”包拯问。
展昭递上留信,说道:“他留下此信,约属下前往陷空岛,想必此行来意,不在三宝。”
包拯沉吟:“白玉堂……展护卫可认识此人?”
“有所耳闻,并无交往。”
“你可知他为何约战于你?”
“属下不知。但他既然点名约属下去取三宝,如属下犹豫不去,恐三宝不妥。”
“恩……那只有辛苦展护卫跑一趟了。”
“属下遵命!”
“展护卫,此行小心。”公孙策叮咛。
“是,属下自会谨慎,请大人和先生不必挂念。”
天色已近黄昏,斜阳夕照把天空与水面都映成金黄一片。一叶小舟轻轻泊上陷空岛的岸边,一个矫健的人影轻巧无声的跃上了岸。展昭谢过船家,环顾四周。岛上林木蓊郁,本是翠色苍苍,金色的夕阳下更显端重,还添一股贵气。向岛内走去,不多时便见一处庄院掩映于树木之间,想必就是五鼠所住的卢家庄了。疾步上前,烦了家丁通报,展昭一面站在门外等着,一面不由得想:真的是那个白玉堂吗?他还记得我吗?
当年的白玉堂留给展昭太深刻的印象。不知是因为从未接触过这一类人,还是因为这一类风格别人都学不来,总之他身上随时渗透出的浑然天成的骄傲一点都不令人讨厌,就仿佛有阳光从他身上散放出来一般,灼灼的吸引展昭的视线。十五年过去,这印象丝毫未见淡薄,反而像刻在脑中般越来越清晰了。
正低头思索间,忽听头顶一声冷笑:“小猫儿,想要三宝就跟来!”一抬头,只见一道白色人影从院墙顶飘落,箭一般的向西飞射而去。展昭不及考虑,急忙提气疾追。那白衣人的轻功也真了得,饶是展昭被誉为“轻功第一”,一时半刻竟也无法拉近距离。展昭跟在白衣人身后左穿右转,进了一处竹林,在一座小屋前,白衣人一闪便失去了踪影。
展昭放慢了脚步,来到小屋门前,向里望去。里面没有灯火,薄暮下屋内黑沉沉的,隐约有几件家具。小心踏入,只见右侧窗边站着一人,背朝着他,一袭素白长衣及地,头发披散至肩下,系一条白色发带。
看穿着打扮,武功身手,此人应是白玉堂无疑。展昭心下暗暗确认,上前一步抱拳:“在下展昭,这位可是锦毛鼠白少侠?”
白衣人不作声,一动不动。
“展某应约而来,还请白少侠赐还三宝。”
还是没有反应。半晌,白衣人微侧过头,缓缓开口:“三宝的事情五爷自然会给你个交代。现在我有话问你。”
“请讲。”
“五爷问你,小猫儿哪里人氏。”
“常州。”
“曾经客居金华?”
“不曾。”展昭觉得不太对劲,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幼时做客过几日。”
“做客在哪家府第?”白衣人的语气明显变急促了。
“时隔太久,只记得是……孟府。”展昭心中已有所悟,不禁面带微笑,放慢了语气。会问这些的,难道还有别人?
白衣人低低的“呵”的一声,转过身来。面孔在背光中看不分明,一双眼睛却亮闪闪的发着光,似带着笑意。
展昭惊喜莫名,走上前几步:“你可就是……”却见对方惊呼一声扑过来:“小心!”脚下一空,原来是一扇翻板。展昭分心之下未加提防,直直的摔落下去;白衣人冲过来堪堪抓住展昭手臂,还未及用力,便被带着也摔下去了。
两人掉在一堆稻草上面,倒不疼痛,只听头顶“咔嗒”一声,翻板合起,似乎有金属的机关锁上了。
周围漆黑一片,展昭连忙站起,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晃亮。这里似乎是一处颇大的地穴,四周黑黝黝的看不见墙壁;想看看那白衣人怎样了,刚一转身,一股掌风就把火折子扫灭,一下又陷入了黑暗。展昭不禁一怔,不知道白玉堂玩什么把戏。
“白兄这是何意?”展昭故作漫不经心的问。
白衣人,也就是白玉堂,一面慢慢握紧剑柄,做出攻击的姿势,一面口气轻松地说:“都说猫眼睛可以夜间视物,你这猫想必也能了。不是想要三宝吗?打赢了爷爷自然就还给你!”说着在黑暗中无声移开几步,离了自己原来的位置,却暗中记下展昭所站的方位。不等展昭回答,刷的拔剑在手,向展昭身处的方向攻了过去。
全没想到白玉堂会突然动手,展昭措手不及,只觉一道剑气迎面而来,急忙侧身闪开,一股寒风紧贴着鼻尖呼啸而过。拔剑在手,匆匆回了一招,展昭叫道:“你干什么?”
“想要三宝就听我的,”黑暗中白玉堂回答,“先让爷爷看看你有多少斤两!”
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两个人都像盲人般目不视物,只有兵刃相交时发出的清脆撞击声,在地穴中反复回荡,倒好象有一群人在比斗一般。
展昭还从没试过盲剑,一面侧耳细听对面的破空声,一面抽空喝问:“白兄,有话请好说,何必动粗?”
白玉堂也没有黑灯瞎火动手的经验,展昭的问话压住了剑风的声音,让他险些没躲过,一气之下粗话也冒出来:“少他奶奶的罗嗦,你要赢不了我就直接把你那猫名去了,别给爷爷添堵心!”
展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白玉堂的争强好胜叫人无可奈何,一个名号而已,他还真看得那么重!
两人叮叮当当你来我往,也不知过了多久,展昭因欣喜旧友复得,并没存着争胜得心思;反倒是白玉堂招招抢攻,丝毫不给他喘息之机,真似执意要分个胜负得样子。
一面交手,两人各在心里暗赞对方:果然好本领!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人的叫声:“哎,我说,除了展小猫还有人在里面啊?”
另一人回答:“那还用问,被那只猫使手段坑了呗。老三,我们快把机关打开。咱们接应接应老五。”
紧接着一阵喀喀声响,二人头顶打开了一个方形天窗,正是他们落下的那处翻板。展昭听着上面两人对自己似乎不怀好意,猛的一剑刺向白玉堂小腹,趁他旋身躲闪之际突然收剑,向天窗方向紧跑两步,一个提气,纵身跃了出去。
上面的人反应竟然很快,一见跃出的人影不是白色的立刻就是一把大铁锤招呼过去。展昭在空中无法闪避,忙一扭腰,旋过半圈,左手按在锤上一个借力,人已轻飘飘的落到一侧;刚刚落地又有一只尖长的铁爪横扫过来,展昭提气后跃,顺势在窗沿上一撑,飞身纵出窗外。人在空中回头一瞥,屋内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看不见长相;一个白色的身影刚刚跃上来。
白玉堂一跃出地穴正好看见展昭飞身跳窗而出,顾不上两位哥哥拉着他问长问短,扬声叫道:“臭猫,记着!明天早上之前你要是不能找出三宝,白五爷就把那堆破烂给砸了,看你拿什么去交差!”
这边徐庆放下铁锤,抓这白玉堂的肩膀连声问:“老五,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要把展小猫关里面几天吗?怎么你自己也进去了?”
韩彰也顾不上摘下铁爪:“我说老五,那小猫怎么算计你的?有没吃亏?”
白玉堂哪有时间和他们细细解释,解释粗了就是越描越黑,又哪里有心思细细的说?只得挣脱出来,嘴里只说:“二哥三哥,我现在跟他有赌约,等明天再跟你们说。”边说边跳窗而出,直奔自己的住处去了。
老鼠要藏东西会藏再哪?答案当然是自己的窝。
白玉堂一进屋就四处察看,一切物件都和自己离开前一样,便放下心来。想那小猫儿对庄里的布局又不熟,就算想找来也要费一番工夫吧。但我们的白五爷还是算漏了一件事:展昭离开小屋后并未走远,而是就躲在附近观望;白玉堂刚一出来就被他跟上了,而且一路跟回老鼠洞。
不过白玉堂却未想过在自家也会被人跟踪,此时他正抱着不能输的信念在自己房间里忙碌着:先把门窗关好锁上,想想又全部打开。开玩笑,可别让那小猫误会白五爷怕他进来!把包着三宝的黄绫包袱从床脚拿出来,左右打量一下,干脆也别藏着掖着了,就摊开了放在桌上,单看你小猫有没有胆子进来拿!一切准备停当,白玉堂抱着手臂哼哼冷笑两声:小猫儿啊,想在鼠窝里赢老鼠,哪有那么容易!
大敞四开的窗外,天已黑透,一轮半满的明月高悬在天上,清辉将树影拉长,婆娑于檐下。白玉堂的房间外不远处有一株百年老树,枝叶繁茂,颇为壮观。此时,树枝上正蹲着一只猫。确切的说,是蹲着一个穿蓝色衣服,被称为“小猫儿”的青年男子。他的嘴角自始至终噙着一抹微笑,紧紧盯着对面房间里那人的一举一动,好象小孩不错眼珠的看着蚂蚁搬家,好象老猫游刃有余的瞧着小老鼠在自己眼皮地下偷嘴吃。
把屋内所有灯烛都点上,白玉堂大马金刀地往桌前一坐,给自己倒了杯茶。其实想倒酒来的,但南侠展昭毕竟不是寻常人物,还是小心为上。仰头把茶水当成美酒一饮而尽,把茶杯重重的拍在桌上,白玉堂振作精神:来吧,小猫儿!今天晚上五爷我陪你玩上一夜,看你有什么手段!
烛光通明,照得屋内纤毫毕现。白玉堂坐在桌前,侧耳听着外面的声响。几年前,听闻南侠展昭的名号事迹时,曾暗暗钦敬,也期盼过他与自己的童年旧友就是同一个人;不一时,传来展昭投身官府的消息,白玉堂顿时怒不可遏,完全无法接受自己心中一直以来珍之重之的“好友展昭”竟然是个追逐功名利禄的小人。所以,那个人当然不会是当年的那个孩子,只不过凑巧同名同姓罢了。绝对是这样的!想到这里,白玉堂不禁握了握手中宝剑。
但是今天来应约的展昭却使他产生了动摇。院墙顶上惊鸿一瞥,虽然那人低着头看不见相貌,但一袭蓝衣的修长身影不带一丝烟火气,如一汪泉水,温润清凉。如此仙品人物,怎可能是贪慕荣华富贵之辈?思来想去,不得真意,以至于现在心中已说不出个什么滋味:又是喜,又是恼,又是担心他真忘了自己,又想着最好是同名同姓,竟有些如坐针毡了。
一夜死守,这中间窗外从未有人影晃过,屋顶上瓦片一声也未响过,倒是几位哥哥轮番来看,说要帮忙,一概拒绝。
眼看快交五更,一晚很快就要过去,忽听外间屋里有响动。有人推门而入,并未刻意放轻脚步,在屋内走动一周,随即传来搬动桌椅的声音。静了片刻,竟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白玉堂不禁失笑:这小猫好有趣,想了一夜不得办法,竟打算跟你五爷来光明正大的吗?于是提了剑去看门。只见外间屋内空无一人,本来靠墙摆放的方桌被移到了屋中央,上面放着一件白色物体。
一看见那个白色物件,白玉堂仿佛被烫着了似的一个箭步蹿过去。那是一只用白色棉布手帕折成的布老鼠,下面压着一张信纸。拿起信纸,上面用挺秀的小楷写着:“白兄如晤。自金华孟府一别,迄今十载有五,兄可安好?常思与君一晤,惜者机缘不怠,甚憾。今宵月高夜爽,有幸与君倾谈否?”
“是他!是他!”白玉堂紧紧捏着信纸,眼睛大瞪着,脑袋里只剩下这一句话在回响。
他真是那个展昭!他真没忘记我!
忽然想起赌约,急忙返身回房,却在门口怔住。房中有一人,蓝色长衫,好整以暇的坐在桌边,双手放在膝上,长剑倚在桌旁。看面容,清俊如画,依稀仍见当年的模样。双目如漆,唇角含笑,温和秀雅的注视着自己。
第三章
展昭看着白玉堂在门口愣怔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的长相跟小时候不太一样了呢。圆溜溜的大眼睛有点拉长了,水光粼粼的,眼角上挑,有桃花之相;肤色莹白,不似练武之人;一袭亮白衣袍衬得人如霜似雪,清傲之色浮于言表。
白玉堂只一瞬便回复了清明,迈步走进房来,还坐在原来的坐位上,也不说话,只拿眼睛看着展昭。展昭见状,一面伸手去拿茶壶一面笑道:“展某不请自入,多有得罪,便以茶代酒,向白兄请罪如何?”
白玉堂按住他的手:“隔夜的残茶如何能喝?”说着起身去柜里取了小酒坛,又拿了两个干净杯子,“多年不见,当然要请你喝上等的美酒。”
展昭伸手接了酒坛,倒上两杯,举杯向白玉堂一敬:“请。”
白玉堂举杯饮了,脸上带出笑容来:“展昭,这十多年你过得怎样?”
展昭放下酒杯:“过去都还不错,只是最近不太顺利。白玉堂,看你的样子一定是一直顺心如意了。”
“五爷我想做的事,还真没什么做不成的。”
“这是自然。”展昭凝视着白玉堂的面孔,不知为何觉得这张脸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或者说吸引力,让他移不开视线。又抿了一口酒,展昭开口:“你我别后十五年能再相聚,已属难得;更难得的是你我二人幸而都是习武之人,今后可以互相切磋,彼此增益,就真是天意安排了。为此也当尽杯中酒。”
白玉堂喝了,又再斟满。抬起头来直视展昭双眼,目光坦荡诚恳:“我白玉堂朋友不多,你是第一个。就冲这一朝相逢,神交十五载,也要干一杯。”
两人又再饮了,展昭正要续上,酒坛却被白玉堂按住。不解地抬起头,对面白玉堂的脸上笑容已经隐去,目光炯炯,神色认真:“酒过三巡,也叙了别情,现在是时候讲讲你和官府的事了。今天无论如何你要给五爷我一个交代,否则……”否则便没有朋友做。展昭明白他没有说出口的话,也知道他不愿说出口的原因,心中苦笑:该来的还是来了。
理了理思绪,展昭回望白玉堂:“三尺青锋,行侠仗义,当然是我辈中人的理想。但白兄是否愿意相信,同一把剑,同一个人,换一个地方,也许能保护天下更多的弱者?”
“换一个地方?你是说官府?”白玉堂露出不屑地神情。“我不信。”
展昭无奈一笑:“我也知道你不会信。不过,白兄可知道包拯包大人?”
“那个有青天之称地包拯?我知道。你不就在他手下嘛。”
“正是这位包大人,我是心甘情愿追随他。他若在朝为官,我便做他身边的护卫;他若一日不在朝中,我便放马江湖,从此仗剑天下去。”
“听起来倒好象你不是给朝廷当差,而是在给这位包拯做官似的。”
“辅佐一方青天本就是我的心愿,被赐封官职却是意料之外的。”
“意料之外的惊喜?”白玉堂的口气有点讥诮起来。
“意料之外的麻烦。”展昭叹了口气,低下了头,可眼中满满的苦闷却没有瞒过白玉堂,“如果有可能,我倒希望以布衣草莽之身留在开封府,既可为包大人分忧,又不辜负江湖朋友。”
“你开口一个包大人,闭口一个包大人,我就不信一个当官的值得你那么放在心上!”
“包大人是个难得的好官……”
“除非我亲眼看见他做了什么好事,”白玉堂打断他,“否则爷爷不信当官的。”
“白兄可以随我到开封府一看便知。”
“当然要去看看,他是真青天还是假仁假义都瞒不过白爷爷的眼睛!顺便,你不是本来也不想做官的吗?若他没你说的那么好,你那官位就辞了正好!”
展昭十分开心的笑了。这只老鼠肯跟他去开封府,真是太好了。不知什么原因,从初一见面,便觉得这白玉堂说不出的亲近,好似相处了许多年般的熟悉,竟是想常和他在一起不要分开。真是怪了,他又不是女子,难道还能一见钟情?
白玉堂见展昭笑得开心,眉梢眼角都弯成好看的弧度,与刚刚的苦闷相比犹如春回大地,阳光明媚,不禁也高兴起来。抓过酒坛大笑道:“今日难得你我重逢,不提那些丧气事!来,我给你满上,给五爷讲讲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展昭觉得心里温热起来。当官以来,闷了几个月的心里流进了一缕清甜。经历了江湖朋友的纷纷离弃,经历了众多武林人士时不时的嗤笑和挑衅,今天得白玉堂如此相待,顿时生出生死以抱之心,感慨此人堪为一生唯一知己。
白玉堂递过来的酒,想也不想便一饮而尽,不管三杯四杯还是十杯八杯。展昭酒量本来有限,又加上这些天奔波劳顿,也没好好吃点东西,很快便神智模糊起来。说过什么自己也记不清了,只是隐约听见自己对白玉堂说:“白兄,白玉堂,如果你是女子,我今天对你便是一见钟情了。只愿此后同进同退,共生共死,可好?”白玉堂回答了他一句什么,没听清楚,便沉沉睡去了。
天光大亮,房内寂静无声。当四鼠哥哥们来探看战况时,从窗外看到的是这么一幅画面:两个人一个伏在桌上,一个斜靠在床头,都睡得香甜;桌上地上还散着几个酒坛。几个人面面相觑。
“我说,老五找展昭是为了教训他的吧?”
“他自己是这么说的。”
“可这场面看着不象啊。”
“……”
陷空岛的码头上,展昭肩上挎着个黄绫的小包袱站在船边,白玉堂却被一众哥哥们团团围住在岸上,并且个个都是一副不愤的样子。
“真不明白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徐庆说话简直是用吼的。“明明说要教训他的,怎么一下子又讲和了?讲和就讲和吧,咱也不想多他那么个对头,可你也不能跟他去投官啊!你要是进了开封府的大牢,咱们兄弟的脸还往哪放?那猫他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汤了!?”说着指向展昭,“姓展的!我们是不会让你拐了我兄弟取邀功的!”
展昭转过脸去不理他;白玉堂揉了揉耳朵:“三哥,跟你解释多少回了,我不是去自首的,我是去看看那小猫的青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官。”
韩彰抓住白玉堂的袖子不放:“他是个什么样的官关我们什么事?老五啊,你年纪小,历练也不够,容易轻信,你是叫那只猫花言巧语给诓了啊。他是要拿你回去向朝廷请功呢!”
“二哥!你五弟是那么愚笨不明的人吗?从来只有我诓别人的份,就凭那小猫儿,他也骗得了我?”
“话不是这么说的,五弟。”蒋平歪头斜睨着展昭说。“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那展小猫长得人模人样的,便信他是个君子;却不知好相貌下或许正藏着副歹毒心肠呢。”
“你五弟我的相貌恐怕只在展昭之上,你是想说我的心肠或许更歹毒吗?”
“五弟当然不是……”
几个人吵嚷不休,展昭听得气闷,先上船坐着去了。这边三鼠见劝不动白玉堂,一起转向卢方:“大哥,你也说句话啊!你不能看着老五往火坑里跳吧?”
卢方皱着眉沉吟了一下,对白玉堂说:“五弟,你已不是小孩子了,做事自有你的主张。你肯信展昭,做哥哥的虽不愿,也勉强不得你。既然你非去卞梁不可,哥哥们便陪你走一趟也无妨。”
白玉堂“噌”的一跳蹿出去多远,急忙连摇头带摆手:“不必了,不必了!我白玉堂又不是小娃娃,去哪里还要人保护的!哥哥们的好意我心领,一起去就免了!”说着纵身跃上小船,急忙吩咐:“开船!”
小船悠悠荡开,岸上的四鼠还在不放心的吩咐:
“老五,小心啊!多提防点那只猫!”“五弟,记得常联络!”、……终于离远了,可算听不见了。
白玉堂长出一口气,转过身坐下,正对上展昭的笑脸,眼睛亮闪闪的。
白玉堂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总当我长不大,什么都操心。”
“有这些兄长疼爱,白兄果然好福气。”
“你若有兄长一定也是如此对你。”
“可惜展昭既无结义手足,也无兄弟姐妹,注定是没福气了。”说罢落寞一笑。
展昭的笑容在清晨的江雾中显得有些蒙胧,朝阳从身后给他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更显出虚幻不实之感。白玉堂只觉心脏在半空中飘摇一晃,连忙回神,清了清喉咙,却不说话了。
离舟登岸,换乘马匹,两人兼程疾驰,不几日便到了汴梁城下。
才至城门,便见几个剑客打扮的男子不知何故与守城的兵丁发生了争执,正吵作一团,眼看就要动手的样子。白玉堂理也不理,径直催马过去;展昭却下马来,向着几个人中带头的黑衣人一礼道:“这位兄弟,不知为何与守兵争执?”
黑衣人也还了一礼:“这些兵丁不讲道理,我们兄弟几个出城,他们偏要搜查,蛮不讲理,简直岂有此理!”
展昭又问守兵队长:“这位兄弟,你又为何要搜查他们?”
守兵队长回答:“我们也不是故意为难他们,只因这两天城里出了个夜盗,盗了官宦大户,上头命令凡可疑人等出城必严加盘查。”
“你竟敢把我们看作夜盗吗?”黑衣人身后一个短装少年叫起来,“真是狗眼看人低!”
守兵队长刚要还口,被展昭拦下,问黑衣人:“请问阁下高姓大名?这几位都是贵兄弟吗?”
黑衣人回答:“看阁下也是江湖中人。在下乔东禹,蒙武林朋友抬爱,送个绰号叫‘暴雪银枪’。这几位确是我的好友和兄弟。”
“原来是乔大侠,久仰。”展昭抱拳。又转向守兵队长:“他们即是名门正派高足,便不会是夜盗了。让他们走吧。”
守兵队长疑惑:“你是谁?一句话就叫我们放人?”
展昭本来不愿暴露身份,现在也只得拿了腰牌出来。守兵队长一见腰牌立刻必恭毕敬起来:“原来是展大人,恕小人眼拙。既然展大人说他们不是夜盗,他们自然就不是了。小人这就放行。”
乔东禹目光灼灼的注视着展昭:“你就是展昭?南侠?”
“正式在下。”
那短装少年又跳出来:“展昭早已不配称侠,官家走狗而已!”
“他可不是走狗,是走猫!”一个声音凉凉的响起,随即一片哄笑。
展昭也不还口,只向未笑的乔东禹抱了抱拳:“乔大侠一路保重。”说完便牵马向城内走去。身后的乔东禹却一言未发。
白玉堂拧着眉坐在马上,面如冰封,看着展昭走近,不满地问:“你就任凭他们嘲笑,也不还口?”
展昭走过他身边也不停留:“我自有志节,又岂是几句嘲笑就能改变的?”
白玉堂催马赶上:“那也该教训他们一下,否则岂不显得软弱可欺?”
“天下用这话嘲笑展某的大有人在,一个个教训过来就当真什么也不用干了。”回头向白玉堂一笑,“别人说什么都无关痛痒,只要不是白兄说的,展某都不会往心里去。”
展昭的目光直直落入眼中,仿佛带着热热的温度透入身体深处,白玉堂心里扑通一下。错开了视线,掩饰的撇撇嘴:“别把你家白爷爷和那些人云亦云的家伙相提并论。”
不一时到了开封府,自有人上前牵了马去。展昭本想拉白玉堂一起去见包大人,不料白玉堂扔下一句“五爷我不爱看见当官的”,便自顾自找了个下人带他去客房了。
进了书房,呈上三宝,包拯捻着胡须,对展昭说:“展护卫此去陷空岛,不仅请回三宝,还将白玉堂擒回,想必艰难重重,万分辛苦了。”
“并非如此。”展昭拱手道,“白玉堂并非属下擒获,而是自愿随属下前来;至于三宝,也是白玉堂并未为难属下,轻易奉还的。”
“哦?这是为何?”
“那白玉堂绰号锦毛鼠,本是个难得的少年侠士;只是一时看不顺眼属下的‘御猫’封号,想给属下找点不痛快罢了,并非恶意扰乱法度。”
“看来展护卫对他观感颇佳。”
“不错,白玉堂为人坦荡洒脱,如白璧无瑕,是个可生死相交之人。”
“你二人交情似乎匪浅。但三宝失窃之事已惊动圣上,圣上已下令本府捉拿盗宝之人归案,以儆效尤。”
展昭一惊,急忙单膝跪倒:“请大人……”语塞。请大人放过白玉堂?能如此做的就不是包青天了。心中一片冰凉,冷汗也冒了出来。
包拯抚须,凝视跪地俯首的展昭,沉吟不语。
白玉堂在开封府的院子里闲晃,迎头看见展昭沿着甬路走来,脸色黑沉沉的,神情忧虑。笑着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一副天要塌下来的表情?别害怕,有白爷爷在,保管砸不着你的猫脑袋!”
展昭抬眼看向白玉堂,眼中闪过一丝挣扎,缓缓地说:“白兄不须挂心,天大的事情,展某也能扛下来。”
“得了,少吹牛了。”白玉堂又一拍展昭。“你们开封府太穷酸,客房还不如个乡下小店,五爷我住不惯。你在汴梁也够久了,给五爷介绍个上好的客栈住吧。”
“也好。”
让他离开府衙,也比较容易把事情瞒过去,更可以让包大人不太为难。
第四章
汴梁最大,最奢侈的客栈叫“金风楼”。盛名赫赫,却是个极雅静的所在。白玉堂在金风楼包了一个套间,摆了一桌酒菜请展昭共饮。展昭其实没什么心情,他此时还在思考着怎么一面瞒住白玉堂,一面设法请皇上收回成命,正心焦不安。但白兄有邀,怎能不从?
白玉堂看出了展昭的心不在焉,不满的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喂,小猫儿,白爷爷请你吃饭,你竟敢在一边神游!”
展昭猛一回神,见白玉堂恼了,急忙微笑道:“白兄见谅,展某不过是一时想起些私事,有点走神了。我自罚一杯。”说着便举杯一饮而尽。
“什么天大的私事比你白爷爷还重要?说来听听。”
“这个……”展昭语塞。他不擅说谎,又不能告诉他自己烦的正是他白玉堂的官非,支吾半天,脸也憋红了,还是说不出什么话。
白玉堂见他脸颊发红,额头见汗,嚅嚅喏喏的却什么也不说,心里不是滋味起来,嘴上的话也就有点凉飕飕的:“该不会是念着哪位姑娘吧……”脸故意侧到一边去,却拿眼角瞄着展昭。
“不要胡说!”展昭脱口而出。他于此事向来清白,听白玉堂的口气似乎有所怀疑,一急之下竟红了脸。
展昭的反应看在白玉堂眼里却成了另一种意思,使他越发的不痛快,忍不住说:“何必心虚呢。白爷爷我风流天下,红颜知己数不胜数,你要是暗恋哪家小姐,我倒可以给你出出主意,省得你丢人现眼。”
“不是……”展昭无力。风流天下,红颜知己……确实是白玉堂的风格。可怎么心里就觉得堵得慌呢?想是捉拿白玉堂这个任务,太让自己劳神了。
两人坐在桌边一言不发,僵持了好一会,展昭先耐不住站起来,向白玉堂一拱手:“多谢白兄相请,展某感激不尽。告辞了。”说完象怕被追上似的快步走了。
“哎……”白玉堂的一句“你还什么都没吃呢”也来不及说出口,就已不见了展昭的人影。回过身来自斟一杯:“不说就不说呗,跑什么……切!”可恶的店家,还说什么极品女儿红,什么滋味也没有!
一晃几日过去,展昭早上陪包拯上朝,日间忙些公务,晚上便去金风楼找白玉堂,日子倒也平静。只是抓捕盗三宝之人的事情一直压在心头,如骨在喉,却总也想不出对策。白玉堂尚不知情,每天过得逍遥快活自不必提。
这日,展昭等到包拯下了早朝,正要请大人上轿,却被包拯叫住:“展护卫,不急回府,本府有话和你讲。”
展昭一怔,随包拯走到一边:“大人有何事吩咐?”
包拯微皱了皱眉,抚须问道:“你与那白玉堂交往颇深,可会为他罔顾律法?”
“大人此话怎讲?”展昭一惊。难道事情变糟了?
“你若实在不愿出手对付白玉堂,本府可设法为你在圣上面前告假,请圣上另派内廷高手行事。”
“千万不要!”展昭急忙单膝跪倒。“白玉堂本无恶意,更兼自动送还三宝,此事应有转寰余地。请大人容属下再想想办法。”
包拯侧过身去:“刚才早朝之上,庞太师提及盗三宝一案,圣上便追问于本府。”
“大人怎样回答?”展昭只觉得心提到了喉咙。
“本府自不能欺君。已禀明圣上三宝安然而返。圣上问及白玉堂,本府便回禀,展护卫离京去请三宝时尚未接到擒盗宝之人的圣谕;兼且白玉堂感于圣恩,主动送还三宝,故而展护卫你只迎回三宝,未抓捕关押盗宝之人。”
“那又为何……”
“圣上即刻下旨务必捉拿此人归案。”
展昭只觉一盆冰水从头浇下,连骨头都冷了。务必捉拿白玉堂归案……一想到此,就觉得心脏被紧紧捏住了。低头沉默半晌,抬起脸来定定的直视包拯说:“大人,请容属下面圣,亲自向皇上禀告此事。”
“你还想在皇上面前为白玉堂求情不成!?”包拯瞪了眼睛,口气也严厉了。
展昭仍直视着包拯,一言不发,神情却极为坚定。
“你可知君命如山,你竟想抗旨吗!?”语气中已有痛心疾首之意。
展昭收回目光,看向地面,平静回答:“属下并无此意。但白玉堂是因信任属下而随属下来开封府,属下不愿负他。况且他一代人杰,不应因此丧命。”
“圣上只说严惩,未要杀他。”
“白玉堂清高自傲,若抓捕他,必是不死不休之局。”
“……”包拯沉吟,皱眉深思。过了半晌,方才长叹一声,伸手扶起展昭,摇头叹息道:“展护卫,我虽不知白玉堂何许样人,但能得你待他如此厚义,想必也是个顶天立地的人物。罢了,你随我求见圣面去吧,只是千万要小心说话。”
展昭大喜:“多谢大人。”
仁宗赵桢下了早朝,午膳之前这段时间,喜欢拉一两个臣子闲谈,此时他正由太师庞吉陪着在御花园下棋。忽闻包拯求见,便传宣。
领展昭参见过后,包拯开口:“陛下,臣等今日求见是为了三宝被盗一案,展护卫作为经手之人,有内情向陛下禀报。”
“哦?有何内情,你且说来。”赵桢伸手示意免礼,笑吟吟地说。
“臣谢恩。”展昭起身,恭敬道,“臣启陛下,三宝失窃一案,现以结清。臣斗胆请圣上示下,将如何处置主犯其人?”
“那盗宝的白玉堂可已逮捕归案?”
“白玉堂现在开封。”虽没关押在开封府,可他确实在汴梁城内,这应不算欺君。展昭心想。
“好!”赵桢喝彩一声站起身来,“不愧是朕的御猫,果然是那些鼠辈的克星!朕已听包卿讲过,这白玉堂颇识时务,并未顽抗,便免他死罪,重责八十杖罢了。”
“陛下,白玉堂虽人在开封,但他并非盗宝一案主犯。”
“不是主犯?难道还有合谋之人?”
“并非合谋。只因盗宝一事全因臣一人而起,故臣才是应受罚之人。”
“展昭!”包拯一惊,“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吗?”
“属下知道。”展昭仍头也不抬,语气平静。
赵桢收了笑容,瞪视着展昭,缓缓道:“展护卫,此案究竟如何因你而起,与你有关,以至于让你自领责罚?”
“启奏陛下,那白玉堂在江湖上甚有侠名,确是个仗义疏财,扶危济困的仁义之士;他会一时冲动夜闯开封府,全是因……与臣私下有些恩怨,想给臣找点麻烦而已,并无不敬圣上,不遵法纪之意。因此臣才是引起这一事的主因。”
“就算此事因你而起,但盗宝之人仍是白玉堂而非你。你据此自领责罚,可是要替白玉堂顶罪?”赵桢心下不满,又追问:“你与白玉堂究竟是何关系?”
“……”展昭略一犹豫的当口,庞吉插言:“难道你二人是合伙同谋?”
“陛下明鉴!”展昭急切抬头,“得罪白玉堂,使他一怒之下行险的,是臣!未能守护三宝,使三宝失窃的,是臣!那白玉堂秉侠义之心,不与臣计较,主动送还三宝,应可将功抵过。臣感其仁义,故而愿一身承担一切罪责。”
“你……”不仅包拯叹息,赵桢也一时失语。那白玉堂竟有那么好,能感动得这人心甘情愿替他受罚?
