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唯九月,序属三秋。
今年入了秋的汴京城不知为何雨下得格外的勤,自八月头起,淅淅沥沥的一阵接着一阵,竟是一连数十日不曾放晴,直闹得偌大的一个京城连八月十五这般合该大操大办的日子,也过的冷冷清清,往日里的烟花灯会、楼台歌舞在这连绵的秋雨中是全数的付诸东流了。
堪堪到了九月初,天老爷才在阴霾的云层中透出了一丝阳光,这下可教汴京城里上上下下的黎民百姓原本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俱都放下了,中秋节便是没有好生过的,重阳节却还是有着几分指望。眼见着雨收云散、重又现出那明净的天来,家家户户都开始做茱萸香囊,赏菊吃蟹、登高望远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节目,待到了正日那一天,城中的富户往往还要办一场菊花比赛,据说折桂夺了魁首的人家来年自会事事称心,无灾无难。
有了这么一个盼头,历年来的菊花赛事都是堪称盛典,佳品名种汇聚一堂,万紫千红、灿若锦缎。上至王公、下至平民,都是有参与的。虽则未必尽信来年太平的话,可是这好口采却是人人都要讨的,偏巧又逢着今年下雨耽搁了中秋节的缘故,这番喜庆定是要加倍的从重阳日讨回来了。
连一向以刚正严厉而闻名天下的开封府衙这次也决心凑一回热闹,领头的便是开封府的主簿先生公孙策了。原是今年开春时,有他的旧友同窗来访,临走时留下了两盆菊苗相赠与他。当时只道是寻常,直到八月中结了花苞时才发现竟是难得一见的紫绒环与太液莲,一本深紫、一本粉白,俱是千金不易的珍品。
这一下府中上下人等皆来了兴致,巴望着今番能拔一个头筹回来,公孙先生更是有事无事的围着这两盆花打转,浇水松土、捉虫施肥,全挂子的武艺是都用上了。有一回,让包大人瞧见了,便撸着胡子笑笑说,公孙先生当年便是对自己家的孩子也未曾如此用心过,这次若不能抡魁,实在是说不过去。
此言一出,便有些好事的衙役们拿着一枝笔在黄历上勾勾画画,计算着日子,待到这笔勾到九月初二日时,那两盆让阖府上下期待已久的菊花终于吐露出了第一缕芬芳。当下便引得无数的人围着来瞧,指指点点,笑语喧哗。且说这花的确是开的好,细长微勾的花瓣如同流水般向四处伸展,高低分明、玲珑有致,在层层叠叠的绿叶掩映下,淡淡的粉白与深深的浓紫更是衬的分外引人注目。
“今年的魁首定然是我们开封府了。”一名年少的衙差兴奋的口沫横飞:“我在老家从未见过这般好的菊花。”
话音尚未落地,边上就有了抬扛的:“没见过只能说你见识少,你老家是专养菊花的名地儿吗?”
满腔的热情遇到了一盆冷水浇,年少的衙差自然是不服气:“我老家就在常州。”特意的把最后两个字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常—州。各种各样的菊花都有,不信的话,去问展大人。”说完,高高的昂起了头,得意的撇了撇嘴。
这话倒是提点了站在一边观菊的公孙先生,举目一扫,人群中不曾见到那抹熟悉之极的红色身影,忍不住问了一句:“今日可曾见过展护卫?”
原本吵杂不安的声音顿时静了下来,一群人面面相觑,半晌作声不得,过了好一会儿,方才与人拌嘴的那位有些迟疑的说:“这几日,展大人似乎一直在刑房整理文卷。”
* * * * * * * * *
三尺长的几案上堆叠着半尺高的卷宗,展昭微侧着头,拿着其中的一卷正在苦苦思索,正在聚精会神之际,突的听见门前有响动,抬头望去,就只见公孙先生站在门口,脸上略带着慎怪的神色。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心疼自己。”抽过展昭手中的案卷,公孙先生有些无奈的数落道:“前些日子才发了一场寒热,如今略好了些,便又开始乱来,公事虽要紧,身体也要当心才是。”
语毕,翻了翻手中的卷宗,不由的大奇:“怎么?这些都是七、八年前的旧案子?”
“正是。”展昭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是前任开封府尹留下来的旧案卷,展某近几日一直卧床养病,有些清闲,便想把这些旧的卷宗整理一下,也许以后用得着。不想又让先生担心了,其实展某的病早已好了,无碍的。”
“谁说无碍了?”公孙先生努力把一张脸板的紧绷绷的,只恨没法象包大人一样黑:“劳力苦,劳心更苦,还不快把这些案卷收拾好了,随我出去赏菊。再磨磨蹭蹭的,我就把那两盆菊花搬进刑房来。”
“在刑房赏菊,只怕有些煞风景吧。”嘴上虽然开着玩笑,展昭心下却不敢怠慢,急急忙忙的把长几上的卷宗打拢在一处,以防主簿先生动起真格来。
“煞风景?”公孙先生掂着长须,呵呵的笑了:“展护卫这话可说的差了,须知好花自解语,只要能与知已同赏,在什么地方又有何关系呢?”
说完,便自顾自的往门外去了,浑然没有察觉到跟随在身后的四品护卫一脸的疑惑之色,这话听着好生耳熟,“与知已同赏、知已同赏 ”他在心中默默的重复了几遍,突地头脑中现出了一线光明,一个半月前的往事仿佛此刻又重现眼前。
那还是七月的炎炎夏季,白玉堂不知从何处觅来一坛上好的竹叶青来邀他共饮,言谈间,他无意中提到了重阳节的菊花比赛,那人便也说过类似的话。
“谁耐烦看一帮穿朱着紫的人在那里指手划脚,没的倒是玷辱了好花。五爷若要赏菊,只愿在一僻静之处,与知交好友月下把臂,小酌宜情。”
当时乍听之下,他才恍惚想起,眼前这白衣飞扬之人虽然长得华美俊俏、意气风发,却是天生的冰雪般情怀,骨子里是极爱清静的。
“猫儿,你若喜爱菊花,不如告个假,随我回陷空岛吧。我大嫂那一盆瑶池落月堪称是极品,包你大开眼界。”
在说这话时,那人狭长的凤眸中有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带着一丝淡淡的企盼,展昭在月色下也看的分明。
只是…
“多谢白兄美意!”他偏过头去,静静的说道:“只是这些日子来,开封府事务繁杂,若来年得了空,展某必当赴约。”
明知那人最讨厌这种官样文章似的话,可除了这些,他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一入公门便是身不由已,来年吗?嘴角不禁露出了苦笑,来年是否有空,又有谁知道呢?
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展昭已经做好听牢骚抱怨话的准备了,可是过了半晌,却是没有任何的声响。他诧异的抬起了头,就只见那人抬头看着满天的星光,静静的,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
自那夜过后,他便再没有见过白玉堂,巡街时路过白家的店铺,也曾进去问过一声,都只道五爷已回陷空岛过中秋节去了。
掐指细算一下时日,正是在与他共饮后的第二天,心中一阵怅然,再想不到那人此次竟走的这般急,眼下不是才值七月中旬么,想到此处,他不禁抬头看了看睛好的天,不知为何,只觉得这阳光分外的炽热,直刺得他睁不开眼。
待到了八月大雨滂沱之时,他方才替白玉堂庆幸,若等此时上路,定要耽搁时日了。这么想着,还是释然了,又兼着府中诸事繁忙,便也渐渐淡忘了此事。
却不想,在今日又被公孙先生的一番话勾了起来,也不知那人此时做些什么?
这么怔怔的想着,与公孙先生的说话便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直到公孙先生伸手来搭他的脉搏,方才惊觉自己有些失态,正想开口打个圆场,突见长廊拐角处急急的转出两个衙差来,皆是一脸焦虑不安的神情,待到见着了展昭与公孙策,方才齐齐的松了一口气。
“展大人、公孙先生,可找着你们二位了。”
“出什么事了吗?”
其中一个名唤傅七的开了口:“方才刑部侍郎李大人家的管事来府中报案,说是他家的小公子不见了。”
什么?两人俱是一惊,展昭上前了一步,沉声道:“怎么不见的?是外出时走失了吗?”
“不是的。”傅七苦着一张脸:“听管事说,昨晚上还好端端的哄着小公子上床睡觉,今儿一大早就没了踪影,全府上下遍寻不获后,便到开封府来报案了。”
听起来又是桩棘手的案子,展昭皱起了眉头,向公孙先生看去,双方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凝重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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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大人,这间便是小少爷的内室了。”
刑部侍郎府的管事姓周,约莫五十来岁的年纪,圆圆的脸颇有福态。只是如今一脸愁容,不住的唉声叹气,与福字却是挨不上什么边了。
“有劳周管家了。”展昭微微的点了下头,便开始打量这房间,红木床、锦纱帐、墙角的花架上放着一盆君子兰,东边的纱窗下摆着一张小书桌,整整齐齐的排着几本书,右手处搁着文房四宝,倒是再普通不过的一间房。只有床上那凌乱的被褥渲染出了几分不安的气氛。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间房有些怪异。
“周管家,能否把事情再说一遍?”
“好的。”周管家忙不迭的点着头,想是心中焦急,在九月份的凉爽天气下,额头上却密密的沁出了一层汗珠:“昨晚上丫头们哄着小少爷睡下后,也都去歇着了,不料今天一早醒来一看,床上连个人影也没有,被子就这么乱糟糟的堆着,这下可把全府的人魂都吓丢了。”
“丫环们就睡在外间吗?”
“回展大人的话,不全是。大一些的两个就睡在小少爷的床边,若是半夜里端茶递水的好有个照应,其余几个小的是睡在外间。”
“她们都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吗?”
“没有。”说到此处,周管家原本细小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有些恨恨然的说:“原是看她们手脚伶俐,点头知尾,才让她们去服侍小少爷。这几年来也相安无事,不想昨夜里一个个都睡死了,直到厨房的丫头送早点来时,还都睡的迷迷糊糊,实在是不成体统。”
睡死了?展昭一边琢磨着周管家不经意间说出来的这句话,一边继续听周管家在那里絮絮叨叨:“小少爷素日里是极听话懂事的,从来也不会乱走乱跑,待下人们也很和气,阖府上下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说起来,小少爷真是怪可怜的,打小就没了娘…”
“展护卫,李大人出身于书香门第之家,父亲曾为吏部侍郎。景佑元年中了状元后,便娶了户部尚书王大人的女儿为妻,据说在新婚之夜,新娘子还出了几个对子考了考新科状元郎的学问,在当时也是一段佳话。不想天有不测风云,李夫人在生下孩子不久后,便生病去世了,这已是七年前的事了。李大人伤心爱妻早逝,便把两人共住的吟风院封了,至今尚未继弦。”
听着周管家的唠叨,展昭不期然的想起了临走前,公孙先生特意翻出来的资料。
他抬头又扫了一眼房间,走上前去拉开了书桌的抽屉,只见里面皆是手抄的纸张与窗课,笔迹虽有些稚嫩却很清秀,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已是难能可贵之至。其余的几个抽屉也是如此,四书五经塞的满满的。
“李大人可在府中?”
“我家大人四更后便出门上朝去了,不过小的已派人前去通知,这早晚想必是回来了,大约在书房吧。展大人,小人这就去禀报大人。”
“不必了,你在前头领路,我亲自去拜会。”
“是。”周管家躬身推开了房门,展昭正欲举步,忽觉得有一阵凉风从背后吹来,本能的扭头看去,却见窗户都关的紧紧的,诧异之下走近细看,这才发现在窗纸上有一个指头大小的破洞,风正是从此处吹入。
展昭的眼底顿时浮现出了一丝了然的神情,转过身去问道:“服侍小公子的丫环何在?”
“小的已把她们都拘在了下房内,展大人可是想要传她们前来问话?”
展昭沉吟了一会儿,道:“待我见过李大人后再说。”
说完,他又仔细的看了看窗纸上的破洞,原本已舒展的眉头一下子又皱紧了。
“奇怪了,怎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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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随着周管家笔直的穿过一条花间小径,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间精致小巧的书房,房前的台阶上站着一人,青袍玉带,正是刑部侍郎李玉秋。
“展大人,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不敢,李大人客气了。”展昭还了一礼,看着李玉声的脸庞,只见他双目红肿,泪痕宛然,心下不禁黯然。
进入房后,彼此略略客套了几句,展昭便直言相询了:“请问李大人,最近是否收到过来历不明的信函?”
李玉秋微微一怔:“展大人何出此言?”
“事涉令郎安危,还请大人明言。”
“这,的确是有过。”李玉秋踌躇了一会儿,自袖中取出了一张纸,递与了展昭:“只不过,这也不能算是信。”
这的确不能算是一封信,只是在一张泛黄的纸上歪歪扭扭的写着十八个大字:“小心你儿子,我要白银五百两,城西土地庙中。”
纸张象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似的,一边齐整,一边的断口却是高低不平,那个“子”字的一横堪堪写在纸边上。
“展大人,可看出什么端倪?”
展昭将这张纸细心的叠起塞在了胸前的衣襟内,想了一想道:“倒象是一封毃诈勒索信,不知李大人是何时收到的?”
“三天前,是一个乞丐送来的,当时只道是有人恶作剧,便也没放在心上,不想…”说到此处,李玉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展大人,小儿的安危就仰仗于你了。”
“李大人放心,展昭另有一事请教,除了此事之外,不知府中财帛有无丢失?”
“展大人的意思,李某明白。不过,府中放置现银的库房是青石所砌,牢固非常,门锁又是出自京中巧匠张琐之手,等闲之人是进不去的。方才,我已让人去查看过了,分毫未动。”
这般说来,这倒是一件极寻常的盗窃绑架案了,先是写信恐吓,见事不谐,便动了真格,若非侍郎府的库房坚固,只怕也难幸免。只是这主意竟打到了当朝三品的侍郎大人头上,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京城内小打小闹的贼人倒是不少,如此胆大妄为的,却是罕见,自包大人入主开封府后,就极少发生类似的案子了,难道是外省来的盗贼?展昭一边暗自思忖,一边伸手去取桌上的茶盏,无意中左臂碰到了塞在胸前的那封信,不由得心中一动。
“城西土地庙。”他把信尾最后一句话默默的念了几遍,在歹人尚未有下一步的行动之前,也许这会是条重要的线索。
【鼠猫】 案中案 二
聚丰阁位于城西,在汴京城内也算是排得上字号的名酒楼,味香菜美价格公道,其中最闻名京都的便是那一道香荟鲈鱼,肉色晶莹、入口即化,是楼内最响当当的一块招牌。整幢楼唯一的美中不足之处,便是位置略显的偏僻了些,出楼再往西就是效外了。
“若是在京内的繁华热闹处开业,生意必定更上一层楼。”有不少人这样劝过老板,结果都是无功而返。
“好菜哪怕没人来呢?更何况僻静也有僻静的好处。”
白玉堂第一次来这里时,恰好听见老板说的这句话,当下为之浮一大白,从此成了楼里的常客,每每隔三岔五便会来此小酌半日,有时也会拖着难得清闲的展昭同来,不然便是孤身一人。时间一长,楼内的众人都已瞧的惯了。
只是这一次,与往常大不相同。
“五爷,您要的菜齐了,请慢用。”殷殷勤勤的布好菜后,店小二的一双眼睛忍不住好奇的往那白衣人的对面瞧去。
以往那里坐着的都是温和亲切的展大人,今日里却换成了一个年约十一、二岁的小哥儿,笑嘻嘻的模样倒也显得颇为亲近,只是长的杏眼桃腮、肤色白净,象极了姑娘家。
也许是看走眼了吧。店小二一边暗自嘀咕,一边低头退了出去,就在要关上雅阁门的那一瞬间,只听见那小哥儿说了一句:“五哥,答应我的事可不能赖帐啊。”
声音清脆宛转如出谷黄鹂,小二愣了一下,随后便捂住嘴偷偷的笑了,果然是个姐儿。
“知道了,二丫头,你五哥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快吃吧,这鱼凉了滋味就不好了。”
“五哥,我都换做男儿打扮了,你再二丫头长、二丫头短的,别人会奇怪的。”
看着对面的人不依的撅起了嘴,白玉堂只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头痛过。
你若不想让别人觉得奇怪,除了换装扮之外,最好再改一改说话的声音和腔调。否则这江湖上跑的,市井里混的,哪个是眼里揉沙子的主?
虽然很想这样挑明了说,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说到底,这事还是起源于自己的一点私心。
还记得自己那日赶着回到陷空岛,一路上心心念念的只在那盆瑶池落月上。等真见了大嫂,一时间倒是支支吾吾起来,只推说要参加汴京城重阳节的菊花比赛,为陷空岛扬一回名。
这九成九的假话,虽在路上想了无数次,真说出口时却也觉得脸上燥得慌,好在平日里精明能干的大嫂,这次居然没有深究,痛痛快快的就同意了。还未来得及大喜过望,又被大嫂的下一句话给问倒了:“京城离此路途遥远,五弟,你会照顾这盆花吗?”
只为这一问,他便不得不带着眼前这位闵家的二小姐一起回到京城。据大嫂说,她的二妹也是位莳花的能手,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可是,这位二小姐的性子倒是比她那泼辣爽快的姐姐更难缠些,明明大嫂说自家的二妹对京城也是向往已久的了,偏生他去哄她时,磨了半天的嘴皮还是扭扭捏捏的不肯答应。好容易松了口,却又要白玉堂教她几招剑法才肯去,说是路上好用来防身。
有我在,还怕外人欺侮了你去吗?心里虽是这样想,脸上却不便带出来。只问了一句:“不知二妹要学几招?”那个小丫头就双手各出一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十字,同时觑着眼偷偷的瞧着白玉堂的脸色。
倒让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不愧是大嫂的妹子,这样小的年纪却有这般多的心眼,只是他白五爷还不屑做这就地还钱的事。
“好!就这么办!”
象是没想到他会答应的这么痛快,闵家的二小姐倒是有几分犹豫了:“五哥,这赛花的事对你真的就这么重要呀?”
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句话,陷空岛的五当家一时倒是怔住了。
对他而言,这世上的事没有重与轻之分,只看他白五爷是想做还是不想做,若是他认定的事,便是倾其所有,也终不后悔。这性子未必好,他也知道,只是改不了,也不想改。
只是这话对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倒让他不知如何开口,既然如此…
“你说呢?”不紧不慢的抛下这三个字,然后就好笑着看那丫头攒眉皱脸的苦思,过了半晌,大约是想不明白,也不敢再问,只是哼哼唧唧的说:“答应了我的事,可不能赖帐。”
“知道了。”他当时泛泛的应了,却是没往耳里去。
不想,那丫头倒是上了心,一路上就磨着他学剑,又兼他们走的是水路,待得到了京城,已是九月初了,还好没误了重阳节。
只是十招剑法只教了七招,那丫头便开始怕他反悔,总是要提点他一句,不可赖帐。
唉,想他白玉堂在江湖上素来有着一诺千金的名声,怎的这丫头疑心病就这么大?说到这一点,倒还是大嫂好,凡是他哥几个说的话、做的事就没有信不过的。
正想的入神,忽觉得有人拽住了自己的袖子,低头一看,正对上丫头那亮闪闪的大眼睛。
“五哥,我想吃桂花鸭。”
他摇了摇头,孩子就是孩子。
扬声叫了一声小二,立即就有个眉眼伶俐的上来了。
挑挑拣拣的加完了菜,正欲叫他退下,不想那丫头又出新花样。
“小二,这京城最近有什么好玩稀奇的事呀?”
“哟,这位小…哥。”瞄了一眼问话人的打扮,店小二决定装一回糊涂:“这京城好玩的去处可多了,别的不提,单说再过七日就是重阳佳节,光是这灯会游街,热闹可就大发了,还有菊花比赛,这…”
“这个我知道,还有什么稀奇的事吗?”
稀奇的事?小二搔了搔头:“今儿早上,倒是有一件稀奇事,这刑部侍郎家的小少爷,昨儿夜里还好端端的睡床上,这天一亮人就不见了。”
这倒真是件古怪事?白玉堂也有些留意了,瞟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如今正值晌午,这大清早的事已经传的人人皆知了,还真是“恶事传千里”。这样一来,那只猫多半又要忙的不可开交了。
这样想着,不觉皱起了眉,哪里来的混帐,连个节也不让人安生过。
“报官了吗?”那丫头的兴致却是越发高了。
“报,当然报了。听说开封府的展大人已经去侍郎府了。”这小二看来是个多话的,手中的抹布往肩上一甩,倒是摆开了龙门阵:“不过,这回就算是开封府出马,恐怕也不济事了。”
“此话怎讲?”这京城里百姓一提到开封府,哪个不是毕恭毕敬的,这小二怎的这般大口气,莫非他知道什么内情不成?
陷空岛的五当家正在心里暗暗揣测,那店小二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几乎被酒呛住。
“因为拐走小少爷的不是人,是鬼。”
“咳,咳,胡说!”再怎么想也猜不到这小二竟会说出这种话来,白玉堂一时之间也不知是怒还是气,抬头看了看窗外那亮晃晃的天,心想这青天白日的坐在这听鬼故事倒还真是生平第一遭。
“五爷,小的有几个胆子,敢在您面前胡说?”被喝斥了一句,店小二象是受了天大冤枉似的大叫起来:“小的所说,句句属实。”
“属实?”白玉堂嘴角挑起了一抹冷笑:“那好,我来问你,这鬼抓走了侍郎府的小公子,可是你亲眼所见?”
“这?”高八度的声音顿时低了下去:“不是。”
“既然如此,这句句属实又是从何而来?”
“哟,五爷您别急呀。”店小二赔着笑脸道:“我是没亲见,可是有人亲见了呀。”
“就在这侍郎府里有个打更巡夜的名叫刘五,正好昨夜轮到他巡上半夜,在经过吟风园时…”
想是他原本就爱说话,又兼着被人指为胡说,当下是连活也不顾了,站在桌边,唠唠叨叨的把他所知道的事一一细说开来。
侍郎府的吟风园是李大人与夫人新婚时的居所,自从七年前夫人病逝后,李大人便把吟风园的月洞门给封了,不许任何人出入。时至今日,原本花木扶疏的绵绣花园如今已成为了一座人迹罕至的荒园,破败不堪,偏生怪事就发生在这废园里。
昨夜二更后,当值夜的刘五提着灯笼经过吟风园时,无意间从墙上的雕花窗棂中瞥见一点绿幽幽的火光在园内的荒烟稗草中忽隐忽现,当下心中便有些发毛,乍着胆子再定睛细看时,那火光突又不见了,正在犹豫不定之时,阵风突来,引得四周的枝叶沙沙作响,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不敢再多做停留,匆匆忙忙的走了。不想到了第二日,府中便传出了小少爷失踪的消息。
“五爷,您说,这可不是被鬼拐走的吗?”
白玉堂沉吟了一会儿,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嘿,这事说来也巧,这刘五是小人的一个远房叔伯兄弟,昨晚上小人去他那里取件事物,他便把这事一五一十的说给小人听了,您说,这事…”小二还要罗嗦,楼下传来了店老板的叫声:“小七子,怎么还不下来,又有客人来啦。”
“哟,五爷,老板叫我呢,小人告退了。”想是也觉得耽搁的时候久了,小二急忙忙的下楼去了。不多时,楼下隐隐传来老板的骂声:“叫你上去给客人点菜,你就耍嘴皮子偷懒不肯下来干活了。昨晚也是这样,说什么要去找在侍郎府当差的兄弟叙旧,结果直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肯起床,也不知灌了多少黄汤。”
“老板,我哪敢啊?昨天我是真的有事,因为跑的急,连饭也没顾上吃,等到了侍郎府,肚子都饿的慌,全靠我兄弟在厨房里找到了少爷房里退回来一些剩菜冷饭,才填饱了肚子,哪里还能喝酒呢?”
“那你怎么起得这么晚?”
“这事我也纳闷呢,就只觉得困,动也动不了。”
“呸!偷懒就是偷懒,别找借口。”
楼下吵的是热火朝天,楼上雅阁内却是好一阵静,白玉堂托着下巴,心里反复琢磨着方才小二说的话,正觉得没分解处,衣袖又被人拽住了。
“五哥…,”看着丫头那唬的有些青青白白的脸,白玉堂倒想笑了,方才还听的津津有味,这会子又怕成这样。
“别听他胡说,这世上哪来的鬼?”
“可是这人真是不见了呀。”丫头还是苦着一张脸。
“不见有不见的缘由,跟鬼有什么相干?”见她仍是一幅七上八下的模样,白玉堂微微叹了一口气:“二丫头,虽然现在跟你说了,你也未必明白,可是有句话你得记着,这世上最可怕的并不是鬼。”
那是什么呀?丫头亮晶晶的大眼睛里满是疑问,白玉堂却不想再多说了,掂着酒杯正想着待会该上哪去时,就听得楼下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在问路:“敢问老丈,这附近可有一座土地庙?”
“有啊,公子沿此一路向西,到前面的三岔路口再往东行一里半就是了。”
“猫儿?”这问话的声音白玉堂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没料到才至京城就能见着他,欢喜之余又有些诧异,这当口他不是应该在侍郎府查案么,怎么又要去土地庙,难道又有什么变故?
想到这里,是再也坐不住了。
“二丫头,五哥有些事要做,去去就回,你千万别乱走。”说完,挥手叫过站在一边的伴当,嘱咐他好生照看着二小姐后,便自离了去。
只留下闵家的二小姐呆在原地四下里张望,奇怪,五哥说的猫在哪里?
【鼠猫】 案中案 三
天高云淡、金风送爽,这原本是再惬意不过的一个秋日晌午,汴京城中的大街小巷此时指不定是怎样的繁华热闹,恰与展昭所往的去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他到了三岔路口折向东行,再转入了一条枫树夹道的小路时,周围的景致倒似换了人间一般的幽雅静谧。每逢微风拂过,就会有数十片红黄交织的枫叶从枝头飘落,打着旋儿向地上坠去。
秋意侵人,遍地碎黄。
若是到了深秋,想必此地风景更佳。展昭一边遥想着满树枫叶火红色的美景,一边就这般曲曲折折的走了约摸二里左右的光景,便在路的尽头处瞧见了一座土地庙。
缓步踏上台阶,展昭忍不住摇了摇头,再猜不到当初建这庙的人究竟是怎样的心思,在这方圆数里都少有人烟的僻静之处,还能指望什么香火供奉呢?
冷清原是早料到的了,只是却也不曾想到竟会破败到这般田地,眼见着连门都只剩了半扇,勉勉强强的挂在墙上。庙内更是狼籍不堪,处处蛛网缠绕,尘封垢积,涂着金漆的土地爷像固然是斑斑驳驳,供桌上的炉台香鼎更是踪影不见。
好一幅破落的光景。
“公子,这城西的土地庙荒了已有七、八年了,向来是没人去的。”回想起适才引路老丈的话,展昭微微的笑了笑,便仔细的四处搜索起来,想来也只有这般少人行的去处,才最易做些鬼鬼祟祟的勾当,也许歹人在无意间会留下些蛛丝马迹也未可知。
心里这般计较着,目光过处更是分外的留神,唯恐一时不慎遗漏了些什么,待得寻到供桌下时,终是发现了些蹊跷,这处数块地砖的浮尘上,有一个浅浅的指印,痕迹尚新,显是不久前刚留下的。
慢慢的拂去地砖表面的尘土,再凝神细瞧,只觉得居中的一块似乎有些突起,当下用指尖勾住地砖的缝隙,微一用力,轻轻巧巧的便掀了开来,眼前登时多了一个寸许见方的小暗格,俯身过去一看,就只见一枚金簪搁在正中,簪顶上一粒约摸指头大小的珍珠在暗中隐隐的现出些许光华。
小心翼翼的取出来,凑着日头一看,这枚金簪通体由赤金打就,两侧各刻有菊花状的纹理,雕工细致,精巧绝伦,便是撇开镶在簪顶的那颗浑圆珍珠不说,也是件价值不菲的闺阁之物,定是出自大富大贵之家。如今却是埋在这破旧小庙的地砖之下不见天日,想必这其中自是大有缘由。
究竟是谁把簪子藏在这里,他又与侍郎府的小公子失踪有无干系?想到这里,展昭的眉头皱的越发紧了,虽是在歹人相约的土地庙里找到了可能与案件相关的线索,却不料比一无所获更让人困惑重重。
回想起在侍郎府查案的一幕幕,一股强烈的不安袭上了展昭的心头,小公子的住所、佳木葱葱的花园乃至于李大人的书房,这些再普通不过的地方总让他觉得有些古怪,却又想不明白到底怪在何处,只有一个念头在翻腾的疑团中愈来愈清楚,这件案子远没有看上去的这般简单明了。
正在这千头万绪没个抓寻处时,突听得庙顶上“喀”的一声轻响,当下心中一紧,不敢迟疑,立即飞身从庙中退出,口中一声清叱:“谁?”
“猫儿,你的耳朵当真是越来越尖了,据五爷看来,便是只真猫也及你不上。”
七分调侃夹杂着三分不甘,却是往日里听惯了的声音,展昭心中先是一怔,随后便是一喜,在午后耀眼的阳光下稍稍的仰起了头,便只见一个眉目俊美的白衣人高踞在庙脊上,右手折扇轻摇,一派的潇洒自在。
想来,这世上原就是有这样人物,真如明珠美玉一般,无论谁乍然一见,总能叫人舍不得移开眼去。
“白兄谬赞,展某愧不敢当,只是一别月余,白兄的功夫倒是越来越差了,上个房顶也弄出这般大的动静,想听不见也很难。”
这话刚一出口,展昭便有了些悔意,自己素日里并不爱逞口舌之快,怎的遇着眼前这个人倒是这般的按捺不住,这下只怕多半是要惹恼他了。
“哼!”白玉堂眯起了眼睛,却并没如展昭所料的那样暴跳大怒:“五爷的功夫是消是长,待会比试一下便知,要收拾一只瘦猫,只怕费不了多少手脚。”
这最后的一句话,终是带了些恼意,倒不是为了展昭的玩笑之言,只因瞧见了他有些消瘦的身形和轻蹙的眉头。
想起二年前,自己诱他中了陷井时,他也是这般的神情,表面上虽是极其的镇定自若,夷然不动,但是眼底却还是露出了些许担忧之色,让站在通天窟洞口处的自己看了个清清楚楚,当时虽因耗子逮着猫而志得意满的嘲笑了他几句,可过后却是心中了然,那猫儿分明不是在为自己的处境烦恼不安。
眼下也是如此,多半还是在为侍郎府的案子而动着心思。想着想着,白玉堂只觉得一股没来由的闷气塞满了胸臆,这个人怎么就是天生一副为他人愁来他人忧的性子。
“白兄,”展昭回过头来,又恢复到了平日里礼数周全的样子:“展某有公事在身,不便久留,待它日得了空时…”
知道他后面想说的话必然是“一定赴约或必定奉陪”,当下便收了扇子,抢先开口道:“公事?不知公事在身的展大人,怎么还有心思来此地游玩?”
“展某来此是为了查案子,并不是…”展昭还待分辩几句,却又被白玉堂生生的拦住了话头:“查案子查到土地庙来了,猫儿,从几时起你也开始不问苍生问鬼神了?”
“白兄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好容易逮住他话里的错处,展昭弯了弯嘴角:“此间乃是土地庙,只能拜神,无处问鬼。”
“哦?是吗?”白玉堂挑高了眉毛,又“哗”的一声抖开了纸扇:“五爷我方才倒是听了一个鬼故事。”
见展昭颇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便又悠悠然的加了一句:“李侍郎府的鬼故事哦。”
“白兄!”
果然,那猫儿又瞪圆了一双眼睛。
“白兄若肯相告,展某…”见到他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白玉堂玩心大起,突地想到了当初央求闵二小姐来京时的事,便有样学样的竖起了一根手指,在展昭的面前来回晃了一晃。
“若要五爷明说也不难,聚丰楼酒菜一桌,如何?”
这个人,展昭一时之间倒不知该怎生回话了。但见他眼底深处带着笑意,想必已不为方才那句话着恼了,便索性装一回糊涂。
“好!白兄要请客,展某自当从命。”
不料那猫儿居然会反将一军,倒让白玉堂噎了一下,正寻思着怎生再占回上风,却见着展昭微微仰起的脸上眉眼弯弯,不觉心中一畅,当下脚底微一用力,轻轻巧巧的落在了展昭面前。
“听说聚丰楼新到了松江的四腮鲈鱼,猫儿,我们这就去尝尝。”
* * * * * * * * *
“五哥,五哥。”二人刚一上楼,二丫头就扑了过来:“你的猫儿找到了吗?抱过来让我瞧瞧。”
此言一出,饶是陷空岛的五当家素日里是如何的飞扬不羁、自在潇洒,此时也涨红了一张俊脸,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能在肚子里连珠价叫苦。再转过头去看展昭,却只见他背转身向着楼梯口站着,肩膀微微抖动,料想他是在暗中偷笑,顿时更觉得尴尬。
幸好待在一边的伴当知趣,当下做好做歹、连哄带骗终是把闵二小姐哄下楼去了。
一时之间,楼上雅阁内是寂静无比。
“猫儿,”过了半晌,白玉堂呐呐的开了口:“小孩子家胡说八道,你别放在心上。”
“白兄言重了。”展昭见他这般模样,心知他是窘到了极处,已开不得玩笑。
“不知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千金?”
“是我大嫂的妹子。”见眼前的人神色如常,白玉堂暗暗松了一口气:“因她一直想上京城来瞧瞧,故此我便带她来了,一路上难缠的紧。不过终究是个小孩子,适才听到鬼故事的时候,倒是吓的魂都快没了。猫儿,你相信这世上真有鬼么?”
鬼神之说,展昭素来是不信的。因着这一点,在听完吟风园的古怪事后,他的见解倒是与白玉堂一致。
“由此看来,侍郎府内的人的确大有嫌疑。”
白玉堂正翻来覆去的看着那封字不成字、句不成句的匿名信,忽听展昭斩钉截铁的说了这么一句,不由得勾起了嘴角。
“猫儿,这小二说的话,你是尽信了?”
“倒也不全是因此,”展昭轻叹了一声:“在小公子内室的窗纸上有一个指头大小的破损处,展某当时以为是歹人由此吹入了迷香之类的药物,使得房内众人皆昏睡不醒,以致于小公子被人劫走。但在细察之下,却又发现这破损的边缘处微微向室外凸出,这…”
“怎么?”白玉堂眸色一寒:“如此说来,这窗纸并非是歹人自外捅破的,反倒是从房内由外刺穿的,那么…”
“不错,展某当时也是迷惑不解,及至听了白兄转述的小二之言,这才明白。”展昭沉声道:“房内众人皆睡的迷迷糊糊,是因为在当晚的饭菜中被人投了药之故,为了掩盖这一点,在劫走小公子之后,又故意的弄破窗纸,让人误以为是外人所为。”
“这般想来倒也是顺理成章,只是那吟风园的鬼火不知又是什么古怪?”
“我曾四下查看过,”展昭搁下手中的酒杯,用筷子沾了些酒水,在桌上比划起来:“侍郎府唯有两个出口,正门朝东,向着宣定街。后门则开在吟风园的外墙上,对着一条小巷。歹人定是提着灯笼从吟风园的后门出府而去,偏巧被巡逻的刘五瞧见了,便牵扯出这许多闲话来。至于这灯火为何是绿色的,难道白兄想不明白?”
吓,这点小事也来考白五爷?斜着一双凤眸瞪了展昭一眼,白玉堂冷笑道:“想必是将灯笼外包着的纸换成了绿色的,既能照路又能唬人,倒是好算计。”
说到此处,又在那封信上重重的敲了一下:“为了这区区五百两,还真是机关算尽。现下,你打算如何呢?”
还能如何呢?展昭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展某已在李府埋下了人手,只待消息。想来不久就会有回报。”
“还有呢?”
“还有什么?”展昭不明所以的看了白玉堂一眼。
“少装糊涂!”白玉堂的右手一直伸到了展昭面前:“猫儿,你在庙里发现的东西,难道还想瞒过五爷不成?”
这个人的眼睛倒真是尖,展昭无奈的摇了摇头,将袖中的金簪取了出来。
“并非展某有意隐瞒,只是此物来历不明,尚不能断定它与本案有关,所以没有提及。待回到开封府后,展某自会派人去城中各家金楼与首饰铺查个清楚。”
查个清楚?白玉堂长笑了一声:“猫儿,你聪明一世,怎的今儿个这般糊涂?这做生意的都讲究和气生财,最怕的就是惹了官非。你想,见了开封府衙的人上门来问东问西,有哪家不怕吃上官司,又有哪家肯说实话?”
“这…”展昭怔了一下,他倒的确未曾想到这一点。
“依白兄之见,又当怎样呢?”
“不怎样?”白玉堂笑了笑,将金簪收入了怀中:“猫儿,五爷包你明日就见分晓。”
“白兄,你…”展昭还待说些什么,突听得一声叫唤:“五哥。”
两人同时扭头看去,只见闵家的二小姐连蹦带跳的又从楼梯口上来了。
“衙门里的两个差人要找这位蓝衣哥哥。”
在她身后,站着开封府内的两名衙役,展昭认得正是他留在侍郎府的人。
“莫非歹人又有信来?”
其中的一个衙差上前了一步,躬身道:“展大人,是包大人有急事召你回府。”
想必还是为了李侍郎的事情吧,展昭依稀记起,公孙先生曾经说过,李家与包大人有着世交之谊,这回出了这么大的事,包大人定然也是着急的。
“白兄,展某有事,先行一步了。”
白玉堂站起身来,绷着脸高叫道:“恭送展大人。”
“白兄!”展昭正有些着恼,忽见眼前之人脸虽板着,可眼角却含着笑意,便知他是在打趣自己,当下便也微微一笑。
“猫儿,这九月初九的菊花赛事,你可会去看?”
临走前,白玉堂突的又问了这一句。
“此次开封府也有份参与,展某自然会去。”
口中虽是这般说,可心里却实在是没有底。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总是说要去、要去的,可到了末了,也只余四字:公事繁忙。
这般想着,心里又有些许诧异,眼前这人不是最厌这等热闹的么,怎的又想起这事来?说到底,这赛事也并非很要紧,不过是讨个吉利罢了。正在暗自琢磨,展昭心中突的一凛,他终于想起,查案时李家给他的怪异之感由何而来了。
此时重阳节近,这汴京城中几乎家家都备了几盆菊花来应景,怎的这李侍郎家却连一盆也看不见?
汴京城的九月原是一年中难得的好时节,冬寒尚早、暑热却已渐渐消退。城中各家各户的庭院里,正值时令的各色花朵正悄悄的绽放,阵阵幽香随着扑面清凉的微风散入了大街小巷,令人神清气爽、通体舒泰。
只是这节气虽是这般的宜人,但是对于白府的管事白安而言却是比炎炎夏日还要难熬。自昨日起,他便接着了陷空岛飞鸽传来的家书,道是五爷明日即将抵京,因此上便忙忙碌碌的闹腾了一宵,直待天色大亮方才万事妥当。
原想着今番定能合了五爷的心意,一大清早的便赶到门前候着,不想眼见着晌午都过了,日头也渐渐偏西,直等的他连脖子也长了二寸,却是迟迟不见陷空岛五当家的踪影。正自心焦意烦,原地团团乱转之际,忽听得身旁小厮的一声欢呼:“来了,来了!”
冷不防的被惊了一跳,白安瞪了那小厮一眼:“什么来了?这般大呼小叫?”见着管事的脸色不善,小厮不敢多言,只把手往巷口处指着,白安扭头看去,只见一个白衣胜雪的人带着个小哥儿,正悠悠然的走进来,身后拉里拉杂的跟着一串挑担提箱的,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可不是来了么。
当下三步并做二步的迎了上去,殷殷勤勤的道:“五爷这一路上可安好?教小的悬了这半日的心。”
话犹未了,脑门上已挨了一记不轻不重的折扇。
“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有甚事好担心的?”白玉堂瞪了他一眼。
说的倒也是,自家的这位爷,别人不清楚,他白安还会不明白么,从来都是个不怕事的主。知趣的摸了摸头,正待招呼下人过来帮忙,又瞥见了站在一边的小哥儿。
“这位小公子是…?”
白玉堂低头一瞧,眼中便带了些笑意:“这位是大夫人的妹子,闵家的二小姐,先前你在岛上时,也是见过的。”
怪不得有些眼熟,白安心中暗自嘀咕着,恍惚中记得这位闵二小姐也是个淘气的,当下不敢懈怠,一招手便唤了两个伶伶俐俐的婢女过来,带着二小姐去梳洗换装。
“白安,这里就交给你了,办完事后到后厅来见我。”
“小的明白。”白府的大管事正忙着张罗堆在门口的家什箱笼,突听得白玉堂的这声吩咐,便抬头应了一声,却只见着了翩然入门的白色背影。
五爷这次回来,倒象是有着心事啊。瞧着那远去的身影,很没来由的,白安就这么觉得了。
不知道侍会又有什么吩咐?这样想着,白府管事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很是有些惴惴不安。唉,没办法,谁叫自家的这位爷为人行事都不在常人里头算呢?