双方同时陷入沉默。庞吉在此时插言:“陛下,既然展昭已经自承是三宝失盗案的肇始元凶,领受责罚也是应当的。”
“即便如此,展护卫平安迎回三宝亦是有功,朕岂能责罚有功之人?况且盗宝者乃白玉堂。”
“但依老臣看来,展昭是决意庇护白玉堂,不肯将他绳之以法了。”
“展昭!”赵桢看着展昭的眼神已经有点凶恶了,“你果真要袒护那盗宝的白玉堂!?”
“非为袒护,为其侠义所感而已。”展昭的平静依然故我,“白玉堂虽一时冲动,但其人乃是至情至性的真英雄,臣不忍害其因臣之故受罚,请陛下将责罚降于臣一身吧。”
包拯已长叹一声背转身去,赵桢直直瞪着展昭怒火中烧。朕钦点的御猫难道是傻的?为个江湖草莽顶撞于朕,不想要脑袋了吗?沉声喝问:“展昭,你想死吗!?”
展昭垂首,但腰背仍挺得笔直。
强压怒气,赵桢冷冷开口:“既如此,此案便结了吧。展护卫自领罪责,便领全部杖责之数。姑念你迎回三宝尚算有功,八十刑杖免去二十,下去吧。”如此才俊,当然不能真的让他死,责罚一下,还是继续为朕做事吧。
展昭正要领旨,庞吉抢先一步一揖道:“皇上,不妥啊。”
“哪里不妥?”
“想展昭身负高深武艺,若受刑时以内功护住身体,杖责于他岂不如同搔痒?亦达不到惩戒的目的。”
“恩,”赵桢点头,“那么,就命展护卫受刑时不得以内力相抗。”
“圣上英明。”
“臣领旨,谢恩。”不管怎么说,总算未负白兄。展昭心头一松。
白玉堂把一杯美酒狠狠灌进喉咙,酒杯“啪”的重重摔在桌上。一桌佳肴,虽不丰盛,但颇见精致,可惜早已凉透了。提起酒壶,轻飘飘的,显然是空了。白玉堂把酒壶往墙角一扔,瞪着眼睛生闷气。
混帐臭猫!
昨天才约下的,今天就忘了吗!?就算五爷我临时改了吃饭的地方,那么大张纸放在桌上,那么几个字你不认识啊!?你故意的!敢放五爷的鸽子!
“这死猫,看爷爷我不教训你一顿!”
一秒钟也没耽搁,白玉堂飞身跃窗而出,如同一道白旋风,片刻就刮进了开封府。
站在开封府的庭院里,白玉堂一阵迷茫:那小猫儿住哪啊?
上次来除了正堂,白玉堂就认识了去客房的路,难道要一间间找过去?正乱窜的功夫,忽见一个白面书生模样的人提个小箱子从一座小跨院中走出,足下一点便从屋顶落了下去。
公孙策提了药箱从展昭的住处走出,正想回房休息,忽见一道白影从天而降,无声无息落在自己面前。鬼……刚要惊叫,那“鬼”倐的飘近,一把按在他嘴上。手是温的,是人……看样子不像刺客……
“你是开封府的人?”那白影问话。开不了口,点头。
“展昭在哪里?”又问。手还按在嘴上,用眼睛示意,那白影才放开了他。
公孙策得回了嘴巴的自由,上下打量了那白影一番,问道:“敢问阁下何方高人?”
“本人白玉堂。”
“你就是白玉堂?”公孙策倒是一愣。展护卫舍身相护的就是这人?
“正是。展昭他住在哪里?”
“……”公孙策微一思量,说:“展护卫已经休息了。不过白少侠的大名包大人与学生都有耳闻;学生以为,关于展护卫的一些事,我家大人会想当面告知。不知白少侠是否有兴趣。”
小猫儿的事?私事?爷爷倒要听听。“请带路。”你不说,以为就能瞒过你白爷爷了吗?哼!
白玉堂随着公孙策拐了几道弯,便来到一座书斋之前。进了房,书案后坐着一人,黧黑高大,不怒而有威,想必是青天包拯大人了。
公孙策上去去为二人做了引荐,又添上一句“白少侠今晚造访是专为展护卫而来”,便侍立在包拯身侧不动了。
包拯目光闪了闪,对白玉堂正色道:“展护卫曾对本府言道,锦毛鼠白少侠仁心侠骨,坦荡洒脱;今日一见,果然龙姿凤表,非同寻常。”
“过奖。”白玉堂不耐这些虚应客套,草草还了一礼,“这位先生说包大人有些关于展昭的事情想告知于我,不知是何事?”
“若本府说展护卫因白少侠之故皮肉吃苦,不知白少侠作何感想。”
“他怎么了?为什么皮肉吃苦?”白玉堂暗觉不妙。
“待本府原原本本说与你听。”
微风拂过树顶,沙沙作响。弦月一弯,清光寥寥,照见窗户大开,却照不见房内情形。一阵虫鸣,凄凄切切。
白玉堂拧眉敛息站在床头,看着展昭俯身趴在床上睡得正沉。面孔朝里,看不见表情,但听短促的呼吸声似乎睡得不大舒服。
“展护卫抗拒圣上旨意,不肯将白少侠入罪,使圣上震怒。”
“展护卫在皇上架前一力担下所有罪状,以保白少侠无恙。”
“圣上降罪于展护卫,受六十刑杖之责。”
“太师庞吉进言,圣上下令展护卫受刑时不得以内力相抗。”……
傻猫!怎么会有这么傻的猫!
就算怕五爷我误会,就算怕那青天为难,难道你自己的身子就不是肉长的?现在好了,屁股开花,看你还拿什么逞能!
目光一转,落到盖着一层薄被的腰身处,想到那隆起之处现在正皮开肉绽,就感觉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被搅得生疼。小猫儿甘愿受辱受苦护我,白玉堂又岂是厚颜坐享其福之人?皇帝小子,庞吉老儿,白爷爷今晚要叫你们好看!
刚欲转身,又想起包拯最后的叮咛:“白少侠闯荡江湖,当然自在快意;但展护卫身居庙堂,虽有心保全江湖节义,却又有许多不得已之处。此次他为白少侠领罚,本府唯愿白少侠念及他的苦处,行止略收敛些,莫要叫他下次为你领死!”恨恨地捏紧了拳头,白玉堂咬牙切齿:若不是为了小猫儿,白爷爷定叫你们血债血偿!即便如此。伤了小猫儿,也得叫你们付出点代价!随即纵身跃窗而出,施展起轻功,几个起落便不见了。
与此同时,包拯书房内,公孙策一面整理卷宗,一面不安地说:“大人,我们将此事合盘告知白玉堂,似乎不合展护卫的本意。”
包拯放下手中笔说:“展护卫于我如子如侄,如今他为白玉堂受苦,本府又岂可让他白白委屈?何况本府亦好奇他如此护着的白玉堂是何等人才,何等心肠,值不值得他这番厚义。”
“学生曾听王马张赵四位校尉说过,锦毛鼠乃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除武功高强,罕逢敌手外,还是个睚眦必报之人。”
“本府亦有耳闻。”
“若他为展护卫寻仇……”
“若他真为展护卫着想,便不会做得过火;如若不然,本府已决意,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展护卫再有机会涉身其中。”
“大人……”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行事之方,我们官府岂能一一管到。”
“学生是想说,大人好一招借刀杀人之计。”
“本府书生出身,于兵法无甚研究。”
“是……”
第五章
展昭清晨醒来,就觉得浑身不舒服。脖颈僵硬,腰背酸疼,一只手臂从指尖到肩头麻得连一点知觉都没有了。试着用另一只手把身体撑起一点,想稍微换一个姿势,却不料一个用力不当,牵动了臀上伤口,痛得“嘶”的一声。
“小猫儿,谁叫你没事逞能,这下老实了吧!”一个爽朗的声音从脑后传来,展昭费劲地扭过脖子,只见白玉堂坐在桌边,正一手端着茶碗,朝他笑得阳光灿烂。
“白玉堂?你怎么会一大早上在这?”
“还不是因为有只可恶的猫昨晚爽约,五爷我本来想给他点苦头尝尝的;谁知那笨猫竟自己讨了顿板子吃,五爷见他可怜,只好先放过他吧。”
“……你都知道了?”
“要不然你就打算一直瞒着了是不是?”
“……确有此想法。”
白玉堂立起了眼睛:“你把你白爷爷当成什么人了?敢做不敢当的懦夫吗?要你这三脚猫强出头!”顿了一顿,恨声说:“万一你把那皇帝气急了,要砍要杀,你叫我……你这笨猫一定不会反抗的!”说着只觉脸上发热,连忙转过身去。
展昭却伏在枕上笑了:“白兄一番心意展某领受了。不过白兄出于信任随展某来到开封府,行前又有众位哥哥千叮咛万嘱咐,展某怎敢辜负白兄信任?怎敢让白兄有一点闪失?就算异地而处,相信白兄也会做出类似的事情来。”
“我可不会像某只傻猫似的自讨苦吃。”
“那是,白兄聪敏过人,展某自叹不如。”
“行了,行了!我只问你,昨晚不能赴约,怎么也不派个人去送信?害我空等!”
“展某确有吩咐一位衙役兄弟去金风楼送信,白兄没看到吗?”
“你说过秋月居的素菜是一绝,我便留信一封,去秋月居等你了。”
“……那位兄弟似乎是不识字的……”
两人正说着,公孙策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只瓷碗,走至展昭床前说:“展护卫,来喝点参汤。这可是难得的百年老参啊,已****形了。”
展昭一愣:“百年老参?我们府里何时有过这种珍贵之物了?”
公孙策回答:“是白少侠今晨送来的,便炖了这汤。”
“这等补身之物还是应留给大人才是。”
“你放心喝,大人的也有,足够了。”
白玉堂鼻孔里哼一声,你们开封府的人倒会捡便宜。这参是我拿来给小猫儿补身体的,你们也都沾光了。
展昭见白玉堂不乐,便笑道:“有劳白兄破费,展某便领受了。”
“不用客气,不值什么的。”白玉堂十分潇洒的一摆手。又不用五爷我花钱,庞吉的府里还多着呢。当然这一节不能说给小猫儿听。
公孙策服侍着展昭喝了参汤,又打开药箱,准备换药,不料却被白玉堂拦住:“公孙先生,你的药不够好。我这有温血丸和清玉散,保展昭不日就可痊愈。”
“可是有红伤圣药之称的清玉散,和内服可快速散瘀生肌的温血丸?”公孙策惊喜的叫出来,“那可都是秘制灵药,千金难求啊!”
“对白爷爷来说这都是小菜一碟罢了。”白玉堂面露得意神色。当然是灵药圣品,这可都是从皇宫御药局顺出来的,不是极品还不要呢。“公孙先生,你去忙你的吧,展昭这有我就行了。”
“啊?哦,好。”公孙策收拾东西出去了。
送走公孙策,屋里只剩下两人。白玉堂从怀中取出瓷瓶,倒出一粒温血丸就要往展昭口中喂去。展昭伸手拦住,神情严肃的直视着白玉堂问道:“白兄,恕我无礼,多问一句话。这百年人参和疗伤圣药你是从哪里得来的?人参尚可在药房找到,这伤药如此珍贵,绝不是想要就能得到的。”
白玉堂心里一虚,但面色不变,回答道:“你说的那是别人!五爷我是什么人物?不敢说神通广大,手眼通天,却还不至于被这点小事难住。你推三阻四,莫非以为五爷手脚不干净,偷了抢了赃物来污你展大人的清白!?”说着便做出愤恨不平的神色来。
展昭一见白玉堂发怒,不安起来,忙安抚他:“白兄息怒,是展昭错了。想白兄顶天立地的男儿,怎能做那些事情?是我多心,已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那还不乖乖把药吃了!”白玉堂继续佯怒,心里却想:幸亏这小猫儿还算老实人,被我唬住了;不然真追究出来路,恐怕不好善了。
展昭顺从的就着白玉堂的手吃了药。紧接着身上的薄被给掀开了,一只手摸上了裤腰,就要把裤子拉下来。展昭大惊,急忙伸手拉住裤子:“白兄,你……干什么?”
“给你换药啊,难道你想隔着裤子换?”
“我自己来就好。”
“你自己怎么够得着。乖乖趴着别动,要不弄疼了你可不管。”
“这种事叫公孙先生做就行了!”
“怎么?能给公孙看就不能给你白爷爷看?”那语气十分不悦了。
“没这个意思……”公孙先生是大夫好不好?
“放手!趴着!不许动!”白玉堂低喝。
扒男人的裤子,对白玉堂来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说没不好意思那是骗人;不过在看到展昭全身绷紧的样子时,白玉堂却意外的放松下来。深吸一口气,活动活动手指,小心翼翼地揭去盖在伤口上的细布,触目之处令他几乎要骂人:整个臀部已找不到一处完好的皮肤,布满紫黑,瘀青,龟裂和一条条绽开的伤口。
可恶,竟然打得这么重!
强自定了定神,白玉堂取出清玉散仔细的撒在伤处,盖上干净的细布,却不急着把裤子拉好。他突然起了戏弄一下展昭心思。
轻轻戳一下展昭腰眼,满意地看到那里的肌肉瑟缩了一下,白玉堂笑道:“你这猫皮倒薄,爷爷我一个男人看一下你都不好意思,到了女人跟前还不吓得不敢动弹?”
展昭听了心里有气,这种嘲讽是男人都不能忍。不禁反唇相讥:“展某在女人面前怎样就不劳白兄费心。不过要说起脸皮这种东西,对惯做青楼浪子的某人来说怕是稀罕物吧?”
偏偏白玉堂是素不避讳别人说他风流的,闻言骄矜一笑:“五爷我是纵横欢场的老手,自然不比你这猫的青涩。说起来,以你在汴梁城的风评,只怕还是个童子之身吧!”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你……不要胡说!”展昭几乎恼羞成怒。虽然当初浪荡江湖时也不是没尝过滋味,但自从进了官府便一直守身如玉至今;忽然被白玉堂拿这个来生事,一时面红过耳,偏想不出反驳之词。
白玉堂见状更得意,戏谑之心又盛,学闺房相戏的样子用指尖在展昭露出的腰侧轻轻一划,看着展昭全身一下惊跳,笑眯了眼睛。
“五爷何曾胡说?小猫儿,这调情的手段你若想学就‘喵’一声,五爷我教你。”
展昭此时羞恼已极。想揍这老鼠一拳,偏偏手臂压得酸麻,挥不得拳;想踹他一脚,可臀上有伤,也踢不得腿。暗暗咬牙,非得教训他一下不可。当下把脸埋在枕上,口中低低的咕哝一句。
这一声极低,又极含糊,饶是白玉堂耳力灵敏也没听清楚。便挨近些追问:“什么?你大声点。”
展昭仍不抬头,又咕哝一声,照样细小含糊。
白玉堂还是没听清,又靠近点,耳朵几乎贴在展昭脸侧:“你说清楚点。”心里却在暗笑,这小猫儿没准真想学点呢,要不怎么这么扭捏?
展昭从枕上抬起脸来,嘴巴紧挨着白玉堂的耳朵,边呼气边说:“我是想说……”仿佛有点踌躇似的又顿住了。
“恩?接着说啊。”白玉堂问。展昭的呼吸打在脸上,呵出的气吹进耳朵里,弄得半边身子麻痒痒的,可又心痒想听展昭说出服软的话,便忍着不动。
展昭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对准近在眼前的白玉堂的耳垂一口咬了下去。不想白玉堂竟十分机警,他刚一动就向后一闪,这一口便没咬实,唇齿堪堪擦着皮肉掠过。心中不免遗憾,还是没教训成这白老鼠。
白玉堂却是又惊又窘的跳起来了。
展昭自然不知,他的耳朵极之敏感,刚刚呵气已有些麻酥酥的了,这一下唇齿擦磨,力道刚好不轻不重,激得他心肝一颤,竟带起了不一般的感觉,不由得满面通红,一手按着耳朵,一手指着展昭,只说出个“你……”就语塞了。
非,非礼你白爷爷吗!?心中大叫,说不出口。
展昭见白玉堂如此反应,隐隐也猜到了怎么回事,伏枕而笑:“白兄,滋味如何?”
“也不怎么样!”白玉堂回一句。按下心虚,重重坐在背对展昭的椅子上。虽然以前也觉得这小猫儿长的不错,可刚才那一笑怎么竟好像有些……诱惑?呸!又不是缺女人,怎么会觉得一个男人诱惑!?
两厢沉默许久,展昭见白玉堂不动不做声,以为他真生气了,也有些后悔刚刚举动唐突,便有心请和。清了清嗓子说:“白兄,刚才是展某莽撞,失礼之处请勿见怪。”
白玉堂脸上红晕还未褪去,也不回头,只愤愤扔下一句:“自然是你的错!”
展昭只当他气得厉害,连忙说:“自然是展某的错,请白兄消消气,展某在这里陪罪了。”
白玉堂“哼”一声,不理他。
展昭无法,只好又说:“若白兄觉得不解气,改日咬还我就是了。”
“我美的你!”白玉堂终于转过来了,脸色仍然微红,却有咬牙切齿之相。
“那白兄要怎样的陪罪,展某听从安排。”
“我要你……”白玉堂略一沉吟,双眼一亮,“我要你喝我一坛酒!”
“就这样?”展昭不解。喝酒也算惩罚?
“不错!我要你全部喝完,一滴不剩,你敢应吗?”
“只要白兄不再怪罪,展某应了。”
“好,你可不要耍赖。”白玉堂笑了,计谋得逞的笑,笑得很灿烂。
展昭也笑了,见白玉堂终于不恼,宽慰的笑,笑得很放松。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正是包拯和公孙策。一见二人对望而笑,包拯抚须笑道:“展护卫,白少侠,看来是本府打扰了。”
白玉堂站起来虚应一礼,又坐回椅子里。
展昭忙说:“大人哪里话,我们只是闲聊罢了。”忽然想起自己刚敷了药,裤子还未拉好,正欲伸手,包拯已上前为他整理好衣着,盖上薄被,口中说:“展护卫莫要乱动,当心扯动伤处。”
“多谢大人。”
白玉堂看着这三人,一手抚住自己耳朵,落在展昭身上的目光有些定定的。
第二天,白玉堂整日没有出现,展昭便觉十分无聊,一天之中看向门口的次数数不过来。直至天色渐晚,想着白玉堂大概是淹留在哪里的温柔乡中了,只好失望睡去。
睡至夜半,忽闻窗棂声响,展昭睁眼一看,屋中已多了一只大白老鼠。不禁微笑:“白兄半夜来访,莫非真学那老鼠昼伏夜出了?”
白玉堂不理他玩笑,自顾把两个小酒坛放在桌上,说:“先别急着逞口舌之利,你忘了昨天答应过我什么,爷爷我还没忘。”
展昭撑起身子:“展某自然没忘。只是看这酒坛的大小,白兄不似来惩罚展某,倒像是来犒赏的。”
“你高兴太早了,要喝喝看才知道。”白玉堂伸手拉展昭手臂,“你趴着没法喝酒,起来,我们到院里去。”
“有劳白兄了。”展昭口中道谢,挣扎着爬起来,便由白玉堂搀着慢慢走到院里。
此时四周静廖,天上只有一弯眉月,漫天星斗。夜寒侵肤,刹那周身凉意。白玉堂自己在院中石凳上坐了;展昭坐不得,便倚着树站在旁边。
白玉堂掀去酒坛封口。其中一坛醇香浓厚,是上好的女儿红,拉到自己身前;另一坛浓香凛冽,想是极烈的烈酒,递与展昭:“这是关外烧酒。你要一滴不剩的喝完,可别耍赖!”
展昭摇头苦笑:这一坛虽不大,但以烧酒之烈,要全喝下去也非宿醉头痛个两三天不可。看来白玉堂这睚眦必报的性子还真是名不虚传。没办法也只好接了。
白玉堂舒展了四肢,一副懒散的样子。抓过女儿红仰首就是一大口,笑着对展昭说:“我一坛酒,你一坛酒;我喝多少,你也得喝多少。耍赖一点,看爷爷我不揭了你的皮!”
展昭无奈,便把烧酒也喝了一大口,顿时呛辣得剧咳不止,喘不过气,眼泪也泛上来。白玉堂看了拍案大笑:“这才是一口,还一坛呢!慢慢喝,全是你的!”
展昭只觉一道火线自口腔直落腹中,在胃里激起一片热辣灼痛。好不容易止住呛咳,抬眼瞪着白玉堂,咬着牙说:“多谢白兄美意。果然是英雄好汉就该喝这等烈酒,可惜只能展某独享了。”
白玉堂听着展昭话里带刺,却不以为意。他特地寻了极辛辣的烧酒来,就是为了看展昭狼狈样子的;如今心意得逞,哪还在乎几句话?眯着眼睛又是一口:“你一个人充英雄好汉吧,别忘了不能比白爷爷喝得少就行。”
展昭瞪着白玉堂,跟着他喝一口。这次有了准备,倒没呛着,但却被辣得浑身冒汗,脸色红涨,额头跳起青筋来。他久居江南,不论吃饭还是喝酒,口味一向清淡,哪里尝过这种刺激的味道?只觉口舌向下直至肚腹都被灼烧得生疼,忍不住便想倒吸冷气;可又不愿在白玉堂面前示弱,便咬牙强忍着,拳头攥得死紧。
白玉堂看着展昭死忍硬撑的样子,已有点心软起来。他当然知道那时候展昭并非有意轻薄他,只是想咬他一口泄愤,却没咬实而已。于是不再大口饮酒,只一点点呷尝,跟展昭天南地北的闲聊起来。
月已西斜,越落越低,坛中的酒还剩一大半。白玉堂犹自清醒,对面的展昭却已不大明白了。不过他酒品很好,醉了既不闹也不多话,只是盯着白玉堂不停微笑。
白玉堂看着他,忘了喝酒。以前就觉得这小猫儿相貌不错,现下醉后满面红晕,目光迷蒙,与平日的清朗自持竟天差地远,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对望无言,一种醇香的境味在二人之间流动,白玉堂的心里有一种被什么东西胀满的错觉。
“没事对着你白爷爷笑什么?真是个傻猫!”白玉堂低声笑骂一句,走上前去。
展昭已有些站不大稳,肩膀靠着树摇摇欲坠的样子。白玉堂过去拿下他手中的酒坛,顺势把他扶到自己肩上:“今天就饶了你,不用喝了。我送你回房休息去。”
展昭唔一声,下巴放在对方肩上,一只手扒住对方的腰,迷迷糊糊地问:“白玉堂……?”
“恩,可不就是白爷爷我嘛。你这笨猫死重,喝醉了还得劳动爷爷给你送回窝里去。”白玉堂一面抱怨,一面半扶半抱地拖着展昭往房门走。
这一挪动,展昭似乎清醒了点,费力地把双眼焦距锁在白玉堂身上,拿一个手指点着他的胸口说:“白,白玉堂,你……哪里也不许去。”
“?”白玉堂没反应过来,这什么醉话?一用力把他提过门槛。
瞬间的双脚离地使展昭本能的抓紧白玉堂,嘴里还在说:“你是我……唯,唯一的好朋友……我不让你走……”
白玉堂心里扑通一跳,僵了一下。轻手轻脚的放展昭俯卧在床上,看着他因为姿势不舒服皱起眉头,忍不住伸出手,拂开落在脸上的几缕发丝,抚上了隆起的眉心。一抹微笑出现在嘴角。
我是你唯一的好朋友吗?你害怕我会离开?
不动声色如展昭竟会如此在乎自己,白玉堂是既开心又骄傲。手指滑过热烫的脸颊,那人的呼吸声渐渐平稳。脑袋在枕头上左右蹭了几下,又不动了。白玉堂忍不住笑出来。醉了的小猫儿变孩子气了,抑或是平日太过隐抑,只有在醉时才会显露出本性?看着那人沉稳的睡容,白玉堂定定出神,如置身于温水中,内外温软。
展昭睡得不安稳,皱着眉抿抿嘴,咕哝出声:“……腰痛……”
白玉堂头晕晕的,没喝多少酒,却有醺醺之意。听展昭叫腰痛,也不加思索,便掀起他里衣,双手按抚上去。指掌按揉着劲瘦的腰身,皮肤滑润,而肌肉结实,如裹着丝绒的钢铁,又带着令人陶然的舒适温度。腰窝微微凹陷,用掌根在那里碾压数周,能感觉出原来硬邦邦的肌肉一点点松缓开来;拇指按压着脊柱两侧一路向上,至肩胛下再用手掌沿微隆起的两条按揉而下,回到腰部。手掌向两侧一滑——好细的腰线。白玉堂的胸膛中好像揣了个小兔子似的砰砰乱跳起来,双手忍不住捏着那腰的两侧轻轻一揉。
本来已睡得不醒人事的展昭似乎感受到了白玉堂的服侍,眉头渐渐展开,唇角微微上扬。最后那一揉,更是舒服得他睡梦中逸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这一声细微,沙哑,倒好似有点撒娇的意味,听得白玉堂心神一颤,呼吸紊乱起来。咬牙停下手,拉好展昭衣服,又给他盖上被子,这才蹑手蹑脚的推门而出。站在院子里,方长出一口气。
一种既酸又甜,柔软而温暖的情绪几乎将心脏撑得爆裂,全身上下都有一种东西在躁动,催他去跑,去跳,去叫喊,就是无法呆着不动。白玉堂猛地提气一跃而起,不辨方向地狂奔出去。
第六章
白玉堂运足内力,风驰电掣地在屋脊间飞奔。强风吹得衣袂翻飞,吹乱了一头长发,无遮无掩的暴露出一脸的震惊仓皇。
完了!这次真的完了!
想我锦毛鼠白玉堂风流天下,纵横花丛,无往不利,却始终能保住一颗心不动。谁料竟在这人面前功亏一篑!
栽了!白五爷今天竟栽到一只猫手里了!
一念及此,真气滞涩,踉跄一下跌坐地上,才发现早已出了汴梁城,正在一座布满低矮灌木的小丘之上。一带河水自小丘下蜿蜒而过,朝霞升起,河面五光十色。
白玉堂也不急着起来,双手拍了拍脸颊,稳了稳心神,不禁自嘲一笑。
想不到我白玉堂在多少花魁名妓间周旋流连,片叶不沾,却把一生第一次的心动交给了那只猫,自作孽啊自作孽!
展昭清俊温雅的面容在脑海中浮起,耳边仿佛又听见那勾心的一声轻吟;白玉堂竟失了神,无知无觉地坐在地上,仿佛被那人的气息包裹了全身,浑然不察时间的流逝。一阵微风吹过,拂动雪白的衣角,墨黑的发丝,白衣飘飘的人微垂着眼睑,面上带着温柔的神情,宛如白玉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悠悠醒神。白玉堂站起身来,拍拍衣上尘土,发现自己面临一个艰难的现状。从今往后,要如何面对那小猫儿?他把自己视为挚友,并没有更多想法;如今自己抱了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他可能接受?那人是正人君子,若知道此事,定然要远远避开,不再相见吧。
心下一阵苦涩酸痛。白五爷我处处惹人相思,如今报应到头,落了个满腹相思却不敢言。罢了,罢了!此后便把这份心思密密收藏在心里,只当个没事人,还能留在小猫儿的身边,也便知足了。
已近晌午,白玉堂还在往开封府的路上,一步一迟疑。
想见展昭。初初情动,恨不得十二个时辰粘在他身边;又怕见展昭。自己是直爽脾气,藏不住心事,万一被那精明的猫看出端倪,只怕再难靠近他了。
左右为难!
远远看见开封府的大门,白玉堂再放慢本来就很慢的脚步。
要不要进去?见不见展昭?
进不进?见不见?
心内交战,头脑一团混乱。忽一抬眼,原来已站在展昭院内。到底还是进来了。白玉堂一咬牙,向门口走去。
正在这时房门开了,公孙策从里面出来,到了门口还在回头叮嘱:“展护卫,伤未好之前切不可再如此饮酒了。”
房内传出展昭的声音:“劳先生费心。展某会小心了。”
这声音入得白玉堂的耳中,顿时激起万分紧张:不行,见了面一定会露出马脚的!立时铁青了脸,回身拔脚就走,也不管是往哪里去了。
公孙策刚看见他,正要招呼,却见他已快步走了,心下一片狐疑。
白玉堂躲了一整天不敢见展昭,心中郁闷已达临界。此时他正一手提着酒壶,有一口没一口的往嘴里倒。酒是好酒,东瀛贡酿“青梢”,只是喝进这满腹纠结的人口中不免明珠暗投。白玉堂低头看向下方,满地静悄悄的。也是,三更半夜,谁家厨房还能有人?皇帝老子也不用十二个时辰吃饭吧。我们的白五爷坐在皇宫御膳房的大梁上,把手上的“青梢”随便一抛,伸了个懒腰。贡酿也不过如此,有没有更有滋味的酒呢?
灵光一闪,上次在庞吉府中似乎见过一坛用几十味药材泡制的补酒,应该不错,合该拿来给五爷和小猫儿尝尝,便宜姓庞的老小子就是暴殄天物。
白影如电光般一闪,白玉堂已奔太师府而去。这时一个起夜的小太监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浑身冒出了鸡皮疙瘩:“我的妈呀!御药局的人说闹鬼,原来是真的呀!御膳房也闹鬼了!”
今晚月黑,风高,夜色寂寂。
白玉堂无声无息地在房脊间纵跃,眼看到了太师府,忽见火光闪动,人声喧闹:“夜盗啊!抓夜盗啊!”“臭小子,还不束手就擒!”乒乒乓乓的打斗声传出挺远。趴在屋顶上隐去身形,白玉堂好奇地打量战局。有人比白爷爷先来一步?
只见一黑衣蒙面人手持一柄单刀且战且走,疾步飞窜间看似功底还可以;几名剽悍护院在后紧紧追赶,又有一群家丁手持火把尾随在后。“看着吓人,未必抓得到。”白玉堂暗里撇嘴。正在这时,众家丁护院后方又一道黑影一窜而出,快如流星,直奔无人看守的墙头而去。白玉堂一看乐了:敢情是调虎离山,没准还是卖友求财呢!身形一闪,便尾随那逃走的人去了。
前面的人衣装虽略宽大,实则身形瘦小。一路窜房跃脊迅若疾风,轻功颇不弱,却也不算上佳。白玉堂紧随在后,看着那人窜入一条背巷,似是要歇歇了,便潜至他身后,散漫开口:“这位兄弟半夜散步?”
黑衣人一惊向前一跳,回身便打。交手不出三招,忽然颈间一凉,一柄雪亮长剑抵在喉侧,立时站住不敢再动。白玉堂绕至他身前,一把揭开蒙面巾:“让爷爷看看出卖同伴的家伙是个什么模样!”
蒙面巾下露出的竟是一张少女的脸,只有十六,七岁的光景。雪白的一张尖削瓜子脸,一双大眼睛水灵灵毛茸茸好似受惊的鹿儿。白玉堂一怔,收剑插回鞘内,再开口时已带了惋惜之意:“卿本佳人,奈何作贼?还是个毫无义气的下乘之贼。”
那少女镜面似的眼内迅速聚起一帘雾气,声音不稳犹如哽咽地反问:“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冤枉人家~~~~”
我……白玉堂后背一阵发凉。这情形怎么好像五爷我欺压弱女子?
“你倒说说爷爷我怎么冤枉你了?”
大颗的眼泪滑落,少女抽噎起来,身体微微发抖,断断续续地说:“人家跟……那个家伙根本,根本就是对手,谁,谁要跟他讲义气啊!你只看见,看见我害他,就认定我是坏人,你要是大侠,怎么,怎么上次他害我的时候不出头啊?呜~~~~就会欺负小女子……”
白玉堂的太阳穴在一跳一跳的疼,他明白自己可能是唐突了。虽然眼前这家伙明显有点借题发挥,但这一副柔弱可怜的模样,叫一向怜香惜玉的白五爷打不得骂不得,更加走不得,只好掏出手帕递给她,和言安慰:“先别哭,跟我讲讲怎么回事。五爷我是不会平白冤枉你一个小女孩的。”
少女接过手帕擦了擦脸,又顺了下气息,才说:“看你也不象坏人的样子,人家光明磊落,没有怕人知道的事,就告诉你吧。”顿了一顿,抬起下巴用眼角瞟了瞟白玉堂,又说:“我可不是什么小贼,人家出身灵机门,也是有来路的武林人物来的。至于那个倒霉鬼,他是千手帮的人。我们两个门派在此赌赛,胜负可是对师门很重要的。你最好别再拦着我,耽误了我们师门的大事。”说着又上上下下打量了白玉堂好几遍,眼神中似有所悟的样子。
“灵机门和千手帮都是擅长妙手空空之术的门派,你们赌的可是在这汴梁城内做生意的地盘?”
“没错!你还挺聪明的嘛。”少女眉眼弯弯的笑了,伸手想去拍拍白玉堂的肩膀,未得手,“我们两派约定,各出门下小辈精英弟子一名,在汴梁城内官宦大户一同下手,以所取之物的价值论输赢。期间可以互相干扰。”
“那前段时间出现的夜盗也是你们喽?”