* * * * * * * * *
白府的后厅朝向正南,门外的一道长廊边密密的种了一排湘妃竹,显得幽雅寂静,这一点很中白玉堂的意,若是他不出门的时节,往往就会在这厅里看书绘画,消磨些时光,是以白安在得知五爷要回来的消息后,对这厅的布置修葺是很费了番心思,样样都是往白玉堂的喜好上靠。
果然他这一番苦心倒也没白费,这回一进后厅就只见白玉堂负手打量着四周,一脸平和满意的神色。
“白安,这些时日五爷不在家,凡事都辛苦你了。不过眼下有桩急事,倒还是要你跑一趟腿。”
“五爷说的哪里话来,有事尽管吩咐。”
返身坐在花梨木的交椅上,白玉堂凝神又想了一会,方道:“拿我的贴子,去请瑞扶祥的钱掌柜,有要事商议。”
呃?白安搔了搔头,瑞扶祥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金银首饰铺子,五爷要找钱掌柜,莫不是想订做些簪环珠串?果真如此,去铺子里不是说得更明白,何必要钱掌柜上门呢?
虽是有着满肚子的疑问,但是脑门上这会子还在隐隐做痛,这话是无论如何不敢问出口的。再说了,横竖五爷自有道理,不用自己来操心。当下便应了一声,一溜小跑的去了。
眼见着白安领命去了,白玉堂方自袖中取出那枚金簪来,边细细的打量着,边回想起适才在聚丰楼上展昭说的话,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起初乍听这件事时,他也以为是常见的绑票案,但越往深处想就越觉得此事大有蹊跷。
若是只为求财,这城中有名有姓、有家有业的富户不知凡几,随便挑一个也比在刑部侍郎的头上动土强。若说是府中人自家下的手,有这绑孩子的胆,倒还真不如直接在府里偷些财物来得方便。虽说这侍郎府中的库房牢固非常,但是还有那些个金银器皿不是么,拼拼凑凑的只怕还不止五百两,何必担了这天大的干系,做下这要掉脑袋的勾当。
况且听那猫儿的话,这侍郎府中的丫环下人皆是入府多年的,素日里都是些安份守已的人,若是其中混了一、二个歹人,也不用熬了这些年,能动手早就动手了。
然而话又说回来,这小公子的确失踪的离奇,如若无有内应,光靠外人实难这般轻易得手。又或者说,如此行事并非为了财物,可不为了财,绑架这么个孩子,又是为了什么呢?这李侍郎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位居三品的刑部侍郎,并非是位高权重之臣,也不是手握兵权的边关大员,他有什么东西值得别人这般希图呢?
况且那封勒索信上写的明白,要白银五百两,若是别有它图,写这些做什么?但是,这封信也古怪的紧,总觉得好像缺了什么似的。
这般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的左思右想了半天,还是不得要领,白玉堂索性摊开纸墨,把那封信上的内容重新写了一遍,放在眼前仔细的推敲起来。
“小心你儿子,我要白银五百两,城西土地庙中。”
十八个字,三句话,一行一句,语气颇为粗鄙,显是为不通文墨之人所写。白玉堂托着下巴,正在沉吟间,忽有一个清脆的声音自背后响起:“五哥,你在看什么?”
扭头看去,只见闵家的二小姐已换回了女儿装,穿着一身浅黄色的衫子,蹬着一双葱绿色的绣花鞋,正笑嘻嘻的看着他。
“没看什么?”白玉堂支吾道:“二丫头,这一路颠簸也够你累的,有这会子空闲还不好好的睡上一觉?”
他一向不太会应付孩子,眼下又在动着别的心思,越发没精神去理会这丫头了,只希望她能乖乖听话才好。
谁知这闵二小姐偏生不接他的荏,反倒打蛇随棍上的缠了过来:“五哥,我不累。你陪我去京城逛逛吧。”
这丫头!白玉堂开始觉得有些头痛了,偏偏说话又重不得,只得好声好气道:“适才不是才带你逛过城西吗?连酒楼都去过了,想来你是嫌那里冷清。这样罢,改日五哥带你去宣德街走走,那儿热闹的紧,什么好吃好玩的都有。”
“可不是吗。”闵二小姐眨巴着大眼睛:“在老家时,光听说京城是如何的好了,好容易来一趟,总要亲眼见见才行。”
说到这里,又似想起来什么,小脸上登时亮堂起来:“五哥,方才在酒楼上,那个笑起来顶好看的哥哥是谁呀?他能陪我们一起去吗?”
乍听了这句话,江湖上声名赫赫的白五爷手中的笔险些落下来,想来闵伯父医术精堪,是个饱学之士。大嫂虽是泼辣了些,说话行事却也是有礼有节,怎的这丫头竟是这般语不惊人死不休,男人能用好看两个字来形容吗,又不是女孩儿家。
可是这般想着想着,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那人唇角轻勾,淡然一笑的模样,心下模模糊糊的觉得说他笑起来好看倒也极相称,若要换两个字来说,一时竟想不出。
闵二小姐见他怔怔的不语,便自偏着头去瞧那纸上的字,一瞧便吃了一惊,摇着白玉堂的手道:“五哥,你这是要写给谁呀?”
“不写给谁。”她这一打岔倒让白玉堂回过神来,笑了笑道:“五哥随手写的,练练字罢了。”
“这就好。”二丫头长嘘了一口气,显是信了他的话,又笑嘻嘻的道:“五哥若真是写给别人的,只怕也要不到那五百两。”
“这话怎么说?”
二丫头伸出一根手指在纸上划了一道,笑道:“这封信上只写了在什么地方交银子,却不曾写个时辰,叫别人怎生是好?”
此言一出,白玉堂心下大震,当即跳了起来,在酒楼上初看到那封信时,只见信纸一边平整,一边却是高低不平、参次不齐,便觉得有些不妥,一时间却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妥,现下自是全然明白了,原来那只是半封信。只因信上的语句读来倒也通顺,他与展昭竟是未曾察觉,倒是这丫头旁观者清,一语惊醒了梦中人。
“五哥…”二丫头见白玉堂突的站起身来,脸上神色变幻不定,不禁有些害怕了,用力的扯了扯他的衣袖:“你怎么了?”
“没什么?”白玉堂此时心情大好,摸了摸她的头,温言笑道:“二丫头,五哥在路上教你的剑法练熟了没有,若是练熟了,五哥明日就教新的。”
仔细看看,这丫头倒也招人疼的紧。
“五哥,我还有一招有些手生,这会子就去练。”二丫头得了这句话,顿时把方才的事全抛到了脑后,当下便兴兴头头的往后院去了。
只余了白玉堂坐在当地,继续苦思冥想。
江湖上都只道他锦毛鼠武艺高强、风流天下,多畏他桀骜不驯、手段狠辣,却甚少有人知晓他文才也是惊人的好。
一字可杀人,一字也可活人,这文字里头的讲究,白玉堂自是深知,眼下这封信只余一半,断然已不是字面上的意思了。
只是不知这封信原先本意是什么,究竟是谁撕了这半封信,却又是出于何种居心。回想起展昭的话,这猫儿只道这封信是个乞丐送来的,接信的下人便直接给了李侍郎,这当中再没经过其它人的手。这般说来,难道竟是李侍郎他…
不,不会。白玉堂摇了摇头,丢失的是李侍郎的亲子,这骨肉亲情如何舍得。难不成,这半路又曾杀出过程交金?
正在这思绪万千的当口,厅外传来了白安恭恭敬敬的通禀之声:“五爷,钱掌柜已请到。”
* * * * * * * * *
世上人都知道这做生意最讲究的就是和气生财,却是没有一个人像钱掌柜那样能把和气二字长在脸上的。
原本他就是个长的极富泰的人,胖胖的身材圆滚滚的脸,逢人未开口就带了三分笑,说出话来更是客气到了十分。
“哎呀,五爷相邀,钱某真是三生有幸啊!”
“钱掌柜真是太谦了,实则是在下有事要请教一二,还望钱掌柜不吝指点。”
说话间,已有一个明眸善睐的小丫鬟奉上了茶。
白玉堂右手一反,那枚金簪已握在了掌心,但他却并未急着拿出来,只是微微笑道:“正宗的武夷大红袍,不知是否合钱掌柜的口味。”
钱掌柜浅浅尝了一口,当下连声称赞:“好极,好极。”
“钱掌柜若是喜欢,待会叫人送一包到府上去。”
“这可打扰了。说起来,倒是有些日子不见五爷了,想必是回乡与家人团圆过节去了。”
“正是。”白玉堂悠闲的端起了茶盏:“这茶原是从家嫂处得来,说到这,便有一事烦劳钱掌柜了。”
“五爷有事,钱某自当效命。”
“这话不敢当。”见话已入巷,白玉堂缓缓的摊开了手掌:“前些时日,在下从京城一小贩的手中购得了这枚金簪,不想家嫂十分喜欢,想再订做一枚一模一样的,不知钱掌柜可认得这是京城哪家铺子的手艺吗?”
钱掌柜伸手取过了金簪,眯起了眼睛仔细的看了又看,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了,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五爷说,这枚金簪是从一小贩处购得?”
“不错。”
“这可怪了。”钱掌柜摇首道:“五爷要订做不难,这枚金簪原就是小店的匠人所制。只是…”
“只是什么?”不想头一柱香就烧到了真菩萨,白玉堂心中自是大喜,脸上却是不动声色。
“只是这金簪如何会落入小贩之手,倒让钱某百思不得其解。”钱掌柜皱起了眉,沉吟道:“如果钱某所记不谬,这当是李侍郎之物。”
“李侍郎?”白玉堂一字一字的重复了一遍,读来似觉得有千斤之重。
“是啊。确是李侍郎的。”钱掌柜不知其中厉害,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说起来,这已是八年前的事了,那时李大人是新科状元,又与王大人家的小姐结了亲。这枚金簪还是李大人特地来小店订做的,说是送与新夫人的聘礼。”
“钱掌柜的记性倒真是好,八年前的事都记得这般清楚。”
钱掌柜嘿嘿笑道:“钱某的记性原是不差,不过也记不得这许多,只因这枚金簪有些与众不同之处,是以一入眼便知原委。”
说到这里,钱掌柜的手指划过了金簪两侧的菊花纹理。
“五爷可曾瞧见这花纹。平常富贵人家的簪子多为牡丹、腊梅等花样,唯有李大人的这枚是菊花式样,甚为罕见。当初钱某还曾问过李大人,为何要雕菊花之形。李大人言道,只因他未来的新婚娇妻酷爱菊花,是以才要如此做。”
“这般说来,李大人与夫人颇为恩爱?”
“那是自然。”钱掌柜来了精神,越发口若悬河起来:“婚后,李大人还专门为夫人造了一座吟风园,其中栽满了菊花,佳品名种,不可胜数。当时整个京城,人人都道这是神仙眷侣,天生的一对。可惜夫人命薄,一年后便去了,如今又…”
许是想到了今天听到的关于小公子失踪一事,钱掌柜的声音低了下去,带了些唏嘘叹息之意。
白玉堂的眼睛却亮了起来,顺手拿回了金簪,笑道:“多谢钱掌柜相告,这订做之事就有劳了。”
“不敢,不敢。钱某自当尽力。”
话说到此处便也是到了尽头,双方各自客套了几句,钱掌柜便拜别而去。
白安送走了客人后,又待折回后厅,却在转身间与自家的这位爷险些撞了个对面。
“咦,五爷,这天都快暗了,您还要去哪里?”
去哪里?白玉堂折扇一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又在白安的头上敲了一记。
“开封府。”
【鼠猫】 案中案 五 回复在十楼,各位大人请看进来
自打立秋一过,这白昼便一日短似一日,是以眼下虽然才交申时,天色却已昏暗下来,风中也带了些凉意。
若是换了别的地方,此时正值行人归去、合家团圆之际,大街之上定然冷清,只是这天子脚下到底与它处不同,入夜也有入夜的景致。
就在这兴德街一带,抛开高挑着各式灯笼、沿街一字排开的大商大铺不说,便是那些个提着篮子叫卖胭脂水粉、针线荷包、乃至于零嘴吃食的小贩们也一个个赛着喉咙,吆喝得起劲,时不时的还夹杂着与客人讨价还价、争多论少的喧闹之声,正是这汴梁百姓逛夜市的好去处。虽不能说是挥汗如雨,却也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若是二丫头见了这般热闹定然喜欢,改日得了空是必要带她出来逛逛的。”在这一派市井喧闹的情景里,白玉堂一边袖着手慢慢踱步,一边暗自思忖着。
虽说眼下这样的场景向来非他所喜,但因着钱掌柜的一席话,让他自觉摸索到了这案子的关节要紧之处,若能据此破了案,在那人的面前岂不是大大的长了脸。
想象着那猫儿瞪大了双眼,一脸又惊又佩的神情,白玉堂的胸中自是舒泰无比,快意之下只觉得眼前这喧哗吵闹的所在也颇有些趣味,当下便放缓了脚步,左顾右盼的欣赏起眼前这汴梁夜景来。
只因再过几日就是重阳佳节,在这一片喧闹声中的街市楼头也摆了些各式各样的菊花,虽无甚佳品,看着却也平添了几分节日的喜气。
一路行来,这一盆盆黄花翠枝的倒是触动了白玉堂的心思,让他想起了自陷空岛搬来的那盆瑶池落月。
原就是为了那个忙的脱不开身的人,才会不远千里的把大嫂的宝贝运到京城,可眼下已是万事俱备,白玉堂却有些踌躇起来,怎的才能顺理成章的叫那人过来赏花而又不让他知晓自己是为了他才动的这番干戈,却要好好的费一番思量。
其实那人素日里也是个有心的,自己在七月间说的话想必他也是记得的,如此一来,无论怎样做只怕都是着了痕迹。往日里,几位哥哥们常说自己是个七窍玲珑的人,却不知晓那人细心之时并不下于自己,只是他从不肯在自家身上多花些心思。
这般想着想着,白玉堂心下又有些恼起来,横竖自己只是想请他赏花罢了,弄的这般瞻前顾后的做什么?想他白五爷平日里行事讲究的就是一个干脆俐落,怎的一遇到那人就这样犹豫不决起来,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直说又何妨?
拿定了主意,陷空岛的五当家当下便眉目舒展起来,兴冲冲的直往开封府而去,行动间袍袖生风,竟是在不知不觉中用上了轻功。
如此一来,不过一刻钟的光景,已遥遥的望见了开封府衙的大门,恰好见着一个衙役正客客气气的送了两个人出来,彼此做揖告辞。
这开封府倒真是生意好,这早晚都有人来告状。
白玉堂起先原是这般想,随后又觉着不对,哪个告状的如此托大,竟会要府中的衙差送出门来,瞧这气色也不像是来喊冤诉苦的。
再观这两人的模样,其中一个肚大腰圆的,穿着打扮像是大门大户的管家,另一人青衣小帽的,分明是个下人。
难道是…
白玉堂心中一凛,当即便赶了过去,正好与那送客的衙差撞了个对面。
“白…白少侠?”那衙差刚一回首就乍见了一个白衣锦袍的人站在身后,不禁唬了一跳,定下神来一打量,方才认出是陷空岛的五当家,当下便松了一口气:“白少侠是来找展大人的吗?”
“正是,展昭可在?”
“展大人正在房中休息。”
白玉堂略略点了点头,这个衙差看着有些面熟,正是下午在酒楼见过的,听展昭管他叫傅七,只是那猫儿不是安排他留在侍郎府等候消息的么,怎的又回到开封府来了?莫非那绑匪已有了信来?
再想到方才那打从开封府出来的人,白玉堂这下倒是上了心,对着那两人离去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刚才出来的是什么人?”
“噢,那是李侍郎家的管事与门房。”
果然是李侍郎家的人。白玉堂不禁皱起了眉,大概是来问什么时候可以找到他家小少爷的吧,这也忒急了些,不是晌午才报的案么,哪有这般快的?
“是来催案子的么?”心里微微有些气,说话的口气便也差了。
不曾想,傅七的回话却让他大吃了一惊。
“不是,是来认嫌犯的。”
“嫌犯?”白玉堂乍然听了这句话,几乎怀疑是自个儿听错了。
“已经找到绑人的嫌犯了么?”
“找倒是找着了。”口中说是找着了,傅七的脸上却无半分欣喜之色,倒是越发的愁苦了:“可惜是个死人。”
“死人?”这般愈说愈奇的话,让白玉堂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好在傅七大约是为了此事闷了许久,此时一开了口倒是收不住了,顺嘴就把这事一五一十的说了个齐全。
却原来自展昭去侍郎府后没多久,就有个里正来报,说是在城西的永定河里发现了一具男尸。且说这永定河虽窄却是甚深的,在往日里也多有深夜出行的人不慎掉下以致身亡的事。有了这些先例,派去查验的数名衙差起先并不在意,只以为又是一个走路没留心脚底下的路人。却不料到得现场后,竟从死者的身上搜出了一封写给李侍郎的勒索信。这下倒是谁也不敢怠慢了,立即兵分两路,一边先遣人回府禀报,一边将尸体运回了开封府。
当下开封府上下一干人等便是好一番折腾,末了大致弄清楚了两件事。先是,死者身上并无外伤且腹部高涨,确是溺水而亡,时辰约是在丑末寅初左右。其次,围观看热闹的人中有认识他的,原是城中一个泼皮无赖,素日里吃酒赌钱、东飘西荡的,没个安生处,具体的名姓倒也不详,都只听得旁人唤他沈六。却是谁也不曾料到他会如此胆大,竟敢犯下这般大罪,想来他昨晚安顿好侍郎府家的小公子后,便即匆匆行路,想趁着天色未明将勒索信送到李侍郎家。不料心急慌张之下,失足跌入了永定河中。
“为此,包大人便派人召展大人回府,商议着如何寻回被沈六绑去的李家小公子。不料,据展大人言道,那贼子在绑人之前已写过信给李大人了。拿着这两封信一对照,笔迹极为相似。因此上,便又找来了当初收到信的李府门房,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沈六就是三天前送信来的那个乞丐,这下倒是坐实了沈六的罪名。”说到这里,原本滔滔不绝的傅七低头长叹了一口气:“听说,前些日子他欠了城西一家赌场一笔银子。大概是被债主催逼的急了,才做下这没王法的事。现在倒好了,他这般失足淹死了,倒还是个干脆的死法,既不用还钱,也免去了大人的铡刀之刑。只是苦了我们,犯人既已死,想来这偌大的一个忭京城,却教大家伙到何处去寻那李家的少爷?找不到人,又如何向李侍郎交待?”
死也不拣个好时候。到了末了,傅七恨恨然的说了这句话。一半是气话,一半也是实话,在这紧要关头,嫌犯就这样撒手去了,的确不是个好时候。
“展大人在李府的人认完尸后,就径自回房去了。白少侠,你…”傅七正想再说些什么,一抬头却不见了白玉堂的身影。
刚刚人还在这的呀,怎的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呢?傅七暗自嘀咕着,不由得又起了钦佩之心,这个人倒真是好功夫,难怪当年能大闹东京城,让皇上也有了惜才之意。唉,不知道自个儿什么时候也能有这般本事就好了?
* * * * * * * * *
“你儿子现已在老子手中,速备白银五百两。三日后,过西郊正阳桥,经紫竹林,于六角亭上相见,如若再敢爽约,仔细你儿子的性命不保。”
从展昭的手中接过这第二封勒索信,白玉堂反复看了几遍,又拿着第一封信比对了一下。
一模一样的纸张、同是歪歪扭扭、拙劣不堪的字迹,与李侍郎在三天前收到的第一封信相比,唯一的差别就是这封信的四边光滑,完整无缺。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欲盖弥彰吧。白玉堂冷笑了一声,想必是绑了人去却又怕开封府追究,便打算找个替罪羊来顶缸。横竖侍郎府的门房已经与沈六打过照面,留着他也是个祸害,索性灭口了事,然后把事情全推到沈六身上。嫌犯既已身亡,找不到李府的小公子也在情理之中,如此一来,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让官府结案了。
倒是打的好如意算盘,却不曾仔细的想一想,沈六只不过是一个市井无赖,凭什么能进出戒备森严的侍郎府如入无人之境,李侍郎的独子又岂止区区五百两之数?杀一个泼皮就妄想结案,未免把开封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小看了去,别的倒还罢了,单是那只猫,又哪里是这么好糊弄的呢?
一念至此,白玉堂不由自主的向展昭那边瞧过去,却只见那人依然四平八稳的坐在桌边,神色平和的看着一叠案卷。
这人倒也是与众不同的,越是古怪的事情倒越是冷静,便是听到自己说第一封信曾被人动过手脚时,也只是挑了挑眉毛,说了句白兄高见,然后便自顾自的翻看那一叠案卷去了。
倒好象是早已知道了似的。
再仔细想想,这只猫向来是个心思细密的,想来那封残信的蹊跷之处终究是瞒不过他的眼去。
但是…
白玉堂伸手入怀,指尖在金簪上轻触了一下,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件事可大不一样了,任凭这猫儿再聪明,也绝猜不到这金簪的来历。自己要好好的想一想,如何吊吊这只猫的胃口。
话又说回来,自己在这里坐了快有半柱香的功夫了,这猫儿倒是好耐心,什么话也不问,只管低头看着那叠卷宗,莫非…
“白兄,你在想什么?”
呃?白玉堂怔了一下,抬眼看去,就只见展昭已合上了案卷,正向自己这边看过来。
他微微的侧着头,柔和的烛光映照着他左边的脸颊,倒是把他眼中的笑意衬得愈发明显。
白玉堂心里一动,不由得又想起了闵二小姐的话,那丫头虽是个口没遮拦的,说的话倒是不错,眼前这个人笑起来,的确是顶好看的,任是谁也比不上。
“白兄?”见白玉堂怔怔的出神,展昭当下便又叫了一声。
“啊?”白玉堂回过神来,见展昭正神色诧异的盯着自己,顿时觉得有几分不自在,再回想起适才的念头,脸上一阵燥热,当下便支支吾吾的反问道:“猫儿,你是否早已知道那封信有古怪?”
展昭的眉头微微皱起,像是在想什么疑难之事。
“展某在侍郎府看到第一封信时,就觉得有些奇怪,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妥,待到在沈六身上发现第二封信时,这才让展某恍然大悟,两相比较,第一封信上只写了在什么地方,要多少银两,却没有个时辰,想来定是让人做了手脚去。说起来,白兄已先展某一步想通了此处疑点,展某佩服。”
白玉堂笑了笑,却不接口。若非是闵二小姐提点,他一时半会也未必想得到这要紧之处,只是这话在此时自然说不得。
“如此说来,猫儿,这可否算是英雄所见略同?”
看着白玉堂笑嘻嘻的模样,不知怎的,展昭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只躲在开封府厨房内偷吃菜油的耗子。
“这英雄二字,展某担当不起。既然说到略同,展某倒是想听听白兄对此事的高见,看看与展某所想是同也不同?”
“据我看来,这件事是极简单的,这沈六多半是受人指使去李家送信,事后又被人灭口顶罪,只是不知这幕后主使之人是谁,与李府又有何…咦?猫儿,你摇头做什么?难不成你认为这沈六就是真正的凶嫌?”
见着面前之人频频摇首,白玉堂不禁瞪圆了眼睛。
展昭笑了一笑,道:“沈六自然不是真正的犯人,展某在验尸时就发觉他虽确是溺水而亡,但是十指的指甲缝里却连半点泥沙也无。须知落水之人必定会全力挣扎,怎可能十指无伤,指甲缝内又会如此干净?想来,他是被人打晕后再丢入水中的。”
“那你摇什么头?”白玉堂不服气的嘀咕道。
“白兄的见解只说对了一半,沈六被杀固然是有人想用他来顶罪,但这人却不见得与沈六是一路人。”
说到这里,展昭举起第二封信,笑道:“白兄目光如炬,难道不曾发现这封信的离奇之处?”
“没什么离奇,从这字迹上来看,倒极似是一人所写。”
“这笔迹的确是像的。”展昭慢慢的摇了摇头:“可是这行文的口气不像。”
口气?白玉堂怔了一怔,这条他倒是不曾留意。
当下便把手中的二封信凑到了灯下细瞧,果然,这第二封信的措辞较之第一封明显文雅了许多,虽是满纸的老子怎样怎样的粗鄙之语,但那过、经、于这三个转换连接之词,决不是一个胸无点墨的市井混混能写出来的。
白玉堂下意识的捏紧了右手。
他终于明白展昭的言下之意了。如果沈六的背后另有指使之人,那么这人大可以二封信都让沈六代笔,然后再杀他也不迟,何必冒着被官差识破的风险亲自捉刀呢?
在一瞬间,无数的疑问涌了上心头,白玉堂正自沉吟,突的想起了傅七适才在衙门口说过的话。
“听说,前些日子他欠了城西一家赌场一笔银子。大概是被债主催逼的急了,才做下这没王法的事。”
欠债?白玉堂眼中光芒一闪,心下已有了计较。
这第一封信想必确是沈六亲笔所写,他欠下了赌债,走投无路,急迫间写了封信去吓唬李侍郎,指望能诈些银子出来。却不料这一举动被有心人侦知后所利用,中途更改了他的原信,然后照着字面上的意思劫走了李府的小少爷。因怕事情外泄,所以又杀了沈六,再摸仿着他的口气写了第二封信,将这一件要掉脑袋的罪过都推在沈六一人身上。
只是,这城中的富户为数不少,沈六又何必对李侍郎下手?他的原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能让一个朝庭的三品官员乖乖的掏出银子来?
难道说,沈六信上所写之事与那枚金簪有关?想来这金簪是李侍郎送与夫人的定情之物,如何会落入一市井无赖之手?这簪子又有何深意呢?劫走李家小公子的人又是谁,所为何来呢?
白玉堂不禁皱起了眉,这案子往深处想去,还真是越想越复杂,千条万般的思绪,理也理不顺。
“猫儿,你可曾查过这沈六的来历?”
展昭拿起适才翻看了半日的案卷,放在了白玉堂的面前。
这是一件七年前的旧案,主审官是当年的开封府尹吴正浩,案情是极为明了的,是在赌钱时发生的伤人至死案。死者名叫丁浣,杀人凶嫌正是沈六。
卷宗里对此案的记录也甚为草草,只写了一笔“因是误伤,故杖责四十,监禁一月。”
真是咄咄怪事!
白玉堂不解的抬起了头:“猫儿,这位吴大人怎么判的如此之轻,难不成是收了这沈六的好处?”
话一出口,白玉堂自已也摇起了头,估且不论这位吴大人的官声如何,想那沈六不过是个平民百姓,有什么好处能打动当朝的二品大员?
“此事展某也不明白。”展昭苦笑了一声,道:“这案卷上留有沈六的住址,展某已亲自去过一次,不料这房舍已属他人,好在邻舍倒还是旧人。细问之下才知,他们一家遭了官司后已回到了青州老家。不知怎的,三年前,沈六独自一人又回到了京城。”
“他们一家?”白玉堂眯起了眼睛:“这沈六尚有家人?”
“有一母一妻一女。”展昭叹道:“据说,沈母当年是京城有名的稳婆,他的妻子也颇为贤慧,好好的一家人,唉…”
世事大概皆是如此,人总是身在福中却不知惜福。现下死的这般不明不白,真不知所谓何来。
“我已派人去青州找他的家人了。”
“猫儿,你认为眼下这件案子与七年前的旧案有关?”
展昭沉默了一会,方道:“有无关系,展某眼下还不敢断言,只是这沈六既有家人,总该知会一声才是。”
那倒也是。白玉堂目光一落,又注意到眼前的这封信了。
“照此看来,写第二封信的人该是个读过几卷书的罢?”摸着下巴,白玉堂这般猜度着。
“只怕不是读过几卷书这么简单。”展昭缓缓道:“虽然他极力摸仿沈六这个粗人的笔迹与行文,但还是在不知不觉中露出了破绽,显然是一个学问极好的人。”
学问极好的人却做出这种勾当来,有句话是怎么说的,真是小人之有才不如君子无才,白玉堂冷哼了一声,袍袖一扬,只见金光一闪,一枚金簪已赫然在手。
“猫儿,我已问明白了。”白玉堂略有些得意的说道:“这簪子是李侍郎当年送与夫人的订情之物,因为夫人喜爱菊花,是以这金簪两侧俱都雕了菊花纹理。”
轻描淡写的语气,却说出了至关重要的事情。
展昭闻言浑身一震,抬头直直的盯了白玉堂半晌,在眨了四次眼后,发出了一声轻叹。
“果然如此。”
“猫儿,这话怎么说?”白玉堂心中大奇,这猫儿再厉害,总不会连这事也知道吧。
“展某是说李夫人喜爱菊花一事。”展昭又恢复了镇定的神色,不疾不徐的道:“今日展某去侍郎府查案时,无意中发现这侍郎府内竟无一盆菊花。当时心中不解,想到包大人与李大人有着世交之谊,是以去请教了包大人,这才明白侍郎府内没有菊花是李夫人逝世后的事情,想必是李大人怕触景伤情吧。”
“触景伤情?”白玉堂冷哼了一声:“触什么景,伤什么情?若真是情之所钟,又岂能自己,像他这样又封园子又弃花的,倒像是眼不见为净!”
“白兄!”展昭有些无奈的叫了一声。
“难道我说的不对!”白玉堂一扬眉,正好对上展昭清亮的眼眸,心中一怔,便不言语了。
低头瞧着在桌上熠熠发光的金簪,展昭想了一会,道:“这金簪既然是李夫人之物,李大人自应珍而重之,怎会连遗失了也不知晓?看来,展某明日少不了还要去一次侍郎府。”
微微叹息了一声,展昭一边暗自盘算着明日怎生调查此事,一边去取桌上的金簪。手伸了一半,却被白玉堂在中途一把握住。
展昭不禁愣了一下,抬头一瞧,只看见了白玉堂满含笑意的双眼。
“猫儿,我有话跟你说。”
【鼠猫】 案中案 六
随着枝头的绿叶一点点的变成半透明的金黄色,重阳节的正日子也一天天的临近了。偏巧天公也作美,近几日都是湛蓝蓝的天,清凉凉的风,叫人看着就心里舒坦。再说这汴梁城里的百姓逢年过节素来讲究的就是要图个热闹,眼下正遇着这般佳节美景,自是不肯轻易的放过。于是这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都是一派忙忙碌碌、喜气洋洋的模样。
若说在这其中还有例外的人家,就唯有座落在郑家大街的李侍郎府了。因着李大人独子的失踪,府内上下皆弥漫着焦虑不安、惊慌失措的气氛,虽说在报案的当天开封府就找着了那嫌犯,偏生又是个死人,反而更让人为小公子的安危揪了一把心。在此重压之下,直弄得偌大个侍郎府是冷冷清清,与往常过节时大不一样。
翌日凌晨,清早的薄雾犹未散尽,李府的花园内已有三三两两的下人在开始洒扫庭院了。正忙碌间,忽然远远的瞥见自家的管事周福陪着一个身着大红色官袍的人走了过来,当下便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垂眉敛目的站直了身子。
待到这两人行的近了,这些下人中有些个晓事的,认出了这着红色官袍之人正是开封府的四品带刀护卫展昭,心里便猜度着莫非是小少爷有了下落,开封府特派展大人前来告知?
好奇心一起,大伙儿就顾不得分寸了,等到这两位刚刚从眼前经过,便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起来。
“邵大哥,你说,是不是小少爷找着了?”
被称为邵大哥的那一位挠了挠后脑勺。
“兴许吧。不过若是小少爷有了着落,怎的不让展大人带回府来?”
这话说的自是在理,不过问话的人不肯死心。
“听说开封府的包大人甚是厉害,没有他破不了案。有他老人家在,小少爷应该不会有事吧?”
一提到包大人这三个字,方才还七嘴八舌的众人皆是肃然起敬。
“那是自然,别说有包大人在,便是刚才那位展大人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听闻他昔日在江湖上可是大名鼎鼎的角色,那功夫是高了去了。”
说这话的人是口沫横飞,听话的人则是聚精会神,一时间众人的兴致更是高涨。到了末了,一个年长的下人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小少爷现下怎样了,他的身子骨又不好,三天两头的吃药,想来真教人担心,只望老天爷保佑吧。”
这一声叹息语重心长,连带着旁人也是黯然神伤。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已渐行渐远的两人中,那个被寄予厚望的四品带刀护卫在此时回过头来望了他们一眼,一股坚定之色从眸中一闪而过。
记得昨日初来李府查案时,眼前这位正在引路的周管事就曾言道,小少爷听话懂事,阖府上下无人不喜。如今看来,此言果真不虚。展昭边走边琢磨着适才听到这几句话。
他内功精湛,耳力自是甚好,偏巧方才那群下人说话的声音又不低,是以虽然离得远,却是一句话也不曾听漏。
想着包大人威名远播,心下宽慰之余,也觉得这肩上的担子又沉了几分。
他现下只明白沈六乃是被人拿来顶罪的,杀他之人与绑走小公子的多半是同一人所为,而且犯下此案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财物,至于这人究竟是谁,所图为何?那就一无所知了。
只是那绑走小公子的人若非为了钱财,却又是为了什么呢?难不成是与李大人有着什么积年旧怨,想乘机报复么?
正在暗自沉吟间,忽又想起了那年老下人说的那一句“小少爷身子骨不好”的话来,为何在自己查案时,李侍郎不曾提起过这件事?
“周管家。”展昭低头想了想,还是决定问一问。
“展某曾听人言道,贵府的小公子似乎有些体弱多病,不知此言是否属实?”
“回展大人的话。”周福扭转头来,有些无奈的叹道:“这话倒是不假,小少爷的身体是差了些,这些年看了好多的名医也不顶用,都只道小少爷是胎里带来的病。”
“胎里带来的病?”
“正是,那些个大夫都是这么说的。据小人想来,恐怕也是实话,小少爷不足八月就落了地,天生就比别人家的孩子弱些。”
“怎么?”展昭微微一怔:“李夫人是…”
接下去的话,展昭不便开口询问,但是,周福显然已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当下便点了点头,愁眉苦脸的道:“想是因为夫人的身子也弱,才七个多月就临盆了。要不是沈妈妈经验老道,只怕小少爷还保不住。饶是这样,夫人在一个多月后还是去了。”
沈妈妈?展昭的眼角一跳,他径直想到了昨夜的那份案卷,沈六的母亲就是个稳婆,李福口中的沈妈妈莫非就是她?那么,沈六想用来讹诈李侍郎的事难道与当年李夫人的生产有关?那枚金簪…
“呀,你这个小蹄子!”从一道粉墙后突的传来了一个妇人的尖叫声,打断展昭的思绪。
“死丫头,连件袍子也洗不干净,靴子也刷不好!成日里只会偷懒,轮到吃饭的时候倒是比谁都跑的快!”
在这尖锐的叫骂声中,似有人在低低的分辩些什么,不过看来倒是全然无用,徒然让那妇人的怒气更高。
“你这个死丫头,还敢跟我犟嘴!什么叫做洗不干净!不过是蹭上了点泥,就让你弄成这副模样!告诉你,这是老爷平日里最常穿的袍子,待会要是追究起来,仔细你的皮!”
分辩的话语转为了模模糊糊的抽泣声,展昭听了一会,终是忍不住走了过去。
“哎,展大人,展大人!”周福叫了两声,见展昭并不回头,只得跺一跺脚,当下也跟了过去。
绕过那道粉墙,便是一个甚为宽敞的院落,只见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正用手指戳着一个小丫头的额头,左手则拎着一件长袍,口中依然叫骂不休。
“哭,哭有什么用?没的倒要连累老娘,告诉你…”
“咳!”一声重咳打断了她的喝骂。
“赵妈妈,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什么事用得着这样大呼小叫的,不成个体统。”周福沉着脸站在院门口。
“哟!”那妇人见了周福,便赔笑着迎了上来。
“周管家,不是小妇人要扰人清静,实在是这丫头太可气了!您瞧!她把老爷的袍子给糟蹋成什么样了!”说着,便把左手拎着的长袍举了起来。
这是一件上好的月白色团花圆领袍,可惜在下摆处有着一块块淡褐色的污点,看着甚为碍眼。
“周管家,您还没瞧见老爷的那双锦靴哪,啧啧,被这小蹄子弄的比这还脏!您说,我能不骂她吗?”
周福皱眉瞧了瞧,轻哼了一声:“小茹,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小丫头怯怯的走了过来,哭道:“李管家,奴婢也不知道怎会弄成这样。昨天早上,老爷房里的夏姐姐把袍子和锦靴拿过来的时候,上面就沾满了泥巴,奴婢怎么洗也洗不掉。”
“什么洗不掉!分明是你…”赵妈妈瞪起了眼睛,又要喝骂,突的瞧见了站在一边的展昭,认的是位官爷,顿时没了声音。
“好了,又不是大不了的事,我自会禀报老爷,你先退下吧。”周福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用眼角偷偷的觑着展昭的脸色,又补了一句:“别为难小茹了。”
说完,便对着展昭赔笑道:“展大人,您刚一进门,小的就让人去少爷房里通报老爷了,这会子只怕老爷已在花厅相候了。”
周福的话说得甚为恭敬,展昭听了却是一怔。
“李大人怎的在小公子房内?”
周福叹气道:“今儿一大早老爷就到少爷房里去了,瞧着少爷以前写的字,这一瞧就是一个时辰,什么话也不说,想是在担心少爷的安危罢。”
展昭握着剑鞘的手紧了紧,心下一阵歉然。
周福一边转身向前走,一边兀自絮絮叨叨:“少爷这一出事,老爷是最担心的。听值夜的人说,昨晚上二更后,老爷房里的灯还是亮着的。这也难怪,夫人只余这一块骨肉。老爷与夫人又是极恩爱的,想当初还是为了夫人才建的吟风园,又在园内辟出一块地来,种满了自黄州移来的上百株菊花。”
“想必都是佳品。”
“不是,只不过是普通的黄菊罢了。”周福摇了摇头。
展昭心中大奇:“既是普通的黄菊,何以李大人竟要从千里之外的黄州运到京城?”
“展大人有所不知,这黄州的菊花与众不同,到了凋谢之时竟会落瓣。”周福有些得意的说道:“小人当年有幸亲见过一次,待到十月过后,西风一紧,这近百株的菊花只余了光秃的枝杆,地上却是一片金黄。唉,可惜这般光景自那之后是再也见不着了,夫人病逝后,老爷就封了吟风园。这些菊花无人照料,想必是早已枯死了。”
说着说着,周福又是一声长叹,颇有些物不是人也非的感慨。
展昭静静的听着,心中却不由得想起了白玉堂昨夜说过的话,这般又封园子又弃花的,倒像是眼不见为净。当时觉得他出言唐突,现在仔细想来,李大人这般做倒也的确出乎人的常情之外,纵是想念的人已经不在,又何必做得这般绝决。即使毁去了一切有关的事物,是否就真的能从此忘却这个人呢?
“不知道那个该杀头的浑蛋把小少爷藏在哪了?”周福气哼哼的继续说道:“他倒是死的干净,可折腾的我们…啊?”周福的话峰突的一转:“展大人,到了。”
展昭抬头看去,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二人已到了花厅。周福急急的跑上台阶,掀起了竹帘,展昭进得厅来,就只见坐在主位上的一人站起了身,正是昨日见过一面的刑部侍郎李玉秋。
“展大人。”李玉秋略一拱手:“连日来,为小儿失踪之事,有劳了。”
展昭回了一礼:“李大人言重了。这是展某份内之事,不敢称劳。”
一时间两人分了宾主坐定,早有小婢奉上茶来。
“展大人。”李玉秋道:“昨晚之事,我已知晓。现如今嫌犯既已身亡,不知如何才能寻回小儿?”
“李大人勿忧,仅凭沈六一人,决无可能犯下如此大案。想来他定有同伙,开封府定当竭尽全力寻回令公子。”
“如此便好。”李玉秋点了点头:“不知展大人前来,有何见教?”
“展某此来,是有一件事想请李大人确认一下。”展昭想了一想,又道:“不知贵府的金银器皿、簪环首饰之物此番有否失窃?”
李玉秋缓缓的摇了摇头:“没有。”
“没有?”展昭重复了一句:“李大人确定没有吗?”
“的确没有。”李玉秋道:“事发后,我已让各房的下人都查看过了,并无其它财物失窃。其实这些身外之物都在其次,只要小儿能无恙就好,否则,”他说到这里,略略迟疑了一下,方接下去道:“否则如何对得起我那已故世的妻子。”
“李大人对夫人一片深情,展某佩服。”想到吟风园中的那近百株黄菊,展昭也不禁有些咋舌。
满地黄花、耀眼生晕,不知是何等的胜景。这样想着,他的右手已伸入胸前的衣襟之内,想取出金簪让李玉秋辩认一下,却在听到刑部侍郎的下一句话后一下子就僵住了。
“一片深情吗?”李玉秋端起茶盏,清清冷冷的说道:“可惜深情总付东流水。”
深情总付东流水。这句带着些无奈与惆怅的话,自李玉秋的口中说出来,却满是抑郁不平、愤恨难言之意。在那一瞬间,展昭只觉得心中一沉,握住金簪的手紧了又紧,却终是没有拿出来。
* * * * * * * * *
日已过午。
公孙先生正眯着眼睛坐在开封府的后院中侍弄他那两盆宝贝花。忽见长廊彼端有个暗红色的身影正缓缓行来,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木铲,笑着招呼了一声:“展护卫,回来了。”
展昭走到近前,拱了拱手道:“有劳先生挂念。”
“知道有人挂念,就该爱惜自己才是。”主簿先生说到这里,瞪了展昭一眼,弄的四品带刀护卫心下一阵发虚,想到了自己前阵子高烧略退便去刑房整理案卷之事,当下不敢再接口。
好在公孙先生并未深究,倒是转了话题。
“今天去李侍郎府,不知展护卫可有发现?”