“恩。”
“出卖对手,引住追兵,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倒挺阴险。”
“这次是你看见了,你没看见的时候他对我做了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你肯说吗?”但愿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
“哼!他在回去的途中偷袭我,抢了我的战利品。”
“恩,还好。”
“这叫什么还好!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我是在替姑娘庆幸。你只是失了战利品而已,若是连姑娘自己都赔进去,只怕当时也是束手无策的吧。”白玉堂笑道。这女孩轻功虽不错,其他功夫可不怎么样。
少女瞪大眼睛看着他,脸色一下子发白了。
“如今你们一还一报,恐怕是平局了吧。”
“赌赛共有三局,我还有一次机会。”少女咬着牙低声说。
“那祝姑娘好运,白某不陪了。”说罢转身就要离开。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一声娇滴滴,软糯糯的呼唤:“干哥哥~~~~”
白玉堂脚下一绊,差点栽倒,脸色乌黑的转过头来:“你,叫我什么?”
“干哥哥啊!”少女眨着一双纯洁如小鹿的眼睛,巧笑倩兮,“除了师父,师兄师姐,你是第一个关心我的人了,我要做你的妹妹!”
“我还没想要个妹妹!”被缠上一定轻松不了。
“可是,你看我们多有缘啊……”
“你都不认识我,如果我是坏人,你怎么办?”
“你不是坏人!”少女自信地说,“第一,你以为我出卖同伴,追过来想教训我,说明你心怀侠义,见不得不平事;第二,听到我被暗算,你会担心我的清白,说明你心地善良,能急人所难;第三,你说我‘卿本佳人,奈何作贼’,而且看我哭了还会哄我,说明你有温柔怀抱,是个会怜香惜玉的公子呢!这样一个善良,侠义,温柔的人怎可能是坏人?”说罢紧紧盯着白玉堂,眼中盈盈全是笑意。
白玉堂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嘴角一点点扬起向上的弧度,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好,妹妹这话说得不错!今后我们便以兄妹相称。”
少女大喜:“哥哥!哥哥!我名叫柳眉儿!”
“我是……”
“锦毛鼠白玉堂!”欢快如小鸟的声音抢先一步。
白玉堂微讶:“你已知道我是谁?”
“当然知道啊!”柳眉儿献宝似的说,“白衣白剑,少年俊美,武功又那么高,既姓白又自称五爷,除了你还有谁?”
白玉堂颇带点自得的笑了:“眉儿好聪明。不过哥哥现在手里也没什么见面礼好送,就助你赢了这场赌赛,让你给师门立功如何?”
“好啊!”柳眉儿喜得要跳起来。有这样一位鼎鼎大名的高手相助,要赢个赌赛还不轻而易举?“谢谢哥哥!”
“那下一局在何时何地?”
“地点要我们掌门和他们帮主合议决定,不过时间是规定半月一局的。”
“好,半月内我在金风楼等你消息。现在快回去献宝吧,别耽误了。”
“恩!”柳眉儿喜不自胜的笑眯了眼,一纵身便消失在夜色中。“哥哥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白玉堂轻声应道。生平第一次当人哥哥,感觉很奇妙呢。不过也多亏这突然冒出来的妹妹,自己心头的纠结郁塞已消失无踪。
明天大概可以如常面对小猫儿了吧。想到此,又笑得轻快,也没了寻人晦气的兴致,转身往住处去了。
展昭修养了整整七天便告痊愈,这要归功于白玉堂拿来的极品伤药。另外,这七天也是展昭一生中过得最奢侈的时光:每天一碗补汤,内容是人参,灵芝,虫草各种珍贵补品不重样的调换;临睡前小酌一杯,不是数十年的极品陈酿,便是珍贵药材泡制的补酒,甚至还有难得一见的异域贡酒;甚至日间所喝的茶水,都由普通茶叶变成了传说中专供御用的雨前龙井。而这些据说都是白玉堂拿来的。要不是完全没有一点不良消息,展昭简直要怀疑白玉堂是否打劫了皇宫御库。
而真实情况,白玉堂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第八天上展昭恢复了日常工作。看着气色同样滋润了不少的包拯和公孙策,展昭心里对白玉堂的好感又上一层:传闻此人气量颇窄,看样子是众口铄金。为自己一人,肯将这等贵重物品惠及开封府其他人等,如此豪爽之人,会被传为斤斤计较,可见传言皆不可信。
等到早朝完毕,展昭寻思白玉堂应该如往常般上午就到了开封府,现在可能正等着自己,便急不可待的想回去;谁知却被临时传召御花园见驾。原来襄阳王爱女汾阳郡主正在宫中,听说有位来自江湖的南侠成了御前侍卫,便好奇的要见一见。这一见,汾阳郡主竟对展昭一见如故,直到掌灯时分才放他出宫。
展昭返回开封府,便听说白玉堂等了他大半天,至下午才走,便顾不得吃饭,径直往金风楼去了。这金风楼他来了许多次,早就驾轻就熟,也不用人引领,自行便到了白玉堂门前。门虚掩着,正抬手要敲,里面传出一个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
“嘻嘻!我就知道,哥哥最疼眉儿了!”
哥哥?展昭不解。他知道白玉堂是家中幼子,结义五鼠中也是幼弟,从没有过妹妹。那里面的女子是谁?于是也不作声,屏息凝神听着。
白玉堂的声音传来,明显充满宠溺:“只要眉儿喜欢,哥哥就喜欢。”
“那眉儿喜欢哥哥,哥哥是不是喜欢自己啊?”
“哈哈!那还用说!”
里面嘻嘻哈哈聊的开心,展昭一面听着,一面觉得自己来时兴冲冲的劲头一点点消失了。不想再听下去,于是伸手推开了门:“白兄,好兴致!”
一进门便看见白玉堂和一个粉红衣衫的少女坐在一处。看展昭进来了,那少女赶紧站起来,笑着对白玉堂说:“哥哥,你朋友来了,眉儿就不打扰了。我跟你说的事,别忘了哦!”白玉堂点头微笑。柳眉儿笑嘻嘻地出去了。走到门口时,还打量了展昭几眼。
展昭回看那少女,清秀甜美。心想白玉堂风流名声在外,恐怕并非虚名。这少女大概就是他最新的知己佳人了。微微不快。不由自嘲:这是所谓何来?
走到桌前,坐在白玉堂对面,展昭一面把剑随手放下,一面若无其事地问:“那姑娘叫你哥哥,可是令妹?”
“唔……大概算是吧。”白玉堂支吾其词。毕竟以兄妹相称嘛。
含含糊糊不肯明说,恐怕并非兄妹。展昭心中已有了计较。拿过杯子自己倒了茶,向白玉堂一笑:“展某贸然来访,惊走佳人,对不住白兄了。”却见白玉堂并不答话,只是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白玉堂很开心,他现在只要一看见展昭就觉得开心;但也有点失望。知道展昭把柳眉儿当成了自己的新红粉知己,私心里还希望能看到他会在意的样子,可对方看似全无反应。不由得心中不甘起来,便问展昭:“你觉得她容貌如何?”
“这个嘛,可当得‘清秀佳人’四字。白兄名声在外,眼光自然不错的。”
“呵呵,我也这么觉得。”白玉堂低头喝茶,不叫展昭看见他的表情,虽笑却无笑意。
这对话让展昭不自在。也不知何故,他就是不想和白玉堂谈关于女人的话题。便叉开话头说:“今日委屈白兄在开封府空等大半天,展某在这里以茶代酒请罪了。”
“那你这一天都忙什么去了?人影也不见。”白玉堂正好顺势抬起头来。
“皇上召见,不得不去。”
“那皇帝都能把你打得趴了七天才起来,他一召唤,你居然还巴巴的赶过去!”白玉堂一肚子不满,言辞夹枪带棒,“我看你这官怕是越做越得味了!”
展昭低头不语。半晌才正色道:“若我孤身一个,就是皇上,想使唤得动我也难;可如今,展某一身所言所行,无不攸关开封府,关乎包大人,便有许多事不得不委屈求全了。”
“你何苦受这委屈。”白玉堂其实是心疼展昭的,他的处境确实为难,心里便希望他挂冠而去,潇洒于江湖。
展昭不语。
“不过包拯对你还是不错的。”白玉堂又说。
“可惜展某却无法为大人分忧。”
“你还不算为他分忧?”白玉堂忍不住跳起来,“你再分忧下去,干脆替他做开封府尹得了!”除了趴在床上那几天,这小猫儿哪一天不是为开封府,为他包拯忙得团团转啊?
“展某能为大人做的,除了贴身保护大人安全,便只有尽力抓捕作奸犯科之人了。可偏偏最近汴梁城内闹得最凶的夜盗却连影也抓不到,这岂不是展某之责?”说着眉目间便笼上愁云。
“抓不到便抓不到,又有什么?凭你一只猫,能抓尽全汴梁的老鼠吗?”白玉堂本想开解展昭,却差点自打耳光——呸!提什么猫抓老鼠!
展昭并没留意这些。他发现平素永远一副坚强面貌的自己,即使有心事也无人可诉,却只有在白玉堂面前能从里到外放松下来。
“此事若由白兄经手,不知会从何处下手?”
“白爷爷自然有的是手段,但白爷爷怎会为官府查案?”
“也是啊。”展昭歉然一笑,“以白兄之质洁,实在不应踏入这泥塘来。”
其实我还想把你拉出泥塘呢。白玉堂暗暗嘀咕。不过看小猫儿对包拯的死忠,怕是难以得手。一个念头快速闪过,夜盗?或许可以这样!不过……忽听对面“咕噜”一声,愕然抬头,只见展昭脸上微有腆然之意,不禁恍然:
“小猫儿,你定是没吃饭就急着跑来找白爷爷了吧!”
展昭苦笑一下,算是默认了。
于是便召了伙计来,叫了酒菜摆在屋内。白玉堂已吃过晚饭,拿副筷子应应景而已;展昭是真的饿了,有点运著如飞的架势。见展昭吃得投入,白玉堂心底升起一股细细甜甜的情愫。倒了一杯酒给他:“别着急,我又不和你抢。”
展昭嘴里塞着东西,不能讲话,便抬头向白玉堂笑笑,以示谢意。
白玉堂静静地看着展昭,想着若是能长留在此刻也是不错。这小猫儿夹在江湖与朝堂之间着实不易,能帮他点忙,分些忧虑劳苦也好。把玩着酒杯,心中已定了主意。故意三分认真七分玩笑地问展昭:
“小猫儿,你若能答应我一个条件,五爷我保你抓住夜盗。如何?敢不敢应?”
展昭停下了手中动作:“你手里有情报?”
“没错!”白玉堂收了轻佻神色,“但五爷不拿江湖情报便宜官府。除非你答应我的条件,还可以考虑告诉一只猫。”
“什么条件?”
“下月十七是五爷我的生辰。我要你备一份厚礼,来陷空岛给我贺寿!”
“那有何难!”展昭大笑。
“那好。”白玉堂回他一笑,“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七章
午夜静廖,月色清凉如水。湛青的夜空中无半点星辉,空空旷旷;只有玉兔银光,仿佛被夜风吹拂般一荡一漾,布满安静天地。
展昭一动不动伏在屋顶上,隐于阁楼的阴影之中,注视着身下黑沉沉的院落。吏部尚书阎通的府邸。依白玉堂所说,便是今晚夜盗光临之所。
远处梆子敲过五更,果见一条黑影无声无息跃上院墙,左顾右盼一阵,一头向内院潜去了。展昭连忙跟上。并不惊动那人,只冷眼看他做为。此人看似老手,在内院兜兜转转片刻,便潜入一屋内。过不多时,身负一长条包裹而出。
展昭悄悄潜至他身后,趁其自以为得手,正欲施展轻功而去时,猝然一剑直抵咽喉:“这位朋友,麻烦跟在下走一趟。”
那人不敢再动,转过头来看这展昭:“不知阁下何方神圣,怎会有备而来?”
“在下开封府展昭。”
“哼!”那人眼中闪过惊慌神色,却强自镇定冷哼一声。
展昭也不与他废话,伸手点了穴道,便径直提回开封府去了。
看展昭走远,白玉堂自一条小巷走出,朝身后笑道:“眉儿,出来吧,他已走远了。”
身后转出穿着夜行衣的柳眉儿,犹自一脸神往:“原来他就是南侠展昭啊!”
“在白五爷眼里也不过是小猫儿一只罢了。”白玉堂自傲地说。当然了,那只猫对别人来说还是蛮厉害的。
“那我就去取宝了?”
“恩,去吧。现在只要你自己不出纰漏,已稳胜了。”
“那是当然!”柳眉儿开心地笑着,云雀似的一闪身跑了。
某日傍晚,当展昭再一次站在金风楼里的时候,心情很是矛盾。他知道自己将要做的事多半要触到白玉堂的逆鳞,但却不得不来。眉儿……是否就是……但愿是我想得太多了。
站在白玉堂的门前,先侧耳听了听,里面传来女孩子细细的笑声。果然又在一起。心情更闷,便也不敲门,推开直入了。
里面的人看到展昭时脸上的表情各异:白玉堂与平常一般无二;柳眉儿却不慎露了些慌张的神色。看到那眉儿姑娘的神态,展昭心中一沉:恐怕真如自己所料,事情往麻烦的方向发展了。
若无其事地拉了张椅子坐下,展昭笑意盈盈地开口:“两位谈得如此开心,展某却孤单一个;不知能否赏光拉上展某一道啊?”
白玉堂微微疑惑,心想这小猫儿今天怎么有点阴阳怪气的。
柳眉儿却有点坐不住。作贼多少总有些心虚,何况旁边坐的这位还不是普通官差,而是大名鼎鼎的南侠,御猫。于是笑嘻嘻地要站起来,想象上次一样不露痕迹地告辞,可是还未起身,便被展昭一句话拦住:
“姑娘既与白兄相熟,展某与白兄也是好友,便不须避讳。闲谈还是人多些热闹。”
白玉堂本来也在兴头上,闻言立即接口:“是啊,眉儿,别急着走嘛。”
柳眉儿只得坐下,心里不免惴惴的。
展昭并不管这些。自己倒了茶,拈了块点心,却递给柳眉儿:“眉儿姑娘是吧?在下展昭。上次听姑娘称白兄为‘哥哥’,敢问你们是兄妹?”
白玉堂一愣。这小猫儿傻了?他明知五爷我没有妹子的。还有,你那点心往哪放?
柳眉儿头低低的,小心翼翼地回答:“原来是展大哥。我跟哥哥,恩,其实也就是以兄妹相称,并不是真的兄妹。”
“哦,原来如此。”展昭做恍然大悟状。又笑问:“敢问眉儿姑娘贵姓?”
“小女子姓柳。”柳眉儿心中愈加不安,畏缩之下竟有些扭扭捏捏的样子。
白玉堂看得一撇嘴,不知怎的酸溜溜不舒服起来。
展昭心下思忖:果然叫柳眉儿。若她真是灵机门弟子,便与昨晚那夜盗的供词相符了。只是若她不肯实说,当着白玉堂的面又不好出手相试他的红粉知己,却是有些麻烦。忍不住看一眼白玉堂,心里说声抱歉,展某并非有意唐突你的佳人,只是此事若不弄清,只怕往后心里都横根刺。想罢提起茶壶来,一面往柳眉儿杯里斟茶,一面笑着说:“柳眉儿,真是好名字。人如其名。”
这时被晾在一边半天的白玉堂终于火往上撞,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猛地一掌拍在桌上,怒喝出口:“展小猫!你少没事跟眉儿献殷勤!”心里已在大骂,这臭猫,居然有这等色心,竟敢当着你白爷爷的面搭讪女孩子了!只觉三分酸意七分气苦,冲顶得眼眶险险要发红。
他这一掌用力颇大,震得桌子狠狠地晃了晃。展昭顺势将手一抖,看似无意的带翻了茶杯,一杯滚烫热茶便向柳眉儿裙上洒去。柳眉儿想也没想,使出轻功身法向旁边一跃,躲过了滚茶泼身之祸。展昭在一旁看得清楚,故意喝彩一声:“好身法!柳姑娘使的是灵机门的功夫吧?”
“啊,是……”柳眉儿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是,偷眼去看白玉堂。哥哥怎么生这么大的气?这幅样子好可怕。
展昭也在用余光观察白玉堂。展某对柳姑娘殷勤些,你便如此气愤,想必是真的看重于她吧?想到此一节,胸中又气闷起来。可是如今展某已知她身为夜盗之事,你是否会继续回护她?
白玉堂见自己一吼之下,展昭竟然还不忘赞柳眉儿,早已气炸了肺叶。跳起来一把将柳眉儿拉离展昭身侧,掩到自己身后,回头怒问:“你跟他那么亲热干什么!?”
“啊?我没有……”柳眉儿委委屈屈摸不着头脑。我躲他还来不及呢,什么时候和他亲热了?可是一看白玉堂一副要吃人的表情,吓得把后面的话又咽下去了。
这个形似英雄护美的场面叫展昭觉得刺眼。“你跟他那么亲热干什么”。可不是吗?这柳眉儿即是白兄的新欢,我哪怕是为了查案,也不应像刚才那样殷勤的。微有悔意,于是开口想圆一下场:“白兄,都是展某不好,你不要为难柳姑娘了。”
这就护上了!
白玉堂头顶冒火,鼻孔生烟。好你个展小猫!死猫黑心猫!原来你什么彬彬有礼,温文君子全是假的,看见个标志姑娘就把白五爷给扔在一边了!枉我对你……对你……脑子里乱哄哄的,白玉堂一句话也不说,只管恶狠狠地瞪着展昭,仿佛恨不能咬两口的样子。
展昭无可奈何地看着两眼发红的白玉堂,心中渐渐泛出苦味。算了。反正有那个千手帮弟子在押,夜盗案也可了结;何必非揭穿柳眉儿,害白兄难过呢?就此罢手吧!再看看白玉堂身后,战战兢兢如同小鹿的柳眉儿,两人站在一起倒真是一双玉人。不知为何,心中仿佛堵了块千斤巨石一般,压得呼吸也不畅了。
发觉自己的异常,展昭清了清喉咙,向白玉堂一拱手:“白兄,今天我们恐怕有些误会,改日展某在上门拜访。告辞了。”说完深深地看了白玉堂一眼,转身离去了。
白玉堂看着展昭头也不回的走了,气得浑身发抖。当怒火达到顶峰,濒临爆发之际却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心底深处升起一种真真切切的悲苦。
莫非以后只要一见小猫儿与女子亲近我便会如此伤心吗?那他若娶妻我当如何?
我心里念着他,想着他;他心里最终会念着谁,想着谁?
满腹心事,终是无望!
悲伤卷走了全身的力气,化作一股刮着骨,蚀着心的酸痛袭向双眼。白玉堂掉头奔入寝室,反手“砰”的关上门,身体僵硬,再无法移动。
柳眉儿不知所措地站在屋中央,半天反应不过来状况。这,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
天已黑透,不知何时下起雨来。如雾如酥的细雨轻柔笼罩着长街,似暖还微凉,恍若烟云。
展昭慢慢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一步,一步,沉重,带着犹疑。
这不对劲。绝对的不对劲!
胸口沉甸甸的憋闷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每次看到那两个人在一起就会觉得窒闷?为什么看见柳眉儿被白玉堂如此紧张着,心里会莫名的又酸又苦?如此不甘,如此气闷,简直就像是在嫉妒!难道我对柳眉儿有意?
展昭停住了脚步。这也不是不可能的。那女孩娇俏甜美,确是招人喜欢;可问题是,她已是白玉堂的红粉知己,我怎能横刀夺爱?
展昭抬眼,透过凝在睫毛上的细小水珠,前方街路一片迷蒙。心中还有些怀疑,我真的喜欢了柳姑娘吗?动心就是这样子吗?为什么对着她却没有特别的感觉呢?
再次迈开步子,更迟疑。慢慢的,开封府的大门已遥遥在望。
另一边,白玉堂一阵激动混乱过后已回复平静。柳眉儿不知何时悄悄地走了,正好可以静静想点事情。
这么下去,我白玉堂就会变得不是白玉堂了!
五爷我本是酒剑风流的潇洒人物,怎么能够落到现在独自喝闷酒的地步?
傲笑江湖的白五爷,无论何时也不会像这般顾影自伤!
多愁善感,当断不断,白玉堂啊白玉堂,你已经没出息成这个样子了!
在心里狠狠地痛骂自己,又是一杯酒猛灌下去。
我如此用情,他却无心。长此下去,终有一日会痛彻心肺,悔不当初。
当断,则断!
明日我便回陷空岛去,再不来汴梁,再不见展昭!
抓过酒壶一饮而尽,奋力向地下一掷。瓷器清脆的碎裂声,与心中丝丝开裂的声音一般无二。
展昭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漆黑中。四周寂静无声,一丝光亮也没有。不禁奇怪:我明明躺在床上,什么时候到了这里?
正疑惑间,前方走来一人,身材娇小,面容甜美,正是柳眉儿。展昭上前一步招呼:“柳姑娘,你怎么到了这里?”
柳眉儿站住,面色严肃地看着他说:“展大人,你的一番心意,眉儿不敢接受。眉儿已是白哥哥的人,与展大人你无缘了。你我在此别过,今后便是陌路人了。”说完也不等回答,转身便走,两三步便没入黑暗中了。
展昭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只觉心头一片茫然,还暗暗不解:柳姑娘不假辞色,弃我而去,我不是应该伤心难过,急着追过去吗?为什么会没什么感觉呢?我不是喜欢了她吗?
正思量,又一人出现在眼前。这次是白玉堂,满面怒色,以剑相指。展昭的心一紧,急忙问:“白兄,你为何……”
“展昭,你这小人!”白玉堂一声怒喝打断了他,“你明知眉儿是我的人,为何还存非分之想?这便是你的君子之风,你的仁义道德?”
展昭大急,想要分辨,可偏偏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白玉堂撤剑,后退一步,冷冷道:“你我自今日起恩断义绝!从此天涯陌路,永不相关!”说罢转身决绝而去。
眼看着白玉堂的背影在黑暗中快速淡去,展昭心如火焚。努力想伸出手拉住他,拼命地想大声唤他回头,可就是动不得,叫不得,急得眼中要冒出泪来。
浑身猛烈一震,展昭圆瞪双眼,惊醒过来。看着上方熟悉的床顶,是在自己房中。窗外仍漆黑一片,还未天明。
手脚发软地坐起来,展昭双目无神呆滞良久。
头脑中的一团混沌在渐渐理顺,一点点微光透出来。
梦为心声……我的真实心意……我不愿那个人离开……我喜欢的人……那个人是……
双手越来越紧地绞握在一起,展昭忍不住有点发抖,一滴冷汗从鬓角滑入衣领……白玉堂……?
开封府的工作一向是繁忙的。包拯包大人一向是日理万机的。展护卫从来是精明警醒的……除了这两天。
三天的时间,按开封府众人总结出的数字,展护卫共计对包大人的招唤听而不闻五次,说着话突然走神两次,吃饭时莫名其妙发呆四次,甚至有一次在巡街时差点迷路!展护卫是不是病了?大家都在咬着耳朵胡乱猜测,就连包拯都提起过两回,只有公孙策不参与,只是看向展昭的眼神有点与平时不同。
展昭陷在一团纠结不清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那夜之后,他天一亮就跑去金风楼,却被告知白玉堂已结帐走人,顿时从里到外凉了个透。他竟不辞而别,想必是真的气极了。他就那么喜欢柳眉儿吗?心口被绞紧了。
可是,就算他没走,见了面又能说什么呢?说我喜欢上你白玉堂了?喜欢美女的那个人肯定会狠狠嘲笑自己一顿,然后厌恶地走开吧。这种情境,怎能忍受!
展昭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宝剑。走在旁边的王朝战战兢兢地往外挪了挪。展大哥今天杀气好重,莫不是包大人那里又碰上什么棘手的案子了?
我们二人同为男子,这种事情……有违天道,还有孝道……心中刺痛起来。为什么会这么痛?喜欢一个人要这么痛吗?那人的样子在脑海中浮起。他笑,他恼。他来去如风,他白衣胜雪。他一出现,心立刻不痛了。暖热起来,舒畅起来,让人忍不住便想微笑。什么也不为,只是一片甜酥漫延开来。
王朝又往旁边移了两步,后颈的头发快要竖起来。展大哥今天好诡异。一下子杀气腾腾,一下子又笑起来了。包大人究竟派了个什么案子给他啊~~~
落花有意,流水是否真的无情?我再怎么喜欢,终究还是一厢情愿。那个风流天下的人,名花尚欣赏不完,怎会对一介须眉用情?想守在他身边,莫非只能做朋友?可现在,似乎连朋友他也不愿做了……胸口被堵住了,几乎无法呼吸。这样窒重,这样痛苦,白玉堂,我该怎么做才好?
王朝已经距离展昭十步开外了,欲哭无泪。展大哥气色如此差,莫非真生了重病?包大人啊,展大哥病这么厉害,你怎么能派棘手的案子给他啊~~~~
陷空岛,聚义厅,有四只老鼠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韩彰皱着眉头说:“咱们老五自从汴梁回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也不出精捣怪了,也不活蹦乱跳了,一天到晚净发呆。你们说他是不是叫那只猫给欺负了?”
徐庆提起了拳头:“展小猫要是敢欺负五弟,我就一拳打趴下他!”
“得了,得了!”蒋平拿扇子敲了敲他三哥的后背,“展小猫要是连五弟也能欺负住,你去了也是白搭。”
徐庆不服气地瞪起眼睛,韩彰急忙过来打圆场:“自家兄弟争论这个干什么?刚才我在江边看见老五,正望着对岸出神呢。上去一问,你们知道他说什么?”
“他说什么?”几个声音同时问。
“他说,‘二哥,你看奇怪不奇怪,就算山水相阻,我也能觉得出他在哪里。’”
“这话什么机锋?”徐庆瞪着眼睛左右看。蒋平羽扇轻摇眯起了眼睛。卢方往椅子里一靠面露笑容。
“我们老五他是着了相思了!”一个响脆声音传来,卢大嫂从后堂走出,“你们现在才发现,我可早就看出来了。”
“相思?他思着谁?”徐庆叫起来,“哦,江对岸就是茉花村,那他相思的人不就是……”
“你就那么大的眼界!”韩彰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茉花村再往远还有汴梁城呢!我看他八成是在汴梁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那他跑回来发什么呆啊?莫不是跟人家赌气了?”蒋平摇头晃脑,“哎,大嫂,你既然早看出来了,有没有找五弟探探口风?”
“有啊!探了两三次呢。”卢夫人说,“可我每次一问,他就脸色铁青的要炸毛,我哪还敢再问啊。”
几鼠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卢方发了话:“我们在这里瞎猜也没有用。昨日我已派了人去开封府,打听一下老五在汴梁究竟出了些什么事,等回来就有分解了。”
“还是大哥想得周到啊!”
与此同时,正临江而望的白玉堂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天好像有点凉了,不知那小猫儿有没有多添件衣服?
第八章
开封府的夜晚有时候不大静谧。
展昭与包拯公孙策讨论案情直至深夜,正在送大人回房的路上,忽然觉察到一丝异样。
有杀气!
急忙将大人和先生掩至身后,一支袖箭向杀气来源处射去。房顶上悄无声息跃下几条人影,一刻也不耽搁,以合围之势向三人攻来。公孙策大喊:“刺客!快来人啊!有刺客!”
那些刺客训练有素,彼此配合十分默契;展昭一人护着他们二人,又身处回廊之中,空间狭小,十分施展不开,无奈只得守势,难以反击。好在四大校尉很快赶来,便把包拯公孙策交给张龙赵虎保护,自己跃至院中方才放开手脚。南侠武艺自然名不虚传,旁边又有王朝马汉策应,立时便占了上风。不多时,九名刺客已放倒大半。
展昭一掌将一名刺客击得倒地吐血,忽听背后一声惊呼。回头看时大吃一惊,原来张龙被砍伤跌倒,露出了背后的公孙策无人保护,一名刺客正举刀欲砍。瞬间袖箭出手,“噗”的一声射穿刺客手腕,赵虎扑上一刀结果了那人。就在此时,另一刺客已冲向暂时暴露出来的包拯。展昭见状,回身提气一跃,赶上那刺客,一剑递出,正中肋下。那刺客极凶悍,重创之下仍不后退。展昭发了狠劲,踏前一步又补一剑,直没入刺客背心。正在这时,听得背后尖锐破空声,便知有暗器到了。回身用剑接已来不及,自己前方便是包拯,闪躲不得;无奈反手将衣袖一挥,扫落一枚柳叶镖,同时小臂一痛,想是划了一道伤口。毫不迟疑拔出巨阙,转身脱手掷出,正中最后一人的前胸。
众人都长出一口气。展昭只觉小臂伤处一阵热痛,低头看扫落地上的飞镖,明晃晃,蓝汪汪。
有毒!
脑中只来得及反应过这一句话,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呼吸十分困难,展昭眼前一片深红色,不知身处何处。全身上下无处不烫热灼痛,如置身火场,五脏六腑都要燃烧起来。
好痛苦……我要死了吗?对了,我中了毒镖,大概是真的要死了。
展昭迷迷糊糊地想着,忽然觉得伤心。要是能见他一面再死多好!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喜欢他。是啊,就算你不接受又如何?我还是喜欢你啊!……白玉堂……
周围是一片混沌的深红,滚烫刺痛。眼前却隐隐浮现一个模糊的白影,飘飘荡荡,忽远忽近。
白玉堂……是你吗?你回来了?听我说,我不要你和柳眉儿在一起,我喜欢你,也会让你喜欢上我……你说话啊……白玉堂……白玉堂……
口中忽然尝到苦涩的滋味,展昭挣扎着张开眼睛。眼前不是深红色了,灯光晕黄,好几个朦朦胧胧的人影在晃动。有没有一个白色的?白玉堂在不在?努力去看,却始终隔着一层浓雾。似乎有人在呼唤什么,听不清楚。疲累已极,再次陷入昏迷。
当展昭再次醒来的时候,身体已无半点不适,就好象每天早晨睡醒一样。一睁眼,看见熟悉的自己的房间,大人的书僮包兴坐在床尾。一见展昭醒来,包兴高兴得大叫:“展大人醒了!公孙先生,展大人醒了!”下一秒钟,公孙策已出现在门口。展昭含笑致谢:“展某能得不死,多亏先生了。”
公孙策微笑着坐在床边,伸手探探展昭额头:“恩,已经完全退烧了。现在感觉如何?”
“没有任何不适,应该是全好了。”
“没那么快。毒虽解了,还是要休养个三五天才行。”说着扶展昭坐起。
展昭抿抿唇,仿佛下了个决心似的,缓缓说:“先生,若没什么大碍,我想明天启程,外出办点事情。”
“是去找白少侠吗?”公孙策收起笑容,郑重地问。
展昭一惊,垂下了眼睑,低低的“恩”了一声。
“生死之间走了一圈,你到底想明白了?”公孙策起身踱至窗前,目光投向院中。
展昭不解地看着他,只听公孙策继续说:“从你那晚失魂落魄地回来,白少侠便再没出现;而你这些天的表现,使学生断定你们之间必不是普通朋友。更何况……”叹了一口气,“更何况,你一日一夜高烧昏迷中,口中一直念着‘白玉堂’三字!”
展昭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我一直呓语白玉堂的名字?是否还说了别的什么?若果真如此,只怕还有别人知道了那个心事……无端不安起来,这开封府中,可还能立足?
公孙策自然看不见背后展昭的脸色变换,仍语带痛心,恳切而言:“本来这是你的私事,莫说学生,便是大人也干涉不了。但一来,且不说白少侠应不应你这番心意,传出去,此事必会使你声望蒙尘;二来,你是展家唯一血脉,若不能开枝散叶……”
“先生!”展昭打断公孙策,面色凝重,眉宇间锁着痛苦,却坚定无比。吸一口气,尽量语调平稳地说:“展昭是不孝子孙,他日九泉之下定会向展家列祖列宗请罪。至于白兄……至于白玉堂那边,展某一片真心,成与不成,皆无怨尤。”
“你与白少侠将此事挑明,未必便是幸事。”
“死过一次的人会看开很多事情。”展昭低眉一笑,“以前的我,确实还在意先生所说的那些;而如今,展某只想无悔人生一世。生为武者,持剑而生,持剑而死,不知何时便是黄泉路近。生年有限,为些身外名利错失属意之人,才是抱恨九泉的憾事!”
公孙策叹口气,回转身来看着展昭:“此事若不成,你与白少侠便再也做不得朋友了。”
“以展某之心,与他只能做朋友,才更难以忍受。”
“此事若成,你二人便是天下人眼中的异端!”
展昭傲然一笑:“展某已是武林异端,不怕再做天下的异端!”
“那白少侠呢?你让他随你一起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若他在乎无知之人的无聊口舌,他便不是傲笑江湖的锦毛鼠白玉堂了。况且,有展某在,有岂能容人对他呱噪?”