展昭踌躇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怎生回答才是。今日在侍郎府内发生的几件事都让他觉得不安,可是一一细究去,却又找不到可疑之处。迟疑间,终还是摇了摇头。
“这件案子起因不明,原本就有些蹊跷。”见展昭神色有些黯然,公孙先生宽慰道:“俗话说,欲速则不达。展护卫乃是一点就通之人,想必不需学生多言。”
“多谢先生指点。”展昭感激的笑了笑,忽的记起了昨夜里的那件旧案。
“有件事情倒要向先生请教。不知先生与前任开封府尹吴正浩大人是否相识?”
开封府的主簿先生皱着眉沉思了一会,道:“吴大人就任开封府尹之时,包大人正担任河北转运使一职,待到包大人回京述职后,吴大人又已辞官返乡,是以学生与他并不相识。展护卫若想知道吴大人的事,不妨去问一问当今的户部尚书王大人,这两位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
“哦,此话怎讲?”
“王大人的夫人是吴大人的妹子,如此一来,这二人乃是郎舅之亲,自然相熟。”
展昭奇道:“这般说来,李夫人竟是吴大人的外甥女。”
“正是。”公孙先生点头道:“听说,吴大人想着亲上加亲,还特地为自己的儿子向王大人求过亲。不过王大人看中了当年的新科状元,也就是现今的刑部侍郎李玉秋。所以,没有答应吴大人的求亲。”
是这样啊。展昭口中喃喃的说着,在一刹那间万千思绪都涌上了心头,吴家与李家的关系、那件判的轻而又轻的案子、沈六那只金簪的由来…还有,还有李大人今天说的那一句话。他隐隐约约的觉得自己似乎已明白了很多事情,可是又说不清楚到底弄懂了哪些事情。
真是有些头痛了。
“展护卫。”公孙先生的叫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你看这两盆花如今越发是开的好了。”
展昭回过神来,细细的瞧了一瞧,的确是比昨日更添了些风韵。
“看来今年的菊花赛事,开封府大有希望夺魁!”
“嗯。”公孙先生掂着胡须,笑道:“到时候,展护卫可一定要来看啊。”
自然要去看。展昭原本想这般说,话未出口,心中蓦的一惊,今年重阳节的菊花比赛,恐怕自己是去不了。
恍惚间,眼前仿佛又浮现起了白玉堂的笑脸。
“猫儿,九月初九那天到五爷家来喝酒赏菊吧。”那个白衣人在昨夜里如是说,同时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
他本能的觉得自己不能答应,侍郎府的案子尚未了结,即使能在重阳节前结了案,自己也还是要陪包大人和公孙先生去参加菊花比赛的,再说刑房的公文也未完全理清。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他心下都明白。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竟会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呢?
“猫儿,一言为定喔!”想起那个人看到自己点头后的笑容,展昭不禁勾起了唇角。
“展护卫,你笑什么?”
“没什么。”展昭一怔,随后便觉得脸上一阵热。当下便低了头,讪讪然的说道:“公孙先生,我来帮你松土吧。”
“哎,不用。”公孙先生伸手虚虚的一拦,笑道:“仔细弄脏了衣服。”
“脏了洗洗就是。”
“展护卫有所不知。”公孙先生摇首道:“这上等的种花之土俗称花土,乃是由落叶、枯草、黑山泥和厩肥土混合而成。若是一时不慎,沾染了衣服,那是再难洗净的。所以,学生每次弄花前总是穿着旧衣服,万一弄脏了也不怕。展护卫,你…”
公孙先生一边侍弄着花,一边滔滔不绝的谈起了自己种花的心得。展昭怔怔的听着,深邃乌黑的眸子却渐渐的亮了起来。
这一日正值九月初三日,午后的阳光斜斜的穿透了树叶缝隙,在开封府的后院洒下了满地的碎金。轻风微拂,花绽清香,正是一年中秋意最浓之时。
【鼠猫】 案中案 七
自从沈六溺死在定水河后,一连过了数日,侍郎府再也没有收到索要赎金的只字片语。这在外人眼中看来,大都确信沈六就是这绑案的主谋了。开封府在这几日内也曾派出衙役们四下查访,可惜都没有着落。于是在第四天上,开封府衙正门的墙边贴了一张悬赏告示,标明了李府小公子的样貌特征,如有发现其下落者,赏银一千两。
此举一出,立刻引来了众人的围观,指指点点、议论不休。一时之间,李府小公子被人绑架一案犹如乘风一般传遍了整个京城,使得汴梁百姓在茶余饭后之际平添了许多的闲话。
“你们说,这次的案子开封府能不能破?”
话说在这告示贴出的当日,白府里外出买菜的厨子就在大街上听得了这个消息,回府后便撒播开来,引得一干下人抛了手中的事,聚在一起闲磕起牙来。
“案子不是已经破了么,只不过没有找到李家的小公子罢了。”一个小厮直愣愣的说道。
这话刚一出口,便引来了旁人的反驳。
“你这个笨蛋,人没有找到怎么能算破案,据我想来,这侍郎府最关心的是他家小公子的下落。若是有了人,便是抓不到犯人也是不打紧的。这下可好,愣是颠倒了一下,这事恐怕难以善罢。”
听了这话,聚在一起的众人都摇起头来,这偌大的京城、茫茫人海,却到哪里找去。
“对这开封府的事,五爷一向上心,不知这回五爷会不会插手?”
“这个么,”另一个下人道:“五爷素日里最爱与展大人争长争短的,这次定然…”
还未等他说出定然怎样,就只听得背后响起了一声怒吼。
“都快到戌时了,你们院子没有扫,马没有喂,几间屋子也是乱七八糟的,没有拾辍,现下连厨房都是冷灶空锅的,居然还有闲心在论长道短,是不是一个个都想挨板子?”
众人吃了这一吓,都转过头来一瞧。却是自家的管事白安正负着手,横眉竖目的站在他们身后。
原本聚在一起的人顿时四散开来,各自忙各自的去了,唯恐跑的慢了一步,被这几日心情欠佳的管家大人逮住,这毛竹片的板子便是在劫难逃。
眼见众人都散了去,白安哼了一声,正想往府门口迈出步去,眼角却瞥见厨子还站在原地不动窝,火气又窜了上来。
“请白总管的示下,不知五爷今日想吃什么菜?”见白安脸色不善,厨子赶紧抢先说了。
“就按着往日的…”白安话说了一半,忽的想起自家五爷今儿个收着一张贴子,道一声有故旧相请便出门去了,料想不到晚间是回不来的。这么想着,便把口中剩下的半句话又咽了回去。
“五爷晌午不回来吃饭。”
撂下这一句话后,白安便自顾自的出府去了。一头走,一头暗自烦恼。也不知哪件事又触动了五爷的心思,前几日三更半夜的回来后,便叮嘱自己在九月九日前一定要找个常州的名厨来。想来这京城的口味与南边不同,哪里去找常州的名厨呢?平日里,也不曾听说五爷喜欢吃常州菜,怎的在这大节下的又想到这回事了?
唉,白安越想越是苦闷,不由得长叹了一声,不管怎样,眼下办好五爷的差使最要紧。听说城东新开了一家专烧江南菜的酒楼,也许有常州的师傅也未可知,先去瞧瞧吧。
* * * * * * * * *
鸿宾楼取自鸿雁来宾之意,又因着掌勺的大厨惯能烧天南地北的菜,因此上便成了京城里过往客商的聚会小憩之所。生意一向兴隆,只是此时还未到晌午,楼内的客人瘳瘳无几。
白玉堂以前也来过几回,这次却与往常不同,乃是被人相邀而来。
随着引路的小二拾级而上,直向二楼左首的第三间雅阁行去。甫一掀帘子,原本坐在桌边的男子便站起身来,微笑着抱一抱拳,道:“二弟,好久不见。”
“傅兄。”白玉堂拱手回礼,素来清冷的凤眸中也敛去了寒意。
江湖上都只知他是陷空岛的五当家,是威名赫赫的锦毛鼠,却大都忘了他同时也是金华白家的二少爷。如今兄长白金堂逝世多年,想来在这世上,会唤他一声二弟的也只有眼前这个相貌英伟的男子了。
初次见面还是十一年前的事,自己当时也不过才十一、二岁的年纪,他与在外经商的兄长相识,便来家小住了几天。因着他武艺好,性情又随和,自己与他是十分的合得来。就在那几天内,还学了他一套拳法。原本说好要住上数月的,不想他在接了一封急信后,便匆匆的走了。
再次相见便是在兄长的灵堂之上了,他相帮着料理了些丧事,自己心中就记下了这一份人情。想起来,这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当真是好久不见。
“二弟如今倒是显得生分了,小时候不是伯宇哥、伯宇哥的叫么?”
“这是年幼时的称呼,如今哪里还使得。”白玉堂笑了笑,迎面坐下了。
心中却是起了一阵淡淡的感慨,自兄长去后便再无往来,的确是有些生分了。
“许多时日不见,不知傅兄近来可好?”
“家中琐事有小弟料理,愚兄四海萍飘,过得十分自在。前些日子收到了京中好友的一封信,邀愚兄来京城小聚,是以就赶来了。不想又闻得二弟也在汴梁,便动了故旧之念。”
“有劳傅兄挂念,小弟在此多谢了。”白玉堂说着,又是一揖。
就在这说话间,小二早已送了一桌的酒菜上来。
傅伯宇拿着筷子,道了一声“请”后,又长叹了一声。
“江湖上都只道二弟性情狂傲,说话行事出人意料,不为礼法所拘。不想今日一见之下,二弟竟是这般温文有礼,可见传言大多荒谬。”
温文有礼?白玉堂倒真是从未料到有朝一日会有人如此称赞自己,想他生平行事一向随心所欲,哪里温文了?再说自已以前与他相处时,也是没大没小的很,又哪里有礼了?这四个字用来说那只猫还差不多。
这般想着,心中便有些哭笑不得。当下抬起了头,正欲辩解一二,却见眼前的人脸上虽是一团正色,眉梢眼角处却隐隐含着些笑意。一怔之下,心中便是雪亮,想是他见自己拘手拘脚的,是以说些反话来打趣。再念及少年时和他玩闹学拳时的情景,心胸不禁为之一畅。
“江湖传言的确不可尽信。”白玉堂挑了挑眉,又道:“不过有一点倒是不虚。”
“倒要请教。”
“江湖上都说我白五爷人才出众、文武双全、智勇兼备、无人可及,傅兄难道不知?”
这话刚一说出口,就只听“哧”的一声,傅伯宇险些把口中的酒喷出来。
“咳,这点愚兄还真是不信,倒要试上一试。”
说到此处,见白玉堂正伸着筷子去挟盘中的肉圆,当下把手一扬,手中的木筷点向了白玉堂手腕处的列缺穴。这一下后发先至,迅捷无伦,堪堪就在要点中之时,白玉堂右手突的一缩,隐在肘下的左手中指伸出,看似是直奔傅伯宇右手的神门穴而去,却在中途方向一变,指尖微动,已牢牢罩住了傅伯宇右臂上内关、外关、曲池三大穴,缩回的右手复又对着那肉圆挟去。这一招连消带打,变幻莫测,傅伯宇也不禁叫了一个好字。当下持筷的右手去势不减,方向却转向了白玉堂右手指尖上的少冲穴,左手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径直扣向对方左手的腕部,正是一招小擒拿手。白玉堂的左手指尖尚未点实,见傅伯宇伸手来扣,当下便转指为掌,及时架住了傅伯宇的左手,右手的筷子也迎向了他右手背上的太渊穴。
这几招虚发虚接,却是兔起鹘落,间不容发。转眼间,双方已对拆了二十余招,傅伯宇始终没有把白玉堂逼退,白玉堂却也总挟不到那圆子。
眼见着僵持不下,白玉堂心念一动,当下手中的招式越发使的虚虚实实、花团锦簇,乘着傅伯宇全神贯注之际,突的飞起一脚,直踢向对方右膝处的足三里。这下傅伯宇倒真是吃了一惊,猝不及防之下,上身不动,腰腹间微一用力,当下便连人带椅滑开了一尺,堪堪避过了白玉堂的这一脚。虽无损伤,心下却是苦笑,知道已拦不住白玉堂挟菜。
抬眼看去,果见白玉堂得意洋洋的挟住了那圆子,道一声:“多承傅兄相让。”后,便欲往嘴里送,不料才一用力,只听得“卟”的一声脆响,白玉堂手中的筷子已断为数截,肉圆顿时滚下地去。
这一下真是出乎了两人的意料之外,傅伯宇一怔之下,心下已明白了个七八分。原来是白玉堂一心求胜,聚精会神中手上已贯注了真力,想这一双普通木筷,如何经得起这番折腾,不断才是怪事。
这边白玉堂也已醒悟过来,低头瞧了瞧满地滚的肉圆,又看了一眼正把椅子搬回原处的傅伯宇,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到底还是小弟差了一筹。”白玉堂提着那双断筷,摇头笑道:“傅…伯宇兄见笑了。”
“哪里,玉堂心思灵动,虚实难测,劣兄佩服的紧。”傅伯宇抬手叫了一声小二,帮白玉堂又换了一双新的木筷。
虽然傅伯宇口头上甚为谦让,白玉堂却是明白自己犯了急于求成的老毛病,若再能沉得住气些,数十招后必有胜机。只是想归这样想,他却并无半分不快懊恼之意。岁月虽荏苒,故人却不变,当此景、值此时,无论胜败,都不及手中的那一杯女儿红来得重要。
“伯宇兄,一别经年,想必增了许多的见闻,不如说与小弟听听。”
“劣兄马齿徒增,不过虚度年月罢了。倒是玉堂这些年来声名雀起,听说做了好些惊天动地的大事。”
两人胸中的阖阂已消,这一场酒便是喝的加倍痛快。
觥筹交错间,窗外的日头已升至正中,耳听得楼上楼下人声喧哗,却是客人已渐渐的多了起来。
白玉堂不喜这般噪杂,便打算约了傅伯宇回宅子去叙话,还未来得及开言,门帘已被人掀开,却是小二送热手巾来。就在这帘子一起一落之间,隔间客人的谈话已有两句刮入耳中。
“现如今,想发财也容易。不见着这开封府的告示么,只要能找着李侍郎家的小公子,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一千两。”
“老兄喝多了吧。谁知道李家的小公子眼下是死是活,若是找着的是具尸首,只怕还脱不了干系,这银子烫手的紧。”
白玉堂皱起了眉,这猫儿那日说的明白,这沈六分明不是嫌犯,孩子还在别人手里。何以如今这般大张旗鼓的贴了告示,不是多此一举么?又或者说这猫儿已猜着了谁是嫌犯,索性想来个将计就计,掩这嫌犯的耳目?
正在暗自猜度,却见傅伯宇也在侧耳凝神细听,末了就有些惊疑不定的问道:“玉堂,这李侍郎莫非就是刑部侍郎李玉秋?”
“正是。”白玉堂点了点头,见傅伯宇脸上隐隐有着关切之色,不由得心中一动。
“伯宇兄与李侍郎是旧识?”
“旧识么?”傅伯宇喃喃的重复了一遍,嘴角露出了几分苦笑的意味。
“劣兄与他原是同乡,或者也可说是亲家。”
“亲家?”白玉堂当下便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不错,劣兄与他皆是岳州湘阴县人。”傅伯宇慢慢的说着,眼神已有些迷离,像是在极力回忆过往。
“傅家与李家同是岳州的名门望族,因此上劣兄的三弟与李家的二小姐自幼就定下了婚约。原想着这件亲事门当户对,倒也算得上是天赐良缘,却不想…”傅伯宇说到这里,又摇了摇头。
“玉堂,可还记得十一年前劣兄在收到一封信后便匆匆告辞之事么?”
“自然记得,难道与这亲事有关?”
“的确有关。”傅伯宇说着,眼中泛起了水光。
“三弟的身体一向不好,偏巧在那时又感染上了风寒,虽然请了多名大夫却仍是药石罔效,拖了数月后竟自去了。”
“这?”白玉堂不禁吃了一惊,心下也有些黯然,正欲开口劝解,傅伯宇却摆了摆手。
“事隔多年,劣兄早已看得开了。只是在当时自然是悲痛不已,因此便急忙赶回家中料理后事。只因家父过世的早,这丧葬大小一应事体全要由劣兄操持。待到过了七七之后,家母的悲痛之情稍减,便与劣兄提起李家的这头亲事来。只道三弟既已过世,不愿平白的耽搁了别人家的姑娘,不如退亲了事。毕竟,李家的二小姐当时也只有八岁。”
“伯母真是通情达理,想来李家定然感激万分。”
“感激?”傅伯宇轻轻的哼了一声。
“玉堂,你这次料错了。李家非但不感激,竟是大吵大闹,恶语相加。”
“这是为何?”白玉堂大奇。
“为何?”傅伯宇一时无语。虽已隔了多年,当时的那场纷争他却是记忆犹新,不曾消磨掉半分。
“我女儿与你傅家订了亲,生是你傅家的人,死了也是你傅家的鬼。退亲?这不是存心败坏我李家的名声吗?想我李家世代书香,这礼仪廉耻总是要的。”
李父那一句句冷如刺骨北风的话扑面而来,倒是把他满腔的好意硬生生的凝冻成了冰。无奈之下,他看了看坐在一边的李玉秋,指望他能替他的小妹说几句好话缓颊。却不想,这位知书达礼的长公子说话的语气虽是缓和了些,意思竟与李父如出一辙。先是说了一大通忠孝节义的道理,末了也只余了一句话。
“我李家丢不起这个脸,退亲一事傅兄不必再提!”
当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三言二语之后,他终是愤然拂袖而去了,自此不相往来。
时至今日,他也没有想明白,这看不见又摸不着的面子怎的就叫这李家父子如此执迷?竟像是比世上什么事都要紧似的?
“玉堂,你可明白?”
“那位李家的二小姐后来怎样了?”白玉堂没有回答他的话,隔了半晌,只问了这一句,声音平平直直的,却透出一股寒意。
怎样了?傅伯宇动了动嘴角,露出了一丝略带讥嘲的笑容。
“就在三弟过世半年后,她被送入了空门,出家为尼。这事传开后,听说皇上还特地下旨褒奖,称李父是教导有方,连一个七、八岁的幼女都懂得为夫守节。”
傅伯宇说话的声音极轻,但在白玉堂听来却有如雷霆之怒。一时间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只听“咯”的一声轻响,手中的酒杯已裂成两半。
自己果然还是改不了这冲动急躁的性子啊。白玉堂凝视着掌上的碎瓷残片,一刹那间许多纷乱的念头浮光掠影般从心头闪过。
沈六的信上有着你儿子这三个字,想来他意欲威吓李侍郎的事与小公子有着莫大的干系?只是那李玉秋既是如此讲究颜面的人,如若家中发生了什么隐秘之事,想来他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绝不肯泄露于外人知道。沈六不过是一介市井之徒,怎会知晓?那件七年前的旧案,究竟与此事有无瓜葛?记得猫儿那日曾言,去青州接那沈六的家小,计算起日子应该已至京城了,不知她们对此事是否知情?还有,开封府今日贴出的那张告示,其中定有深意,想来那猫儿一定知道了些什么。
一念及展昭,白玉堂只觉得自己方才寒彻的心又热了起来。咳,别人家的老鼠都怕猫,他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做一只扑猫的鼠。想到有趣处,原本皱做一团的眉眼也舒展开来,神色间是欢喜无限。
【鼠猫】 案中案 八
第一章~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日头西斜,欲坠未坠,映得天边的彤云着火似的绯红一片,但见晚霞满天,的确是一等一的美景。
展昭坐在桌前,借着这落日余晖,执笔正在写着什么。他写的很慢,一撇一捺,仿佛都费煞思量,过了一盏茶时分,终是搁了笔,缓缓的摇了摇头。
这件案子如果真是如自己所想的那样,这许多疑点自然可解,但是若找不到有力的证据,只怕无人信服。
而且…
展昭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在他内心深处,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这个想法。虽然自投身官场以来,他经手的案件不下百起,可眼下的这桩案子着实让他有些惊心。
若是自己想的有所偏差,后果自是非同小可。
若是自己所料不差呢?想到这里,展昭眉头皱的更紧了,若是所料不差,只怕这案子更加让人痛心疾首。
办案这么多年,如此两难的境地倒还是头一次。
是否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呢?
展昭正在暗自沉吟,却听得长廊上有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正快速的向这边行来。转眼间已近房前,不由得心中微微一凛,除了他之外,开封府上下再无一人有如此高明的轻功,此人却又是谁?
想到这里,展昭不敢怠慢,正欲长身而起时,一阵淡淡的木樨熏香已先自半开的轩窗外传来。原本绷紧的神经顿时松懈了下来,一抹浅笑从唇边荡漾到了眉梢眼角。
“天色已暮,不知白兄此来,有何贵干?”
只听“吱呀”一声,原本半掩的窗被完全的推开了,露出了白玉堂似笑非笑的俊美眉眼。
“猫儿,你这般时时刻刻的竖着耳朵,难道不觉得累的慌?”
“白兄此言差矣。”展昭半侧着脸,悠悠然的回了一句。
“猫若不竖着耳,岂不是要让那原本就上窜下跳的耗子闹翻了天去?”
白玉堂先是一怔,回过神来后不禁心下着恼,纵身跃入了房内。
“臭猫,你给五爷说清楚,什么上窜下跳闹翻了天去?”
“前些时日开封府内有群耗做祟,不仅啮坏了众人的衣物、包大人的书籍,连公孙先生最重视的几味草药也未能幸免。”展昭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了一下白玉堂,强忍着笑意道:“展某说的自然是它们。咦?白兄,你的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好你个展小猫!陷空岛的五当家吱吱的磨起了牙,几日不见倒是又有长进了,学会绕着弯子骂人不说,居然还面不改色,镇定自若。今儿个非要你好好见识一下五爷的厉害不可!
正要寻思个什么话顶回去,抬眼间却只见展昭乌黑的眼眸中满是笑意,神色间显得极为欢畅。不由得心中一愣,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就这么咽了下去。
好久没见这只猫这么高兴了。算了,五爷是宰相肚内能撑船的人,不与猫一般见识。白玉堂“唰”的一声抖开了手中的折扇,找了把椅子舒舒服服的坐了下去。
“今日的开封府衙可成这汴梁城内最出风头的地方了。”白玉堂翘着二郎腿,笑嘻嘻的道:“五爷是想瞧瞧有没有人来取走这千两白银。”
“展某也希望有人能来领这笔银子,可惜天不遂人愿。”
“既然天不与君便,那就只能靠自个儿了。”白玉堂将身子向前倾,沉声道:“猫儿,你老实说,出这么个贴告示的主意,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展昭垂下了眼帘,半晌后方道:“展某的这点心思,想必白兄也明白。既是有人指望开封府把沈六当嫌犯,展某也只能顺水推舟了。”
顺水推舟?白玉堂挑了挑眉,又把脸凑近了几分。
“顺什么样的水,推谁的舟?猫儿,你这般说,想是心中已知晓那真正的嫌犯是谁么?”
展昭抬起了眼,似是想说些什么,踌躇了一会,终是轻轻的摇了摇头。
“展某心中确有所疑,只是此案事关重大,眼下又无实证,展某尚不能断定是否是此人所为,还请白兄见谅。”
这猫就是这么个精细的性子,凡事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肯宣之于口的。白玉堂有些悻悻然的想道,不肯说?不肯说就算了,凭五爷的聪明才智,难道还猜不到么?
缓缓的摇着折扇,白玉堂一边细细的打量着展昭的神情,一边竭力回想此案的点点滴滴,想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无意中目光一落,发现桌上有张写了字的纸,依稀是展昭的笔迹。一时间好奇心大起,“啪”的一声将扇子收起,顺手轻挑,已将那张纸拿到了手中。
纸上只有寥寥几行字,颠来倒去的写了几个人名:吴正浩、吴少阶、王晏、沈六、沈母、李夫人、李玉秋。
白玉堂反反复复的看了几遍,有些摸不着头脑。
“猫儿,这吴少阶和王晏是谁?”
“吴少阶是前任开封府尹吴正浩大人的独子,王晏正是当今的户部尚书,也是李夫人的父亲。说起来,这二位大人还是郎舅之亲。”
这世上的事有时候倒还真是巧,白玉堂暗中嘀咕了一句,问道:“这般说来,这吴少阶还是李夫人的表兄?”
“不错。”展昭点了点头,道:“听说吴大人还特地为自己的儿子向王大人求过亲,可惜这位吴公子自幼娇宠无度,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平日里斗鸡走狗,宿柳眠花的,可说是无所不为。又兼着气量狭小,生就了一幅睚眦必报的性情,所以王大人不肯应承这门亲事。他将自已的独生爱女许配给了当年的新科状元李玉秋。”
白玉堂眯起了眼睛,这只猫对吴家求亲的事倒是很上心啊,莫非他们与此案有什么牵扯不成?
想到了亲事二字,白玉堂心中一动,又记起了那李家二小姐的事,当下冷笑了一声,话语中便带了三分讥嘲,五分不屑:“纨绔子弟固然要不得,姓李的那家也未见得就好!”
他说这话原是有感而发,偏巧触动了展昭的心思,不免份外留心了。
“白兄,此话怎讲?”
白玉堂皱起了眉,自打从傅伯秋那听到这件事后,他心中郁郁至今,原本是不想再提起的。可瞧这猫儿的神情,倒像与眼下的这桩案子有着什么关联似的?但这是十一年前发生在岳州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挨不上边。
低头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白玉堂思虑再三,还是将今儿个晌午在酒楼的事大致说了一遍,顺带发泄了一下满腔的愤恨不平之气。
人生在世,于这忠孝节义、礼仪廉耻八个字上固然不能有亏,可凡事都要讲个度,过犹不及。像李家这样一门心思的去钻这个牛角尖又是何必呢?到头来只苦了那八岁的女孩,从此后是晨钟暮鼓、青灯古佛的生涯。偏又是被自家的父兄所逼,想来她若是有恨,只怕连佛祖也渡她不得。
“猫儿,你说这样的人家可是能亲近的么?”白玉堂扭了头去瞧展昭,便只见他抬头望着屋顶,默然无语的模样。心下不禁又有了些悔意,明知眼前这人是个心软的,何必这般核盘托出,想他此时定然心中难受。
一念至此,白玉堂便欲说些话来开解,正动着脑筋,突听得有叩门之声。
“展大人,沈六的家人现已至府衙,包大人传你到内堂相见。”
沈六的家人到了,大概就能弄清楚七年前那件判的有些离奇的案子了。想到这里,白玉堂又看了展昭一眼,却在他眼中瞧见了一闪而过的欣喜之色。当下心中便是一动,这猫儿适才口口声声说是没有真凭实据。他现下这般欢喜,莫非这沈六的家人就是证据?
* * * * * * * * *
原本还算宽敞的开封府内堂之中,此时黑压压的聚了一群人。包大人居中坐着,开封府的主簿先生与四品带刀护卫立在他的左右,一干衙役们分侍两侧。大堂正中处则跪着一名上了年纪的妇人。
“民妇沈王氏,见过青天包大人。”
“请起。”
“谢大人!”沈王氏又磕了一个头,方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你就是那沈六的母亲?”
“回大人的话,正是民妇。”
“你的媳妇与孙子如何不见?”
“回大人的话,他们还在尸房内守着我儿沈六的尸身…”说到这里,沈王氏昏花的老眼里,又有泪光闪动,话语中也带了些哽咽之声。
“死者已去,还望老人家节哀。”包拯捋着长须,又问道:“老人家可知沈六遭此不幸,乃是由于他绑架李侍郎府的小公子所致?”
“绑架李侍郎府的小公子?”沈王氏原本佝偻的身子一下绷直了,她气息急促的喘息道:“大人,小儿虽是吃酒好赌,但这绑架之事他是万万不敢做的。他,他没有这个胆子,还望大人明鉴,他真的不会,大人…”
包拯摆了摆手,制止住了沈王氏的哭叫。
“如若老夫没有记错,沈六曾在七年前犯下杀人重罪。人都敢杀,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那是误伤,小儿并非存心。”
“即使是误伤,依着大宋律例,也该判处十年左右的监禁。沈六当年却为何判的如此之轻?是不是你花钱买通了上官?”
“大人明鉴,这刑是当时的开封府尹吴大人判的,民妇哪知他判的对不对?”沈王氏哽咽道:“再说民妇的男人去的早,小儿又不争气,家中实是一贫如洗,哪有钱来买通官老爷?民妇纵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力。”
“是吗?”包拯回头看了展昭一眼,后者点头会意,当即走到了沈王氏的面前,将那支金簪拿了出来。
“沈王氏,这枚簪子你可认得?”
沈王氏抬头瞧了一眼,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看来你是认得的,既然你是家贫如洗,想必不会出入金楼银铺,又怎会认得如此贵重之物?当年的情形究竟如何,你还不肯实说吗?”
“大人,民妇,这事实在是…”见沈王氏还在支支吾吾,展昭突的说了一句:“老人家,你可知这李侍郎是何人?”
“民妇哪里会知道?”
“这李侍郎你也应该是认得的。”展昭一字一句的道:“他现下是刑部侍郎,七年前却不是,当时他位居刑部员外郎,你曾帮他的夫人接生过。”
闻得此言,沈王氏浑身都颤抖起来,她伸手指着那金簪,哆嗦着想要说些什么,一时却又说不出来。
“你是京城有名的稳婆,李夫人的身体又一向不好,为防万一,李家在李夫人有孕之后就请你住进了府内,以便就近照顾,你若是见过这金簪,想来也只有在那个时候了。然而,也正因为李夫人身怀六甲,长期卧床不起,所以,似这般的贵重首饰都收进了妆盒之内,你又如何得见?”
“展护卫所言不错。”包拯接着道:“想来只有一个可能,你私自打开了李夫人的妆盒,取走了这枚金簪。看你也不似这般胆大包天之人,究竟何人指使你如此做的,还不从实招来!”
见沈王氏仍然低头不语,展昭又上前了一步,柔声道:“老人家,令郎的死与这金簪、与李府小公子的失踪都大有干系,你若想还令郎一个公道,就该把当年之事实言相告才是。”
实言相告!这四个字有如雷电轰鸣,震得沈王氏头晕目眩,她缩回手来,一下子软软的摊坐在了地上,事已至此,也容不得她再有半分隐瞒。为了她死去的儿子,也为了她尚在童稚之龄的孙子。
“大人,民妇知罪。”沈王氏终是开了口。
这时她已镇定了些,只是声音还有些颤抖,事情虽已过去了七年,她却还是记得清清楚楚,若非为了她那犯下杀人重罪的儿子,当初也不会应承下此事。
那一日是三月初六,她正在李府内照料李夫人,原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但随之而来的那件事情,让她对这一天终此一生都不能忘。
有邻人跑来相告,说是她的儿子在赌钱时杀了人,已被捉到官府去。这个消息一下子惊得她六神无主,百忙中告了假,就急冲冲的去开封府探望儿子。不料刚进府衙大门,就被当时的刑房赵师爷拦住,请入了一间密室之内。
“沈妈妈,令郎杀人的事你已知晓,按律可是死罪呀!”
她当时便跪下哭着哀求,只求能放她儿子一条生路。在她百般哭诉后,赵师爷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令郎是死是活,就在沈妈妈一念之间了。”
这句话她虽是听的分明,心中却是不懂,好在赵师爷还有后话。
“只要沈妈妈肯帮个小忙,就可保令郎安然无恙。”
赵师爷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瓷瓶和一封信。
“李夫人的日常起居想必都是沈妈妈在服侍吧?”
“李夫人身旁自有贴身的丫环服侍,民妇不过是打个下手罢了。”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不知赵师爷怎的突然问起李府的事。
“这也无碍。”赵师爷掂着胡子笑道:“只要沈妈妈能找个机会,把这瓶中的药每日放少许在李夫人的饭食中即可。”
这句话当下就叫她软了腿,她虽不知这是什么药,但看着赵师爷一脸诡异的神情,就知道这事多半是做不得的。
“赵师爷,民妇笨手笨脚的,怕是做不来,您看这事…”她本能的想要推托。
”赵师爷看出了她眼中的犹豫,当下便冷了脸。
“你若不肯做也行,那就等着给你儿子收尸吧。”说完,便欲拂袖而去。
这句话有如鼓棰,重重的敲在了她的心上,惊的她再也没有周旋的余地。
“民妇照办就是。”虽是明显的心不甘情不愿,却已经能够让听的人满意。
“这不就成了,放心,不是毒药,不会吃死人的。” 赵师爷的神色又缓和了些:“这还有一封信,你拿了去,待李夫人生产后再塞进她枕底下。记住,一定要留个角在外面,想办法让李大人瞧见。”
她没有再多问,只是低着头,把信和瓷瓶都紧紧的握在手里,仿佛那里面装的就是她儿子的性命一般。
眼下这般境地,只要她还不想眼睁睁的看着独子上断头台,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小儿的事,就有劳师爷费心了。”迟疑再三,她终是嗫嚅着说了这一句。
“这事沈妈妈大可放心。”赵师爷笑咪咪的道:“令郎是失手杀了人,不过是挨上几小板,吃上二、三个月的牢饭,不会有事的。”
听了这话,她稍稍放了一点心,转过身来就欲走,却又被赵师爷叫住了。
“还有一件事,李夫人有一枚金簪,两侧都有菊花形的图样,十分好认,你设法将它偷出来,然后交与我即可。”
她恍恍惚惚的听着,浑浑噩噩的点头,反正最不该做的事都应承了,再多做几件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可她也不全然相信赵师爷说的话,是以留了一个心眼,定要等到儿子归家后才肯动手。毕竟这是件无凭无据的事情,她不能不当心。
“包在赵某身上。”赵师爷当下很爽快的点了头。
她暗中咬了咬牙,心中仅有的一点摇摆不定,此时也被这句话抹平了去。
“于是没过多久,小儿就被放回了家。”沈王氏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民妇只得按着赵师爷的话去做,簪子偷了,药也下了。”
说到药字,沈王氏的眼底终是露出了悔恨之色。
她起先不明白那是瓶什么样的药,直到李夫人提前二个多月就要临盆时,心下方才明了,顿时觉着浑身有如被冰水淋过似的寒。可是已经太迟了,做过的事情再也无法挽回。末了,孩子是平安无事,可李夫人却因出血过多而昏晕了过去,当时房里乱做了一团。她想起了赵师爷的话,便哆嗦着将信半塞进了枕底,然后打开房门迎进了尚是满面喜色的李大人。
“李大人一进来,就抱着孩子在夫人床边坐下了。民妇料他定能看见那封信,便趁着李府混乱之际回了家。”
这一番话说下来,只听得房内众人皆是叹息不已,虽恼她为一已之私利做出这般事来,可这拳拳慈母之心又让人不忍苛责。
包拯想了片刻,又问道:“你可知这封信上写了些什么?”
沈王氏点头道:“虽然民妇不识字,但是曾请路边代写书信的先生看过。他说这是一封男子写给女子的情书,信中满是山盟海誓之词,又写道上次蒙赐表记金簪一枚,永携身边,如卿相伴之语。抬头写着琳娘妆次,落款处却并未留名。”
“大人!”公孙策听到这里,失声叫道:“李夫人的闺名就是一个琳字,想那李大人见孩子提前出生,又瞧了那封信,必然会以为李夫人红杏出墙,对他不忠,那…”他蓦地里想起了眼下的这桩案子,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一时不敢再说下去。
包拯此时也沉下脸,怒道:“不想这吴家只为求亲不成,竟想出了如此歹毒的主意!”
这话一出口,堂内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过了半晌,展昭想起了一事,问道:“既是如此,那这金簪怎么会到了令郎的手里?”
沈王氏抬头看了一眼展昭,低声道:“民妇原本想着把簪子送去给赵师爷。可是心下又有些不安,若是此事闹大了,民妇自知吃罪不起。为了给日后留一条退路,民妇扣下了这枚金簪,带着一家大小连夜离开了京城,一直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直到听说吴大人已罢官离京后,方才回到青州老家定居。原本倒也相安无事,不料小儿恶习难改,又恋着京城的热闹,便在三年前抛了一家老小去了京城。民妇拦阻不了,也只得随他去了。不料数月前,他又回到家里,声称他欠了别人一大笔赌债,要民妇设法筹措,可是家里仅能自给,又哪里有余钱替他还债?他见民妇不依从,便在家中四处翻寻,终是被他找着了这枚金簪。当下他便逼问民妇此物从何而来,民妇一时不慎,露了些口风。他听后便扬长而去,民妇只当小儿去典当这簪子还债,谁料他牵扯进了李府的案子不说,还平白的丢了性命。”
说到这里,沈王氏顿了顿,突然尖声大笑道:“民妇原是为了保全小儿的性命才做下了这等违心之事,想不到如今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哈哈哈…”
她笑到一半,渐渐的有了呜咽之声,最后伏地大哭起来,听得堂内之人皆是好生凄凉。
包拯叹了口气,吩咐衙役们先将她送回厢房歇息,然后沉吟道:“据本府看来,这七年前的旧事与眼前的小公子被绑一案倒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属下也是这般认为。”展昭拱手道:“吴家施此挑拨离间之计,李大人想必已堕其中,否则不会在夫人死后就封了两人生前共居的吟风园,若说他是怕睹物思人实难叫属下信服。”
“但是李大人若是坚信小公子并非他的亲生,为何这几年来都不动声色?”公孙策有些不解。
展昭叹息道:“李大人对名声向来看的很重,此事如果声张出去,他有何面目见人?况且李夫人的父亲是当今的户部尚书,若是把事情闹的满城风雨,只怕李大人今后也难以在朝中立足。”
公孙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道:“此言虽是不差,但是李大人竟能隐忍此事达七年之久,实在是难能可贵。”
“可贵吗?”包拯摇头道:“本府倒是觉得可惊可怖。”
“大人所言甚是。”展昭接口道:“李大人能忍下此事并不等同于他就能从此淡忘。这刻骨的羞耻与恼怒压抑的时间越久就越让他不能释怀,一旦有人触动了他的心事,恐怕…”
展昭迟疑着没有说下去,但他的意思在场之人已全都明白了。
那沈六从沈王氏处听得了此事的只言片语,虽然不甚明了,却也知是件隐密之事,便动了讹诈李侍郎的念头,却不知此举实是自掘坟墓。李侍郎发现自己苦心隐瞒多年的事竟会被外人知晓,想必是又惊又怒,为保家门的声誉,定然是饶沈六不得。
这般想来倒也顺理成章,只是还似缺了些什么。
包拯凝神思索片刻后又道:“展护卫,若说是李侍郎藏起了自家的孩子,然后嫁祸给沈六,于情可解,于理却难通。别的暂且不提,单说这小公子的下落,至今还是谜团。若是找不到这孩子,只怕难以将李侍郎定罪。”
这话说得也自是在理,展昭沉吟了一会儿,正欲开口。却只听得窗外一声清啸,直把房中的三人都惊了一跳。
包拯与公孙策先是一怔,随后便省过神来,不由得微笑着向展昭看去。就只见一向以温和可亲而著称的四品护卫此时脸上也带着笑,只是这笑怎么看都带了些无奈之意。
“包大人,公孙先生,属下去去就回。”
【鼠猫】 案中案 九 完
此时正值初更时分,月挂中天,开封府后院里的月季盛开,粉白相间的花瓣衬着绿油油的叶子,瞧着极为喜人,偶有微风拂过,便是花香浮动,沁人肺腑。
面对这般美景,白玉堂却不甚在意,他斜斜的倚着廊下的圆柱,一双凤目半敛,似在想着什么心事。蓦地里耳边传来了一声唤:“白兄。”
听到这清朗的声音,白玉堂原本抿的平直的嘴唇不禁弯了一弯,眼中带上了些笑意。
“猫儿,今晚月色正好,陪我出去散散心吧。”
呃?展昭蹙起了眉头,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枉他一听到眼前这人的啸声便匆匆赶来,只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不想竟是这种无关紧要的话。再一念及包大人与公孙先生还在内堂等候,心下便没了好气。
“展某有要事在身,不能奉陪,待他日…”
“待到他日恐怕就误了事。”白玉堂半途截断了展昭的话,缓缓的转过了头,墨色的眼眸被月光映的愈发清亮,唇角带着一抹极淡的微笑。
“就在今晚。”他重复了一遍,语意甚为坚定。
展昭不由得心中一动,适才在内堂的那一幕白玉堂必定已然知晓,想他不是个不知轻重缓急的人,在这当口说的话只怕另有深意。
出去…散心?展昭反复思量了一会,突的想起了包大人方才说的话,一怔之下,刹那间已明白了七八分。
“却不知白兄想去哪里散心?”微侧着头,展昭试探着问了一句。
“这个么,”白玉堂目光一闪,淡淡笑道:“自然是去李侍郎府上的…”
这句话只说到一半就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不见了下文,旁人听了定然摸不着头脑,展昭却只觉得心头一震,不由自主的接了话去:“吟风园。”
话音刚落就只见对面那人挑高了眉,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心下虽知不妙,怎奈话说出口,已是覆水难收,当下也只能待他发作了。
“你早就怀疑李玉秋是此案的凶嫌,也料到了那孩子的藏匿之处。”白玉堂眉宇微扬,沉声道:“现下那沈王氏又已道明了前因后果,可说是万事俱备了。你却为何至今不肯明言?猫儿,是不是还有什么为难之处?”