公孙策凝视展昭良久,轻轻笑了:“这些肉麻话,你还是留给该听的人听罢。”
“先生……”展昭眼中浮出喜色。
“大人与学生白白担忧许久,展护卫的决定果然如此。”
展昭不语,心头有一股暖意流过。
“不过……”公孙策卖个关子,展昭急忙睁大眼睛。难道还有问题?
斜眼觑着展昭,公孙策笑道:“不过,想去找他只怕还得容后一段时间。昨天宫里来人,告知展护卫有了皇差了。”
“皇差?”展昭止不住的失望。这时候来什么皇差嘛!
“汾阳郡主五日后回返襄阳,向皇上指名要展护卫沿途护送,皇上已准了。所以展护卫,从襄阳回来之前,你是哪里也不能去了!”
展昭长叹一声,全身无力地倒回床上。公孙策在一旁笑得幸灾乐祸。
陷空岛,今天风和日丽。卢大嫂脚步轻快地往“竹林居”走去,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老五啊,看大嫂对你多好!知道你跟汴梁的那个姑娘怄了气,拉不下脸回去,这就给你送借口来了。到时候成就了好事,可得谢谢你大嫂我才是!
白玉堂坐在竹凳上,一下一下慢慢擦拭着宝剑画影。剑身已明澈光亮,如同镜面,映出一个若有所思的面容。我当日不辞而别,不知展昭会怎么想。他会不会来找我呢?已过了大半个月,要来早该来了。眼角瞥到屋中央的地面上,一走神,又微露了笑容:当初,曾和他一起跌落洞底呢。忽听门外一串脚步声,也不抬头,淡淡打个招呼:“大嫂。”
“哎呦,还是老五会挑地方,这儿挺清静的嘛。”卢大嫂没进屋,倚着门框朝里面说话,“……挺适合没事想个人什么的。”
“大嫂,你在说什么啊!”白玉堂沉下了脸。
“我是说,我们家老五已经不是乳臭未干的小娃娃了,这心大了,也能装下个人了。”
“大嫂!”白玉堂脸色又开始发黑,手中的画影被拍在桌上。
“生那么大气干嘛呀!我还不是看你整天牵肠挂肚的难受,来给你送个借口好上汴梁找人家去啊!”
“有什么好找的……大嫂,你说的什么借口?”
卢大嫂“嗤”地笑出来。不过惹这个薄脸皮的小耗子倒毛可不好玩,赶紧收了笑容正经说:“你大哥派去开封府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说就在四天前,开封府闹了刺客,那个展昭为保护他家大人中了毒镖。你跟他好歹也算有点交情的,说上汴梁去是为了看看他也没什么不妥。”
“展昭……他中了毒镖?”白玉堂立时呼吸困难起来,声音干涩,“严不严重?”
“据说是一个姓公孙的人说的,那镖上毒性猛烈,展昭的性命堪忧。”
白玉堂眼前一阵发黑,扶住桌子才勉强坐稳。展昭,小猫儿……脑子里立刻什么念头也没了,抓起画影一头冲了出去。
卢大嫂望着他飞快跑远的背影,心下疑惑:“老五这是心急要见那姑娘啊,还是心急要见展昭啊?”
白玉堂快马加鞭赶往汴梁,心如油煎。
展昭,你一定不能出事!白爷爷这辈子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你要是有个什么万一,我可怎么……怎么……不敢再想下去,只有再加几鞭打马。
展昭,以前的事,爷爷都不追究了;只要你能没事,我把这份心思跟你坦诚以对,接不接受,都不怨你!只要你活得好好的,便足够!
前路渐渐模糊起来,白玉堂也不用手去拭,任凭强风吹散眼中雾气。眉头深锁,薄唇抿得紧紧的,容色坚毅如钢。
原本须两天多的路程在白玉堂不要命的催马之下只用一天一夜就赶到了。到汴梁时已是深夜,白玉堂把马扔在开封府院墙之外,一个纵身便进了府,直线奔展昭卧房而去。到门口一看,门窗紧闭,黑着灯。白玉堂思忖:照时辰看,应该是睡了。
取窗道而入,白玉堂轻巧无声地落地,一步跃向床边,却大吃一惊:床上被褥整齐,可是空无一人!有点无措的四下环顾,屋内一如既往的干净规整,还飘着淡淡的药味,只是却不似有人住的样子。白玉堂脑中“嗡”的一声:莫非我来晚了?展昭他已经……悲从中来,悔恨莫及,呆立在床前一动也无法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窗外有人说话:“哎,我说,展大人走的时候是不是没关窗子?”
另一人回答:“关了。我亲眼看见的。”
“窗户开着呢,难道进贼了?……我去看看。”
白玉堂不愿让人看见他现在的模样,一提气上了房梁。一个更夫模样的人走进来,仔细检视一圈,关了窗便出去了。边走还边说:“没有人,东西也没乱,不是进贼。”
“不是贼就好。要不等展大人回来咱们两个可不好交代。”两人说着走远了。
白玉堂从梁上下来,嘿嘿两声,暗笑自己:真是关心则乱!原来那小猫儿没事,只是出去了。说来也是,若他真上阎王那报了到,开封府怎么也得挂孝啊!
一屁股坐在床上,白玉堂寻思:展昭这时辰还没回来,八成又在和老包讨论案子了。爷爷我就等他一等吧!室内一团漆黑,四周悄然,一路上的烦乱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将身子向后一倒,滚在床上,只觉鼻息间淡淡的都是那人的味道,不由得笑弯了嘴角。白玉堂一日一夜纵马狂奔,早已疲惫,这时情绪放松下来,困意便上涌。随手拉过被子裹在身上,朦胧间就像那人睡在身边似的,说不出的心满意足,便沉酣睡去了。
东方现出鱼肚白,早晨的阳光从地平线下丝丝缕缕的透出,晃眼却不温暖。窗外渐渐明亮起来,一抹晨曦透过窗纸照在床上。
白玉堂窝在被筒里扫视着室内。展昭的房间,简单朴素。除了必要的家具,没有任何摆设和字画,但却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这屋子就跟它主人一样无趣。”
白玉堂嘟囔一句,眼中却透出笑意。又裹了裹被子,深吸一口气,吸进展昭的气味,还混着自己的气味。
还是有猫味儿的地方呆着舒服。所以,那只猫,爷爷一定要把他抓在手里!
白玉堂像偷到油的老鼠似的笑了。心情大好,一翻身坐了起来。忽又想起昨晚展昭似乎并未回房,难道讨论了一宿案子?
白玉堂也不梳洗,出门便向前院走去。刚出小跨院,迎头正遇上马汉。马汉一见白玉堂连忙打招呼:“哎,白少侠,可有好久没来了。今天真早啊!”
“恩。”白玉堂心不在焉地应一声。刚走出两步又回头问:“展昭人在哪里?”
马汉回答:“展大哥昨天早上就出发去襄阳了。”
“他去襄阳干什么?”白玉堂不悦。
“是皇差。有个什么郡主要回襄阳,点名要展大哥护送。这不还没休养利索就走了。”
白玉堂十分火大。这只劳碌命的猫,想找他的时候就跑得不见踪影!还有那个什么郡主,这时候你跳出来捣什么乱!
展昭一身鲜红官袍坐在马上,姿态庄重,神情肃穆,随行在郡主的车驾之旁。出了汴梁已有两日,车马缓缓而行,每天也走不了多少路程。展昭从早晨至下午一言未发。倒不是他不愿理人,而是郡主有命,展护卫不必与其他侍卫同行,只须紧紧守在车驾之侧就好。如此一来,能跟展昭说上话的就剩下车里的郡主跟侍女了。而展昭怎能与车内之人攀谈?于是便是一路的沉默,无聊。
正百无聊赖,昏昏欲睡之际,车厢的窗帘被撩开,探出一张描画精致的脸来。那女子笑眯眯地招呼展昭:“展大人,太阳底下晒了半天,你口渴了没?我们郡主请你喝杯茶。”说着递出一个盖碗茶杯来。
展昭在马上躬身施礼:“多谢郡主挂心,展某不渴。”
“不渴就润润喉咙。”
展昭看了看四下,口中回绝:“众侍卫兄弟们也都没有茶喝,展某怎敢独享?”
“你跟他们怎么一样?”那女子薄嗔,“我手都端酸了,你到底喝不喝?难道郡主的赏赐还辱没了你不成?”
“不敢,展某领赏便是。”展昭不敢再推辞,只得接了茶碗一饮而尽。说实话,还真有些渴了。
递还茶碗,展昭口中称谢;那女子未回话,只朝他灿然一笑,便放下了窗帘。
队伍向前缓缓行进。没有人注意到侧后方一座小丘上,树丛掩映间立着一匹白马;马上男子脸色不快,直直注视着郡主车驾,和车驾旁的展昭。
是夜,汾阳郡主一行住宿在小县铜城。铜城府衙虽不大,但好在郡主的随行人马并不很多,挤一挤也住下了。铜城县令哪里见过这等尊贵人物?只忙个手脚朝天自不必提。
天色渐晚,已交二更。展昭负责上半夜的守卫,此时还在郡主房外值守。同值得其他护卫见他官衔既高,由受郡主厚爱,无不争着奉承;展昭虽不爱这些,但一向随和惯了,也由得他们拍马,只微微笑着,也不回应。
正在这时,忽听房顶上轻微的“喀喇”一声。极细小,若不是展昭内力深厚,耳力极好,便无论如何听不见。展昭一警,忙向众护卫做个噤声的手势,自己一提气,向发出声响的房上跃去。对方也着实惊警醒,一发出响动便已知不好,早早地遁去了。展昭在房顶上人影也不见一个,不能放心,又侧耳细听,竟是再无踪迹,也只得回来了。
众护卫问何事,展昭只回答:“想是展某过于小心了,一点风吹草动而已,不必多虑。”这才小事化了。别人都各回职守,展昭心中却仍有些不安。这人轻功极高自不必说,他能完全敛去自身气息,想必武功也是极高的。有这样一个高手虎视眈眈在侧,这一路或许远不如自己想象轻松。
远远见一队侍女走来,手捧食盒,想是郡主的宵夜。展昭细看过这些侍女,确定五可疑人等才放他们如内。过不多时,忽听房内一声尖叫,展昭大惊,连忙冲进去。此时也顾不上礼仪,“砰”的撞开房门便闯入房中。
房内倒是无人受伤,也不见有人持凶器;桌上已摆着几道菜,还有一个食盒刚刚揭开。展昭不明所以,向郡主一施礼道:“郡主受惊,展昭莽撞。只不知刚刚发生何事?”
汾阳郡主脸色发白,抬手遥遥指向那揭开的食盒。展昭上前一看,也是一愣。原来那食盒中放的是一碗杏仁豆腐,只是碗中还浸着一只僵死的小老鼠。心中了然:女子们胆小,一见死老鼠便大声尖叫,自己还以为潜入了刺客。旋又起疑,死老鼠自然不会是自己爬入碗中的,也不会是厨房的人放进去的,莫非真有人想对郡主不利?只是若真想谋害郡主,放入碗中的便只会是毒药不会是老鼠了。难道还有人胆大无聊到找郡主恶作剧吗?
正自思索,忽听汾阳郡主召唤:“展护卫,有劳你费心了。只是这一闹,我也不想吃宵夜了。你陪我说说话吧。”
“是,展昭从命。”
“那就坐下说吧。碧云,给展护卫看座。”
“多谢郡主,但郡主面前,展昭不能坐。”
“你是皇兄亲封的御猫,和别人当然不同。我让你坐的,你就坐吧。”
展昭便不推辞,谢过坐了。他与汾阳郡主在皇宫中已认识,还曾整日畅谈,自然知道这位郡主仰慕江湖豪杰,最爱听武林轶事,也就不再拘谨。两个人谈至三更,郡主方才去歇息。展昭的值守时间已到,自有人来替了他,便回房休息去了。
展昭躺在床上并不困倦,便静静想着今晚发生的事情。越想越摸不着头脑,有些烦恼起来。觑见窗纸外透进雪白的月光,忽又联想到某人身上一成不变的白色,心里稍松快乐点。
不知那老鼠正在干什么。展昭心中如是想。
困意快速上涌,展昭正合眼欲睡,忽然暗叫不好:刚刚本不疲倦,这突然发困定有蹊跷!凝神仔细一闻,屋内果然飘荡着一股极细微,极清浅的淡淡香味。是上等的迷香!
展昭也不起身,暗自运功抵住药力。一动不动,将呼吸声放慢,装作真正睡去的样子。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果然房门被轻轻推开,有一人走进房来,脚步无声。
那人小心翼翼走进床边,先侧耳听了听,确定展昭真的睡熟了,忍不住便是一声轻笑:“警惕心这么差,当心哪天被人捉了去卖猫肉!”月光从背后照在这人身上,使得那一身雪白衣衫仿佛发出莹莹光晕一般。他一侧身坐在床头,半边面孔被照亮,波光粼粼的桃花眼,似笑非笑的嘴角,不是白玉堂是谁?
白玉堂放松了身体倚在床柱上,低头俯视展昭的睡容,口中喃喃而语:“臭猫!再敢跟女人亲近,爷爷就不是往她碗里放死耗子那么简单了。”
捻起一缕头发缠绕在手指上:“今天爷爷我就算给你个教训,叫你以后出门小心点。着了爷爷的道还不要紧,要是着了别人的道……哼!”白玉堂眼中冷光一闪,“看爷爷不扒了你的猫皮,拆了你的猫骨!”
目光重又转为柔和,落在展昭的脸上。月光下,这张面孔好像有一种透明感,牢牢吸住白玉堂的神思。挺直的鼻梁,被阴影分割,更显峻峭;圆润的嘴唇,仿佛覆盖着水光,使白玉堂不由自主地想试一试他们究竟有多柔软。
一根手指探了过去,蜻蜓点水般挨了一下那双唇,飞快撤走。过了片刻,又伸过去,极轻极轻的在那唇上摩梭,一遍,又一遍。展昭微动了动,似乎感应到唇上有异感,舔了一舔。结果手指触到了柔软湿滑的舌尖,颤了一下,慢慢地收了回去。
白玉堂脸颊发热,看着自己的手指,指腹上有一点水渍。缓缓抬起,慢慢把那手指抚上自己的唇。一点,一点,轻轻的,缓缓的抚摸。留在指腹上的展昭唇上的触感便转移到了自己唇上。白玉堂的心跳有点加快。
展昭内力深厚,这迷香只能制住他很短时间。白玉堂心知不能久留,吸一口气,收拾精神站起身来。
“小猫儿,我在襄阳等着你,可别到处乱跑。不过你跑也没有用,白爷爷看上的人不可能跑得掉!”说罢轻笑一声,又推门出去了。
白玉堂踏出房门的同时,展昭睁开眼睛笑了。
这口是心非的老鼠!明明心中有我,偏要装模作样。借此机会知晓了你的心意,可见老天也是站在展某这边的!
开心至极,展昭无法再躺下去,干脆翻身起来,拿了巨阙便欲出去。走到门口,先倾耳听外面响动,确定白玉堂已经走远才放心开门。
院中一片宁静,雪亮月光倾泻而下,照在院中树上,叶片泛起鳞鳞银光。心中的快乐就要满溢出来,展昭拔剑出鞘,信手而舞。手中舞出的并不是平日对敌的招式,既不凌厉亦无杀气,随手挥舞,却充满癫狂喜乐之态。古朴的巨阙本无甚光彩,在贯注了内力之后,身披月晕,竟也隐隐泛出青色光华,异彩流动。一舞既罢,展昭抑制住长啸一声的冲动,还剑归鞘。用衣袖拭去额上薄汗,再次打量四周,只觉天地万物皆有喜色,木石房舍无不可爱。
次日,一行人吗再次启程,汾阳郡主颇感诧异:护卫展昭与昨日相比明显容光焕发,眉梢眼角皆有笑意,不知何故。
第九章
襄阳的繁华不在汴梁之下,纵横南北的长街之上每日人流如潮,热闹非凡。这条街上的商铺无一不是同行中的佼佼者,其中更以“风流苑”最负盛名。
“风流苑”不是青楼,而是酒楼。一大早上,米铺老板王重便上了风流苑的二楼。今天汾阳郡主从京城回来,那仪仗可气派着哪!可得趁早占个临街的座位。上来一看,临街的一排桌子都坐有人,大部分已满,只有一张桌只坐了个穿白的小伙子。王重乐呵呵地走过去朝那人打招呼:“这位兄弟,我……”话说到一半便被冻死在口中。对面那个年轻人冷冷地横扫过一眼,犹如冰刀,刺骨生疼。王重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瞪走了今天第六个想来分座位的家伙,白玉堂抿一口酒,又把目光投向街上。那只猫真是磨蹭,五爷我酒都喝了两壶了,居然还没到!正肚里埋怨,忽听城门方向丝竹声响,郡主的车驾过来了。急忙放下酒杯,一只手臂架在栏杆上向下观望。
前方由兵士开路,后有几列侍女,护卫走在两旁,然后华美的车驾便出现了。此时白玉堂的眼睛是看不见车驾什么的,他眼里只有旁边那个红袍黑马的人。凝视着他由远及近,身姿庄严肃穆,威风凛凛;清俊的面孔板着,却没有冷若冰霜之感,一派端严持重。原来官场上的猫就是这副模样啊。白玉堂心思转动,向楼下招了招手。
展昭离老远就看见白玉堂了,毕竟他那一身雪白实在太过惹眼。见白玉堂向他招手,便微微抬头,浅淡一笑。白玉堂回他一笑,提起剑来在桌子上敲了两下,飞过去一个眼色;展昭明了,轻轻颔首。两人打过哑谜,车驾正好经过了“风流苑”,继续向前去。白玉堂目送展昭远去,直至背影也看不见了,才回转身来,又自斟了一杯,一颗心甜甜满满的。
白玉堂在风流苑消磨了一整天,直至下午时分展昭才匆匆赶来。白玉堂一见展昭顿时满心欢喜,却故意摆出一副不高兴的面孔来,恶声恶气说:“你这臭猫官架子倒大!害白爷爷在这等了你一整天,该当何罪?”
“展某认罚!”展昭开心得很,喝酒也更爽快。自己倒了三大杯喝了,又问:“白兄可还满意?”
“马马虎虎吧。”白玉堂哪是真要罚他?一看他官服未换便知他恐怕连驿馆也没回,直接从王府就跑来了。给他递过早添好的碗筷,嘴里还是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连先吃点东西再喝酒也不懂!一会儿醉了可别赖爷爷欺负你。”
展昭笑容满面地接过碗筷,自己夹了点菜吃得很开心。偷眼去看白玉堂,一月未见,似乎瘦了点,顿生怜惜之心,便夹了块鱼腩到他碗里:“白兄清减了,还是要多保养才是。”
白玉堂看着自己碗里的鱼腩,眼眶有点发热,莫名其妙地感动不已。将近一个月没见面,他还有注意到我胖了瘦了,想来他也是把我放在心里的。冲动之下便要将白天演练了无数次的话脱口而出。幸而还有些理智,咬了咬牙,试探问道:“展昭,我问你几句话,你可能据实回答?”
“展某自问无事须隐瞒白兄。”展昭停了口。怎么耗子要问案?心中隐隐猜到了什么。
“那好,咳……”压住心中紧张,白玉堂清了清喉咙问道:“你……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展昭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已知道了白玉堂的话意。收起脸上笑容,十分认真地回答:“没有。也不会有。”
“为何?”
“展某此生并无成家的打算。”展昭语气淡淡的,眼神清澈而诚恳。
“这又是为何?”白玉堂追问,全没注意到自己语气中的迫切。
展昭低头笑了笑:“既然无法做称职的丈夫,又何必连累人家姑娘?”抿了一口酒,暗道我心里的人又不是个姑娘家。又说:“展某一生注定刀光剑影,与其害一个女子整日担心害怕,还不如和白兄这样的豪杰一起仗剑高歌,终此一生,岂不快意?”说罢笑盈盈望着白玉堂。
白玉堂听得心头发热,豪气顿生。展昭虽未言明,但他表示不娶,愿与我仗剑高歌共此一生,难道还不足够?我白玉堂也不是藏头露尾之辈,便在此时此地,将事体讲明了吧!当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心中尚掂度着措辞。
展昭依旧笑得云淡风轻,内里则有些迫不及待:说吧,说吧,快说出来吧!虽然你我是一般的心思,但展某私心里还是希望由你说出来。暗暗也觉得自己此举不大磊落,可心上人的告白谁不想听呢?
或许是展昭鼓励的目光起了作用,白玉堂终于酝酿好了情绪。他双手虚握放在桌上,以罕有的郑重神情,认真目光迎向展昭,慢慢说:“我白玉堂一生清高,最近才第一次喜欢上了一个人。展昭,我喜欢上你了。不是朋友之间的那种喜欢,而是情人之间的那种。虽然你我二人同为男子,但我却想和你共度余生,直至白头。”说完一动不动,紧张地等着答复。
展昭兴奋得呼吸急促,但仍竭力控制面部肌肉不要做出狂喜的表情,而是扯开一个温柔的微笑。正要开口,忽听背后一声大叫:“展大人!可算找着您了!”心中暗骂一句,回头一看,原来是驿馆的小吏。
那小吏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施个礼说道:“展大人,大家找您都找疯了!您还没回驿馆呢,襄阳王府的人就来请了,说是汾阳郡主请您去王府相谈。您这就快跟小的走吧!”
展昭心烦得不得了,偷眼去看白玉堂,果见那一张白玉似的面容已转了铁青色,哼哼冷笑两声,霍地站起身来,愤愤说道:“好,好!你展昭可真有能耐!算我白玉堂今天自找丢人现眼!”说罢纵身跃上对面屋顶,便施展轻功而去。
展昭又惊又急,哪还管那小吏?连忙提气急追。无奈白玉堂的轻功也是极了得的,一时半刻仍是追赶不上。直到两人出了襄阳城,到一条大河边上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白玉堂见已脱身不得,以剑柄遥指赶上来的展昭怒声大喝:“展昭,你不要逼人太过!”
展昭急忙解释:“白兄,你误会我了。展某与郡主其实……”
这“郡主”二字入得白玉堂耳中比针刺还要难受,一时怒火冲天,“刷”地拔出画影便向展昭刺来。展昭话说到一半,不得不出剑接招;可白玉堂攻势极之凌厉,竟似要他的命一般,一剑快似一剑,狠戾招式绵绵不绝,逼得展昭无法分神,只能全力拆解。河岸边两人激烈缠斗,一个疯狂猛攻,一个咬牙死守,剑影翻飞,火星四溅,不知不觉已有百合开外。
白玉堂凭着一股锐气狠命抢攻百余招,已是后继乏力。再次与展昭一触即分之后便站定不动,只是鼻孔里“咻咻”喷气。
展昭见他停手终于长吁一口气,抹了抹额头细汗,苦着脸说道:“白兄果然好本事,令人佩服。不过展某来襄阳这一路上扮保姆哄小孩已经很累了,请白兄体谅些吧。”
白玉堂斜眼看过来:“你说什么?”
“芳龄九岁的汾阳郡主每天缠着在下讲江湖趣闻,而展某又没有应付小孩子的经验,你说是不是很辛苦?”
“郡主……九岁?”白玉堂眼睛瞪得老大。今天可出丑了!无端拈酸吃醋不说,对方居然还只是个九岁的小孩子!这要是传出去,锦毛鼠可就贻笑江湖了!
展昭见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变幻不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剑入鞘,慢慢走上前去,轻柔问道:“白兄在酒楼里所述的衷肠,展某还没答复呢。”
白玉堂的脸发起热来,说出的话还是不肯堕了气势:“你怎么答复?”
展昭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慢慢走到白玉堂的面前,靠得很近。他的眼睛幽黑沉静,汪着一种深深的情绪。白玉堂说不上那是种什么感觉,只是视线再也离不开那双眼睛,一时,一天,一月,一年,只想一直和这双眸子对视下去。
“这就是我的答复。”展昭的声音低低的,潮湿的,带着喉音。面孔越靠越近,深黑的瞳孔,透出浓烈的情绪紧紧盯着自己。一个柔软温热的物体落在唇上,而触感,那一夜曾借手指品尝过!
白玉堂脑中轰的一震,双臂立刻反射的环抱上去。
展昭他是喜欢我的!他和我是一样的心思!这个认知让白玉堂莫名的感动,更抱紧眼前的人,反过来动情地索求,热烈的厮磨。
许久,四片嘴唇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唇上溢满水光,分不清是你的还是我的。两个人都凌乱地喘息着,脸颊上带着桃红色,相对无言,各自平复自己的情绪。
半晌,展昭先开口:“白兄,我……”说到一半,却被白玉堂一个凌厉眼神瞪得住了口,一时莫名其妙。
白玉堂收了威胁的视线,改为粲然一笑:“现在你还管我叫‘白兄’?”
展昭恍然,可却一时半刻想不起该称呼什么。
见他半天没反应,白玉堂不满地说:“果然是个笨猫,你不会叫我名字吗?”
“……玉堂。”展昭绽开了笑容,正要说下去,白玉堂却打断了他:“襄阳的事已了了,明天你跟我回陷空岛。”
展昭怔了一下,却看到那老鼠不由自主瞥到一旁去的视线,立刻明了,清浅一笑回答:“好。”
秋日午后的日头还是有些热辣辣的。平坦的官道上沙土扬起,一黑一白两匹马并肩疾驰而来。马上的人风尘满面,正是展昭与白玉堂。
两人埋头赶路,也没什么功夫说话,一眨眼已呼啸而过。路过一座小镇,展昭本想停下来用点茶饭,侧目一看白玉堂,完全没有要歇歇的意思,只好认命地继续往前赶了。说来也怪自己,若不是接了皇差,也不至于耽误许多时日,以致现在拼死拼活的要赶在十七之前回到陷空岛。本月十七就是玉堂的二十二岁生辰了啊!展昭暗自琢磨:原来答应他的厚礼可怎么办呢?
到下一个村镇时已是黄昏,白玉堂终于想起来要吃点东西了。两人坐在镇上唯一的一间客栈里,看着对方黑黑白白一道一道的脸发笑。
展昭先自己倒了两杯粗茶灌了下去,好歹润润喉咙,问道:“玉堂,你这生辰为何非要回家过不可?在外面我给你庆贺还不行吗?”
白玉堂被粗茶给苦得咂舌,回答道:“若按我的意思,在哪里过都是一样。但大嫂说了,今年要特意亲手为我做一桌寿宴;若我当日赶不回去,改天她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展昭一笑:“卢夫人真是女中豪杰。不过她若扒了你的皮,这锦毛鼠就要变没毛鼠了。”
白玉堂瞪他一眼:“吃饭!”一个馒头就塞进他嘴里。
当晚便宿在这家店里。
展昭向掌柜要两间上房,偏偏却只剩了一间。白玉堂自是不可能去住下房,待自己要去,又被那人拉住:“想叫爷爷领你的人情吗?不必!”白玉堂说着将一锭银子拍在柜上,“一间就一间,挤挤吧!”也不等展昭的意见,就直奔上楼去。
展昭跟着白玉堂快步上了楼,忍不住微笑。
也是个口不对心的!
上了楼,进了房,白玉堂转身坐在凳子上。抬头看看展昭,正把门关上。也不知怎么的一阵发热,忙去倒茶,却发现茶壶是空的。
展昭关了门转过来,正看见那老鼠窘迫的样子,微笑说道:“白……啊,玉堂,不是累了吗?上床吧。”
“上……”白玉堂几乎没咬了舌头。这只猫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还是他忠厚得觉不出自己话中的意味?
展昭跟没看见他那一脸微红似的,径自走到床前脱了外衣,还一边和白玉堂笑说:“明天还赶路呢,早点歇息的好。你不跟我一起睡吗?”
白玉堂的眼睛一下瞪得锃亮,脑子里有点转不过的感觉。
上床……跟我一起睡……和展昭……
见惯香花的白五爷这辈子还没这么兴奋过。刚刚到手的心上人,发出了同床共枕的邀请,不上的是男人吗?
白玉堂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闻言立刻忘了不自在,起身解了外袍,说道:“一起睡吧。”
于是两人便着里衣并排躺在了床上,只是眼睛瞪得一个比一个大,谁也没有想睡觉的打算。
白玉堂的胸腔里仿佛擂鼓似的剧跳。
身边的人,是个男人,要怎么做,他知道吗?
等会爷动手的时候,会不会吓到他?
在下位,他能愿意吗?要是他不肯,难道要用强?可是用强……胜负难料……
思来想去没个万全之策,一咬牙,还是先下手为强!悄悄往那人身边挪了挪,用小手指碰了碰他的手,没什么反应。再进一步抚摸两下,对方动了动,却更挪近了些。白玉堂一喜,于是大胆起来,手掌覆上他的手背,一点点向上抚去。展昭似乎僵硬了一下,但却没有动。
此时的展昭,忍不住在黑暗里挑高了嘴角。好个老鼠,还真积极!那么迫不及待想被吃吗?既然你自己送到了猫口里,可就别怪展某胃口太好了。
感觉那只慢慢爬上来的手已游到了自己腋下,知时机已到,猛地一个侧身将它抓在掌中:“玉堂,不能碰那里,会痒……”掌中的手震了一下,反射的一挣,没挣开。
展昭把那只手拉到面前,欲吻一般凑到嘴唇附近,轻轻说:“你碰我,更痒……”
这声音很低,却一直传到白玉堂心底里去,就像在他本就不那么清凉的心上呵了一口气似的,热热痒痒,再也按奈不得。被抓住的手反握住展昭的手,另一只也覆上来,紧紧拉着他,把对面的人拉到眼前,嘴唇急切的迎了上去。
白玉堂的呼吸很热,热而潮湿,满满的灌入展昭口鼻。只用了一瞬间而已,两人都已忘了身外的一切,沉溺在唇舌交缠的美妙滋味中。你吮着我的唇,我舔弄你的齿,水声啧啧中彼此的体温都在飙升。四只手死死的攥在一起,那么用力,好像要把自己全部的心意塞进对方手中一样。甘美的纠缠不愿停止,直到心脏快要跳出胸膛,呼吸都窒住了,才气喘吁吁,恋恋不舍的放开。
“玉堂……”用低低的喉音唤着那人的名字,展昭冲动难抑的狠狠搂住他,用双手揉搓,用腿脚纠缠,只恨不能把他揉入血肉,放在心头,再不撒手。
手潜进那人的里衣,揉捏,摸索,将碍事的布料剥开,露出强韧的身体;向下游移,凭着本能找到目标,轻轻的揉抚,手指就要向深处挤入。
忽地腰胯上一痛,人已不受控制的横飞起来,待回过神来,却是扑通一声跌落在地上。展昭懵了片刻,抬头看向床上,白玉堂面带怒色的侧卧着,一手拢着散开的衣襟,踹人的脚还没收回去。
展昭的火气腾的冒上来,怒声喝问:“白玉堂,你干什么?!”
白玉堂拧眉立目:“我才要问你干什么!拿白爷爷当女人了不成!?”
“什么?”展昭一怔,这是从何说起?
“你……刚才想对我做什么?”白玉堂又问,脸上又涨红了些。
“我刚才……”展昭欲言又止,不好意思说出“鱼水之欢”那几个字来。陡然明白了白玉堂为什么生气,反问道:“你难道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可是……爷爷我要在上面!”
展昭气堵,半天憋出一句话:“那你要我……在下面?”
“有何不可?”
展昭憋住一口气死死的瞪住白玉堂,而对方也不示弱地跟他对瞪。
在地下站了一会,展昭慢慢放松了神色。抬腿上床,拉过被子盖上,淡淡说:“今天累了,早点睡吧。”
白玉堂有点不自在。看他的样子定是气得狠了,但要软言慰籍还是拧不过劲来,也只好不做声,闭目不动。
过了一阵,感觉展昭的身子往这边挤了挤,白玉堂向床里挪了一点;又过一会,又挤过来,再挪一点。一来二去,白玉堂已贴在墙上了。不满起来,伸手去推展昭:“醒醒,我们换边睡。”
“唔……干什么换边?”展昭迷糊地咕哝。
“看看你都挤到哪里来了?”
不管睡意正浓的展昭同意与否,白玉堂自己翻过他身上,换到了床外来。闭目静心,慢慢培养睡意。
渐渐的平静下来,奔波一天的倦意涌起,正开始发困之际,忽觉一物在自己胯骨上大力一推,刚反应过来那是展昭的一只脚,人已忽悠一下掉到了床底。
“臭猫!你这是报复啊?”一个翻身跳起来,白玉堂气愤大吼。
展昭似乎刚被吵醒,迷茫地揉着眼睛,语气不解:“什么……你怎么还不睡?”
你故意的!你一定是故意的!