这最后的一句满含关切之意,听得展昭心中一热。
白玉堂说的不错,这些事情他的确早已想到。只是由此而得来的念头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便是自己在反复思量之下也觉得太过离奇,更何况是别人。是以一直开不了这个口,迟迟疑疑的拖到今日,终是不得不说了。
“并非展某有意相瞒,只因展某曾两次前往李府查案,发觉府内下人对此案皆不知情。”
白玉堂冷哼了一声:“这还用多说,想那姓李的身为刑部侍郎,却做下这栽赃嫁祸、杀人灭口的勾当,哪里敢让他人知晓。”
“但是府内人多口杂,纵然吟风园荒废已久,想把一个孩子长期藏匿其中而不被下人察觉,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说到此处,展昭问道:“白兄可还记得吟风园闹鬼的传闻么,那一夜李侍郎在园内的举动就曾被巡夜的下人看到。所幸那时夜黑风高,巡夜之人隔着园墙,不曾瞧的清楚,又兼着李侍郎用绿纸包住了灯笼,这一桩事便用鬼怪之说遮掩了去。不过李侍郎府戒备之森严,由此也可见一斑。”
白玉堂静默了片刻,他已有些明白了展昭的言下之意。
“难道说,自那夜至今,再也无人看到吟风园有同样的事情发生?”
“不错。”展昭的脸色已变得凝重,接着道:“任凭李侍郎行事如何小心,他这般往来穿梭于园中,决不可能掩住府内所有人的耳目。唯一的解释就是自那夜之后,他再也没有去过吟风园。”
这倒真有些古怪,白玉堂低头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眼前一片茫茫然。想来此事干系重大,李玉秋必不肯假他人之手,若是他本人也绝迹不往,那在园中的孩子又让谁来照顾?
难道说…
蓦地里,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在白玉堂的脑海里慢慢成型,让他不知不觉中屏住了呼吸。他不愿也不敢相信这个猜测,可是心却早已沉了下去。
“猫儿,”他抬头向展昭看去,正好与展昭打了一个照面。往日里那沉静似水的眼眸,此时却带着一丝淡淡的无奈,犹如水面上激起的波澜,正向四周荡漾开去。
“猫儿,”白玉堂又叫了一声,似乎除此之外,已说不出别的话来。就只见展昭的脸上浮现出了然的神色,然后极缓极缓的点了点头。
“白兄,你终于也想到了。”展昭轻叹道:“想必也明白展某为何不肯直言了。”
“可是,”白玉堂怔忡半晌,终是按捺不住的叫了起来:“难道他会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此毒手?”
“方才沈王氏已经说过,李大人受奸人挑拨,一直都误以为小公子并非是他亲子。”
“即便如此,他们之间终是有着七年的父子之情,就这般容易的割舍了去?”白玉堂摇了摇头,他一时之间仍是觉得难以置信。
展昭动了动唇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白兄。”他的声音极轻,却是字字清晰。
“白兄莫非忘了下午与展某提及的事,那李家的二小姐乃是李大人的亲妹子,结果又如何呢?”
白玉堂怔了一怔,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默然无语。提起这件事,傅伯宇的那声长叹至今犹在耳边回响。
“时至今日,我也没有想明白,这看不见又摸不着的面子怎的就叫这李家父子如此执迷?竟像是比世上什么事都要紧似的?玉堂,你可明白?”
他当时听了,虽然替那李家的二小姐不忿,却也没有多想,如今再思量此事,只觉得字字惊心。
“猫儿,若是那孩子已遭不测,你可知他被埋在园中何处?”
“展某曾听李府的管家言道,李大人在新婚之初,曾为李夫人在园内辟出一块空地,种满了自黄州移来的菊花。”
沉默半晌后,展昭却说了这句乍听上去有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却足以让白玉堂下意识的捏紧了袖中的折扇。
“是吗?”白玉堂喃喃的自语道,目光已飘向了远处。
李玉秋为了新婚爱妻栽菊满园之事,他也听瑞扶祥的钱掌柜提起过,那段佳话曾是这对夫妻恩爱情深的见证。
却不料始于此,也终于此,事情的真相竟是这般的冰冷残酷。
* * * * * * * * *
那片菊花畦位于吟风园的东边,占地足有半亩。若是换了七年前的今日,想必已是芳熏百草,色艳群英的盛景。可眼下只余了一片黑土,其间夹杂着些残枝枯叶,让人看着顿生凄凉之感。
花已残、景已凋,诗酒风流都不复从前,然而若是有心弥补,这一切自可重新来过,可是人呢?
远处的深巷中遥遥的传来了更夫击栋之声,“咚、咚、当”,二长一短,已到了二更时分,晚间的风也渐渐大起来,直吹的展昭和白玉堂衣袂飞扬。
这时节还不到深秋,夜风拂面原是清凉如水,可是两人的心中却觉得寒凉彻骨,直比数九隆冬还要胜似三分。
虽然按着道理推断,事先都已知李府的小公子必是凶多吉少,可在未亲眼见着之前,尚还怀着一线希望。总觉得这只不过是自己的私心猜度,事实并非如此。
然而这世上的事大多事与愿违,就在这菊花畦偏北的一角上,泥土有着被翻动过的新鲜痕迹。两人从此处动手挖了下去,不多时就发现了小公子的尸体。因着时日较短,天气又已转凉,是以尸身尚未腐烂,死因也是一目了然,在这孩子的颈部有着清晰可见的指痕,色成青紫,明显是被人掐住喉咙,窒息而亡。
心中怀着的最后一丝僥幸也由此散入了秋风里,湮没无踪。一时间四下里是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得草丛的寒蛩在低低的鸣叫,树梢间有急风掠过,带动着墙上的层层叠影不住的摇晃。
过了良久,白玉堂方有了举动,他一拳重重的击在树上,恨声骂了一句:“这畜牲,竟是这般的狠心无情。”
狠心无情吗?展昭仰头看向黑沉沉的夜空,只觉得一阵难以言喻的悲凉涌上了心头。也许是吧,对养育了七年的孩子也动得了手,的确够狠心,只是未必无情。展昭还记得初次到李府查案时,李玉秋那泪痕满面的模样。
这一份伤心哀恸之情的确不假,纵然他当真认为这孩子并非是他的亲生骨肉,可这七载的父子亲情,往昔的点点滴滴又岂会在他心中留不下半分印记?
倘若他真是无情却为何夜夜难以入眠,为何常常在儿子的卧房驻足,又为何时时凝望着那些笔迹稚嫩的窗课默默无言。
可是,即使李玉秋对孩子有了感情,却还是因为家门声誉而忍痛亲手杀死了他。
展昭伸手探入衣襟,那里有着沈王氏的口供和那枚金簪。若是李玉秋知道了实情会是怎样的伤心懊悔呢?想到这里,展昭只觉得满嘴苦涩,一步错,步步错,时至今日,便是悔也难追、恨也无涯了。
“猫儿,虎毒尚且不食子,这姓李的却下得了这样的手,总有他后悔的日子!”耳边又传来了白玉堂的怒骂声。
“虎毒的确不食子。”展昭回过头来,看了白玉堂一眼。
“可惜他是人。”
就因为他是人,所以贪嗔爱恨痴是一样也避不过,若再被这俗世的名利一渲染,便足以抹杀了原有的性情去。
展昭说话间神色已恢复了平日里的镇定自若,可是白玉堂却终是听出了些异样来。在这温文淡定的语气下,蕴含着说不出的无可奈何与淡淡的悲哀。
“小公子的尸首就有劳白兄带回开封府了。”展昭说着便拱了拱手。
“你想去找李玉秋?”白玉堂眯起了眼,虽是在问话,语调却是肯定无比。
“是的。”展昭轻轻的应了一声。虽然现在无论再说什么、做什么都已于事无补,可是在有些时候,该说的话还是一定要说,不争迟与早,只为一个清楚明白。
* * * * * * * * *
李府的书房内,烛光摇曵。
虽然此时夜已深沉,当朝的刑部侍郎却仍在书桌边握笔挥毫,右首处搁着一个檀香炉正袅袅的冒着清烟。
想是写的有些倦了,他闭着眼靠在椅上歇了一会儿,再度睁开眼时却发觉书房内突然多了一个人,顿时吃了一惊。
“展护卫?”
眼前这人红衣乌冠,长身玉立,正是前两次来府里查案的开封府四品带刀护卫。
“不知展护卫夤夜来此,有何贵干?”虽然诧异于展昭未经通报就直闯内堂的举动,李玉秋却还是沉住了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展昭今番的气色不同以往。
展昭静默了一会儿,方才拱手施了一礼。
“展昭今夜来此是为了贵府小公子被绑一案,失礼之处,还望李大人恕罪。”
“好说,不妨事。”李玉秋站起身来回礼,心心念念的只注意到了前半句话。
“难道说,犬子有了消息?”
“不错。”展昭沉声道:“不但小公子有了着落,连同那犯案之人也有了眉目。”
“哦?不知是谁如此胆大包天,横行不法?”
胆大包天,横行不法么?展昭看着眼前之人那煞有介事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不问自己儿子的下落,反而急着关心那嫌犯是谁,所谓的贼喊捉贼大概就是眼下这种情况吧。
“李大人涉嫌谋害令郎,请与展某往开封府一行。”
此言一出,不啻晴天霹雳,说的人倒是极其的悠闲自在,恍若无事,听的人却是再也把持不住,当下便跳了起来,直把桌上的笔墨纸砚撞了一地。
“你…你,展昭你好大的胆子。”不知是急还是气,李玉秋的脸在一刹那间已涨的通红。
“你私入他人府邸倒还罢了,居然满口的胡言乱语,诽谤当朝大员,你可知罪吗?”
“不知展某哪里胡言乱语了,还望大人赐教。”
“还说没有?”李玉秋重重的哼了一声:“我怎么可能会杀死自己的儿子,岂不是一派胡言!”
“自己的儿子?”展昭重复了一遍,然后抬起了眼睛,淡淡的笑了一声。
“李大人,你真的把那孩子视做自己的儿子吗?”
“你!”李玉秋嘴角开始抽搐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若有凭据不妨直言,说些云山雾罩的话就能唬住人了吗?”
“不敢,展昭自入公门以来,多受包大人的教诲。便是再不济,也知晓办案要有真凭实据的道理。李大人若是以为展昭是在虚言恫吓,那可想的差了。又或者,李大人认为一把锁就能守住吟风园的秘密吗?”
这边厢话音刚落,就只见李玉秋原本涨红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他嚅动着嘴唇,似是极力想说些什么,挣扎了半晌,终是颓然的跌坐回了椅子上。
“往日里都只道开封府没有破不了的案子。”李玉秋低声叹道:“我只是不信,不想今日里倒是把自个儿给搭进去了。却不知是哪里露出了破绽,让展护卫怀疑到了我?”
“李大人借着沈六送来的那封敲诈勒索信,把劫人的事全推到了他的身上,再杀之灭口,原本是个极高明的主意。可惜这世上再机密的事也有漏洞,只看人细不细心了。李大人将沈六写的第一封信撕去了一半,更改了他的原意,但同时连约定的时间也撕毁了去,此其一也。想那沈六不过是个粗通文墨之人,而第二封勒索信的行文却甚为简练明了,绝非出自一个市井之徒之手,此其二也。李大人谈及往事时诸多回避,语意暧昧不明,引人生疑,此其三也。再者,想来府上自有花匠工人,何以李大人以侍郎之尊,衣袍之上会沾有大片的花泥,此其四也。然而以上这几桩疑点都只不过是展某的私心猜度,做不得准。真正让展某确信无疑的是最后的一点,”展昭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方才又接了下去,“李大人可知,那沈六的母亲是谁?”
李玉秋茫然的摇了摇头。
“李大人应该是认得她的。七年前,她是府上请来照顾夫人的稳婆。”
李玉秋的身体一震,随即便低语道:“竟是如此。我起初就在奇怪沈六怎会知晓孩子的身世,却原来是那沈王氏见夫人七月产子,心生疑惑之下便露了口风。想必展护卫也已从她口中得知此事了吧?”
“沈王氏的确已将七年前的事都说了出来,但却并不是大人所想的那样。”
展昭看着李玉秋那惨白的脸色,心下不免有了几分怜悯之意。
“不是我所想的那样,又会是怎样?”李玉秋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想我少年得志,名扬科场,又蒙王大人青目,将独生爱女许配于我。展护卫,你可知我那时是何等的欣喜!谁承想,那贱人枉费她出身于名门世家,竟在婚前就与他人有染,并有了身孕。可笑我戴绿帽却不自知,还费尽心机的张罗她喜爱之物,实在是可悲之至!更为可恨的是,那个贱人居然在婚后还与奸夫往来,把我特意为她打造的金簪相赠!若非我在无意间发现了那对奸夫淫妇的往来书信,岂不是要被她瞒过一生一世去。想我对她一往情深,她竟然这般的负我!”
“所以你就心生怨忖,怀恨至今,最终把气出在了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展昭霍然抬头,目光中有了愠意,适才的几分怜悯已被这几句刻薄之极的话撕的粉碎。
李玉秋怔了一怔,脸上便带了些愧色。
“我原本也不想这样,若不是那沈六来讹诈于我,宣称要把这事抖落出去,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想我李家历代清誉,不能平白的毁在我的手里。要怪也就只能怪这孩子命不好,谁让他不是我的亲生骨肉!”
他的声音略有些动摇,却依然是咬紧了牙关,一贯的理直气壮,隐隐的透出了些森冷之意。展昭听了也只余了苦笑,深吸一口气后,伸手自怀中取出了沈王氏的口供和那枚金簪,放在了书桌上。
“这枚簪子怎么会在你的手里?”李玉秋蓦然瞪大了眼睛。
“李大人,”看着李玉秋那疑惑不解的面容,展昭一字一句的说道:“这个命不好的孩子的的确确是你的亲生骨肉,这份口供上讲的明白,你自己看去吧。”
“什么!”李玉秋的神色顿时大变,当下便匆匆的取过口供凑在烛火下去看,随着目光的移动,惊讶、伤心、后悔、茫然等神情生生的扭曲了脸上的肌肉,双手也不住的微微颤抖,到了末了眼中唯余一片死寂。
“这是不可能的,”他低声道:“我不信,我不信,你是在骗我!他不是我的孩子,他不是!”
“李大人!”展昭皱眉道:“你杀人灭口,证据确凿。展某又何苦捏造出这份口供来欺骗于你!事已至此,展某只是想还死者一个清白。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都由得你。今日展某言尽于此,请李大人随…”
话说了一半,展昭突的怔住了,在摇晃不定的烛光下,他清楚的瞧见李玉秋的眼角落下泪来,麻木的神情也转为了无边的绝望与哀痛。
“吴少阶!”咬牙切齿般吐出的这三个字,带着说不出的愤恨与怨毒。
不过如此啊,展昭垂下了眼帘,掩住了这声叹息。这对当初名满京城的恩爱夫妻,到头来也不过如此。
吴少阶固然是始作俑者,害人的元凶。可是如果李玉秋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对他的妻子是一往情深,为什么会仅凭一封信就定了妻子的罪?他既然知道李夫人出身名门世家,是一个大家闺秀,又怎能相信她会做出有损名节的事?更何况,李夫人陪嫁的妆奁之物为数不少,便当真与他人有染,又岂会将丈夫所赠之物送人?现在想来,这一件事并非滴水不漏,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李玉秋会对此视而不见呢?
展昭怔怔的想着,只觉得心底的寒意愈甚,这些问题的答案其实就在李玉秋方才说的话里,一时之间,展昭有些不忍去面对。想来他少年得志,扬名科场,后被王大人看中,当了他的东床快婿。这一桩桩、一件件接连而来的喜事是极大的光耀了李家的门楣,让他志得意满。相较李夫人而言,他更在意的是笼在他们夫妻二人身上那层神仙眷侣的虚名罢了。修吟风园也好,从千里之外移植菊花也罢,皆是一举两得之事。既长了自家的脸面,又能让外人称羡,只是他在这样做的时候并不自知,总以为如此行事就是对妻子情深了。却不曾想到,倘若真是情深,又怎会连自己的妻子品性如何都不甚了了,任凭外人挑拨离间了去?
看着在眼前蒙面抽泣的李玉秋,展昭心知他此时定然是悔恨交回,只是大错已成,便是再悔再恨也无法挽回已经失去的一切了。
烛火摇晃着,已渐渐变得微弱,房内却还是显得明亮,展昭一怔之下,这才发觉照亮书房的是东方日出时的霞光。却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天色已大亮,而这件案子也终于结束了。
* * * * * * * * *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
这一日,汴梁城内是热闹非凡,大街小巷满满的皆是出来游玩的百姓。待到了晚间,菊花比赛开始后,这热闹更是有增无减,人头攒动着都直往宣德街赏花去了。
白府里的人也大都有些按捺不住,一个个扒在大门口向外探头探脑,尤其以闵家的二小姐吵的最甚。白玉堂见此情景,便索性把他们都打发了去瞧热闹,自家坐在后花园内独斟独饮,听着阵阵笑语喧哗之声远远的传来,倒是衬的府内越发的清静。
他原是极爱这清静的,可今夜里却很是有些心绪不宁,只为答应来与他赏花喝酒、共度佳节的那个人至今还未到。
这只臭猫!白玉堂仰首灌下一杯酒,又看了看满桌的菜,心下有些着恼。听闻开封府今晚也是要去赛花的,想来不会再有什么杂七杂八的公事来绊住他的手脚,怎的又来的这般迟。总不会是拧不过府中众人的情面,也去宣德街了吧。
越想就越觉得此事大有可能,陷空岛的五当家开始暗中磨起了牙:“臭猫!你若敢爽约,信不信五爷明儿就去砸了你的窝。”
话音刚落,就听得身后有人笑道:“信!白五爷说出来的话,有谁敢不信!”
呃?白玉堂猝不及防,倒是吃了一吓。这个人真是猫变的不成,怎么走路一点声响也没有?
“怎的这早晚才来,可叫我好等。”白玉堂心下一松,适才那一点薄薄的怒气早已消散无踪了,只是口头上却不绕人。
展昭慢慢的走了过来,拱手道:“展某自知来迟,愿罚酒三杯。”
说着就去拿石桌上的酒杯,一瞥之下,不禁“噫”了一声,只见桌上铺的菜甚为眼熟。
长春不老千球、砂锅鱼头、鸡脑豆腐、珍珠皮冻、椒叶凤爪、芝麻鱼排、花果粉盅,展昭侧首看了一遍,眼中微微的露出了笑意。
“白兄也喜欢吃常州菜么?”
“五爷想换换口味,不行么?”
“行。”明知眼前这人是个口不应心的,展昭也不愿戳穿,当下便在桌边坐下了,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甘醇香甜,倒是一等一的佳酿。展昭不由得脱口赞了一声:“好酒。”
“酒自然是好的。”白玉堂眨了眨眼,转身自一边的架子上捧过一盆花来。
“诺,这就是我大嫂的那盆瑶池落月,你瞧怎样?”
只见花色纯白,薄如丝锻,花瓣虽是重重叠叠的聚在一起,但被月光一映,竟如透明的一般。
果然比公孙先生的那两盆更甚一筹,再想到七月间他曾说过邀自己赏花一事,展昭只觉得胸中暖暖的。
“这花自是更好,有劳白兄了。”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之人嘴角微弯的说一句好,白玉堂便觉得自己这番舟车劳顿是全然值得的,心中更有着说不出的欢喜。
不知道大嫂那边还有甚宝贝可挖呢?陷空岛的五当家开始低头琢磨,一时之间想的出神,连展昭说的话也没听见。
“白兄,白兄!”见着白玉堂忽然呆呆的不发一言,展昭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一叫方让魂游天外的某人醒过神来。
“猫儿,你方才说什么?”
“也没有什么。”展昭沉吟了一下,道:“只是这盆花既是卢夫人之物,想必白兄还是要归还的。”
“是啊。”白玉堂想起这件事,不禁叹了一口气。
“再过数日,我就要回陷空岛,还要把那顽皮的丫头一起带回去。”
“既然如此,可否让展某陪同前往?”