白玉堂气得鼓鼓,虽明知展昭是报复自己刚才把他踢下床,却找不到把柄,只好回到床上继续试图睡觉。
白天真的很累了,白玉堂气也没气多久,便会了周公去。
第十章
次日上路,还是不要命的狂奔。展昭心下暗叹:自己常年走南闯北,风餐露宿自是常有的事;看不出白玉堂一副大少爷模样,竟也能吃这样的苦。
登上陷空岛的时候已是十六日下午。白玉堂拉着展昭走进卢家庄前,早有下人向里面通报过,四鼠和卢大嫂都已在聚义厅等着了。
看见展昭也一起跟来,几个人都是一愣,不过卢大嫂开口第一句话还是不忘数落白玉堂:“哎呦,老五你还真舍得回来了啊!我还以为你有了新欢就忘了咱们陷空岛了哪!”
白玉堂讪讪地上前低声央告:“大嫂你别说了!你看,展昭也在这儿,你给我留点脸面成不成?”
卢大嫂奇怪地看了一眼展昭,嗓音依旧响脆:“奇怪了,你上汴梁不是去找那个姑娘了吗?怎么和展昭一起回来了?那姑娘哪?”
白玉堂心里突的一跳,暗叫不妙。侧眼去看展昭,还是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急忙反驳:“大嫂你别胡说,根本没有什么姑娘!”
“害什么臊啊!”卢大嫂一听乐了,“老五你也不小了,喜欢个把姑娘还不是天经地义的?照你这么脸皮子薄下去,得哪一天才能给我娶个五弟妹回来啊!”
白玉堂心里不住叫苦,生怕自家大嫂再说出什么招人误会的话,急忙拉了展昭就要走;谁知展昭却挣脱了他的手向卢方等人一抱拳说:“卢岛主,几位岛主,展某今日上岛是为白兄庆寿而来。一路奔波有些疲倦,可否借宿客房,稍事休息?”
卢方自是招呼了下人带展昭去客房休息不提。白玉堂望着展昭走出聚义厅,看也没看他一眼,懊恼沮丧已极。完了,到底叫他误会了!我的大嫂啊,你可害苦了你五弟了!
月上柳梢头,圆月一轮,光华如水。展昭沐浴已毕,靠在窗前短榻上望着明月出神。眼睛微微眯起来,心情不快。
一个白影一闪出现在窗口。展昭看他一眼,起身换到桌边去坐,倒了杯茶慢慢喝起来。白玉堂见人家不理他有点讪讪的,从窗口钻入,挨近展昭身边:“展昭,你别听我大嫂胡说,她那都是瞎猜的。”
“恩。”展昭应一声,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白玉堂不大放心地看着展昭,觉得这个话题还是少说为妙。把手里的两个酒坛放在桌上,爽朗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来,咱们喝酒。”
白玉堂的态度让展昭不满。解释一下又能怎么样?对这姑娘避而不谈,难道还真的心虚不成?便一言不发接了酒杯,一口喝干,正眼也不瞧白玉堂。
白玉堂见这情景心里越发没底起来,不敢象往常一般乱说话,小心谨慎地扯些无关紧要;展昭基本不答话,只见或应个一两声,便闷头喝酒,由得白玉堂自说自划。
两人对酌到夜半,坛中酒已干,倒有一大半是进了展昭肚里。他本是酒量平平的,一坛多的酒下肚早已晕眩。看着对面白玉堂一路陪着小心,想哄自己高兴的样子,心里的气早渐渐散了。白五爷风流天下的名声又不是头一天知道,若是每一个他曾相好过的女子都要气一次,自己真有一天要变“气死猫”了。
有点晃动的视线锁在白玉堂身上,酒意,暖意,不知怎的变成一股迷蒙的雾气缭绕在周围。晃一晃头,累了,明天再原谅那老鼠吧。
“展某要休息了,白兄请自便吧。”说完脚下虚浮地向床边走去。
白玉堂急忙抢上前扶住他。展昭重新又用这客气但却疏离的称呼,使他十分难受。只道他心里气极了自己,也不敢抱怨,唯有先尽心劝哄服侍,生怕他一气之下离去,那就冤枉至极了。
展昭到了床前便一头栽倒,只是手臂还架在别人肩上,这一倒便把白玉堂也拉倒在床上。
气氛陡然变得旖旎起来。
白玉堂眨眨眼,这猫的面孔几乎就贴在自己鼻子尖上,脸颊红润,目光朦胧。“咕噜”咽了口唾沫,他醉得不轻了。不过本来就必然会到那一步,五爷我也不算趁人之危。今天……不如就今天……把那事……解决了吧!
心念一动,手脚立刻就活动起来。轻轻把展昭的手臂从自己肩上卸下来,让他侧身躺着,然后便一层层松开了他的衣襟。呼吸有点重起来,手上的动作不敢太快,嘴里还不住安抚:“你别动,我帮你把衣服脱下来……这样不太热了吧?……听话,我会让你开心得很……不?为什么不?放心,五爷我有经验,不会弄疼你的……不是不是!我没跟别人弄过这事!”
被他这一番摆弄,本来迷迷糊糊的展昭已经醒了。看见自己衣衫半解,而那个老鼠还整整齐齐,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一撑身子半卧起来,伸手拉住白玉堂的衣带,直望进他眼中问道:“这件事我一直想了很久。玉堂,你我之间是不是非要事事分个高下?”
白玉堂一怔:“若能分,当然还是……”
“若不能呢?”
想了一想,白玉堂笑了:“你这小气的猫!被五爷占点便宜又能怎样?”
“你这老鼠也未见的大气,要不把便宜让给展某?”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而笑,看样子今晚谁想得点便宜都不容易哪。
“你说,怎么比试?”
“题目你出好了,我不欺负你。”
一只手快如闪电抓向对方衣襟,却被中途隔开;防守的人立刻反击,以掌作刀切对方脉门。两人四手格斗擒拿使得全是小巧功夫,翻转叼扣倒如戏法般好看。床头床尾较量了几个来回,也不知怎的撞开了挂纱帐的银钩,那雪青色的细纱帐子便如云一般滑落。一片尚挽柱上,一片却半遮了枕席。遮住了重叠在一起的人影,却遮不住渐渐热起来的声音,飘出敞开的窗子,被一阵清风柔柔的搅散了。
英雄楼,聚义厅,围在桌边吃早饭的还缺一个人。卢大嫂念叨:“五弟这是搞什么名堂?人家展昭是客,派人去请是理所当然;他堂堂的五当家吃个早饭也要三催四请吗?”
韩彰接过话头:“我早上去找过他,谁知人家根本没在屋里!那边的下人们说他一晚上都没回来。”
“夜不归宿,他上哪去了?”卢方问。
蒋平的视线四下转转,落在了展昭身上。
展昭见躲不过,只好老实回答:“白兄昨晚在我那,我们……饮酒聊天来的。”
“多少话你们一起那么多天聊不完,回来又聊了一宿?”徐庆不明白了。
展昭默不吭声,正襟危坐。
今天一早醒来时天已大亮,两个都没想到能睡这么沉。白玉堂火烧屁股似的赶回自己房去换衣梳洗,看样子,想粉饰太平还是有点赶不及了。无意识的抿了抿唇,昨晚实在……
见时候确实不早了,卢方招呼大家:“都别等了,我们先吃吧。”
这时白玉堂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哎呦!都不等等我啊!”
“再等下去,我们大家都给饿死了!”卢大嫂刺他一句。
白玉堂嘿嘿笑笑,拉过展昭身边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展昭往旁边给他腾了点地方,打个招呼:“玉……白兄,早。”
白玉堂笑一笑:“你也早。”说完提起筷子便吃起来,只是眼角还忍不住往旁边飘。
卢大嫂含着筷子头看着二人,直到卢方问她“娘子,想什么呢”才回过神。
白玉堂今天胃口大好,风卷残云般扫了个盘碗干净后,刚想告退却被大嫂叫住:“五弟,你跟我来,大嫂有话告诉你。”只得一头雾水跟着往后堂走。
卢大嫂边走边说:“五弟啊,从今天起你就二十有二了。虽说江湖儿女晚成家是常有的事,但也要早点预备才好。”
“大嫂不要操心这种事了,我白玉堂想要成亲的话还愁没人肯嫁吗?”
“所以我才问你啊!”卢大嫂说着加快了脚步,“你要是对哪家姑娘有意思,剩下的事情交给大嫂办;要是还没个可心的女孩,大嫂也好给你物色。”
白玉堂顺手抓抓头发,一脸头痛的表情:“大嫂啊!你五弟我是自由散漫惯了的,还不想成家立室呢!”
“我也就是提醒提醒你,别再当自己还小啦!”
两人越走越远,绕过后堂已到了园子里。卢大嫂忽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瞪视着白玉堂,脸上殊无笑意。
白玉堂一怔,直觉的知道有点不妙,小心地问:“大嫂,你这是……想说什么啊?”
“你跟大嫂说实话,你昨晚到底干什么去了?”卢大嫂罕有地严肃问道。
心跳倐的漏掉了一拍,白玉堂口吃了一下:“在,在展昭那里。”他是天不怕地不怕,但对这位强悍的大嫂却从来存着一分敬畏,下意识的便如犯了错的小孩般心虚起来。
“在展昭那里,是切磋武艺来的?”
“是啊,那小猫儿武功还是不错的。”白玉堂松了口气,原来展昭跟他们说我们切磋武艺啊。真是,早知道套套供词就好了,省得害爷爷白紧张了一下子。
卢大嫂的表情瞬间僵硬了一下,眼神一扫,落在白玉堂颈侧。衣领规规矩矩掩得很紧,不像往常般随意,但薄如蝉翼的纱衣却隐隐约约掩不住那下面的一块青紫。卢大嫂心中一沉。
“那展昭是官家的猫,跟你这江湖的鼠不是一路。跟他走太近了,当心闲话。”
“嘿!闲话?五爷还真不当它是回事!大嫂,你五弟行事自有分寸的,不必担心。”
“你有分寸就好。行了,我就是这么两句话想跟你说。等下我还要在园子里走走,你先回去吧。”卢大嫂知此时说什么也是无用,只得先打法了他去。
见白玉堂走远了,又招来今早负责收拾客房的仆人询问,越听越将眉头皱得更紧。这个老五,叫大嫂怎么说你好……
白玉堂的寿宴并未大张旗鼓,只是卢大嫂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五鼠兄弟连各自的夫人,再加上一个展昭,倒也宾主尽欢。酒足饭饱之际,卢大嫂不经意地问展昭:“展兄弟,你这次是打算在我们岛上玩几天啊?”
展昭不着痕迹地扫一眼白玉堂,回答道:“在下手中还有公事未完,给白兄庆了寿,明日一早便动身回汴梁去了。”
“呵呵,展兄弟还真是个大忙人啊。那么五弟,”看向白玉堂,“你这次总要在岛上安分一段日子了吧!好歹是五当家,就算不管事,也别一天人影不见的。”
白玉堂却答道:“明天我跟展昭一起上路。京城怎么也比陷空岛好玩,我还没玩够呢。”关键是京城有只猫啊。
“还是一天就知道玩!”卢大嫂笑道,眼中却黯下来。
这一餐饭吃得热热闹闹,几鼠都兴致极高,白玉堂这寿星和展昭这外客倒成了摆设。不过他们本也没心思在这闹,彼此用眼角的余光偷瞄着,都知道对方的心思,便一前一后的称醉告了退。他们一走,余下的几位也渐觉索然起来,没多久也各自回了房。
卢大嫂一进房门便叫所有人退下,对尚不明所以的卢方说:“当家的,你有没有看出来今天五弟的反常?”
“反常?我看他还那个样子啊。”卢方疑惑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你们男人啊,一个个心比那水缸还粗呢!”卢大嫂一边抱怨,一边把白天的事情一件件细细的讲了。
卢方听着,脸色愈来愈阴沉。半晌吩咐:“叫人去找二弟,三弟和四弟来,不要惊动了老五。”烛光跳跃,映得二人脸上阴影微晃,一样的苦涩沉重。
次日清晨,天刚大亮,展昭已收拾停当。正待去找白玉堂会合,有人在外敲门,一看却是韩彰与蒋平。
展昭抱拳道:“韩二哥,蒋四哥,展某正要启程,还未向诸位辞行。”
蒋平眯着眼睛笑呵呵地说:“自己人,不必客气。展兄弟你不熟我们陷空岛的路,让我们兄弟两个送你去码头吧。”
展昭连忙道谢,却推辞道:“多谢二位好意,只是展某还要与白兄会合了才好走。”
“我们正是因此而来的。”韩彰道,“老五还有点事,叫我们来给你带路的。”
两人客客气气的,展昭也不好严拒,只得跟着走了。
一路上韩彰蒋平不住天南地北的闲扯,展昭几乎插不上话。一直到了码头,见一条小船停靠在岸,却不见白玉堂人影,不得不疑惑地问:“两位哥哥,白兄可还要等会才到?”
蒋平摇了摇扇子说:“我们老五的事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才完。他抽不出空来,只请你先回汴梁,他随后再去。”
“若有什么困难展某愿效一臂之力。”
韩彰却说:“展兄弟你公务缠身,实在不好意思打扰。”
见这两兄弟挡在回去的路上,展昭不禁皱了皱眉,心下已知事情不大妙了。
白玉堂这边也早就收拾妥当,本打算去找展昭会合,却被自家大哥堵在了屋里。卢方笑眯眯地拉着他的手坐在床边,亲热地说:“五弟啊,咱们兄弟可好久没亲近了,今天陪大哥多说说话吧。”
白玉堂心早不在这,便推托说:“大哥,改天我回来一定陪几位哥哥多亲近亲近,只是今天实在是没时间了。”
“你哪有什么事好忙!”卢方笑着摇头。
“大哥难道忘了?我今天要去汴梁,展昭还等着我上路呢。”
“你说展昭啊!”卢方恍然大悟,“他一早已走了,是你二哥和四哥送他上船的。”
“什么!他走了?”白玉堂不信地叫道,跳起来便要冲出门,却在门口看见面若冰霜的大嫂和拧眉瞪眼的三哥。
“五弟,你要去追展昭是吗?”卢大嫂挺身挡在他面前,“慢说他已抛下你走了,就算还没走,你也不该再见他。”
“大嫂为什么这么说?”白玉堂不解地问,心中莫名一悸。
“那展昭对你存荒唐不良之心,又做出天理难容之事;你顾念与他相交一场,不杀他伤他出气也就算了,实在不该再与他有所牵扯!”卢大嫂难得语气严厉的训斥。
白玉堂脑中“嗡”的一声,倒退两步,怔怔的说不出话来。他们已经都知道了!他们要把展昭和我分开!
徐庆怒气冲冲上来一推白玉堂肩膀,大声叫道:“老五,你要是非这么做就是对不起列祖列宗!就是不孝!你懂不懂!?”
白玉堂被他推搡得踉跄,心神尚在震惊慌乱中未能回复,就只惨白着脸呆呆不语。卢方见小弟模样可怜十分心疼,走上前揽住他肩膀,拉到椅子上坐好,一面抚拍他的后背,一面柔声说:“五弟,年纪轻时犯个糊涂做点错事在所难免,关键要知道悬崖勒马。趁现在你涉入未久还好脱身,千万不要到了日后泥足深陷,那时才悔之晚矣啊!”
白玉堂慢慢冷静下来,将几个人的话一一在心里过了一遍,暗中哼一声:以为软硬兼施就能迫五爷就范吗?未免太看不起人!更何况,五爷才不信凭二哥和四哥两个能叫展昭不等我就一个人离岛!想罢沉着嗓音开口:“大哥,三哥,大嫂。既然你们都知道了,我也不隐瞒。没错!我与展昭有情,且是两厢情愿!只不知这犯了哪条国法,谁家忌讳?”
徐庆一跃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咆哮:“什么国法,忌讳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这是没出息!是要断子绝孙!”
见白玉堂瞪了眼睛要发作,卢方急忙拨开老三的手,耐心开导:“五弟,你要想想,两个男人在一起怎能传宗接代?你白家家大业大,你身为这一辈现在唯一的男丁,不思光大门楣也就罢了,万万不可一时糊涂,断了白氏的香火啊。”
“大哥已育有一子芸生,我就算此生再无子嗣,白家也不会绝后。”
“那展昭呢?”卢大嫂反问,“据我所知,他可是家中独子;若是一生无所出,日后可就没有常州展氏一门了!白家有后,你自不用担心;但你叫他如何向展家祖宗交代?”
白玉堂语塞,卢大嫂继续说:“你们现在浓情蜜意一切都好说;一旦日子久了,心淡了,他想起子嗣一事来,必定会弃了你,另寻娇妻美妾去!”
白玉堂闻言几乎毛发倒竖,目光凌厉地盯住大嫂,一字一句地说:“展昭是何等样人,我清楚!他许了我,便是一辈子,决不会有始无终!”
“将来的事,谁说得准?”
白玉堂愤怒,正要大声反驳,忽听一人自门外大声说道:“子嗣之事乃展某自家事。展某尚不忧心与此,何劳旁人挂怀?”说着一蓝衣人影快步闯进门来,正是展昭。
乍听见展昭声音,白玉堂双眼猛然一亮。接着就听蒋平在门外叫:“大哥,我跟二哥尽力了,只怪这小猫他太精……”
卢方顿足:“行了!不要说了!”一面又向展昭痛切指责:“展大人,展大侠!你喜欢男人女人我们管不着,但你却不该招惹我五弟!他年轻心热,入了你的套,便要毁了这一生的!”
白玉堂听这话堵心,刚要还口,却被展昭用力按在椅子上。只听展昭不急不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卢岛主,你这话有误,请恕展某不得不言明。一来,白兄……玉堂不是黄口小儿,又已无父母在堂,终身大事可由自己决断;二来,玉堂与展某乃是两情相悦,没有设套算计之事。请卢岛主说话慎重。”
徐庆听了第一个大叫:“你凭什么叫我大哥跟你说话慎重!你拐了我们五弟,我还没捶死你这破猫呢!”说着便要往前冲,幸而被韩彰拉住了。
韩彰凉凉的对展昭说:“都说展南侠是谦谦君子,知法守礼,可却勾引良家男子入那世所不容的邪道,又做出苟且之事来。我就不知道你君子在哪里?知的什么法,守的什么礼?”
“展某从未自诩过这些,都是他人抬爱之言。为些旁人或好或歹的言语便委屈自心,不敢放开怀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蒋平鼻孔里哼一声:“是真英雄,好汉子就该行事光明磊落。想我五弟本是正常男子,风流名声天下皆知;谁料遇到你却莫名其妙转了胃口。要说你没用什么诡计手段赚五弟入套,哼!怕是没人会信的!”
“展某自问无愧人前人后,更对得起玉堂。蒋四哥的话,恕展某不能领受!”
这时白玉堂从椅子里站起,上前一步立在展昭身旁。一只手紧紧握住展昭的手,而展昭也立刻回握住他的。四鼠一见这情景更是发了急,一个个叫嚷起来:
“老五,你这是做什么?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展昭!快放手!我五弟岂是你能肖想的?”
“展小猫!你这不要脸的恶贼!看三爷爷打扁了你!”
卢方更是急得动手要把两人紧握的双手分开,无奈两个是一样的不为所动,反而越握越紧了。直叫卢大爷言语都带了哭音:“五弟!听大哥一句话,莫入歧途!莫入歧途啊!”
“大哥,几位哥哥。”白玉堂镇定的开口,“小弟对不住诸位兄长的厚爱。白玉堂此生便认定了展昭一个,从此不在乎世人闲言闲语,只愿哥哥们成全。”
“你!”几鼠无话可说。摇头叹息者有之,颓然顿足者有之,暴跳如雷者有之。
徐庆双眼尽红,暴吼出来:“老五!你不是一贯最要脸的吗?你要跟展昭在一起,成了个兔子,天底下的人都会看你不起!连我们大家的脸都一起……”后面半句话被蒋平一掌捂回了肚里。
“五弟……你三哥胡说的……”卢方胆战心惊的想圆一下场面,却见白玉堂黑青了脸色,双眼闪现冷厉光芒,已气到极处了。
展昭捏一下白玉堂握到发抖的手,轻声呼唤:“玉堂……”
一屋子人都静下来,屏住了呼吸。只听白玉堂轻轻冷笑两声,锐利目光扫视几位兄长一番,决绝而言:“我白玉堂的脸面自会顾及,不劳几位贤兄操心!既然如今嫌我污了陷空岛的门庭,扫了五鼠的颜面,白某人从此不再踏上贵岛一步便是!”说罢也不管几位兄长呆若木鸡,一手拿了画影,一手拉着展昭冲出门,直往码头去了。
半晌几人才回过神来,纷纷大呼小叫地追赶出去;卢方痛心得泪流满面,不住埋怨夫人:“你刚刚为何不劝劝他?你一向最听你的话啊!”
卢大嫂叹息不语,只是望着他二人离去的方向,目光复杂难明。
码头上,三鼠望着轻飘飘渐行渐远的小船怅然若失。那船上一个白色的身影始终背对着他们,直至消失也不曾回头看过一眼。韩彰重重一脚踢在徐庆屁股上:“就你那张臭嘴!”徐庆灰溜溜不敢反驳。
船上,展昭看着岸上的人影远得看不见了,才从背后抚在白玉堂的肩膀,柔声说:“已很远了,玉堂,他们现在看不见了。”
白玉堂站得笔直,高高扬起的脸上如雪塑冰封一般。闻言闭了闭眼,自出发后第一次转过身去,正望见陷空岛的陆地消失在水平面上。
“展昭……”喉咙紧得无法再多说一个字。
展昭不语,只把眼前倔强的人紧紧搂在怀抱,让自己肩上的布料被层层打湿。
第十一章
从松江到汴梁的路程骑马通常要走两天半左右,但展昭见白玉堂情绪低落,一路上特意把脚程放慢,观花赏景,直用了近四天才赶到。
进城时正是早晨,商铺纷纷开门,街上行人渐多,一片欣欣向荣。白玉堂郁结多日的心绪略受感染,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展昭见时机合适,便邀他来开封府同住;而白玉堂担心被人看出与展昭的关系,坚持要住客栈。两人争执不下。展昭这些日子一直迁就白玉堂心情不佳,事事都顺着他的意,唯独这次咬死了口不肯让步,白玉堂颇感诧异:难道他有什么万全之策可以不露马脚?先跟他去看看好了。
两人到了开封府,看门的衙役一见他们忙不迭的奔向里面禀告。不多时,上至府尹大人,下至厨房帮工全部迎了出来,一时场面热烈。白玉堂十分惊讶。展昭在府里人缘极好不奇怪,自己什么时候也开始受欢迎了?这些人虽没象对展昭般对自己拍肩把臂那么亲热,但一个个看向自己的目光热情中透着亲切,到好像看自家人似的,不知何故。
展昭的房间久未住人已落了灰尘,要是还是他自己的话倒好对付,如今白玉堂这个有洁癖的人来住就万万不行了。此时他正指挥下人们清理打扫,白玉堂则抱着手臂站在院中央,眼神凌厉地打量着站在角落观望的大人和先生,跑前跑后帮忙的几根柱子,挤在小院门口看热闹的各色人等,只待其中哪一个露出一丝异样神情,便打算牢牢记在心里,日后定要好好让他尝点苦头。不过直到一切就绪,也未找到一个目标。白玉堂鼻子里呼出一口长气,心下的戒备略放松了些。
忙了一天又是接风又是洗尘,大家人困马乏,纷纷早早休息了。展昭想着白玉堂晚饭吃得很少,怕他夜里会饿,便去厨房拿了点小菜并一壶酒。回来时正看见白玉堂满面凝重的坐在屋脊上发呆。
提气轻轻一跃落在房顶,展昭坐在他身边,从食盒中取出酒菜,先斟了一杯递给白玉堂,柔声说:“玉堂,可是又想起不开心的事了?”
白玉堂闷闷的回答:“不是不开心,是你们开封府的人太奇怪。”
“哦?怎么奇怪?”展昭莞尔。
“对外我们的关系还是朋友,我搬到你院子里住难道很奇怪吗?好歹明面上我们还是一人一个房间呢。你们府里的人却一窝蜂跑过来,好像在看新鲜景。”
“你想太多了。知道府里住进新人来,就算是认识的,大家也会表示点热情吧。”
“晚饭时公孙先生一直给我夹菜,多亲热似的;还有你家大人,看我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他家儿子。”慢慢啜着酒,白玉堂百思不得其解。
“大人视我如子侄一般,他看你当然也是子侄;公孙先生一直关心照顾我,自然对你也是一样。”展昭笑着解释。
“等等!”白玉堂悚然一惊,脸色立刻变了,“你是说,他们两个早就知道我们……”难道陷空岛的事要重演?
“别着急,玉堂,没事的。”展昭急忙握住他的手安慰,“展某对你的心意他们确实早就知道了,虽未见赞同,但却并不反对。其实我倒觉得,大人和先生,尤其是大人,其实是乐见其成的。”
“那其他人呢?”白玉堂还觉不妥,“不会也知道了吧?”
“没有,这都要多谢包大人。”展昭把白玉堂的手往怀里带了带,继续说,“当日我中了毒镖,昏迷中一直叫你的名字,被一些人听了去,隔天便有闲言闲语传出来。大人知道后亲自登门拜访了那几个人,说了什么我并不清楚,但从那以后便没人再议论这件事了。”
“包拯不反对你喜欢男人?”那个黑炭虽看着不大迂腐,也不象这么不拘礼法的人啊。
展昭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大人说,当日引我如官门,他自觉亏欠了我;现在是我自己选择未来人生的时候,不论我怎样选,他都会支持我。”
“就算你选了个男人做一生伴侣,他也支持你?”
“正是。”
白玉堂喟然长叹。包拯果然是非常人。展昭舍了自由,舍了江湖地位来辅佐他还真是值得了。原来还常常想拐了这猫离开官府,回江湖上逍遥去;现在看来,竟是连自己也要被他降伏了。试想有这样一个人视你若亲生子侄,不计较你走的路,一如既往尽心关照,你怎忍心抛下他一走了之?
两人肩并肩坐在屋脊上,融融月光下如一对并栖的鸟。
公孙策轻轻掩上书房的窗,把这一对身影隔出了视线。回身低笑:“大人,展护卫终于把白少侠得到手了,只是不知这带回来的是‘媳妇’还是‘女婿’。”
“怎样都好。只要展护卫高兴,‘媳妇’‘女婿’都是一样。”包拯捻须而笑,本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两道缝,连额上的印痕一起,脸上三道月牙。
一大清早,白玉堂一个人在街上闲逛。展昭陪大人上早朝去了,他闲着无聊,记起昨晚让两人挤得辛苦的那张窄窄的床铺,还不如扔了的好!正好在城里转转,买张真正舒服的大床才是正经。还有那小小的衣橱,放他自己那两件衣服还嫌不宽敞,哪里够地方装五爷的?要赶紧换个大的!对了,还有那些半新不旧的帐子幔子,颜色都褪了,也得重做才行。啧,今天还真是忙!
正合计着床上的雕花要什么图样才好,眼角里瞥见一个粉红色的人影,脱口叫道:“眉儿!”
柳眉儿也是闲逛,听见有人叫她名字看过来,不禁眉开眼笑:“哥哥!”快步跑过来,“哥哥,这些日子你跑哪去了?也不说一声,急死眉儿了!”
白玉堂满面春风的迎上去,却掩着鼻子又退回来,皱眉问:“眉儿,你今天抹了多少头油香粉?怎么这么刺鼻子!”
“吔?”柳眉儿停步,提起袖子闻了闻,“还真挺香的啊。不过不是我抹的,是从别人身上沾过来的味儿。”
“能抹得那么香喷喷的,别是勾栏场中的人物吧?”
柳眉儿令人意外的红了脸,忸怩了两下,低声说:“那个,哥哥走南闯北,见识一定是广的;恩,有个人,眉儿想请哥哥……帮忙过过目。”
“看个人?”白玉堂大感兴趣,就是那个香喷喷的人物?看着柳眉儿难得一见的小儿女羞态,对那个人的好奇心愈加旺盛起来。
展昭陪包拯从宫中回府,奔往住处的脚步轻巧飞快。这些天一直和白玉堂形影不离,乍一分开这半天居然觉着想得慌。兴冲冲推开房门,里面却空无一人,不禁暗笑自己:糊涂了!象玉堂那么坐不住的人,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说不准是跑到什么地方玩去了。
于是整个下午便如往常般过去,谁知到了晚饭时也不见人回来。看展昭都坐到了饭桌边还频频看向大门的样子,赵虎忍不住说:“展大人,你别等了,白少侠大概不回来吃晚饭了。”
“怎么?你看见他了?”
“恩,今天巡街的时候看见他跟个小姑娘坐茶楼里说话。那时候太阳都要落了。”
“你看见那小姑娘长什么样子了?”
“恩,也就十六,七的样子,大眼睛,挺漂亮,穿件粉红衣裳。”
“哦。”展昭应了声,胸口有点闷。
听描述倒像那个柳眉儿,他们又凑在一起了?嘿!我这是担心的什么事!难道不信玉堂了不成?自嘲一笑,转过头吃饭去了。
等到白玉堂回来已过了亥时,身上隐隐的带着脂粉香和淡淡的酒气。展昭吐了口气,平平常常开口询问:“玉堂,这么晚回来想必是会晤旧友去了吧?”
“恩……算是吧。”白玉堂犹豫一下。这小猫儿曾有一度对眉儿有意,还是不要……我还真不是什么大度之人。
展昭忍不住横扫他一眼,真当我宰相肚里能撑船呢?不过……为这种事生气,难道我还认真争风吃醋去不成?
又见那人脸颊带着笑意,怎么看怎么爱看得紧。拉过来一口吻住,直到那人一愣之后反手抱住他也不松开。
我不信,我就在这,你还能有心思往外跑!
不知哪一个呼的扫灭了油灯,衣物摩擦声,水渍声,喘息声,一时都掩入床帐中去。
第二天清晨,展昭精神奕奕地出门去了;他前脚刚走,老鼠紧跟着就爬起来。这猫昨晚真是积极,不知是他哪里受了刺激,还是五爷我魅力升级。一面碎碎念,一面穿戴梳洗停当,迈步走了出去。
逛了逛街,吃了个饭,到了约定地点是已是下午时分,柳眉儿正在等着他。
“哥哥,你可来了!眉儿都等好久了。”一见白玉堂过来,柳眉儿立刻叫起来。
“抱歉啊,眉儿。”白玉堂温和一笑,“是你说那位朋友要下午才见得到,所以我就迟点来了。”
“那我们就走吧。”
“好。不过眉儿,你的朋友如何,为什么要我来相看?”
“因为你的眼光肯定比我厉害,能看出来他到底可不可靠。”
“可靠?你要拜托他什么事吗?”
“不是什么事……是个……人……”柳眉儿声音越来越小,脸又通红了。
“人……?”白玉堂十分不解。
“哎呀!哥哥不要什么都打听拉!……你看,到了!”
闻言抬头一看,白玉堂不禁直了双眼。面前一座朱漆花楼,紫幔金梁,奢靡华丽;金漆大匾高悬门前,上书“春山馆”三个大字。
春山馆?白玉堂记得似乎听过。那不是汴梁最大的小倌馆吗?
回头去看柳眉儿,依然笑得纯真无邪。
头皮硬了硬。到这种地方去,可别被人看见。看见还无所谓,万一传到小猫儿的耳朵里……他可没表面看着那么大度!
没办法正要抬脚往大门走,却被柳眉儿拉住。愕然回头,见她呶了呶嘴,带着他往春山馆后院墙的方向去了。
两人到了没人的地方悄悄翻墙而入,白玉堂一面满腹狐疑,一面猫低了身子跟在柳眉儿后面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一座两层小楼下面。柳眉儿朝白玉堂眨了眨眼,一个提气轻轻跃上二楼,又往下招招手。白玉堂纵使不解,也好奇心重,跟着便跃上去。
柳眉儿轻车熟路的潜到一扇窗下。那窗子没关严,还留着一道缝,她便顺那缝往里瞄了瞄,随即推窗涌身跳入。
白玉堂没跟着进去,贴在窗边的墙上听动静。里面先时还有铮铮淙淙的抚琴声,待眉儿一进去立刻停了,有人从里间走出,听悉悉索索的衣裾声穿的还是上等的绸缎。
是个当红的小倌……眉儿让我看的就是这人?白玉堂纳闷。
里面传出来一个男子的声音:“眉儿,我就知道你会来,果然来了!”嗓音虽是男子的低沉,偏偏语调温婉柔媚,听得白玉堂后颈一阵发凉。
接着是柳眉儿带着喜气的声音:“桐生!我今天带了个人来看你。”
那叫桐生的小倌“咦”的一声,不解地问:“什么人?”
“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白玉堂白五爷。”柳眉儿说着,趴到窗口来,“哥哥,你进来吧!”
白玉堂便站到窗前来。向里面一望,房间布置颇为雅致,颜色却是暧昧的浅红粉绿,飘着浓浓的熏香味。屋中央站着一人,作为男子来说身材可算纤细,穿着湖绿的长衫,浅绿的镶边。没系腰带,可那衣服剪裁得极是贴身,把细细小小的腰身衬得越发玲珑。他面目长得极好,眉修而黑,目明且狭长,玉面红唇,脂粉味道极浓。
这人看在白玉堂眼里是说不出的别扭,可也只得跳窗而入。一走近了,桐生身上的脂粉香气顿时扑鼻而来。白玉堂喷了下鼻子,找个靠窗的椅子坐了,说道:“听眉儿说你们是朋友,我还真挺好奇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眉儿不大自在地看了桐生一眼,回答道:“其实,是桐生救了我一次。我有次生意失手被人追,是桐生把我藏在他房里,才躲过的。”
“哦……”白玉堂轻摇折扇,斜眼觑着桐生,脸上挂着一丝意义不明的微笑。
看得出桐生很不高兴,自捡了张椅子坐下,轻飘飘地说:“眉儿是女贼,我是男娼,我们女盗男娼本就是一路。大侠看不顺眼也是应当的。”
“呵,还有点脾气呢!”白玉堂乐了,手里的折扇直摇。
“哥哥……”柳眉儿十分尴尬地拉拉他衣摆,祈求似的小声叫道。
“桐生不敢。卑微之人自有卑微之命,半分强求不来。”桐生在椅上躬了躬身,语气平淡地说道。
“你认定了这一生污糟卑贱,便过这污糟卑贱的一生去吧,我妹妹却清净得很。”白玉堂收了扇子,直盯着桐生说道。
桐生顿时涨红了脸颊,双眼闪出星星点点的火光来。但只一瞬,便恢复了一池静水的模样,低眉垂目轻声说:“心清人自清。桐生是生来卑下,又操此贱业,却从不认为这一生有何污糟。”
“那你倒说说,你的人生是怎样的?”
“如风中絮,水中萍,半分不由自己。只是絮还是絮,萍还是萍,总不会随风化了风,顺水变了水。”
“说得好!”白玉堂喝彩一声站了起来,“眉儿,你这朋友当真不错,我今日也算没白来一趟!”
柳眉儿一听立刻笑逐颜开:“哥哥,你吓死眉儿了!我还以为你讨厌桐生呢!”
白玉堂溺爱地摸摸她的头发,迈步走到桐生身前,郑重一拱手道:“先前试探,得罪之处请包涵。”
桐生见惯各种傲慢的客人,还未见过这般的人物向自己道歉,一时乱了手脚,慌忙起身还礼,口中告罪不迭:“不敢不敢……桐生一时意气,信口胡言,还请大侠不要见怪……”
柳眉儿插上来:“这下好了,我们可以慢慢聊天了吧?”
“好,聊天,聊天!”白玉堂打个哈哈,“眉儿,弄点茶水来啊。”
“好——”
“我来好了,眉儿不知好茶叶放在哪里。”
屋子里气氛缓和下来,说说笑笑间,倒是越来越融洽了。
第十二章
亲手把又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小贼扔进府衙大牢,展昭拍拍手,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了。
赵虎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拐角处,用手肘碰了碰身边的张龙:“哎,这两天展大人的脾气好像有点大呀。”
“你才看出来啊?”张龙白了眼这个后知后觉的,“都半个来月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事烦心呢。”
“那就问问哪!”
“你傻了啊?他正火头上,谁跑去触霉头?”
“怪不得他这两天抓贼都比往常下重手。”
“可不!今天这个也算倒霉,谁让他反抗来的?”
他两个自然不知道,展昭这一肚子闷火已经烧了有一个月了。自白玉堂那日与疑似柳眉儿的女子相会后,这段时间隔三岔五便带着一身脂粉香气回来却不自知。偏那香气每次都是一样的,从不换个味道,真真叫人不愿想歪都难。
展昭烦恼得很。不止一次想直截了当向那家伙问个明白,偏偏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甚至几回动念跟踪他,却连自己也瞧不上这等偷偷摸摸的举动,到头来只能是在心里把那人骂了一遍又一遍。
回到房里换了便服,越想越觉气闷。索性扔下一切不管,且出去走走。
天色已不早,有些店铺开始关门歇业了。展昭心不在焉地慢慢走着,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地上的影子越来越长,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去哪里。恍惚间一抬头,满街朱灯画楼,竟是到了汴梁有名的花街胭脂巷。
他一身的官服站在此处煞是惹眼,路边的男女无不或明或暗地瞄着他,有人在以袖遮口窃窃私语。展昭大是尴尬,急忙回身便走;刚走出两步,旁边一栋楼内哗啦涌出一群人来,嘈嘈杂杂呼喝不休:“打死他!打死这个狐狸精!”“刀呢?拿刀来!”“站住!你给爷站住!”
一群人追着个桔红衣衫的男子奔出来,还没等展昭看清怎么回事,一人将手中棍棒掷出,正击中那男子腿上,立时跌倒,被后面追赶的十几个家丁打扮之人按住拳打脚踢。装扮得花枝招展的老鸨领着几个龟奴护院跟出来,却不上前拉开,只嘴里不疼不痒地劝解。
展昭看那挨打的男子,身材纤瘦,衣衫早撕烂成一条一条;被围殴之下却不哀号哭叫,只是蜷着身子,死死护住头脸,在拳脚挨身时忍不住地闷哼。
“全都住手!”展昭一跃上前,冲入人群中将巨阙一抡,人全被扫到一边,“天子脚下,有何不平去官府鸣冤!你等当街行凶,可将王法放在眼里?”
刚刚还凶神恶煞的众家丁一见来了个当官的,纷纷退后,不敢言语。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上下打量展昭几眼,行个礼说道:“这位大人,我等是户部尚书齐大人的家仆。奉主母之命给这妨碍风化之人一点教训,不敢不守王法。”
展昭冷眼扫过那人,并不答话,俯身去扶那桔红衣衫的男子:“你是这馆中的人?他们可有打伤你?”忽地一顿,这人身上的气味怎地这般熟悉?一下醒悟过来,原来正是这段时间白玉堂常常带回来的香气,心中不禁动了几动。
那男子挣扎着起来,痛得站立不稳,长发散乱遮住了面容,口中一面抽气一面感激:“多谢,多谢这位大人相救……”
一直站在后面的老鸨这时飞快地冲了过来,一副老母鸡架势拉住那男子的手便往楼里拖,边走还边说:“你这孩子啊,就是不懂事!看惹了多大的祸事!看把那几位爷给气的!快回房去,让妈妈看看伤哪了……”一面走一面又偏过脸朝齐府的管事那里看,那中年男子沉着脸点了一下头。
这两个人的小动作桔红衣衫的男子也看见了,顿时火烧了手一般狠命甩开老鸨,跌跌撞撞扑到展昭脚前扑通跪倒,叩头哀求:“大人救我!他们要挖掉我的眼睛,划花了脸去做苦工……大人,救命!”
“别瞎说!”老鸨赶紧折回来使劲拽他,又向展昭陪着笑脸解释:“大人别见怪,这小子没见过世面,一顿打就吓糊涂了……”妓馆的龟奴护院也一窝蜂地来拉他,并动作粗暴地去捂他的嘴。
那男子也不知是吓疯了还是豁出去了,不要命地踢打挣扎,嘶哑着嗓音呼喊:“救命!大人救命!救……”喊声嘎然中断,已被人牢牢按住了口鼻。
“放开他!”展昭上前用剑柄敲开那几人,将男子从地上拉起来:“此事内有曲折,无法一时定论;这人我先带走,以确保其安全。在下开封府展昭,各位若有内情可上开封府来,必有论断。”说罢不理众人抗辩,抓着那男子肩上的衣服便大步走了。
那男子手足早不听使唤,在展昭的拉扯下磕磕绊绊地跟着,浑身抖得筛子一般。
展昭一路头也不回地快步向前走,直到出了胭脂巷,到了一处僻静所在才停住脚步,放开那男子。看他喘的上气不接下气,便静静等着,直到他顺过气来了才柔声问道:“这位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哪家馆所的?刚才发生的事,能否讲给展某知道?”
那男子止住了哆嗦,稳住气息,尚心有余悸地回答:“大人垂询,草民知无不言。”说罢第一次抬起头来,蓬乱黑发下露出一张如描似画的俊美面容,“草民属身在春山馆,姓吴,名桐生。”
白玉堂抱着手臂坐在院墙上,深深的吸气,把胸口翻涌的不清不楚的滋味压了下去。手指在怀中宝剑上轻轻敲呀敲,喀喀有声,跟磨牙的音色差不多。
天色早已黑透,远远近近的窗子里都亮起了灯火。白玉堂不知第几十次的望向甬路那头,依然人影不见。用力啐一口,敲剑鞘的声音更响了。
死猫,臭猫!若不是机缘巧合让爷爷撞上,怕还发现不了你的真面目!日暮时分,身着官服就踏足花街,还真是……爷爷已经不去那种地方了,这次你总不能说又去找我了吧!好,我等着你回来,看你还能有什么说辞!
他这里气愤不平,忽听背后有人呼哧带喘的说话。原来院墙后面是一口水井,有两个下人正抬着只洗浴用的木桶往这来。
“老李啊,我说,大晚上的,干嘛非刷这桶啊?就用过了,也不脏。”
“你懂啥!”一个老成点的声音反驳,“你不知道那洗澡的人是干什么的?”
“不就是个小倌嘛!”年轻点的声音不以为然,“展大人带回来,亲自安顿在客房的人,说不定是他的朋友呢,也未必就有脏病。”
“那也得防备着!展大人心善,见不得人受苦,说不定就是叫那小子装可怜给狐媚得迷了眼,当成什么苦命落难的人给收留了呢!”
“恩,这也说不准哪,那小子的确好相貌!老李啊,你是没看见,那小倌长得可真是……大姑娘都没那么俊的……哎呀,什么东西?”
两人在这嚼舌根,冷不防头顶窜过去一团白影。只一阵风,连声音都没有,忽悠一下就不见了。
“莫非……莫非有鬼?”老李不禁颤了嗓音,“快点,刷完快走!”
“还刷什么呀,这就走吧!”
“不行!这桶咱府里别的人还用呢……快刷!”
“哎……”
这两个还在壮着胆子拼命刷桶的工夫,从他们头顶一跃而过的白玉堂已足不点地的奔客房去了。
展昭这边将吴桐生安顿好了,一直等他完全平静下来,才细细问了事情缘由。听着他用淡淡的语气讲了原委,不由长长叹息一声:“原来如此!只是这一来你恐怕很难再在汴梁立足,不知有何打算呢?”
桐生低垂了头,轻轻说道:“就算难以立足也走不得。桐生的卖身契在春山馆老板手里,若出逃……按律便是死罪。”
展昭皱了眉,沉吟片刻问道:“此事过不在你,但没有相关律法,官府也无法为你出头……是否只有赎身才能使你离开春山馆?”
“恐怕……只有如此。”桐生更消沉,低声说道。
展昭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停住郑重问道:“若赎买你,要多少银两?”
桐生倏地抬起头来,丹凤眼中闪闪发亮,却很快黯淡了下来:“大人说笑吧?”
“不是说笑。”展昭斩钉截铁地说,“收留你在府中不是长久之计。你是卖身在春山馆的,迟早得放你回去,到时难免又被他们伤残折磨。展某薪俸虽不丰厚,也想勉力助吴兄弟出离水火。”
桐生脸上从黯淡到犹疑,再到惊喜一连串的变化,忍不住哑声说:“大人,你,你当真……”
“啪”的一声脆响,一物透窗纸而入,堪堪擦过桐生耳际,击碎了墙边高几上的一盆兰草,“笃”地钉入了墙内。
展昭一惊,急忙上前查看,见人未伤到才稍稍出了一口气。这时就听窗外“呛啷”一声响,是兵刃出鞘之音,立即提起巨阙跃出门去。
院中一人持剑而立,白衣胜雪,冰霜覆面,眉目间带着煞气,正是白玉堂。见人出来叫一声“臭猫吃我一剑”,不容分说挺剑便刺。
展昭大吃一惊,连忙招架,口中惊疑喝问:“玉堂,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白玉堂一剑斜削肩头被闪过,心中怒气更盛,“我倒要问问你干的什么好事!”
“展某行端坐正,自问无甚差错。”
白玉堂气白了脸,手下更是虎虎生风:“你行得端,大晚上的跑去花街做什么?你坐得正,领个小倌回来又是做什么?还想给他赎身,你把白爷爷当成什么人了?”
“你在胡说什么!”展昭听了他的话,心头火气也起,“嚷得那么大声,也不嫌丢人!”
“你做得,凭什么爷爷说不得!当官的果然都是这副嘴脸,只会说得天花乱坠!”
“你闭嘴!”展昭终于发怒,狠狠一剑将白玉堂逼退两步,大声说道:“这话要说也该我来说!以你前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还没资格指责展某!”
“什么!?”白玉堂瞪圆了眼睛,正要反唇相讥,忽听有人大喊一声“白大哥”。侧眼一看,却是桐生跑了出来。
“桐生?你怎么在这?难道那猫他对你……”
“白大哥,若非展大人出手相救,桐生早被挖去双眼,或许已不在人世了。”
“桐生的客人中有一位乃是户部尚书齐大人。”展昭还剑入鞘,冷冷说道,“齐夫人知晓后命人到春山馆殴打桐生,并要挖眼毁容。正好展昭路过,便将他带回府来。”见白玉堂一副尚未缓过神的模样,又问桐生:“听你喊他‘白大哥’,你们可是熟近?”
“是。”桐生老实回答,“这一个月来,白大哥时常来馆中找我……”
“不是那么回事!”还不等他说完,白玉堂急忙打断,拉住展昭袖底说道,“我去看桐生其实无关风月……”
“哼!”展昭想起他曾多次带回桐生身上的香气,怒气又上涌,“白五爷自是正人君子,造访秦楼楚馆都是无关风月的;旁的人一脚踏进花街便已罪不可赦了!”说罢一甩手抽出袖子,大步而去。
“哎,展昭,你站住!你听我说啊!……喂!你这小猫儿怎么这么大脾气?”白玉堂也顾不上桐生,一路大呼小叫追赶了去。
次日包拯下朝颇早,展昭也跟着亥时不到便回了府。寻思昨晚某只老鼠信誓旦旦自称清白,并说今天一早便去找人证来,说不准现已回来了,便往客房方向走去。
所谓认证,其实是白玉堂自己坚持要找的,展昭然而不太在意。当那老鼠坚称自己与桐生毫无沾染时,展昭就是相信的;只是一来这一个月来积累的怨气没那么快消散,二来实在气他不分青红皂白跑来兴师问罪,便始终冷淡着脸色。果然白玉堂就急了,只差没赌咒发誓。想起昨晚的情形,一丝笑意浮上了展昭的眼角。
不多时到了客厢小院门口,正好有人迎面而来。抬头一看,是白玉堂,身后跟着个粉红衣衫的妙龄姑娘,正是柳眉儿。
乍见柳眉儿,展昭一愣,随即疑惑地望向白玉堂。
那人先打法了柳眉儿进去看桐生,自己慢慢踱到展昭面前,神色无奈地说道:“眉儿和桐生情投意合,两人早私订了终身。这一个月我常去找桐生,其实是因为不太放心,去给她看看。我跟桐生什么事都没有,这下你总可以相信了吧?”
“那一整个月你为什么都不说?”
“那也是因为……”白玉堂说到一半忽然顿住,再开口却改了口风,“我爱说便说,不爱说便不说,又用得着你管了?”
展昭却未恼,温和笑道:“你容不得我和别人有私,难道我便不是一般的心思?”
白玉堂视线不由瞥到一边去,未成想心思被人道破,却仍撑住架子,下巴一扬说道:“这件事算是就此交割清楚了,你也不用再掉脸色给我看。好了,跟我进里面看看吧。”
清楚白玉堂的脾性,知道想让他服软认错是痴心妄想,展昭也不在意。抬手比了个“请”,自己随在后面进了客房。
房里这一对正头挨头坐在床上。桐生挽起了衣袖露出手臂上青青紫紫的伤痕,柳眉儿心疼得眼圈都发红,小口小口地给他吹着气。
见他二人进来,桐生放下衣袖站了起来,柳眉儿更是立刻向展昭拜了两拜,含着泪珠说道:“眉儿多谢展大人仗义援手,救了桐生的性命。”
展昭抬手虚扶:“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只是,若不尽早赎身,桐生怕是还有危险。”说着回头看白玉堂,目光中隐有疑惑。
白玉堂急忙分辩:“你知道爷爷不是心疼银子的人。我早想把桐生赎出来,可他们两个不愿意。”
“为何不愿?那地方越早脱身岂不越好?”展昭不解地问。
柳眉儿和桐生对视一眼,慢慢说道:“我们当然也想早些脱身,可是眉儿却想亲手将桐生赎出来。我一直在努力攒钱,已经快要凑够数目了,却不料发生这样的事……”
桐生从后面握住她的手,默默的紧了紧。
“那你们现在可以不必推辞了吧?”白玉堂上前两步,“还差多少哥哥我给你们补上。”
“哥哥……”柳眉儿曲身下拜,眼泪已落了下来。
展昭看着这三个人,不由微微笑了。目光转向窗外,一只不知名的小鸟盘旋几圈停在了栏杆上,正歪着头向里面望进来。
三日后,汴梁城外官道上,暖阳正煦,微风轻拂,一车两骑缓缓前行,慢慢停住。
白玉堂翻身自马上跳下,对车中说道:“眉儿,桐生,再往前便出了汴梁地界,我们不再送了。”
车帘挑开,布衣素颜的柳眉儿探出头来,立刻便红了眼眶。涌身从车上跳下,拉着白玉堂的袖子抽泣起来。
桐生也跟着下了车,安抚地拍拍柳眉儿肩膀,对白玉堂和展昭长揖到地,诚恳说道:“我吴桐生能有今日,脱离苦海,又得贤妻,全是拜白大哥和展大哥所赐。我与眉儿回柳州老家,临行前千万感谢,无法言表,唯有大礼参拜。”说着屈膝便要跪下。
展昭急忙搀住:“何必如此多礼!”
白玉堂也颇有感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重重拍了拍桐生的肩膀,也不管对方在自己掌下一阵趔趄。然后又抚着柳眉儿的头笑道:“小眉儿如今也要嫁人了。只是将来千万不可依仗身负武功就欺负桐生啊!母老虎没人爱的。”
柳眉儿哽咽得说不出话。
白玉堂从怀中掏出一块白色玉佩,放在柳眉儿手里嘱咐:“我是不能去柳州看你们成亲了,这玉佩就算是贺礼吧。我们兄妹相处时日虽不长,情意却真;你不要嫌礼薄了才好。”
柳眉儿抖抖的嗓音叫声“哥哥”便扑在白玉堂怀中痛哭不止,桐生默默地红了眼眶,连展昭看着也觉伤感。
半晌还是白玉堂哈哈一笑道:“好了,都别哭了!五爷我最受不了这套腻腻歪歪的!还不快擦擦脸,等会太阳都下去了,你们半夜赶路不成?。”
展昭抬头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前面要至少二十里才有客栈,迟了怕要露宿荒郊。”
桐生拉一拉柳眉儿:“别再哭哭啼啼了,你这样白大哥和展大哥也不放心的。”
柳眉儿这才抹了眼泪,跟着桐生上车去,犹自一步三回首。
马鞭清脆一响,车子轱辘辘向前驶去。展白二人驻马观望,直到再看不见了,才各自上了坐骑。
马儿信步往回走,慢悠悠,一摇一晃。展昭看看前路,对旁边白玉堂说道:“想不到你和柳姑娘兄妹情深至此,她一走,你连晚饭也不吃了。”
“谁说我不吃晚饭了?”
“我们这么慢慢逛下去,回到开封府必是夜半时分,何来晚饭?唉!可惜了张婶今天烧的糖醋鲤鱼,她可不常做啊……”
“你不早说!”白玉堂立刻来了精神,“回去晚了,没的便宜那几个柱子!小猫儿,咱们来比一比,谁先到城门,晚饭的鱼头归谁!”
“我不要鱼头。”展昭摇头,“不是谁都跟你一样爱吃那全是骨头的东西。”
“真是不懂吃鱼!那就赌鱼腹好了,你爱吃这个。”
“好!”展昭应一声,提缰拍马“嗖”地蹿了出去。
“哎!你耍赖啊!”白玉堂大叫,急忙追赶。
两骑疾驰追逐,眨眼便只见一路尘土。
第十三章
这日清晨,白玉堂还未睁开眼睛,先伸手去摸旁边。没有人。心道一声果然,睁开了眼睛。却见展昭坐在桌旁,正挥笔书写什么。
这倒稀奇了。
白玉堂坐起身来,不解地问:“你今天怎么没跟着你家大人上朝?偷溜了吗?”
“胡说!今早皇上身体不适,早朝暂停。”
“哦。那你写什么呢?”
“信。对了,玉堂,今早陷空岛派了人来,说带了几位岛主的口信给你。要见见他吗?”
白玉堂心里一跳。哥哥们想讲和了?那他们愿意认可我和展昭的关系了?随即又是一恼:想反对便反对,想认可便认可,五爷岂是任由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便对展昭说:“你叫他回去,我不见。”
“几位岛主或许后悔当初,想与你言和呢。”
“我知道,但是……”白玉堂愤愤不平地撇了撇嘴,“他们想讲和,我却未必愿意陪着!”
展昭领悟,笑笑。又说:“我正在给你几位哥哥写信,你要不要添几句话进去?”
白玉堂嘴唇张了几张,还是别过头去,赌气似的说:“我没有话说。”
展昭露出了然的神色,回身提笔写道:“玉堂安好,诸兄勿念。唯常怀思忆之心,不肯明言;盖一时意气,谅庶几便消。所赠信鸽,甚善,拜谢。展昭上”。写完出门将信交给陷空岛的信使,又特意嘱咐了两句,才回房来。
房里白玉堂已经穿了衣服,眼神疑惑地看着他。
“……你跟那送信的说了什么诡秘话?”
“也没什么,只说玉堂来开封府后饭量变小,想是思念故人,无心饮食。”
“你……”白玉堂恼了,不知是真恼还是假恼。
日子平平静静地过。陷空岛每个月都会派两次信使。一开始白玉堂一概不见,都是展昭一人应酬;后来也开始问一些岛上的事,却不肯捎只言片语回去。而那只陷空岛送来的信鸽就安安逸逸地被养在屋后,几个月的功夫倒长肥了不少。
这日下午,展昭公事已了,正坐在院中树荫下跟白玉堂小酌闲聊,忽听有人呼唤。回头一看,却是包拯陪同着一位太监服色的人进了院门。
展昭心中虽诧异,还是上前寒暄见礼;白玉堂却冷下了脸,只管坐得纹丝不动。
那太监见白衣男子倨傲无礼,也是不喜;对着展昭却笑意盈盈,口中说道:“展大人,您如今可是圣眷隆重,令人羡慕啊!”
展昭谦逊:“陈公公过奖。不知陈公公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恩……”陈太监端起了架子,踱到地中央站好,清了清喉咙说:“咱家确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展昭接旨!”
展昭与包拯对望一眼,惊诧莫名,立刻跪下听旨;白玉堂听说圣旨,站起来说声“圣旨跟白爷爷没关系”,便不管陈太监愤愤的眼神回屋去了。
陈太监摇一下头,从袖中取出黄绫一卷,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据报,襄阳王赵钰久有不臣之心,勾结辽人,意图翻覆天下。然苦无实据,难于绳之以法。闻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武艺精强,忠勇有嘉,堪当大任;特命即日动身前往襄阳,务以获取实据为要。钦此。”
展昭口称谢恩,领旨。
陈太监走时笑眯眯地对他说:“展大人,皇上可交代咱家告诉您,这趟差使办好了,必定要升官加爵的。您前途无量啊!”
待陈太监走远了,包拯面色凝重,沉吟道:“展护卫,此行恐怕凶险万分。”
“属下知道。”
“皇上命即日动身,但今天天色已晚,你便明早出发吧。”
“是。”
“你四品官员之身,前往襄阳不可没有名目。对外可称是为追捕江洋大盗而去,应不会令人起疑。”
“是,多谢大人费心。”
“还有,本府令王朝马汉与你同去,行事起来也好有个照应。”
“那么大人身边……”
“不妨事,你们平安完成皇上的嘱托才是正经。”
“是,属下必不辱命。”
白玉堂没有开门出去。站在窗内听他们二人商议,一声不响,面色沉静。
当夜,一条白色人影打开了屋后的鸽笼,把一个细小竹筒系在鸽子脚上。那只早已养的肥大的鸽子扑楞楞地向着西南飞去无踪了。
襄阳北城,与繁华基本不靠边。这里居住的都是些贫苦人家。有的世代操持贱业,有的几辈子不识一个字,终生在泥水骄阳里挣一份未必能糊口的生计。
北城,铜驴巷里有一间既破又小的客栈,总共才八间房。门上干裂得走了形的木匾上用黑漆写着“云升客栈”四个字,漆色已经快掉光了;走进破旧的大门,客栈里面倒还干净,只是一切物事都似受过伤的样子,无不带点破损。
此时客栈里只住着四位客人,是一起来的。其他三个看着还普通,只其中一个,就算掌柜的眼神再不济,也能看出他根本不是北城的人物。一身欺霜赛雪的亮白锦袍,在这个破旧简陋的客栈里,呆在哪都一样的扎眼,偏他本人跟不知道似的。
“这肯定是哪家的衙内公子跑出来尝新鲜了。”掌柜的暗下了判语。
这一行四人不是别人,正是来襄阳公干的展昭,王朝,马汉,和一个劝不听撵不走的白玉堂。
掌灯时分,展昭在房内换好黑色夜行衣,出门看见白玉堂,也已穿戴整齐。一身月白锦缎长袍,上绣流云纹样,罩着轻纱罩衣,高洁清雅如仙人临世;身上折扇,香囊,环佩一应俱全,又全然是个浊世翩翩佳公子。看着看着,不由得出了神。
白玉堂侧眼看展昭直直盯着他,自负一笑:“白爷爷这身装扮可还过得去?”
展昭回了神,侧过脸去说:“平时也不见你特意打扮,去那种地方就换了个人。”
“哎,你当爷爷这么做是为了谁!”白玉堂叫起屈来,“我去青楼也不是玩乐,是给你打探消息去了;谁知你却在这酸起来!”
展昭眼神黯了黯:“委屈玉堂了……只是襄阳这一行,你本不该来的。”
“不来?让你这只笨猫自己去送死?”
“送死倒未必。只是玉堂一向自由洒脱,一旦沾上官府的事,只怕会束缚了羽翼。”
“那就不劳操心了。五爷的羽翼,可不是谁想束缚就束缚得住的。倒是你,平时就笨笨的。那襄阳王府据说也养了不少江湖人物,你每晚去夜探还要多留神些。”
“展某知道了。玉堂你也小心。”说罢从窗而出,沿着房顶一路向南去了。
白玉堂目送展昭走了,才出房间去。叫马汉从后院牵了他的白马来,乘着往花街的方向走了。
夜色阴沉,天上乌云遮住了月亮。襄阳王府灯火通明,显得阴影处更加黑暗。一身黑衣的展昭潜行在暗影中,无声无息。
今天赵钰和姬妾饮宴,只讲风月,不谈正事;展昭不甘心无功而返,转而向西厢院落而去。那边曾粗粗看过,似是招募的江湖人士所住之地;早去探察下,将来万一交手也好有个准备。
正一路寻着阴影处隐藏行迹,忽然至一旷阔所在。平坦如镜的空地上突兀的立着一座高楼。楼高五层,做宝塔型,黑黝黝矗立在那里。风吹云动,露出半轮明月。清辉照在楼上,瓦片泛起幽幽青光。竟是遍铺铜瓦。
展昭望着那楼忽地泛出光泽来,心里不知怎的一阵发寒。似乎那楼是一座陷阱,一匹猛兽,多少危机潜藏其中,令人不愿靠近。
一队守卫离那楼远远的在巡逻,展昭伏下身子等待他们过去。正在这时,远处天边腾起一朵焰火,在空中聚成一只老鼠的图案。分明是陷空岛的联络信号。
展昭心中一惊:玉堂明明去了花街,但看这信号的位置却在城外;莫非他出了什么状况?于是也顾不上探查,扭身直奔信号的方向而去。
一路风驰电掣,不多时已出了襄阳。在一座山丘上看到几条人影,展昭奔过去一看,却是陷空岛四鼠。不由奇怪,忙上前见礼:“几位哥哥安好。”
卢方神色颇尴尬,但还是堆起笑容回礼:“展兄弟别来无恙。”韩彰只管盯着自己鞋尖,蒋平笑了笑点个头,徐庆上前一步喝问:“怎么是你来了?我五弟呢?”
展昭答话:“我以为是玉堂放的焰火,原来是几位哥哥。我想他看见信号应该就快到了。”
一时无人说话,场面便冷下来。蒋平摇摇扇子说道:“咱们也算一家人了,就不要见外。是五弟飞鸽传书叫我们来襄阳助阵,这事想必和你也有点关系。”
“不错,正是展某受了皇命来襄阳做件事情。想是玉堂担心事有不测,才劳动了诸位哥哥。”
“还以为是我们老五出了什么事呢!”大嗓门的徐庆说,“要是猫的事,倒不必操心。”
“闭嘴!”韩彰低声喝止他,转而对展昭说:“展兄弟,我们老三嘴巴不讨喜,你莫见怪。”
“哪里的话,徐三哥性子爽直……”
“快看,五弟!”蒋平突然大叫,大家一起向所指方向看去。只见一人白衣白马飞驰而来,不一时便到了眼前,正是白玉堂。
卢方激动万分,上前两步一把搂在怀里,嘴里连声说:“五弟啊,几个月一句话也没有,你可想死哥哥了!”其他三鼠也一拥上前,一时七嘴八舌。白玉堂虽不说话,但态度乖巧,只是不断点头应承。半晌寒暄完毕,才开口道:“哥哥们辛苦。其实我传信请哥哥们前来,是有一事相托。”
“可是为了展昭的皇命?”卢方问。
“正是。襄阳王勾结辽人意图谋反,展昭受命搜寻他造反的证据。此事成时反王伏法,百姓也可免于兴亡之苦,我侠义之辈此时正当仗义相助才是。”
卢方捻须:“恩,五弟说的有道理。但这本是官府的事,我们江湖人能做什么?”
“自有江湖人的用武之地。”白玉堂说,“我们先回客栈再慢慢讲。”说着一拉展昭衣袖,两人并肩向前便走,四鼠紧跟在后。
到了客栈,一见门面四鼠已吃了一惊;进到里面,看见种种物事无不破旧,不免开始摇头叹气。
卢方先轻叹一声:“想不到一向衣食皆有讲究的五弟竟然肯住这种客栈了。”
展昭接口:“展某也觉得这里实在委屈了玉堂;不过玉堂说这里鱼龙混杂,又不起眼,是掩藏行迹的好地方。”
徐庆在一旁嘀咕:“老五从小哪受过这个罪?跟着那猫可吃苦了。”
这话白玉堂听见了,脸色立即不愉。卢方几个紧张万分,好一阵东拉西扯才算换回了他面色如常。只是徐庆怎么也不敢开口了。
当晚众人都住进这家小店,离情别绪谈至快天明方去睡了不提。
次日一早,白玉堂说要补眠不肯起床,展昭却因事情毫无头绪睡不着,便一人出门去。刚至巷口,被开着间小小医馆的谢老头叫住:“我说,这位客官,老朽看你面带煞气,近日必有血光之灾。可愿意卜上一卦?”
展昭失笑:“谢老伯,你不是行医的大夫吗?怎么还会看相卜卦?”
谢老头摇了摇头:“唉!咱们这地方全是苦哈哈,都不敢病,也病不起。光靠行医,早饿死了!老朽我好歹还学过些麻衣相术,挣点温饱吧。”
展昭对命理相术一概是不信的,但想谢老头孤老一个,毕竟十分可怜,便掏出一块银子说:“今天有事,就不看了。卦钱先留下,等什么时候有空了再来找您老请教。”
谢老头推辞:“还没看呢,怎好收钱!”
“只当是我存在这的,下次找您看时不另给钱就是了。”说着放下银子便走了。
信步而行,出了北城,眼前立刻是别一番景象。市井繁荣,行人如织。展昭心中感慨,这窄窄一条街,竟将偌大襄阳生生割开两重人间。常住北城的人或许一生也享受不到襄阳的繁华;而一旦赵钰谋乱,刀兵立起,保不准整个襄阳,甚至更多地方将变成比如今北城还不如的人间苦海。思想见心情愈加烦躁,暗恨自己花费了数日时光,连那实据的影都找不到。
低着头只是闷走,既无目的,便不择道路。一条窄巷中,迎面过来两名妇人,都挎着篮子,想是刚从集市上回来。路窄不能并行,展昭便停下让妇人们先走,耳中听到他们闲谈新鲜见闻:
“我说姐姐,你看那几个人是哪来的?穿得稀奇古怪,还没老就秃了头!”
“他们那哪是秃头啊,是剃掉的!他们啊,可不是汉人!”
“剃掉头发?多难看啊!都露出一大半光头皮了!”