“啊?”白玉堂这回倒真是愣住了,这只猫平日里是再忙碌不过了,怎的会有空闲陪自己回陷空岛?明天一定要看一看日头是不是从西边升起来的。
“侍郎府一案已破,开封府近日内也较清闲,是以展某请了几日的假。”见白玉堂瞪着眼不作声,展昭心中有些打鼓。
“若是白兄有所不便,展某就不打…”
这个扰字尚在嘴边打转,展昭忽觉得右手一紧,扭头一看,却是被白玉堂握住了。
“猫儿,”白玉堂把脸凑了过来,笑嘻嘻道:“这回猫儿进了鼠窝,你可别后悔哦。”
“进就进了。”展昭一扬眉,颇有深意的笑道:“到时还不知道是谁要后悔呢。”
“好!”白玉堂站起了身,正想说些什么,忽听得远处人声鼎沸,一直闹到墙外来。
“什么事这般吵?”白玉堂皱了皱眉,向大门口走去,展昭不明所以,跟在了身后。
因着府中下人皆已不在,是以门是半掩着的,白玉堂正要伸手去拉,只听“吱”的一声,倒是有人先撞了进来,却是府中的总管白安。
“白安,做什么这般慌慌张张的?”
“回五爷的话,菊花比赛选出魁首来了。”想是一路上跑的急,白安的脑门上沁出了汗。
“哦,是哪家啊?”白玉堂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是,”白安正要回话,一转眼看见了站在一边的展昭,当下便行了一礼,满脸堆欢的笑道:“给展大人道喜,是开封府的紫绒环夺了魁。”
这倒真是件喜事,听说夺了魁的人家来年自会事事称心,无灾无难的。白玉堂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动,开封府若是无灾无难,这汴梁城内的百姓自也是平安无事,倒正合了那只猫儿的心意。
一念至此,白玉堂便偏着头去瞧展昭,恰好展昭也正向他看来,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完-
【鼠猫】 案中案 番外
好久米有写文了,又加上工作繁忙,因此白烂是肯定的,米有内涵是当然的,至于说到文笔,偶从来都没有过啦。
按常理说,冬至这天算不上是什么节日,可汴京城的百姓们每逢着立冬总是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小心在意,一来是为着“冬至大似年”的讲究,二来便是因为历来有着:“立冬晴,一冬凌”;“立冬阴,一冬温”的说法。
这话确有几分道理,今年的冬至便是个大晴天,端的是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结果尚未到十一月,这天便一下子冷了下来,整日里是阴云密布、寒风凛冽,刮在人身上真如刀割似的,刺骨般的冷。这北风一起,没过几天就飘起了雪花,绵绵密密的一连下了半个多月不曾消停,弄得整个汴京城真如银装素裹一般。遇上这种天气,若非万不得已,人们大多不肯出门,是以往日里繁华热闹的京城如今却是鸦没雀静的,便是在大白天,路上也见不着几个人,客栈店铺也大多上了门板,真正是清静到了十二万分的地步。只是清静归清静,这天子脚下的开封府衙却还是一如既往、按部就班的忙碌着,巡街更是免不了的差使。
这一日,展昭带着府中的一班衙差正沿着东直门大街一路向西巡去,因着积雪路滑,一行人走的甚为缓慢。眼见着已到了晌午时分,他们却只行了平日里十分之二、三的路程。
堪堪走到柳树巷的巷口处,一个名叫丁刚的衙役跺了跺已冻的有些麻木的脚,忍不住抱怨起来:“今年真是见了鬼了,怎的下了这般大的雪,害得我十个手指都伸不直了。”
“行了,我们今天这拨还算好的,这几日雪已小了许多”走在他身后的傅七接口道:“前一阵子雪下的极大时,正轮着王朝大哥他们巡街,回来后一个个弄的跟雪人似的,都分不清楚谁是谁了。再者说,这大雪天也有它的好处,常言道“瑞雪兆丰年”,这来年的收成必然是好的。”
丁刚苦起了一张脸道:“你倒是想的开,眼下这日子就难过,哪里还顾得了来年的事。”说着,他便把手凑到了口边呵了口热气,又用力的搓了搓。
傅七看了一眼走在最前头的展昭,低声道:“老丁,你少说一句吧,瞧人家展大人一个道道地地的南方人,也没叫声苦,你这般模样岂不是让人笑话。”
闻得此言,丁刚拍了拍脑门,方不言语了。只是他们二人的这番话虽是竭力的压低了嗓门,却还是没有能避开前面那个红衣人的耳朵。
说起来,这一南一北两地的气候的确是大不相同的。南方的冬天雨多雪少,纵然天再冷也只是阴阴的寒,实在是比不得北方这般酋劲有力的大风朔雪。回想起家乡的风土人情,展昭的嘴角不禁微微的翘起,露出了极淡的笑意。
不过,他在开封府任职已近三年,像今冬这般酷寒的天却从未经历过。将漫无边际的思绪拉回到了眼下,展昭的眼底又有了些忧色。若是这雪一直不停,只怕这京效附近是要闹雪灾的,届时又要…
他正在低头盘算着,却听得耳边传来了一阵诵经铙钹之声。循声抬头望去,就只见柳树巷的第三户人家正高高的张着灵幡,门楣的牌匾两边也挂上了白布,原来是在办丧事。
“这事也真是有些古怪,瞧这光景还没过头七,怎的就没人哭灵了,也不见左邻右舍的人前去吊唁。”
眼见着这户人家的门面不小,却是大门紧闭,人影不见,看着那冷冷清清的场面,身后的衙差们开始议论纷纷。
“莫非是平日里与邻里多有龃龉,没混下好人缘?”
“这又是何必呢,常言道“死者为大”,再有着怎样的不是,人死了还不能一笔勾消,难道说是有着什么深仇大恨?”
听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胡猜乱想,展昭有些哭笑不得。正欲带着他们离开,眼角却瞥见了那牌匾上书着赵宅两字,细瞧之下好生眼熟,不由得心中一动,隐隐约约的想起了这是隆运客栈的掌柜赵祥的住所。
却说这位赵掌柜约摸是四十多岁的年纪,早年曾娶过一妻,因身子不好并无子息,现已病逝多年,后也曾有人要为赵掌柜说亲,几番下来总没个中意的,故此一直不曾续弦。直到三年前,有一对王姓父女来京投亲不着,当下便在他的店里暂住,只说是要慢慢的寻访。三五个月下来,亲戚没有寻着,那个年长的倒是生了一场重病,不久后便撒手尘寰,撇下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孤女无依无靠。见此情景,赵掌柜动了恻隐之心,竟一手将那老者的身后事都揽了下来,那位姑娘许是因为感激赵掌柜的这番仗义援手,等过了热孝之后便嫁给了赵掌柜。
虽说是老夫少妻,但日子也一向过的安稳。不料在今年开春之时,赵掌柜自外饮酒归来后,不慎在门槛处绊了一跤,当下便卧床不起。家里顿时乱成一团,急忙请了个郎中先生来瞧,竟是中风之症,吃了几幅药后也不见效验,就这般拖拖拉拉了一个月左右,赵掌柜终是没有熬过去,在一天夜里过了世。因他无儿无女,一份偌大的家业便全留给了赵王氏。不曾想,那赵掌柜的几位兄弟叔伯看着眼热,几番上门讨要无果后便一纸诉状将赵王氏与那个郎中告到了开封府衙,说是他二人因热恋情奸,合谋毒杀了亲夫。
对赵王氏来说,这自然是天外飞来的横祸,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曾见过什么世面,上得堂来只会啼哭,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全。幸好那位郎中倒有几分见识,他名叫陆秦,原是位秀才,因着屡试不第且家贫无以为计便行了医。虽然如此,一肚子的墨水倒是不曾丢,当下在公堂上便有理有据的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个大概,而公孙先生验尸的结果也证明赵掌柜的确是死于中风,终是还了这二人的清白。
这件公案至此原本也已告一段落,却是谁也不曾想到竟会又生出别的枝节来。自此之后,展昭每逢着外出巡街,在市井之中总是风言风语的多听得这两人之事。原来,经过这场风波后,赵王氏念着是自家的事连累了陆秦,两下里便多有往来,日子久了,两人竟真的生出了情意,只待赵王氏服满之后就成亲。
“这倒真是有杏(幸)不需梅(媒)了。”展昭还记得公孙先生听闻此事后,曾经这样笑着打趣,自己也只道是天赐的良缘,替他们欢喜了一阵子。过了段时日,便也将这件事渐渐淡忘了,却不料竟会在今日见到这样的场面。
他这番站在原地犹豫不决,让傅七瞧出些异样来,当下便上前道:“展大人,可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傅七,你去打听一下是在给谁办丧事?”
“是。”傅七行了一礼,便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雪去了。
原先想着只是问一声的功夫,却不料在雪地里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着傅七回转的身形。
待得他摇摇晃晃的走到近前,展昭这才瞧见傅七的脸色颇为难看,心下已有了几分明了。
“是不是赵王氏她…”
傅七迟疑了一会,终是点了点头,低声道:“回展大人的话,她在五日前于家中悬梁自尽了。”
乍听了这话,展昭不禁微微一怔,再料不到赵王氏竟是自缢而亡,听着从屋内传来的声声梵唱,想到前些日子还听说过她与陆秦要成亲的事,展昭只觉得心中一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 * * * * * * * *
自晌午过后,雪又渐渐的大了起来,把开封府后园内的苍松古柏也裹得再瞧不见半点翠色,倒是种在园角处的那株红梅愈发的显了精神,方圆数丈之内便能闻得淡淡的香味,正是开得极为绚烂。
展昭立在廊下,抬头瞧着这满天搓棉扯絮般的大雪,心情也与这阴霾的天色一般无二。
他起先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当下便带着众衙役们进了赵王氏的家,正巧撞见了本处的地保,细问之下方知就里。
原来赵王氏自与陆秦互明了心迹之后,两人之间的往来是日甚一日,左邻右舍瞧得多了,不知从何时起,大家伙儿私底下便都在议论,说这两人于赵掌柜在世之时便是相好,这见不得人的事暗地里不知做了多少,赵掌柜就是让他们活活气死的。
说的人是眉飞色舞,口沫横飞;听的人则是聚精会神,啧啧称奇,这话便愈传愈奇,愈传愈广。时间一长,凡是认识这两人的无不对他们指指点点,言谈间是不耻之极,邻里的那些泼辣爽俐的妇人若是与赵王氏犯了口舌,便都会有意无意的在巷子里指桑骂槐。
长此以往,陆秦便有些抵挡不住,当下便打了退堂鼓。先是渐渐的与赵王氏断绝了往来,接着便托媒人四处打听,终是在乡下找了一户人家,听说过了年便要成婚。而赵王氏也是自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过几日,便在横梁上了结了自家的一条性命。
端的是众口烁金、积毁销骨。
展昭自柳树巷归来后,脑海里翻来覆去的也只是念着这八个字。想来这本是自家门自家的事,却总有人偏爱说长道短,惹出这许多是非来,何苦呢,何必呢?
一阵北风掠过,夹杂着雪花扑向他的脸颊,展昭向后退了一步,这才发觉此时的雪下的愈发急了,朦朦胧胧间已瞧不清数丈外的景物。今儿早起时只是飘了点零汀的小雪,还道天要放晴,不想现在又是如此的大雪。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展昭这般想着,不知不觉中就说出了口。他原是自抒怀抱,不想却有人自身后接了口。
“不对。”
展昭怔了一怔,回过头方才瞧见公孙先生拿着一把油纸伞正站在长廊的左首。
“恕展昭愚鲁,不知适才所言有何不妥之处,还望先生指教。”
“指教不敢当。”开封府的六品主簿先生慢慢的走了过来,眼神不似平日里那般和蔼可亲,倒是隐隐的透出了些许无奈,看的展昭又是一愕。
“学生所说的不对,乃是指展护卫未曾说出口的那句话。”
未曾说出口的那句话么?展昭垂下了眼帘,心中敬服万分。世人都只道包大人断案如神,却是谁也不曾想到过公孙先生的明察秋毫。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方才心心念念的正是后半句,倒是被公孙先生一眼看穿了。这般说来,那赵王氏的事想必公孙先生也是知道的了。
“展护卫,须知这世上不会有无源之水,更不可能会有无因之果。”公孙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有件事情一直不曾与展护卫说起,数月之前学生去远致斋购笔墨纸砚,无意中遇到了陆秦与赵王氏。当时学生就曾劝告过他们,因为经官动府的缘故,这门亲事极易招惹流言蜚语,一着不慎便会遗恨无穷,是以要三思而后行。他二人却说已是两心如一,不惧人言,便是受人指摘,也终不言悔。我见他们说的这般斩钉截铁,以为他们事先已是想的周全,便不再多说,却不想竟会有今日之事。”
说到此处,公孙策微微的摇了摇头。
“现在想来,那一句“便是受人指摘,也终不言悔”说的委实太过轻易。”
展昭听到这里,心中已是明了公孙策的言下之意。
他二人情浓之际自是千好万好,分明不曾把公孙先生的良言告诫放在心上。待到流言四起,日日被人戳着脊梁骨时方才发觉各中滋味实在难当。然而,倘若他们真能如所说的那般两心如一,便是有着再多的风言风语总也能支撑过去。俗语说,真金不怕火炼,日子久了,流言自会消弥于无形。
这世上的事情最难得的便是不悔二字,只是随口说一句是再容易不过,真正能言行如一的又有几人?到如今,一个悔了,一个怕了,终是弄得惨淡收场。
所以,怪不得天意无常,怨不得世态炎凉,说不得风云难测,也叹不得旦夕祸福,实在是祸福无门,唯人自招。
“赵王氏死后,陆秦可曾前去吊唁?”公孙策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问了一句。
“没有。”展昭摇头道:“我曾去过他家,已是人去楼空。据街坊说,自打赵王氏死后,陆秦便搬离了京城,听说是去了乡下与他订亲的那户人家。”
“他的手脚倒是快。”公孙策笑了笑,只是眼中却全无笑意。
“不去也就罢了。”展昭淡淡的说道:“即已在生前负了她,又何必在人死后再去装这多情模样。”
“这话倒是不错。”公孙策点了点头,又道:“不过,若是陆秦在与赵王氏相识之初就有这番决断,又怎会闹的如今这步田地,事到临头再缩手已是太迟了,终究是害人又误已。”
害人又误已么?展昭细细的咀嚼着这句话,反反复复的思量着,心中蓦的一动,已是一片清明。
“展护卫,你身体不适么?”公孙策见展昭脸色变幻不定,不禁起了关切之意。
展昭眉宇微扬,当下便拱手一笑道:“多谢先生关心,展昭无碍。”
说话间他垂下了眼帘,下一句话便隐在了唇间,不曾说出口。
“多谢先生指点,展昭受教。”
目光一落便瞧见了主簿先生手中的伞。
“这般大的雪,先生还要外出吗?若是展昭力所能及之事,愿为先生代劳。”
“展护卫误会了。”公孙策笑着撑起了伞,用手一指园角处道:“我见着雪下的大了,有些放心不下那些梅花,故此想去看看。展护卫若有兴致,不妨随学生同往。”
却说公孙策少年时游历天下,途经岭南时与当地的一位书生结为了好友,之后也多有书信相通。数年前,这位书生曾不远千里来访,还带来了当地的梅树幼苗,种在了开封府的后园之内。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当时他拍了拍手中的泥土,曾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话。
如今几年过去,故友再无音讯,唯有他留下的这株梅树已长的枝繁叶茂,花香沁人。
展昭陪着公孙策走到树旁,只见梅枝上虽厚厚的覆着一层雪,却仍是苍劲有力,不曾损折半分,朵朵红梅衬着皑皑的白雪,看着越发的动人。
展昭笑道:“今儿早起巡街时,在路边见着不少被雪压断的树枝,都有小臂般粗细,心中还只道这株红梅要糟,不想竟是无恙。”
公孙策摸了摸胡须,笑道:“展护卫有所不知,这梅枝虽细但性子甚为坚韧,便是有再大的风雪也是不惧,天越冷倒是越发精神。展护卫,你觉得这梅花开的可好?”
展昭的嘴唇微微一动,却不知怎的竟说不出话来,恍恍惚惚中记得昨天夜里似乎也有人曾这样问过他。
* * * * * * * * *
“猫儿,你瞧这梅花开的可好?”
桌上的烛火跳跃闪烁着,那人一双素日里犀利灵动的凤目此时露出的却是满满的温柔笑意,犹如一泓春水,清澈见底。
“怎么样,好还是不好?”语气中带了几分献宝的意味。
他听了有些想笑,谁能想到江湖上出了名的桀骜不驯、狠辣决绝的白五爷竟也会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只见桌上的彩釉瓷瓶中斜斜的插着一枝红梅,色若胭脂、清雅之极。
他微抿了唇,笑着答道:“好。”
以白玉堂的眼界之高,带来的东西又哪里会有不好的呢?但那人接下来的话倒着实吓了他一跳。
“我路过后园,见这树梅花开得这般热闹就折了一枝下来。”
什么?展昭这一惊倒真是非同小可,随后便暗暗叫苦,那株梅花是公孙先生的心肝宝贝,阖府上下无人不知。如今被白玉堂折了去,倒真的不知该怎样向公孙先生交待?也罢,届时就只说是自己喜欢,一时情不自禁便动了手,横竖不能让眼前这人落了不是。
“猫儿,你若喜欢,我再折几枝送你。”
“多谢白兄的美意,不必,不必了。”他急急的摆了摆手,一枝就够瞧了,再多折几枝那还得了。
“为什么不必?”白玉堂挑高了眉,奇道:“我的后园中有着好几株梅花,再多折几枝也无妨。”
房内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只听得火盆发出劈哩叭啦的燃烧之声。过了半晌,展昭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迟迟疑疑的问道:“这是你后园中的梅花?”
“自然是我府上的。”白玉堂睁大了眼睛,一本正经看着展昭。
“不然的话,你以为这是哪里来的?”
“这…”展昭有些支支吾吾起来,要是让那人知晓自己方才的想法,定然要生气。
白玉堂瞪了展昭半晌,眼里突的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
“猫儿,你说呀,你以为这是哪里来的,嗯?”
这最后一声轻哼别有深意,展昭心中一动,忽的明白了,当下便跳了起来。
“白玉堂,你是故意的!”
故意说的含含糊糊,故意的语焉不详,故意的害他悬了半天的心。想通了这点,展昭不禁有些气恼,今番却是叫他捉弄了去,只是在着恼之余,心下也有着几分诧异,他是如何知晓这梅花的来历?
“猫儿,”那人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笑嘻嘻的凑到了近前,紧紧的握住了展昭的右手。
“这也不能全怪我,谁让你不曾把话听清楚呢?再者说,你们开封府后园内的那株梅树是公孙先生的好友所赠,我如何会去动它?”
“展某倒正要请教,白兄怎知此事?”自己并不曾把这件事告诉过他。
白玉堂低了头,半晌才道:“猫儿,只要是与你有关的事,我都知道。”
这句话说得甚为平淡,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温柔缱绻之意。
“白兄…”展昭低唤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末了也只是侧了头看着桌上的那瓶梅花。
“猫儿,”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白玉堂轻轻的在自己耳畔说了一句。
“今年的年三十,随我一起回陷空岛过吧。”
* * * * * * * * *
“我倒是觉得朝东的这一枝开得更好,展护卫,你瞧呢?”
公孙策的话又一次让展昭醒过神来,他的嘴角微微一勾,道了声:“好。”
“是吗?看来我的眼光果然不错。”公孙先生满意的点了点头。
展昭用力的攥紧了手,只有他自己才明白,这一声好是说给那个人听的。
右手上似乎依然还能感受到那人掌心灸热的温度,可是即使这个字当时在他的心中萦饶了无数遍,却终是没有说出口。
白玉堂的话中之意,他自是听得一清二楚,那一瞬间的狂喜如同潮水般从心中涌过,可是随后便又觉得茫然无措。
虽然心中是欢喜无限,他却又极清醒的想到这必将遭人议论,千夫所指。自己纵然不放在心上,却不忍让他白衣蒙尘,明珠失色。
想来,自己的这份心思那个人也是知道的。
“猫儿,只要你明白就好,我等你的回话。”
看着那袭白衣翩然远去,展昭生平第一次这样的心乱如麻。怔怔的坐在桌边,把往昔的点点滴滴想了又想,直到窗纸发白,这才惊觉自己竟坐了一夜,只是依然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屋内的火盆已灭,安静非常,唯有暗香浮动,惹人暇思,昨夜发生的种种,回想起来竟如一梦。
却是再也想不到竟是今日发生的事,公孙先生的肺腑之言点醒了他。他不愿害人误已,也决不肯自欺欺人,心中既已有了放不下的人,那就不必放下。
玉堂,自此之后,便是前途有着再多的风风雨雨,展昭愿与你携手共渡,一世相守。
-番外完-