展昭心中一动,忙叫住两名妇人,拱手问:“两位大嫂,不知你们刚才所说的那些人现在什么地方?”
“啊……刚才在前面的大街上来的……好像往南走了。”
“多谢。”展昭快步往大街奔去,心中既惊且喜。惊的是听那两名妇人的描述,异服髡首,分明便是辽人模样。这襄阳城中竟果然有人通辽!喜的是坐困数日,终于有了线索。这一来反王伏法,阻止刀兵之灾便有了希望。
至大街上,人潮更是如涌;好在那几名辽人形状特异,十分好认,展昭离得远远的便看见了。于是一路假装逛街,尾随他们向南而去。这几个辽人虽也机警,但南侠何许人?便是出了集市,行人渐少,也不曾被他们发觉。展昭目送他们从侧门进了一个大院落,心中已了然。
此处来过,正是襄阳王府。
大天白日的,王府中侍卫如云,想潜入是万万不能的。展昭抬头看看天色,刚刚过午不久,离天黑还有好几个时辰,只好静观其变。心想辽人从这门进去,多半还是从这门出来;天黑后若他们还没出来,必是有要紧事,我便去打探打探。
好不容易月亮换下了日头,侧门还没有人出来。展昭也顾不得没穿夜行衣,径直翻墙而入,轻车熟路的一径寻去。
寻了几个地方都不见他们几个,正心焦,忽见赵钰书房中亮着灯,便蹑手蹑脚过去。果然见一个髡首的辽人站在门口,似是望风。观察周围,守卫都撤出老远,暗暗心喜:赵钰必是正与辽人商议机密要事,才令人不许靠近书房!于是轻飘飘掩至书房顶上,揭下瓦片向里观望。
书案后坐着一白发老者,穿着便服,正是襄阳王赵钰;墙边大椅上坐着一个中年辽人男子,气色阴沉。
赵钰正气愤愤说道:“现下时机大好,耶律大王却迟迟不愿举兵,罔顾我们结盟的信义,是何道理?”
辽人男子冷冷说:“王爷不必心急。全盘大局,我们大王自有安排。王爷想要现在起事,说实话,还是操之太急。”
“太急?耶律大王无非是对本王还有疑虑!双方盟书都签了,竟还有疑,耶律大王可真是……哼!”
“王爷,我们大王虽有顾虑,但绝非对王爷有疑。否则便不会与王爷签下结盟之约了。”
“但愿如此。”
屋上的展昭激动不已。他二人所提的盟书,想必就是那谋反的实据了。只是不知藏在哪里?心中一动,闪过那日所见的阴森高楼来。轻手轻脚将瓦片盖回,如夜鸟般掠过空中,直奔那塔形高楼。
到了那楼前仔细观察,此处离北边院墙不远,只隔了两重院落;但楼的周围大片空地,无遮无掩,潜入潜出恐怕不易。看守卫仍是离楼远远的沿着空地边缘巡逻,展昭忽然起疑:看这里守卫并不十分严密,人数也不很多,难道这楼并非紧要所在?又或者楼内另有乾坤,所以不需森严戒备?
拿不准这楼的玄虚,展昭便不轻举妄动。又将周围地形熟悉过一遍,就返回客栈了。
第十四章
展昭回到云升客栈时已快天明,白玉堂早就回来了。见他进来兴冲冲的询问:“小猫儿,今天可有什么收获?”
“这个……”展昭犹豫。收获是有的,但他不想白玉堂深入此事,便说了谎:“没有收获。”
“爷爷我却有大收获!”白玉堂卖关子,面露得意之色。
“什么收获?”展昭一听来了兴致。
“‘庭芳院’的绿艳姑娘和襄阳王府的侍卫总管相好。爷爷我在她身上花了好几天的工夫,终于套出她的话来。”说罢慢悠悠倒了茶来喝。
“什么话?”展昭追问。
“那赵老儿前一阵在襄阳范围以外收集能工巧匠,在府中起了一座机关楼,名叫‘冲霄’,据说厉害无比,能叫人有去无回。他若有什么机密物件一定是放在那楼中。”
“机关楼……冲霄?”展昭沉吟。越发笃定那阴森高楼定然就是冲霄楼,盟书也定然在那楼中。只是……机关……展某对机关一窍不通……正想着,白玉堂的声音传来:“你也加把劲,快探出那究竟是个什么实据。我们去那楼中取了实据也好完差。”
展昭眼前一亮:“玉堂说的是。只是说到闯楼,展某对机关之术毫无研究,玉堂却长于此道;不如你现在起就教教我,到时我们也好配合。”
“不成问题。”白玉堂一口答应下来。
“那么还得劳烦几位哥哥与王朝马汉一起四处寻访当初造楼的工匠,或许对破解机关有所帮助。”
“那是当然。不过若能找到设计这楼的人就更好了。”
展昭不语,心中暗自盘算:盟书一节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否则以玉堂的性子决不会老老实实的坐等。但我又怎能让他涉险,受丁点损伤?决不能让他去,不择手段也必须留住他。只待我学明白些机关之术,便悄悄独自前去,生死只我一人罢了。
想罢抬眼看白玉堂,风姿焕然,少年华美,心中爱极;又念及不日之后自己孤身闯冲霄,或许便会天人永隔,便有一万分的割舍不下。眼神牢牢锁在那人身上,半分移动不得。
白玉堂的心中也自有想法:机关之术岂是几天工夫能学通透的?到时若寻不到工匠,那楼便只能硬闯,还是得五爷我出马才行。只是那楼必然凶险万分,此一去难保不会……不,白爷爷是什么人?怎会被个死物难住!
想罢去看展昭,正对上他含情脉脉的双眼,心中一阵恻然。这小猫儿又笨又死心眼,若由着他去闯楼,只怕九死一生。到时剩下我孤单一个怎能得活?决不能让他去,必须留住他!机关的事,到底是五爷拿手!
两人各怀着自己的心思,全然不知对方盘算着相同的事。目光在空中交会,各自早对方眼中读到深情眷恋,勾起各自心中缠绵悱恻。无人说话,只是两两相望,浑然不觉晨光已跃上窗纸。
从这天开始,展昭除每晚依例去“夜探”外,白天足不出户,专心跟着白玉堂学习机关术的要领。王朝马汉以及四鼠便撒网般铺开,四处搜寻参与造楼的工匠下落。白玉堂倒是闲下来了,每天就是给展昭讲讲机关术,却不像往常般喜欢四处闲逛,反而是常常呆在客栈的角落里,看着用功的展昭出神。
一晃半月过去,事情毫无进展。大家找不到还活着的工匠,展昭也照样“探不出”何谓实据。
这日傍晚,天上下着牛毛细雨,空气清冷而潮湿。一众人围坐在堂中,焦急不安的等着。
大门一响,韩彰湿漉漉的进来。一面抖着衣服上的水珠,一面沮丧地说:“不行了,这个也死了。他赵钰真狠,硬是不留一个活口!”
卢方长叹一声,众人全都沉默,唯有徐庆吼起来:“他奶奶的赵钰!不杀他不配称侠义之辈!”
半晌,展昭语气郑重的开口:“如今最后的线索也没了,冲霄楼只好硬闯。此事凶险,不可儿戏,还需要详细商议。”
“商议又能怎样?”蒋平摇头,“那楼里的情形是一抹黑,连要找的东西什么样也不知道!”
白玉堂一拍椅子扶手,恶狠狠地说:“硬闯便硬闯,白爷爷怕过谁!”
展昭急忙握住他的手:“玉堂,不可莽撞!”
卢方站起来摆摆手说:“好了,急也没用。现在天色不早,大家先歇了,明天养足精神再议不迟。”
众人也无法,只得散了。
展昭白玉堂回到房中,点亮了油灯,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桌边,谁也不说话。展昭先打破沉默:“玉堂,你认为此事该当如何?”
白玉堂哼一声:“如何也只能去闯了。难道还有别的办法?”
“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过,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你看呢?”白玉堂把问题丢回来。
“不宜太早,总要做点准备。三日后应该可以了。”展昭低头说道。三日后,或许我已盗了盟书回来,或许再也……
“恩。”白玉堂不置可否。起身脱了外衣,倒在床里,说声“睡吧”,便不出声了。
展昭应一声,熄了灯,和他并排躺在一起。不多时,听见白玉堂的呼吸声渐趋平稳,知他睡熟了,悄悄伸指点在他颈侧。白玉堂的身子一震,便不动了。
展昭起身,换了夜行衣,挂了百宝囊,上下检查无遗漏了,才回到床边,看着熟睡的白玉堂,眼中柔情似水。
玉堂,我走了。你睡好,我不吵你。
玉堂,把你带进这么危险的事中来,是我的错;明知你不会放心我一个人去,还是暗算了你,是我的错。等你醒来,要打要骂随你怎样都行,好吗?
玉堂,不管冲霄楼多危险,我会回来。我一定要回来。留你一人孤单在这世上,我就是死也不能放心。
俯身轻轻吻上他的唇,轻柔得像蝴蝶落在花上,一触即分。
一触,把一生的爱恋全交给他。
一触,把这一刻变成心底永世的珍藏。
此一去,九死一生,我一人便够。
雨夜浓黑,阴沉沉的天空下丁点光亮不见。细雨如雾,潮湿窒闷,似乎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展昭伏在重阁的阴影下,看着对面的冲霄楼,心下算计:这一带每半柱香的时间有两队守卫走过。时间相隔虽不太短,但楼前空地宽阔,无遮无掩,只有大门台阶下的阴影中可以藏身,所以跃出的时间必须刚刚好才可以不被发现。暗暗数着气息,静待上一队守卫走远,正要一跃而出,忽听耳后风响,急忙向旁边一闪。“笃”的一声,一枚暗器钉在瓦缝里,却是一枚光滑圆润的白色石子。大惊回头,只见一身素白的白玉堂飘然而落,欺霜胜雪,寒气逼人。
急忙将他拉到暗处藏好,展昭又惊又急:“玉堂,你怎么来了?”
白玉堂盯住展昭的视线冰冷骇人,咬牙切齿反问:“我怎么来了?你先解释解释你怎么来了!”
“我……”展昭语塞。
白玉堂冷笑两声:“你以为一声不响跑来送死就是英雄了?你以为白爷爷是需要人保护照顾的妇孺吗?”
“当然不是!”展昭气急,“但我怎能让你涉险?若你有个意外,你叫我如何独个活下去?”
“那我呢?你一个人来闯冲霄,若有个什么闪失,想过我会怎么样吗?”
展昭噎住了声音,呆呆半晌才轻叹道:“是展某自私……玉堂,我明明点了你昏睡穴,你怎么没事?”
“哼哼!”白玉堂翻了翻眼睛,“爷爷我早防备着你,怎会着道?”
“你防备着我?”展昭眯起了眼睛,“没事你防备我干什么?”
“还不是因为……和你一般的心思!”
“你想扔下我独自来冲霄楼?”展昭惊骇。
白玉堂别过脸去,不做声。
展昭的拳头攥了又放,放了又攥,恨不得给这老鼠一下子;又一转念,我独自跑来冲霄,玉堂心中的感受只有比我更深,我又有什么立场生他的气?无奈苦笑道:“看样子我们谁想把另一个留下都不可能了。”
“可不是!”白玉堂也笑了,“不如就一同去。成则同生,败则共死。”
“一同去?”展昭反问,眉目带着笑意。
“恩,一同去!”白玉堂双眸闪闪发亮。
两人对望一笑,心意尽在不言中。
计算好时间,展昭拉着白玉堂从藏身处一跃而出。一道黑影,一条白练,飞一般掠过宽阔的空地,只几个呼吸就到了冲霄楼前。蜷身隐入阶旁的阴影中,正好望见下一队守卫缓缓走来。
展昭把白玉堂往里挤了挤,用自己的身体掩住他一身醒目的白色。一面等着守卫走过去,一面耳语着向他解说着楼的情况。待守卫走远了,两人一闪身形到了大门前。
冲霄楼四面封闭,没有窗洞,只有大门可以进入。
白玉堂一马当先,谨慎地靠近门前,只见门上悬着手指粗的铜锁,缠着儿臂粗的铁链。仔细检查过一遍,门外并未发现机关陷阱。眼看下一队守卫就快过来,白玉堂当机立断,运气内力贯注剑中唰的劈下。画影锐利,削铁如泥,铜锁铁链便如草绳般被斩断,“哗啦”一声掉在早已准备好的展昭手里。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踏步上前,以剑鞘做棍各顶住一边大门猛地向内一推,随即飞快地闪向两侧。嗤嗤声响,无数寸许长的钢针如乌云般喷了出来。若非此时二人躲在门侧,便是武功再高也闪避不开的。
片刻钢针过尽,两人又等了一等,见再无动静,才并肩缓步踏入。脚尖趟着地跨过门槛,一根细如发丝的丝线被一触即断。
展昭扎着厚厚的绑腿,完全没有感觉到;白玉堂只穿着单薄的绸衣,趟上细线时已微有所觉,立即不加思索拉展昭向前一扑。只听背后嗖嗖几声轻响,不知什么暗器落了空。
两人在地上一滚停住,背对背伏低了身子。
忽听“咔嗒”一声,大门自动关闭,楼内顿时如墨缸般伸手不见五指。四周机括声响,吱吱轧轧。两人不敢妄动,都抽剑在手,凝神摒气细听周围声响。
只两个呼吸的时间,声响便全部停止;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仍不见任何异样。展昭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晃着,四下打量楼内情形。
此处就如一座迷宫,面前是铁壁分隔的四条通道,窄窄的难容两人并肩;地面也是铜铁所铸,分成三步见方的一个个方格,四周都是深深的两指宽的缝隙。回头看来时路,大门却已不见,只有一片铁铸的墙壁,大门想是给掩在铁壁后面了。展昭心里一凉:如今退路已无,且这楼中的机关布局严密精巧,玉堂与我可能闯过此劫?回头去看白玉堂,也是一样的长眉深锁。
缓缓站起身来,白玉堂拿出两粒穿着丝线的夜明珠,一粒挂在自己颈间,一粒递与展昭:“戴上这个,把你那火折子收起来。等会闯阵的时候没的碍事。”
展昭依言把夜明珠挂在胸前,莹莹光晕把身前十步照得分明。只听白玉堂说声“跟紧我”,便一步步慢慢往前走了。
展昭学机关术不到半月,只是略通皮毛而已。此时虽知白玉堂在计算阵法方位,却帮不上什么忙,只好紧紧尾随在后,严密观察周围动静。
白玉堂细细盘算,进了左首第二条通道。走不两步,便眼尖地发现紧贴地面处拉着一根极细的丝线,跟方才门口那处如出一辙。示意展昭抬腿跨过。
紧张戒备的继续向前走,每一步都用脚尖试探过才轻轻踩下。又走了十来步,只听地面下“喀”的一声,心叫不好,急忙便要跃起却已迟了;脚下两块铁板忽然从缝隙处断开,身体便直直向下坠去。白玉堂大惊,瞥见脚下黑洞洞不知深浅,隐隐却有金属反光。勉力提气,仍够不着对面。正惊心之际,一股柔和大力挟浑厚掌风直袭背后。被那股强劲力道推送,白玉堂借力向前一荡,摸到陷阱对面的边缘;急忙用手一撑,施展轻功一个翻身,轻巧落在地上。惊忙之下回头去看展昭,半个身子落在陷阱里,单凭插在墙壁缝隙的巨阙吊住全身重量。见白玉堂脱险,这才放心,手上用力借劲跃回地上。
两人此时都是满手冷汗,对望一眼,犹自心有余悸。这冲霄楼的机关埋伏果然凶险。定了定心神继续向前摸索,更谨慎,也更缓慢。
通道七弯八绕,展昭已完全找不到东南西北。耳听周围仍不时有机关开启转动的声音,明白这是迷宫墙壁自行上下伸缩位移,不停变幻,自己却毫无办法。
白玉堂此时极度专注,脑海中不停计算奇门方位,还要留意提防陷阱埋伏,再容不下一点旁的心思。一路上种种暗算数不胜数,虽然大半被白玉堂妙手拆掉,但仍难免偶尔中招。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身上都深深浅浅挂了几道伤,终于看到了通往楼上的阶梯。
白玉堂忽然停住了脚步。展昭一警,从他背后向前观望,只见通道被一张大网封个密密实实,要想过去势必破网,而那网上手指粗的绳索丝丝泛着金光,竟是铜丝拧成。低声招呼:“玉堂,这个能解的开吗?”
白玉堂摇头:“怕是不行。”
“直接砍断呢?可有生机?”
白玉堂沉吟片刻说道:“网上绳索若断,必然牵动机括,到时不知会有什么招呼过来。”回头目光灼灼望着展昭,“必须破网。等下我一剑砍过去,我们便同时向前冲,到时生死恐怕只在一线。”
展昭拉住他的手:“我来砍,你不许争!”
“恩。”白玉堂反握住他的手,用力捏了捏。
调息运气了下,展昭持剑在手,丢给白玉堂一个眼色;白玉堂会意,微点了点头,提起在胸。
巨阙寒光一闪,大网立时碎裂,白玉堂间不容发直窜了出去。这时只听头顶呼呼风响,有重物以泰山压顶之势直落下来。
展昭因全力劈出的一剑滞了一下,落后白玉堂一步,连忙提起疾冲。
窄窄的通道中压力陡增,展昭心如明镜:这段通道的上方不是天棚,而是一长条形重物,大网一破便砸了下来。一念忽至,抬手对着白玉堂的背影就是一掌拍出。身形又是一滞,头顶风压愈强,不及思考,伏低身子,拼尽全力以足尖狠狠蹬地,流星般飞射出去。
前面白玉堂正运足内息疾奔,忽觉一股浑厚内力撞在自己背上,被推着飞一般向前飘去。心知是展昭在背后送了自己一程,恨不得对这不顾自身安危的家伙破口大骂,但脚下仍不敢迟疑。又奔出几步,只听背后“轰”的一声巨响,强风卷着尘土由后袭来,那重物在他身后不足十步之处结结实实砸在了地上。
第十五章
展昭!
白玉堂还来不及停住脚步,身前地缝中闪电般弹出两支雪亮利刃,一左一右自两侧向他身上砍来。白玉堂无法收住冲势,只得拧身鱼跃,想从两刃上方通过。若是换个人,这穿胸破腹之厄是决计难以躲过了;但锦毛鼠不是旁人,竟擦着刀锋边缘掠了过去。只是机括牵动的刀势实在太快,饶是白玉堂也未能全身而退,左边大腿上被刀尖划过,顿时血如泉涌。
双刃一击而没入墙中。白玉堂来不及查看自己伤势,一落地便扭身看向来路。夜明珠的莹莹光晕下,离自己身后不足十步的地方,一道四方石梁将通道封得密密实实;而石梁前,看不到另一粒夜明珠的光华。
白玉堂两耳轰的一声,心胆俱裂。展昭以掌力助我脱险,那他自己……急忙扑上前去,手脚冰冷颤抖到几乎不是自己的。
烟尘落下,只见一个黑色人影面朝下横趴在地上,正是展昭。白玉堂慌忙将他抱起,还好,四肢俱在,只有巨阙的剑穗被压在巨石下。一时欣喜莫名,摇着展昭的肩膀笑骂:“好你个臭猫!没死也不吱一声!还趴得那么难看,把夜明珠都盖住了,想吓唬你白爷爷啊!”
展昭此时有些迷糊。巨石紧擦着头边轰然落下,巨大的震荡冲击得他气血翻涌,几乎晕去;被白玉堂抱起来一顿乱摇,反而清醒了些。晃晃头拉住正激动的老鼠问:“玉堂,你有没有事?”
“没事!爷爷能有什么事!”白玉堂想跳起来演示一下什么叫活蹦乱跳,忽然左腿一阵剧痛,这才想起自己负了伤,忍不住一声闷哼。
这一哼让展昭彻底清醒过来,才注意到白玉堂腿上一道深得可怕的伤口,涌出的鲜血已将半边裤子染的鲜红。急忙运指封住附近穴道止血,却根本无法完全止住,只是流得十分缓慢了。展昭深深皱眉:“这伤很深,恐怕已伤了血脉,所以止不住血。”
白玉堂也觉出了不妙。血这么流下去,再慢也迟早是个死;还是只有尽快出楼才有希望,便催促展昭:“我们动作要快,只有出去了才有救。”
展昭点头,伸手撕了衣襟给他暂时包扎上,一面扶他起身一面说:“从现在起我走前面,你要尽量少活动,否则血流得更快。”
白玉堂恩一声,又“噗哧”笑出来:“现在是检查你这半个月功课的时候了,不会的时候可别逞能啊!”
“我明白的。”展昭让他跟在后面,收敛心神,小心翼翼的上了楼梯。
楼外雷声隆隆,绵绵细雨终于成了瓢泼之势。
“轰隆”一个炸雷,将卢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睁眼看见漆黑的房间,被闪电照得惨白;然后又是一声惊雷,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滴砸得房顶轰轰作响。
心中掠过一阵强烈的不安,卢方掀被坐起,怔怔发了一会呆,披衣推门出去。
他的隔壁是徐庆,再往前是马汉,尽头处的房间住得是展昭白玉堂。卢方慢慢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门前,扬起手刚要敲又犹豫了:若他们问起我为何深夜造访,该怎么说?说因为我心绪不宁,想来看看你们是否安好?未免显得太婆婆妈妈!待转身要走,又实在放心不下,总觉得有恶事要发生似的。如是辗转徘徊了一顿饭的工夫,终于定下了决心,敲响了他们二人的房门。
“笃笃”。没人应。睡沉了吧?
“笃笃笃”。还没人应。不会睡那么沉吧?习武之人日常都是警醒的啊。
“笃笃笃笃”。仍然没人应。糟了!不会真出了什么事吧?
卢方失了镇静,也不管屋里人的想法了,“砰”的一声撞开房门,大惊失色。屋中一片寂静,床上被褥凌乱未曾整理,展昭和白玉堂已不见了!
“快起来!你们都起来!五弟和展昭不见了!”卢方一声大吼惊起了客栈中所有人,大家都只穿着里衣跑过来。
“大哥,怎么回事?五弟不见了?”徐庆住得近,第一个过来嚷嚷。
“卢大侠,你说展大人和白少侠怎么了?不见了?”马汉瞪着眼睛追问。
“发生什么事了?”
“大哥!”其他人也围拢过来。
卢方的手哆嗦着指向房门,气急败坏地吼:“他们两个……早就走了!偷偷走了!”
“这个时候,半夜偷偷跑出去,难道他们是去……”蒋平一拍巴掌,止住了话头。
众人面面相觑,同时涌起一股寒意。
“先别慌,大家先别慌!”王朝还有些镇定,“展大人和白少侠也未必就是去了那楼,我们先不要自乱了阵脚。”
“王朝兄弟说得是,”韩彰点头,“不过也不能坐这等着。”
卢方马上赞同:“不错!他们若没去当然好;若真去了,我们必须得去接应!”
“那这就走啊!”徐庆急吼吼就要抬脚,被蒋平拉住:“照我看,咱们不妨从两面准备。一面派武功强的去襄阳王府看看,真有事正好接应;一面留下人在客栈守着,一旦发生事态也好随机而动。”
“恩,四弟说得有理。”卢方点头,随即分派人手,“四弟,你计谋多,能随机应变非你莫属;你就带着马汉兄弟守在客栈。王朝兄弟,你与我和二弟三弟一起往襄阳王府走一趟,如何?”
“好!”王朝爽快应承。
如此便无废话,大家分头去整理衣装。蒋平与马汉又忙着打点大伙的行李,卢方带着韩彰,徐庆和王朝冒雨向襄阳王府而去。
冲霄楼在凌晨的雨幕中更显阴沉。
展昭处理了下左肩深可见骨的刀伤,蹲下身照看白玉堂。
白玉堂的情形很糟。他身上虽没再添太严重的伤痕,但个个伤处的出血却更危险。尤其是左腿处,流血一直无法完全止住。撑了一夜,已经面青唇白,晕眩难支。此时正靠墙坐在地上,费力的喘息。
“玉堂,再撑一下,我们这就到最顶一层了。”
“没事!流这点血还要不了爷爷的命!”白玉堂斜斜瞪他一眼,以手撑膝便站了起来。
展昭急忙扶住他。现下时间宝贵,两人都不多话,相扶这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冲霄最顶层,出乎意料的没有繁复的阵法,重重的障碍,而是空荡荡一座厅堂。
两人诧异地打量四周,只见造成圆筒形的墙壁上从上到下布满整整齐齐的一个个圆孔。白玉堂嗤笑一声:“设计这楼的人倒知道返璞归真的道理。这最后一层舍了一切繁琐,只用一招万箭齐发,却是最难对付的。”
展昭一眼看见厅中的半空里悬着一只细长锦盒,兴奋地用手一指道:“玉堂快看!那盒里想必就是盟书,我们这就取了它也好离开!”
“盟书?什么盟书?”白玉堂疑惑。
“就是赵钰与辽人签的联盟密约!就是他谋反的证据!”
“原来你早就探得了实据,却迟迟不说!”白玉堂眼中透出冷光,咬牙切齿地说,“看来是一早就打好撇下我的算盘了!”
“玉堂,我也是……”展昭想分辨,一想不是时候,又改口道:“现在不是争论这件事的时机,我们还是看看能不能破它这个万箭齐发的机关。”
白玉堂也知事态紧迫,放下不满用心检查。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再看展昭,也是一脸失望。
“无法可破?”展昭仍不甘心。
白玉堂摇头:“只好硬闯了。”
两人不约而同抬头去看那锦盒,上面只用一根细细丝线吊在房顶,很容易拿到的样子。
“那线一断必会触发机关。”
“恩,到时万箭齐发,就把我们射成刺猬了。”
“破不了,只有想办法躲过。”
“空中无遮无拦,又没个借力处,你当你是飞天猫啊?”
沉吟片刻:“展某自有办法,到时候却需要玉堂配合无间。”
“哦?说来听听。”
展昭便把计划说了,白玉堂听了点头:“想不到小笨猫儿也有聪明的时候。”
于是两个并肩站在锦盒之下,展昭从身上百宝囊中取出抓钩,在手中掂了掂,向黑漆漆的房顶抛去。“叮”的一声金属相撞之音,抓钩又落了下来,头顶一阵悉嗦之声。两人对望一眼:房顶之下也有机巧!
再试一次,这回却是“笃”的一声,抓钩牢牢抓住了房梁。展昭试了试绳索的结实程度,口中数着“一,二,起!”两人同时凌空跃起。
两人的轻功在武林中都是顶尖的,就算白玉堂此时大打折扣,也轻松跃至锦盒悬挂的高度。展昭右手挽住抓钩绳索,左手持剑;白玉堂一手握绳索,另一手只轻轻一扯,便拿到了锦盒。
吊锦盒的细线闪电般回缩消失在房顶。
两人都想万箭齐发就要发动,同时手上一用力,急速向上窜去。箭孔只到房梁之下,只要上了房梁就安全了。现在唯一担心的便是头顶上那不知何物的金属物件。
果然,才跃至一半,只见黑影一晃,一张铜索大网兜头罩下。展昭早有准备,运足内力挥起巨阙向空中狠狠劈出。也亏的展昭内力雄厚,时间,力道掌握得精准,虽身在空中且左肩受伤不易发劲,但这一剑之力仍可削金断玉。一阵刺耳牙酸的锐鸣,铜网从中破开一条大缝,虽仍重重砸在二人身上,却未能将他们兜落网下,便擦着身体掉向地上了。
奈何这纯铜巨网重量实在太大,加上坠落之势,砸在身上的分量何止百来斤?强力冲击之下,展昭奋力抓紧绳索的手掌早被磨烂,血迹染红细绳,直拖了二尺多长才止住下堕之势;白玉堂力气早已不足,被巨网一砸便告脱手,身子直往下坠去。
两人均是震惊失色,幸好白玉堂反应得快,一探手抓住了展昭足踝,悠悠荡荡也算幸免遇难。这时铜网轰隆一声砸落地面,四周墙壁后就隐隐传来“吱吱咔咔”的机关转动之声。
展昭变了脸色。两人现在仍在半空之中,离房顶尚有段距离,而万箭齐发马上就要发动!
不加思索把巨阙咬在口中,伸手去拉白玉堂;白玉堂却一声大吼:“还不快走!”
展昭醒悟,急忙双手握上绳索,心里暗暗默念:玉堂,你可千万要抓牢!忍住左肩伤口撕裂的疼痛,双臂运力,带着两个人的重量猛地向上窜去。与此同时,空气中一片飞蝗声响,数百个箭孔箭如雨出。
万箭齐发!
展昭此时浑身的力气都使了出来,耳畔呼呼风响,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攀上了房梁。感觉脚踝处沉沉的还在,便知白玉堂没摔下去,才放心了点。
拉着白玉堂的胳膊把他拉上大梁,却见他面容扭曲惨青,咬着牙笑道:“白……白爷爷命硬,阎王老子都……不敢……收呢!”展昭心头一紧,向他身上看去,立时变了颜色:白玉堂的左膝旁边明晃晃钉着一根精铁短箭!铁箭入肉极深,几乎直没至羽,似乎已钉进了骨头里。
疼惜得无以复加,展昭红了眼眶,轻手轻脚将白玉堂抱在怀里,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轻声问:“玉堂,你可还撑得住?要不要我把箭取出来?”
先前的严重失血,再加上铁箭重创的剧痛,使白玉堂精神稍一放松便意识模糊了。展昭的问话虽听见了,一张口却说不清话,只是泻出一串不在意识控制内的呻吟。
展昭一见又疼又急,心知他必须尽快就医才能保命。想想这楼已没别的出路,不如便自己造一个!
随即在梁上站起身来,把白玉堂的右手搭在肩上将他架起,左肩伤口顿时剧痛,温热的血液濡湿了半边衣襟。右手提剑,调息运气,却觉力不从心,明白自己这一夜搏命已消耗过大。勉力提息,一声低啸中奋起巨阙,冲天而起。
冲霄楼顶鱼鳞般的铜瓦似被炸开般破开一个大洞,展昭负着白玉堂从洞里一跃而出。瓢泼的大雨劈头盖脸砸下来,视野中一片朦胧。一道闪电撕裂天际,映得天地一片雪白。趁着这一瞬间的光亮,展昭看见冲霄楼下,王府守军护卫密密匝匝罗列一地,显是正严阵以待他们自投罗网。一名将领打扮的人物越众而出,以手指他似在吼叫什么,却被掩盖在雷声雨势中。
冰冷的大雨使白玉堂清醒过来,环视一遍四周,已明白了当前处境。向展昭咧嘴一笑:“小猫儿,他们好像不愿意让我们走呢。”
“凭他们,还不配!”展昭拧眉立目,难得一见的显出戾气来,“玉堂,你还撑得住吗?”
“瞧不起你白爷爷还是怎么?”
“好,那我们走!”
展昭在记忆中搜索此处的布局,足下一点,两人同时向北面飞掠出去。
冲霄楼的北面离王府外墙最近,只隔着两重院落。
居高临下,展昭的目光瞥见蚁群般的兵士中有数十条人影凌空跃起,以轻功身法向自己落脚之处赶来。
襄阳王府招揽的江湖高手在此倾巢而出了。展昭冷笑:想留住玉堂和我,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一掠之势用尽,离空地边缘还有段距离。两人落向地面,立刻便有数杆长枪刺来。巨阙画影一左一右闪出两道寒光,长枪立断。正待施展轻功跃起,却被团团围住,不仅是四面八方的长枪,还有几柄刀尖凶狠攻来。不是不会武功的士兵,而是惯于刀口舔血的江湖人。
展昭左手揽在白玉堂腰上,让一条腿无法使力的他稳稳靠在自己左肩;右手巨阙纵横旋舞,使的尽是平常不用的凌厉招式。
白玉堂右臂架在展昭肩颈之上,左手持剑;虽不如用惯的右手利落,但此刻全力突围却更凶狠冷辣。
一阵搏命厮杀,血肉横飞,本已力弱的白玉堂早气喘吁吁,汗如雨下,单凭一股刚强血勇支撑着。展昭前番内力消耗过大,也渐渐有了不支之感。正在这时,包围略微松动,两人看准时机,一个纵身勉强跃上了北院房顶,向北墙奔去。
兵士这时已追赶不上,但王府高手仍如附骨之蛆紧紧跟随。要在平时,以展昭白玉堂的轻功修为哪能容得这些人追上?但此时一个内力体力消耗殆尽,一个重伤失血行动不便,刚刚出了王府便被七,八个人赶上。
展昭已红了眼。感觉到白玉堂的体温越来越低,手臂几次差点从自己肩上滑落,心知他已到了极限;可偏偏对手难缠,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巨阙仁者之剑,此时却修罗化身,在血雨中纵横挥洒,护着二人且战且走。渐渐的,两人身上都添了几道新伤。猛然一柄大刀向白玉堂头上呼啸着劈落,眼看白玉堂变招不及,又无法闪避,展昭匆忙一剑格开;正在这时,一记流星锤直扑展昭肋下空门,待要躲开却已迟了。白玉堂见状,猛地用力拉着展昭原地旋过半圈,欲用画影撞开铁锤却无奈力不从心,眼睁睁看着那锤“砰”地击中自己右胸。一口鲜血喷出,身子便软软倒下。
“玉堂!”展昭心如火焚,左手抱起白玉堂,不顾一切地向北面突围。刀剑拳脚一起招呼过来,展昭拼着背后结结实实硬受一掌,劈倒前面一个持刀的瘦子,终于跳出了重围。
强忍住胸中翻江倒海的窒闷剧痛,展昭将昏迷的白玉堂抗在肩上,拼上全身残力箭一般飞射出去。耳中嗡嗡震响,视线飘摇。隔着厚重雨帘,隐隐看到前方远处似有一支焰火腾空而起,在大雨中未及爆开便告熄灭;紧接着同一地点又是一支,仅炸开一个小小的不成形的银白光焰,转瞬便消失。
看不出是什么信号,但展昭直觉的认为那是接应他们的友方,便一头向那个方向奔去。忽地右腿一阵钻心疼痛,不知中了什么暗器,脚下一个不稳便从房顶摔向街上。半空中微一侧身,将白玉堂转至上方,自己和着两人的体重狠狠摔在地上。胸口郁积的咸腥涌上,神志有些昏沉了。
玉堂……玉堂需要救治……
一念清明,展昭奋力爬起,负着白玉堂跌跌撞撞几步,忽见路旁一座宅院门前,一个家丁模样的人牵着一匹马站在屋檐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一步窜过去劈手夺过缰绳,也不管那家丁的反抗,将白玉堂抛到马上,让他以骑姿伏在马背。伸手摸了摸白玉堂怀中锦盒还在,然后一剑轻刺马臀。那马儿一声嘶鸣,撒开了四蹄向北面奔去。
正在这时追兵赶到,展昭强自压下混乱不堪的内息,挺直身体横剑转身,对着敌人冷蔑一笑。
玉堂,我在这里为你挡住追兵,你一定要脱险,然后把盟书送交开封府。
玉堂,我们或许不能同生共死了……你若怨我,他日九泉之下再相会时,展某给你陪罪……
玉堂……
白玉堂伏在马背之上疾驰,心中疼苦,酸楚难当。他虽动弹不得,也开不了口,神志却未完全昏沉。如今见展昭要以一命换自己逃生,急痛之下很不能跳起来揍那小猫儿一拳,又或者狠狠痛骂他一顿;却无奈失血过多又挨了一记重击的身体象石块般沉重,硬是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更别提回头看看那小猫儿,或许就是今生的最后一眼……
勉强睁开双眼,前方铁灰色一片模糊,不知是沉重雨幕,还是眼中泪幕。隐隐有几道人影迎面扑来,有人拉住了奔马,一双手将他抱下马背。似乎有人大声唤着“五弟”,有人急切的向自己追问什么。
“展昭……还……在……”用尽全力挤出蚊蚋般的微弱声音,便陷入混沌黑沉之中。
第十六章
四周尽是一片铁灰,冰冷,沉重。身体如在水中载沉载浮,不知上下,不知方向。
展昭……小猫儿……
回来……
你说过我们同生共死,不许食言……
想偷跑……看爷爷把你抓回来好好教训一顿……
用尽全力的挣扎,挣扎,白玉堂终于张开了眼睛。
耀眼的光亮晃得他险些再次晕去。闭目歇息一会,再慢慢睁开,眼前的景物由氤氲一团渐渐清晰,他认出了一张脸:“大嫂……”惊觉自己的声音粗砺黯哑得难以入耳。
卢大嫂满脸欣喜:“五弟,你可醒了!知不知道你昏睡了多久啊?”
“展昭……在哪里?”
卢大嫂的脸僵硬了一瞬,又笑道:“你看你!才刚从鬼门关回来,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
“他……怎么样?”白玉堂的声音黯弱,却固执地追问。
“他伤得也不轻,在别的房间休养呢。”卢大嫂一面说,一面起身去倒茶水,没叫白玉堂看见她的表情。
“那就好……”心神一松,很快又昏睡过去。
卢大嫂回过身来见他又睡了,眉目间再掩不住愁色。叹一口气,交代丫鬟好生照看,自己便开门离去。
走不多远,看见卢方和韩彰迎面过来,忙迎上去说:“当家的,二弟,五弟刚才醒了。”
“醒了!”卢方大喜,连忙就要进去,被夫人拉住:“五弟他精神很差,醒来一会又睡了,你别去吵他。”顿了一顿,忧心忡忡又说:“五弟他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问展昭。”
“那你怎么回答?”卢方紧张起来。
“我骗他说展昭伤得不轻,在别的房间休养。”卢大嫂说着眼圈便红了,“当家的,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永久啊!等五弟有一天知道了真相……”
“瞒得一时是一时吧!”卢方摇头哀叹,也是痛心不已。
韩彰插话:“等到瞒不住时,老五的身体也该好了不少了,应可以撑过去的。”
“唉!也只有如此了。”
三人相顾叹息,都是愁云笼罩。
一晃半个月过去,盟书早被韩彰送去了汴梁,白玉堂的身体也大有起色,只是左腿伤骨处不是短时间可以痊愈,还被禁止外出。当他再次苏醒,得知自己正身处江宁酒坊是实在是大吃一惊,于是在接下来的十几天中,尽管每天八百遍的央告要去看展昭,都被兄嫂,尤其是干娘给无情的否决了。郁闷之下只有想办法先养好身体,至少能自己出得了门才行。
他不知道,每次当他又问起展昭的伤势时,大家虽表面看着没什么,却会不约而同地在离开后摇头叹气;卢大嫂更是整个人都瘦了。
这一日,一大家子聚在白玉堂屋里说笑,气氛颇为温馨。卢方故作神秘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笑呵呵地说:“为兄前两天从一个海外商人处得了个稀罕玩意儿,你们来猜猜是什么?”
一时有猜宝贝的,有猜器物的,直到徐庆说了句“该不会是什么吃食吧”,卢方才笑着说:“三弟猜对了!正是个吃食,是南洋来的一种果子。”说着打开布包,露出里面几个圆形小巧,黑黝黝的果实来。
卢方献宝似的先给江宁婆婆一个,再分每位兄弟一个,白玉堂两个,最后留了两个给自己和夫人。众人都新奇的很,端详了半天才小口地尝了尝,果然滋味鲜美无比。小小的果子也就两三口的分量,自然是一下子就吃完了。白玉堂自己吃了一个,却将另一个放在枕边,不吃了。
卢方见了笑着打趣:“五弟什么时候也知道珍惜东西了?那果子不快点吃了怕就放坏了!”
白玉堂低头笑笑:“这果子果然美味,我留一个给小猫儿尝尝。”
众人一下子僵住,不知说什么好;徐庆自以为小声地嘀咕:“留给他吃还不如留给我吃!展小猫虽是个好汉子,可惜福太薄,命太短。”
“你说什么?”白玉堂脸色立刻变了。三哥的话声音虽小,却直震心肺,激起一片恐慌。
“别听老三胡说!展昭他没事!”韩彰急忙打圆场,同时不忘暗地里狠狠踩那楞子一脚。
白玉堂的眼睛立起来了:“让我见他,我才能相信他没事!”
卢大嫂上前按住他:“别胡闹!自己受着伤不知道?现在就想往外跑!我们的话你都不信了吗?”
白玉堂犹豫了一下,但心中强烈的不安战胜了一切,甩开大嫂的手就要起床:“你们的话我自然是信的,但我今天必须要见他!”
“我说不许你去!”江宁婆婆发了威,“没好利索之前哪也不许去!”
白玉堂扫视一圈屋中众人,看得出虽尽力掩饰,却各显出一种惊慌不安,心里更冰凉下来:“展昭他不在酒坊是不是?他出事了……是不是!?”最后一问已是吼出来的,带着锥心的疼痛。
众人默然,痛惜之色浮于眼底。白玉堂一见便知不好,强忍住胸中气血翻滚,惨白着脸哑声问:“他在哪里?他还……还活着吗?”
卢方站起身,走到床边扶住他肩头沉声说:“五弟,我把展昭的事告诉你。你只要听着,千万别激动。”
白玉堂瞪大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大哥,脸色苍白得令人心疼。卢方坐在他身边,握住他一只手轻轻说:“那一晚我们接应到了你,立刻往前面去寻展昭。我们到的时候,打斗已将近结束。展昭他一个人对襄阳王府二十多个高手,斩了十一个,重伤六个,可他自己也撑不住了。我们赶走剩下的几个人再检查他的伤势,唉……惨不忍睹啊!浑身数不清的伤口不说,致命伤有两处:一是背后中掌,震坏了心脉;一是肋下中的一剑,斜穿胸部,深入肺腑。人虽抢回来,可是还没回到客栈,便没了气息……五弟,展昭他是个铁铮铮的好汉啊!”
“真是了不起的家伙,可惜……唉!可惜啊!”蒋平摇着头闭上了眼睛。
“以前不知道,对他多有不敬。现在……后悔也晚了……”韩彰感叹。
白玉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下来的,只觉得浑身冰冷,连血液都冻得凝固了。
展昭……死了……?
他把我一个人扔下……自己走了……?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不会!
“我不相信!”哆嗦得像枯叶似的嘴唇中吐出嘶哑的声音,白玉堂两眼发红地盯着卢方,“你们骗我!你们……一直反对我和他在一起,想借这个机会……拆开我们!”
卢方心疼得眼泪快要涌上来,紧紧抓着他的手颤声说:“五弟啊!我们怎么会骗你?过去我们是曾经不愿你和展昭一起,但现在……只要你开心,我们又怎会反对呢?”
卢大嫂跟着说:“这件事对你确实不好接受,但你迟早还是要面对的。五弟……还是节哀……”
白玉堂身体抖得厉害,牙关得得打战;眼睛恶狠狠瞪视这前方,却似没有焦距。江宁婆婆见他惨白得面无人色,心中揪疼,走上前来抚着他脑后柔声说:“儿啊,干娘知道你心里的难受,我们也是一样。展昭是个好孩子,可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展昭……小猫儿……死了……
白玉堂觉得全身碎裂成了一片片,木木然失去了知觉。突然,心窝处一阵翻搅般的剧痛,眼前弥漫过一片血红色,跟着便沉入了血海一般的寂静中。
“五弟!”
“老五!”
“儿子啊!”
满屋子的人顿时乱了手脚。
过了许久白玉堂才渐渐苏醒过来。
众人的心才刚刚放到肚子里,脸上露了点笑模样,却被白玉堂的一个要求再次打入谷底。他气息奄奄却语气坚定地说:“我要去开封府,现在。”
众人刚刚才给他吓个半死,现在哪个还敢逆着他的意?温言软语地告诉他这就准备马车,却以万事务必周全为由,物事精挑再细选,企图把行期一拖再拖;可是在白老鼠不吃药不要命的催促下又能拖得几天?不过两日之后,一众人等小心翼翼捧着宝贝似的护送幺弟出发了。还好一上路,白玉堂立即转了态度,积极配合卢大嫂的施治,还算令人宽慰。
马车速度本就不快,为照顾白玉堂受不得颠簸更刻意慢如龟爬;直至数日后白玉堂身体大好,也急得头顶冒火了,才渐渐加快速度。饶是如此,从江宁酒坊至东京汴梁这一路,仍是耗时长达半月之久。
进了汴梁城,马车行进在平坦的路上,车上的白玉堂双手却越来越冷。
他很怕。
这么多天来,一直支撑着他没有崩溃的信念就是“不相信”。
不相信展昭死了。
不相信他会抛下自己。
不相信从此形单影只,金樽对月只有空自寂寞。
不相信他舍得让自己孤独一生。
但是如果……万一……那是真的呢?
白玉堂攥紧了拳头,用力闭上眼睛,忍不住微微发颤。一只手轻轻包覆住他的拳,抬眼一看,正对上干娘慈祥的眼睛,绷紧的身体略微放松了些。
马车停在开封府门前,白玉堂腾的跳起,拖着骨伤未愈的左腿自己下了车,扔下众人用最快的速度一瘸一拐地奔进了大门。心脏几乎爆裂开来,急切,焦虑,害怕,希冀……说不上在胸腔中撞击得疼痛的究竟是什么情绪,最后都只汇成两个字。
展昭……展昭!
或许是他凶神恶煞的表情和苍白的脸色吓到了人,守门的衙役连招呼也没敢打,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进了府门;一路遇到的人无不慌张躲到一旁。在甬路的拐角处碰上了王朝,却刚来得及笑容满面地喊声“白少侠,你回来了……”,便被视若无睹地撞到了路边。王朝摸了摸头,赶紧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白玉堂的左腿很痛,断裂的腿骨尚未愈合,这么一番活动下来已痛得钻心;但他顾不上。心里挤得满满的都是展昭,从未觉得去他那小跨院的路有这么长。
展昭,你还活着对不对?你一定还活着!你必须要活着!
展昭,我来找你了!……
一头闯进那个熟悉的小跨院,庭中大树依然苍翠,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好静,被遗弃一般的寂静。房子的门窗紧闭。这么静,令人不安。
不理会一路紧追他跑来的众人,白玉堂伸手推开了房门。
不敢呼吸,慢慢环视这熟悉的房间,白玉堂的一颗心渐渐变冷,抽疼。
这房间已很久没人住了。床帐帘幔一应物事均已撤去,只余几件简单家具,上面布满灰尘。
缓步走进,白玉堂在床边站住。这是他做主买的新床,宽大舒适,雕刻着福寿双全的图样;而现在露着光秃秃的床板,似乎在告诉他,已没有人会睡在上面了。目光一转,看到窗前桌上的一件物品,猛地瞪大了双眼,心口如被千斤巨锤狠狠击中。
剧痛。痛不欲生。
那是一个乌木的牌位,前面摆着只小小的黄铜香炉。牌位靠着墙,白玉堂看不清上面的字,他也不想看清。
看什么?看那个生龙活虎的爱人如今变成了刻在木牌上的几道痕迹?看那个打算与他相守一生的人现在只剩下那两个文字?
白玉堂失了浑身的力气,腿一软跌坐在床沿上。
展昭……真的死了……
他一个人……一个人……走了……我的小猫儿……
白玉堂只觉得全身由内至外剧痛难当,恨死掉的不是自己,恨不得这就死去,恨那人说着同生共死,却终究先走了一步。
手指无意识的一动,摸到一件坚硬的东西。是画影。
画影……送我去见展昭……我要跟他问个明白!
白玉堂猛地拔剑出鞘,反手便向自己颈上抹去。
电光火石之际,在门口一片慌乱的惊呼声中,他听到一个梦里也心心念念的声音:“玉堂不要!”
一怔的工夫,手腕被人用力抓住,本来围在门口的一群人呼的涌进来,但白玉堂都注意不到了。他眼里只有一个人,抓住他手腕的那个人,穿着件熟悉的蓝布衣服,脸颊苍白,神色慌乱,眼中满溢出的惊痛灼得他的心酸疼。
瘦了……也憔悴了……
“展昭……?”白玉堂惊呆在原地。
第十七章(完结)
展昭抓住白玉堂的手微微发抖,惊疑地问:“玉堂,你这是要干什么?”
白玉堂失了神,怔怔的看着他的脸。还是记忆中的那张脸,还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展昭……还活着?
他还活着!活着!
白玉堂整个人别狂喜吞没。从炼狱到天堂的转变太刺激,让他说不出话,也移动不得,像傻了似的呆呆站在那里。可下一刻发生的事却把他从梦游境界中生生拉回。展昭摇晃了一下,脸上浮起一层痛苦的神色,一手抓着胸口直直向他身上栽倒过来!
失而复得的惊喜瞬间被恐惧取代,白玉堂的喊声都变了音调:“大嫂!你快来!大嫂!”
卢大嫂抢上前来搭上展昭的手腕,眉头瞬间皱的紧紧的。
白玉堂大为恐慌,又不敢催她;看看神色痛苦,脸庞已渐渐开始发青的展昭,再看看如临大敌的大嫂,紧张得六神无主,无所适从。
这时王朝从人墙后拼命地挤过来,跌跌撞撞扑到展昭身边;伸手从展昭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瓷瓶,倒出一粒丸药就往他口中喂去。无奈展昭已失去了意识,那药丸到了嘴里却说什么也咽不下去。
白玉堂一把推开急得满头大汗的王朝,俯身上去以口覆住展昭的唇,轻轻吹息,用舌尖推送,终于让展昭把药丸吞了下去。
展昭的唇,温软一如往昔。白玉堂留恋不已的含住那薄薄的两片不舍得放开。轻柔的吸吮,细细的舔弄,呼吸间全是心爱之人那令人思念欲狂的气息,让他全然忘了周遭的一切。直到一声刻意的干咳唤回神智,白玉堂抬头一看,一众哥哥们目光闪烁,神态窘迫,干娘干脆已背过身去不看了。脸上微微一红,旋即又恢复常色:反正今天面子里子已经全丢尽了,谁还管那么多!手上把展昭的身体往怀里又拢了拢,看见他脸上青气渐褪,眉头也略微舒展了些,顿觉安心不少。
这时卢大嫂已诊好脉站了起来,白玉堂连忙追问:“大嫂,展昭他怎么样?”
卢大嫂神态严肃,迟疑了一下才说:“老五啊,你差点害他再死一次知道吗?”
“啊?”白玉堂吓到了,急忙查看怀里的人,还好,只是昏迷,“他的伤……”
“他的心脉断裂过,虽然目前看似医好了,但只是命保住了;一旦受到太大的刺激,或者太过劳累就会像刚才那样发作。如果延误,就会致命。这位开封府的兄弟,你喂给展昭吃的是大夫给他特配的药吧?”
王朝立刻点头:“没错,是公孙先生费了好大劲才配好的。说是让展大人一觉得心口不舒服了就赶紧吃一粒。”
“果然如此。”
“那……他还能痊愈如初吗?”白玉堂问。
卢大嫂思索了一下回答:“那要看调理的情况了。如果几年之内不再劳心劳力,应该是可以恢复的。”
白玉堂低头不语。这只劳碌命的猫,身在开封府中,能不劳心劳力?还几年?
这时还是卢方发话:“王朝兄弟,这房间展昭是否不住了?那他现在居所在哪里?还是快让他休息的好。”
“公孙先生为了方便照看,让展大人暂时搬到他隔壁住了。”
于是大家便一起往公孙策的住处去。白玉堂临走之前回头看了眼那牌位,上面用红漆写着“张门余氏之灵位”。
是个女人?为什么放在这里?
公孙策房间的隔壁,现在成了暂时的猫窝。白玉堂坚持亲自把展昭安置好,便把所有人一起赶了出去,唯独留下一个王朝。
再三查看过,确定展昭还没有要醒的迹象,白玉堂给他掖好被脚,回头问站在床尾的王朝:“大哥他们都说亲眼看见展昭死了,我没看见,也就信了;现在你给我讲讲,那晚究竟是怎么回事?展昭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恩,这个说起来话长了。”王朝思考着措辞,反问了白玉堂一句,“白少侠你还记得咱们住的客栈的巷子口,有个开医馆的谢老伯吗?”
“那个又行医又看相的谢老头?”
“对,就是他!要不是他,我们展大人就真的……呃……那什么了。”
“你仔细讲。”
王朝便把当日的情形又讲了一遍。
那晚大家都知事态紧急,襄阳城已呆不得了。四鼠急着带白玉堂就医,便先出城去,由王朝马汉带展昭“遗体”回汴梁。
那时天已微亮,四鼠走后王马二人刚要动身,那谢老头便找来了。他是常来的,每次都说要给展昭看相;这次一听说展昭身死,呼的就急了。口口声声说展客官的面相是福禄相,断不会短命,非要亲眼看看不可。两人着急打法他走好动身,只好让他去看。不想这一看,看出天大的惊喜来:原来展昭并未真死,而是伤势过重之下暂时的假死。那一阵的气息全无,心跳停顿之后,现在已缓过来一点,微微的又有了脉搏。
喜不自胜的二人想着天一大亮就难出襄阳城了,不由分说拉上谢大夫一起,护着展昭悄悄的出城而去。因展昭当时命悬一线,他们不敢赶路,就近找了个村庄隐藏下来,直到几天后风声渐渐平息才上路。只是展昭的伤太危险,虽有医术还不错的谢老头照看,一路也只能缓缓前行,足用了十多天才到达汴梁;而那时来送盟书的韩彰早已回江宁去了,便没能得知展昭尚在人间的消息。
白玉堂一声不响的听完,心中澎湃汹涌,又庆幸不已。只差一点点,小猫儿他只差一点点就回不来了……忽然想起一事,又问王朝:“展昭屋里的那个牌位是谁的?为什么放在那里?”
“哦,你说那个啊!”王朝笑了,“害白少侠误会,差点出了大事,对不住了。那是展大人家乡的乳母,因儿子早夭,把展大人当亲儿子。前一阵人没了,乡亲们便把灵位送来开封府。不过先生说病人住的地方放那个东西不好,所以就摆在展大人原来的屋里。”
白玉堂听了一阵无力。幸亏当时被展昭拉住,要不然真自刎了还不变成个笑话?到了阴曹地府也没脸做鬼的。打发王朝出去,自己就呆呆地对着展昭的睡容出神。
在这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自己的心情几次三番大起大落,犹如海上风暴把一颗心抛高摔低;此时终于宁静下来,竟有了如在梦中的错觉。伸手抚上展昭的脸庞,手心的触感如此真实,如此熟悉。
这不是梦,是我的小猫儿,活着的小猫儿。
刚刚经历过的真实的生离死别的感受,以及失而复得的狂喜,最终竟沉淀成一片无声的静默。
不说,无话可说,因无声中已说了一切。
浓浓俨俨的情绪像一条平静的大河在心中流过,无风,无波澜。一直流出了眼睫,流过了面颊,垂落在那人静水般的脸上。
展昭的眼睑一抖,睁了开来。眼前是白玉堂的面容,似喜非喜,似悲非悲,静静看着他流泪。
“玉堂……”伸手想给他擦去泪水,却被他抓住了手。
白玉堂的手很凉,抓着展昭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把面孔埋在他的手心里:“没事,一会……就好了。”
白玉堂回来了,公孙策的隔壁就不是好住处了;两个人又搬回了原来的小跨院。对公孙策和卢大嫂两个大夫来说,照顾这两人的差事从来没这么轻松过:不必担心病人不好好吃药,因为另一个一定有办法给他灌下去;不用紧盯着病人好好休息,因为另一个肯定能让他老实下来。就这样大家和和美美,融融洽洽的过了一段日子,开封府和陷空岛的众人欣慰的又看见了活蹦乱跳的一猫一鼠。好吧,是看起来“活蹦乱跳”的一猫一鼠。因为展昭仍不被允许接触任何与案子有关的东西,而白玉堂的左腿走起路来还是不大利落。
这一晚,月明星稀,白玉堂来了兴致,非要拉展昭赏月。按展昭的意思,坐在庭中树下,一壶茶,一轮月,已是极好,可白玉堂不满意。人人赏月都是这么赏的,凭什么五爷也要这么赏月?白五爷的花样心肠再次发作,坚持房顶上视野最好,正合赏月。展昭也不和他争,于是一壶茶变成一壶酒,对月小酌的地点搬到了开封府的制高点,府衙大堂的屋顶上。
白玉堂把一杯陈年女儿红倒入口中,闭目品咂一番,颇有感触地说:“小猫儿,你还说这酒就是难得的好酒了,可见你没喝过真正的好酒。可惜,可惜!”
“那你倒说说什么样的酒才是真正好酒?”展昭微笑俯视仰面躺在房瓦上的老鼠,目光温柔宠溺。
“我娘的酒坊酿出来的梨花白才是好酒!不必陈年就比这个有味,若埋在地下几年,嘿嘿!”白玉堂面带不屑地摇摇杯中酒,又是一口灌下去。
“叫你这么一说,展某还真有些心动了。改日定要叨扰婆婆几杯酒才是。”
“说个酒你就心动了,馋鬼猫!大活人在这怎么不见你心动?”白玉堂面颊微微泛着粉红色,不知是不是酒烧的。
展昭的心口砰的一跳。
这一番生死劫难过去,两人虽日日在一起,却一直没再做过某些事情。这时一想起来,嗓音立刻就有点哑了:“玉堂……我心动不心动,你不知道吗?”
白玉堂目光迷离地微笑了,就着酒坛一饮,倾身上来贴上了展昭的双唇。
醇厚的女儿红的香气被封在交缠的唇舌间,熏人欲醉。
是醉了。
白玉堂忘情的抱住眼前的人,用舌去抚弄,用牙齿轻噬,用手撕扯他的衣服,用全身在他身上磨蹭,感受两人间越来越高的体温。忘了身在何处,忘了今夕何夕,忘了呼吸。
直至将要窒息,两人才气喘吁吁地放开对方。展昭深深吸着气,目光炽热地看着白玉堂,那人身上散发出毒药般致命的吸引力。
玉堂,我的心若动时,一定是因为你的缘故……比如说……现在……
“我们回房间去吧。”
“恩。”
正在这时,后院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刀兵相接之声,有人高呼:“刺客啊!快来人啊!”
展昭激灵的一下,急忙站起身来,对白玉堂说声“我去看看”,便头也不回的直奔后院飞掠去了。
白玉堂先是一愣,后咬牙切齿:“混帐家伙!这时候跑来捣乱!”无奈自己左腿还是不太使得上力,根本追不上展昭。一边低声咒骂着,白玉堂一边怒气冲冲赶到后院,却看到打斗已经接近结束了。
在场中与几名刺客周旋的出乎意料是四鼠,柱子们紧紧围在包拯身边,展昭手里提着剑,被江宁婆婆和卢大嫂一左一右死死拉住,一脸着急的表情,可就是冲不上去。
把最后一个黑衣刺客撂倒在地,徐庆大笑着招呼刚赶到的白玉堂:“老五,你可来得太晚了!”
白玉堂不理他,直冲到展昭身边:“你怎么在这看着?一上来就受伤了吗?”
“伤是没受,可要是动上手没准比受伤还严重!”卢大嫂放了手,也不知是对着展昭说的,还是对着白玉堂说的。
“就是!你这孩子就是不知道保重自己。心脉受创是那么好玩的吗?还敢和人动手?你想自杀啊!”江宁婆婆也数落展昭,就像数落自家儿子一样。
展昭低了头,神色显出郁闷和不甘来。他当然知道这两位的好意,但不能动武,自己这个带刀护卫难道要当个摆设?
白玉堂明白他的想法,上前去截下干娘和大嫂的口水攻势:“好了,这不都没事了吗?”说着又拉展昭,“我们回去,我有话和你说。”展昭正心潮翻滚,没有抗拒的就被白玉堂拉走了。
回到屋里,白玉堂点了灯,看着展昭坐在床沿上,低着头闷闷不乐,心里也不大好受。静了半晌,白玉堂吐出一口长气,郑重地说:“展昭,这个开封府的护卫,你就不要再做了。”
展昭猛地抬起头看着他,一脸惊讶的表情;随后又低敛了眉,垂下目光低声说:“你这么认为?你也认为展某成了无用之人了?”
“谁说你没用了?”白玉堂大步上前拉住他的胳膊,“不用那么丧气,大嫂说你心脉的伤只要调理得好,几年内还是可以恢复的。”
展昭叹气,还是低头,不说话了。
“就这几年的时间,就算是为我,暂时抛开开封府,行不行?”白玉堂难得态度哀软的请求,“你可知道我以为你死了的那些日子怎么过来的?那种锥心刺骨的痛,不要再让我尝试了。”可展昭攥紧了拳头,还是不吭声。
白玉堂从来不是可以放下身段的人。见展昭未被打动,火气已窜上来。放开他的胳膊,转身走到门口推开房门:“既然你那么放不下,我也给你个不必后悔的机会。出来,我们较量一下,如果你还能跟我不分上下,我就让你留在开封府尽你的职责;不然,明天你就跟我走,我们去游历山河,直到你完全恢复了再做打算。”
展昭的眼中闪过火光,毫不犹豫地提了巨阙跟出门去。庭院中,朗朗明月的清辉映得地上纤毫毕现,一蓝一白的两个人影遥遥对峙,剑已出鞘,反射月魄光华,一明亮照眼,一幽幽黯沉。
倐的白光闪动,画影划出一条银白光练笔直攻向对方;展昭侧身招架,顺势错步移到白玉堂身后,剑锋一转便斜斜削下。这一剑还未触及白色的衣袂便已落空,白玉堂向侧拧腰缩身,借转身之际一剑由斜下方挑刺,直扑展昭肋下。展昭并不格挡,足下轻点,飞絮一般向后飘飞,躲过了这次的攻势。
白玉堂今天格外认真,不似往常般手下总留几分余地;内力贯注于剑上,每一次攻击都虎虎生风,逼得展昭不得不全力以对。两人实力本相差不多,不多时已交手数十招。叮叮当当的打斗声引来了正准备去休息的众人,拥进小院一看,卢大嫂第一个尖叫起来:“你们两个疯了!还不快住手!老五,你想害死展昭啊?”
“我心里有数!”白玉堂抽空回答,“今天就是要让这猫认清自己的状况,不然他真当他是九名怪猫了!”
卢方拦住要出手阻止的江宁婆婆:“干娘别急,五弟这么做有他的道理。”
“什么道理?我没看出来!”
正在这时,院中激烈交手的两人忽然停了下来。白玉堂凝立不动,而展昭微微一晃,握着胸口痛苦的佝偻了身子。
众人一时呆住了。白玉堂扔了剑,一个箭步跳到展昭跟前,搂住他的肩膀,在他怀中找到药瓶,倒了一粒喂进他嘴里。
卢大嫂这时才跑过来,探了探展昭的脉象,皱着眉对白玉堂说:“还好发作的不严重,要不后悔死你!”
白玉堂一手抚着展昭的背给他顺气,低垂了眼睛不回嘴。
卢方招呼大伙:“行了,没事了,小打小闹而已!大家回去吧,该休息了。”便撵着众人离去了。
看见所有人都走了,白玉堂拍拍展昭的背:“怎么样?还难受吗?”
展昭摇头,却不作声。
“我们刚刚才交手六十八招,展昭,这已是你现在的极限。”
展昭震动了一下,默默叹气。
“刺客,强盗,武功未必有我高,但却会比我更拼命。那时你能撑得多少招?”
“不要再说了。”
“到你撑不住时,你要保护的人去依靠谁?你若出了意外,他们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玉堂……”
“我们走吧。过个轻轻松松,心情舒畅的几年;等你恢复了,要不要回开封府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展昭说不出话来,伸臂抱住白玉堂,把全身的重量都交给了他。
晚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树下相依相抱的两个人一动不动,只有风带起的发丝飘起,纠缠在一起,遮住了面容。
包拯的书房,已快天明时还亮着灯。听了人回报刚才发生在小跨院中的打斗,包拯心中已知缘由;料想今晚必不会平静,不如先在这里等着。
没有多久,有人站在了门外。展昭微带暗哑的声音响起:“大人,属下展昭求见。”
“进来吧。”
展昭低着头走进了书房,反手关上门,便径直跪倒在书案前。双手握紧,嘴唇抿住,如领罪般默默无声。
“展护卫,你已决定好了吗?”
展昭更绷紧了身子,咬牙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展护卫,哦,现在不应再称官衔才是。展昭,一直以来,本府对你非常感谢。你辛苦了。”
“大人……”展昭抬头,挣扎的眼神正对上包拯慈祥微笑的面容。
“你也不必为难,皇上那边,自有本府去为你请辞。”
“展昭……对不住大人……请大人责罚。”
“无此一说!本府视你如子侄,你能从此开心逍遥,本府为你高兴尚且不及,哪里还有怪罪之心?”
展昭重又低下了头。这一次,有水滴落在石板地上,绽开一个个深色的痕迹。
“展昭……若有一天你想回来看看,包拯扫榻以待。”
“……大人……”展昭的声音哽咽了,不再说什么,只是伏在地上重重地叩首三记,砰砰有声。
包拯的眼角也有些湿润。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想着他这些年的辛苦,隐忍,直至今天的伤痕累累,果然自由自在的江湖更适合他吧?
东方现了鱼肚白,窗纸上微微明亮起来。展昭躺在床上,一直无法成眠。
今天,就要出发了。离开这个家一般的开封府,离开汴梁城,去游历山水,纵情江湖,和身边的这个人一起。
转头看看睡的正香的白玉堂,双手双脚巴得自己紧紧的,梦中还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一个温柔宠溺的笑容出现在嘴角,展昭凑上去轻轻吻了吻那人的脸颊。那人似乎有所觉,蹭蹭的又贴紧了些,把面孔正靠在展昭的颈侧,全身贴合得严丝合缝。
天已明。
从今天起,展某与玉堂双飞于天地,再无拘束。
想及此,展昭心上涌起一股浓浓甜甜的热流,伸手将白玉堂紧紧抱在自己怀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